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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研究的理论困难与解脱之法

2020-11-15吴相洲

社会观察 2020年1期
关键词:言说虚构定义

文/吴相洲

什么是文学?各种文学理论教科书早有定义,但古代文学研究者或多或少总是会有一种感受,即现有文学定义无法涵盖中国文学实际。按照这些定义研究会遇到很多困难,因此有必要对其进行反思和调整。

已有文学定义反思

从现有文学定义出发研究古代文学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无法确认研究对象。例如,现有文学定义普遍把虚构当作文学的本质属性。如陈文忠主编《文学理论》说:“狭义的文学是指借助想象创造虚构的艺术世界以表现人性人情的语言的艺术作品,包括诗、小说、戏剧及美文。”在这一观念作用下,古代文学研究者不得不经常在典籍中区分什么是虚构,什么是纪实,即什么是文学,什么是历史。但区分会遇到很多困难:即小说不都是虚构,笔记不都是写实;虚构多少算小说?纪实多少算笔记?其间有无严格标准?《三国演义》七分史实,三分虚构,是小说还是笔记?当代文学有“报告文学”一体,没有虚构,是否算作文学?愚意以为,文学创作允许虚构,但不能说只有虚构才是文学。上古神话传说以现代科学来看显然不是事实,但先民并不认为是虚构,能不能算作文学呢?

现有文学定义又把形象当作文学的根本属性。如《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文学”条云:“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工具,形象化地反映客观现实,表现作家心灵世界的艺术。”一定要“形象化”反映现实才叫文学吗?裴多斐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没有形象,难道不是诗?《老子》里的格言警句,《论语》里的对话,也大多没有形象性,难道不是文学?

从现有文学概念认定的文学样式十分有限。多数教科书只列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剧本)四种,有的增加寓言、童话两种,达到六种。其实再增加十种,也不能涵盖中国文学实际。

一个定义无法确定研究对象,其正确性就值得怀疑了:到底是中国古代文学错了,还是西方文学定义错了?肯定是文学定义错了。但是学人习焉不察,从来不问定义对错,不断纠结文学与历史、与哲学的关系。其实文、史、哲是学科概念,根本就不应该当作切分典籍的标准,三者完全可以根据各自观念方法研究同一部典籍。文学是艺术,应该与音乐、美术等其他艺术门类划分疆界。

更要命的是,从现有文学定义出发无法说清文学起源。众多文学、美学、艺术理论著作在谈到文学起源时往往把问题岔开,大谈艺术起源,好像艺术起源说清了,文学起源就自然明白了。其实只有把握住了文学根本属性才能找到文学起源。教科书中有“文学是模仿”“文学是修辞”“文学是虚构与想象”“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经夫妇,厚人伦,美教化,易风俗”,“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等说法。但是所谓文学是模仿,只是在说文学与世界关系;所谓文学是修辞,只是在说文学的语言特性;所谓文学是虚构和想象,只是在说文学的思维特点;所谓文学是文化,只是在说文学的社会属性;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只是在说诗歌与情志关系;所谓“经夫妇,厚人伦,美教化,易风俗”,“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只是在说诗歌功用——都没有说出文学的根本属性。

再如把文学定位为文化。这种定位当然有其合理性,文学是社会活动,肯定要与社会产生关联,研究其他社会活动有助于认识文学活动。近40年来学界特别重视其他社会活动与文学关系研究,但文学活动综合了太多因素,从一两个视角审视文学,只能是管窥蠡测。文学属于文化,但不等同于文化,应追寻文学活动的文化成因,而非从文化出发围观文学活动。

不知道文学根本属性,就无法给文学以社会定位;没有准确社会定位,就不能对文学展开有效研究。文学是一种生活,是一种社会活动,包含很多侧面、很多环节,不是作者创作、读者欣赏那样简单,只关注作者和读者,会漏掉很多东西。

不能给文学以准确社会定位,就不知道研究文学的意义。文学研究有两个取向:一个是回到过去,弄清过去发生的事情;一个是指向未来,助益当下人享受文学生活。但现有文学研究把太多力量放在“回到过去”上,很少把精力放在文学经验当下传承上。传达古人创作经验,提高今人语文能力,助益今人更好地享受文学生活,才是文学研究的根本任务。可惜学人集体放弃了这一任务。20世纪50年代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先生就曾告诉学生:“北大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尽管有学人不以为然,但讲不清道理,拿不出办法。久而久之,人们对中文系不教创作就习以为常了。

不能给文学以准确的社会定位,就不能对文学展开系统研究。韦勒克、沃伦著《文学原理》将文学研究分为“内部研究”和“内部研究”。如“文学和传记”“文学和心理学”“文学和社会”“文学和思想”“文学和其它艺术”“文学作品和存在方式”“谐音,节奏和格律”“文体和文体学”“意象,隐喻,象征,神话”“叙事性小说的性质和模式”“文学的类型”“文学的评价”“文学史”等项,大体是创作背景研究和作品研究。这只是文学研究的惯常做法,而非文学研究的系统设计。其实除了上述这些内容,还有很多层面很多环节需要研究。

