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互动论:基于“做性别”视角的探讨
2020-11-15王晴锋
文/王晴锋
1987年,坎迪斯·韦斯特(Candace West)和唐·齐默尔曼(Don Zimmerman)发表《做性别》(Doing Gender)一文,指出性别不是“我们是什么”,而是“我们做什么”。该文的颠覆性意义在于,它强调社会互动的重要性,性别成为不断进行的社会互动之产物,从而揭示性别研究中一味强调社会化以及结构取向存在的缺憾。学术界关于“做性别”视角的争论与反思过程中产生了另两种解释范式,即“消解性别”和“再做性别”。这三者对性别的施为方式具有不同的理解,但它们都是关于性别不平等的微观机制研究,都认为性别的建构或解构是在互动过程中实现的。本文以“做性别”视角作为理论出发点,结合“消解性别”和“再做性别”视角,在此基础上提出“性别互动论”,以此探讨性别不平等运作的微观机制。
“做性别”的理论意涵
在西方历史上,女性主义提供了一种质疑、反抗和颠覆既有性别设置的意识形态。第二波女性主义的贡献之一是从观念上区别“生理性别”(sex)与“社会性别”(gender),即区别与性别范畴相关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及其相应的社会文化意义。此前人们普遍认为生理性别是先赋的,由荷尔蒙、生理机能以及解剖学构造等生物学因素所导致;社会性别被认为是后致的,通过社会、文化和心理等方式建构。然而,关于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这种简单区分容易造成困惑,因为生物过程与文化过程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生理性别很难被看作是某种“给定”,社会性别也不完全是“后天获得的”。韦斯特和齐默尔曼试图对传统的性别观念进行理论重构,他们将“社会性别”重新理解为一种嵌入在日常互动中的“惯例性达成”。因此,社会性别不是特征丛或角色,而是某种“社会施为”的产物。“做性别”是指“制造女孩与男孩、女人与男人之间的差异,这些差异不是自然的、本质的或生物的。一旦构建了这些差异,它们便被用于强化性别的‘本质性’”。“做性别”里的“做”(do)意指行动,它具有强烈的实践导向,包括展演、执行、实现,以期产生现实效果。而且“做”是进行时,强调性别是在正在进行的社会互动过程中不断被创造出来的,它是一种情境化行为的管理活动。韦斯特和齐默尔曼还指出“做性别”的四类资源:社会场景中的物理设置及其制度化框架、选择性的匹配实践、互动情境以及关于规范化的性别行为的认同展现。
互动过程中实现的性别类型与特定情境密切相关,共同在场的他人根据规范性的性别观念对个体实践进行评估。在这种情况下,性别范畴发挥着认知工具的功能,行动者以之阐释情境性的社会行为,决定接受还是质疑特定性别气质的实践。韦斯特和齐默尔曼将性别构想为一种“达成”,一种后天获得的情境性行为的属性,从而将注意力从个体内在的特质转向互动领域。性别既是社会设置的结果,又是其基本原因,同时也是将最根本的社会分工形式(性别分工)进行合法化的手段。“做性别”涉及一系列社会感知的、人际互动的和微观政治的活动,它们以各种方式被投射成性别气质的“本质”表达。换言之,尽管是个体在“做性别”,但它亦涉及制度层面,这是因为不仅个体自身体现出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情境性位置,而且其有关性别系统的“仪式习语”也习得自制度文化。互动参与者将各种不同的活动组织化,以反映或表达性别,并以同样的方式理解他人的行为。由于社会被两性之间的“本质”差异所分割,而且它们在性别范畴中的位置既是密切关联又是强制的,因此“做性别”是不可避免的。
性别研究的范式转变:从结构性规定到互动式达成
传统的观念认为性别角色通过社会化实现,它将性别视为后天习得的和展演出来的角色或地位,个体性别角色的扮演取决于他/她所处的社会结构位置以及与该位置相关联的期待。性别社会化理论传达出这样一种观念,即尽管认为社会性别是“后天获得的”,但到了某个年龄段它就会变得定型、稳固和静止,这事实上变得跟生理性别一样。也即,它将社会性别简化为生理性别,同时抹除了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之间的区分。简言之,社会化理论即使在摒弃了生物决定论之后,也仍将性别视为社会性生成的个人特质。
20世纪中后期,学术界关于性别的理论建构和反思通常遵循两条路径:一是提出新的性别范式,二是重新阐释“社会性别”概念,赋予其新的内涵。在建构新的性别理论范式方面,美国社会学家马尔科姆·沃特斯(Malcolm Waters)提出关于男性支配的性别系统理论(Masculine Gender-System),它重新整合传统父权制理论的重要要素,并囊括男性统治下性别系统的基本变体形式,以重构男性统治的观念。沃特斯的分析主要涉及家庭领域和公共领域之间的关系,他从两个维度进行探讨:家庭/公共领域的结构分化程度,即经济和政治等公共实践与私人实践在时间、空间以及社会背景中的分离程度;因果关系的首要性,即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决定性别系统总体结构的相对程度。沃特斯将父权制-男权制、直接型-扩展型这两个维度进行交互分类,形成性别系统的四种类型,它们共同构成关于男性统治的分析图式。