有些文学理论学者看到现有文学定义不理想,就拒绝给文学下定义,只列举前人对文学的各种看法。文学真的高深到没法下定义了吗?文学并没那么神秘,是学人把一个简单问题给弄复杂了。古希腊人说文学是修辞已经很接近文学本质了。格罗塞《艺术的起源·诗歌》所说“诗歌是为了达到一种审美的,而用有效的审美形式,来表示内心或外界现象的语言的表现”,已经接近文学标准定义。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在介绍各种文学观念时说:“文学是艺术门类之一,是主要表现人类审美属性的语言艺术。”这已经十分接近文学定义。可惜童先生没有以此为核心概念建构其整个文学理论体系,还是把“文学”定义为“审美意识形态”。我们不妨将童先生的表述调整一下:把“语言”替换成“言说”,把“审美的”替换成“美的”,即“文学是美的言说”。

文学是艺术的言说

文学是艺术的言说。所谓“艺术的言说”,就是有意修饰加工,以提高言说水平,增强表达效果之言说。为什么要这样定义文学?人类组成社会,需要相互交流,交流的有效方式是说话。话语能力有高有低,高者说话,他人便于接受,乐于接受,感到愉悦。言说水平高低决定交流质量好坏,经过艺术加工之言说不仅使思想、情感交流得以顺利实现,而且给人带来了审美愉悦:或因细微思想、情感成功传达而高兴,或因听到修辞巧妙而惊喜。这种使人便于接受、乐于接受的言说就是文学。

什么样的言说能让人方便接受,乐于接受,感到愉悦呢?换言之,怎样言说才是艺术的言说呢?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言有序,言成文。所谓美,就是美化,就是“言之成文”,有修饰,有条理,有艺术性,使人乐于接受。“文”的本义是花纹,涵义有二:一是纹理,引申开来就是说话有条理;一是指文采,引申开来,就是说话有文采。刘勰认为,自然万物,各有其美,形之于色,就是文章,发之于声,就是文采。人发言作文,应讲究文采。欲使言之成文,必须进行修饰,修饰必用辞藻(《文心雕龙·原道》)。

艺术言说就是有修饰之言说,经过藻饰之言说就“文”,这就是文学的最初涵义。孔子就特别强调修辞。历史上善于修辞者都留下了“文名”。古人常把言说与作文相提并论。评价某人文学特点也往往说其辞藻如何。“清谈如水玉,逸韵贯珠玑。”清谈讲究文采,清谈和作文之别只是一个形诸言语,一个形诸文字而已。《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司马迁就明确把“辞”和“赋”看作一体两面。

言说审美意义最初获得是修饰性言说,而经过修饰之言说又会累积成语料,构成语境。后人言说使用这些语料,便会进入这些言说语境,使当下言说和过去言说产生关联,从而丰富言说审美意味,形成言说审美传统。因为事物和情感都有类型化特征,当下言说常常被即时归类,从而使当下获得更多审美意义。庾信与北周王公交往所写书信就很能说明这一道理。庾信是大文学家,到北周后很受欢迎,王公们乐于和他交往。于是出现了一个有趣现象,那就是王爷们经常送给庾信一些小东西,如一头小猪、一块头巾、一些干鱼。庾信是高官,未必就缺这些,可王爷偏偏要送,说明另有所图。所图之物大概就是庾信收到这些小东西后所作谢启。如《谢滕王赉猪启》写滕王送给他一头小猪。猪是生活中凡近之物,很难和文学搭上关系,而庾信谢启用了《汉书》中名臣公孙弘和卜式都曾养猪的典故,于是当下生活琐事就因和古代名人产生关联,顿时升华为风流故事,文学意义就此产生。

把文学定义为艺术的言说之后,前述文学研究遇到的种种纷扰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例如,文学起源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即文学源于说话。自从人类开始用语言进行交流,文学就已经产生了。言说蕴含着生民智慧,文学其来亦远矣。

有关文学与历史、哲学疆域划分问题也不存在了:不管历史典籍,还是哲学典籍,只要言说得巧妙,能给人以美感,就是文学。英国哲学家罗素因写作《西方哲学史》而获诺贝尔文学奖,德国史学家蒙森因作《罗马史》而获诺贝尔文学奖。《史记》既是“史家之绝唱”,也是“无韵之《离骚》”。不仅历史、哲学可以是文学,就连地理、宗教、军事、医药,等等,只要言说得妙,都可成为文学。《孙子兵法》《水经注》《洛阳伽蓝记》,都可能是文学作品。

有关虚构与纪实纠结也可迎刃而解。不论虚构还是纪实,只要表达得妙,都可以是文学作品。《资治通鉴》记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宏阔生动,极具文学色彩。唐僧取经,实有其事;师徒四人,则为虚构,但不妨碍《西游记》是成功的小说。关键是纪实要有文采,虚构让人乐于相信。

言说有各种场合,于是有了各种文体。

把文学定义为艺术的言说,文学价值判断也会发生变化。文学史在讲到古文运动时有个说法:骈文华而不实,古文更加实用。其实骈文适用于日常生活审美,古文适合表达修齐治平道理,哪个更有实用价值,要看作者要让文学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文学是一种社会生活

将文学定义为艺术的言说以后,文学社会定位就变得清晰了。文学是一种高雅的社会生活。《论语·阳货》记载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在孔子时代,诗是上流社会必备话语,“不学诗,无以言”。唐代人诗作得好,是因为在唐人生活中诗歌一直被当作高品质的生活元素,举凡庆典、饮宴、游览、欢会、送别等场合,都要有诗歌活动。

长期以来,学文学者,尤其是学古代文学者,经常被人问:“你们学习那些东西有什么用?”知道文学是一种社会生活之后,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回答:“我们是引导和帮助人们享受高尚生活的。”文学是人类高级生活方式,也需要专业人士提供产品和各种服务,就像医院需要医生,法院需要法官一样。

文学生活内容大致有三:文学创作、文学欣赏、文学批评。例如诗歌,创作诗歌、诵读诗歌、听唱诗歌,品评诗歌,都是享受文学生活。所以说话、吟诵、歌唱、创作、阅读、评论,等等,都是文学生活方式。

将文学定位为社会生活以后,就知道如何研究文学了。以往文学研究,不管是内部研究还是外部研究,尽管选取了很多角度,但没有说清各角度之间有何关联,只是在沿袭前人研究路径,缺少系统安排。应该从“文学活动”概念出发,建构文学研究系统。所谓“文学活动”,就是有关文学生活的各项活动。其各个要素、各个层面,都有价值,都要研究。目标是揭示文学活动真相,发现文学活动规律,总结古人言说经验,提高今人语文能力。

以传承文学经验为根本任务

同为艺术,音乐、美术都强调能力培养,毕业生有一技之长,唯独文学教育没有能力训练。中文系虽然也开设写作课,但大多是讲写作常识,训练内容、方法和中学相仿,文学写作占比既少也无实效。其他文学课主要讲授文学史知识和研究方法,和文学写作基本不相干。而以前国文课就不是这样上的。据乐黛云先生回忆,1949年前跟沈从文在北大中文系上大一国文,两周交一次作文,老师一字一句帮助改,学生最喜欢老师讲评作文。如果老师在课堂上念了谁的作文,谁就会像过节一样高兴。好好的文学课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根本原因是课程设置者不知道学习文学教育根本任务是服务于人的文学生活。在很多人看来,学中文只是为了当教师、当秘书、当编辑,从来没有人想到文学教学可以服务大众生活。

文学研究和教学根本任务是传承前人言说经验。古今中外优秀作家以其聪明才智创作了大量的优秀作品,积累了丰富的言说经验。后人可以通过研读这些优秀作品借鉴其言说经验。《诗经》《楚辞》《文选》等众多文学选本在传承言说经验上曾发挥过巨大作用。古人讲述文学史的方式与今人大不相同。他们通过编选前人优秀作品来传授经验,人们既可以通过作品领略以往历史,又可以从中借鉴言说经验,相当科学,相当实用。反观现今文学史,水分太多,实用性差,貌似科学,实不科学。文学课以讲授文学史为主,以讲授作品选为辅,说明教者不知道什么是文学研究根本任务,根本没把传承古人言说经验、提高学生语文能力当作培养目标。离开经验给学生讲文学知识、讲理论,再多也没用。因为讲得再清楚,学生还是听不明白。就像《庄子·天道篇》里的轮扁斫轮故事一样,匠人无法将技艺讲给他人,那怕是亲儿子也做不到。艺术活动离不开体验,很多知识只有在共同经验基础上才能传达。可惜现有文学教学大都在重复这种无效对话。

通过解读古人优秀作品体味前人言说经验,把古人言说经验转化为当下文学生活资源,并不是什么新提法,而是自古以来留下的成功经验。古人谈论文学,莫不以创作文学、欣赏文学、评论文学为目的。讲述创作体会,传达创作经验是古人文论著作的基本内容。陆机《文赋序》明白表示,他作《文赋》就是传达创作经验。《文心雕龙》主要有两部分内容,一部分讲文体,一部分讲经验。其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情采、熔裁、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隐秀、指瑕、养气、附会各篇,都在论述言说经验。古代众多诗话、词话、文话著作均以传达文学创作经验为主要内容。如王昌龄《诗格》、皎然《诗式》等,都以讲授写作知识、传授写作技巧为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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