第二条路径是对“社会性别”这个概念重新进行阐释。例如,帕特丽夏·马丁(Patricia Martin)通过重新审视社会制度的基本特征,并将社会性别与之进行比较,认为性别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社会制度”。类似地,罗伯特·康奈尔(Robert Connell)认为,社会性别是“一种集体、制度(社会设置)和历史过程的属性”。而艾丽斯·杨(Iris Young)将性别重构为一种“连续体”,这种集合体形式有别于群体。群体指由具有自我意识、彼此相互承认的个体组成,它有明确的目标、期待和价值观等,成员之间存在统一的关系。而连续体的成员没有统一的意图和属性,也并不意味着具有相同的身份,甚至没有具体的特征或条件可以判断个体的成员资格和连续体的边界。通过将连续体的观念引入性别研究,杨旨在表明“女性”一词可成为用于表达特定社会联合体的社会范畴,而且不需要所有女性都具有共同特征或面临相同的情境,就能够将她们视为一个社会集合体。
这些新的理论观念拓宽了性别研究的思路和视野,但此类研究通常是结构、制度或文化取向的。20世纪60年代以来,性别研究和女性主义理论对性别之社会属性的强调导致的一个结果是过于强调性别的结构性维度,即使对个体性别角色行为的研究也被高度制度化,忽略情境性、互动以及能动性。与这些研究取向不同,韦斯特和齐默尔曼不是简单地将性别视为个体属性或结构性产物,而是认为它是在与他人互动过程中实现、完成或达到的某种状态。通过“做性别”过程,性别系统的成员不断地再生产不平等的两性关系,同时也将社会文化差异自然化。将性别关系视为“进行过程中的达成”意味着不能将它们与社会行动之间的关联性以及互动情境割裂开来。总之,社会性别是社会成员在日常生活中持续进行的、情境性的、例行化的达成。“做性别”视角通过将性别置于社会互动之中,探讨性别系统是如何运作的,尤其是如何生成并维持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做性别”视角标志着性别研究领域一场无声的范式革命,它使社会性别从一种结构性的或命定的属性转变成为一种“互动式达成”。
“做性别”的反身性视角:“消解性别”与“再做性别”
数十年来,“做性别”已成为性别研究的重要概念,随着学术界广为接受该视角,它也遭致一些批评。例如,弗朗辛·多伊奇(Francine Deutsch)指出“做性别”常被用于阐明性别关系如何维系,尤其是传统的男性气质及其行为如何压制和规训女性气质;它更多地用于描述传统性别意识形态的维持,而不是变迁,因而成为一种关于性别遵从、性别守旧和性别维系的理论。由于“做性别”的研究取向过于强调差异的形成过程,它反而合法化了基于性别范畴的歧视与不平等。多伊奇认为,既然性别系统是人为地在互动过程中持续不断地“做”出来的,那么也可以“消解”性别系统。“消解性别”是指在日常互动中彻底颠覆或破坏原有的性别结构,这种性别结构主要表现为本质主义的二元对立,并以各种方式否定社会定义的性别气质。其他有些学者也持类似主张,只是她们的表述略有不同,诸如“解构性别”“去性别”以及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消解性别”等。
除了“做性别”和“消解性别”这两种研究取向之外,还存在“再做性别”。它是指在互动过程中改变或扩展与性别相关的各种规范,重新定义与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相关联的属性,改变人们施加在男性与女性身上的各种角色期待,从而挑战本质化的性别特质及其权力结构。与“消解性别”不同,“再做性别”没有废除“社会性别”作为一种分类设置的策略。另有一种观点认为,“做性别”“消解性别”和“再做性别”可以同时存在。例如,凯瑟琳·康奈尔(Catherine Connell)通过研究自我认同为跨性别者的个体在工作场所如何协商、管理性别化的互动,描述了跨性别者不同的经验类型。跨性别者打破了关于性别范畴的传统假定,他/她们根据是否公开出柜有着不同的现实经历或实践策略:未公开出柜的跨性别者更符合“做性别”范式,而公开出柜者更多地符合“消解性别”和“再做性别”范式。康奈尔将后者的这种互动式性别达成称为“做跨性别”。尽管跨性别者试图“消解性别”或“再做性别”,但他/她们的话语和行为仍会以各种方式被重新阐释,从而使之符合或强化既有的性别二元性。在这种情境下,跨性别者必须决定是继续掩饰还是表明他/她们在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别范畴之间的不一致性。在该过程中,他/她们将形成一种基于性别定位/关系结构(作为跨性别者)而产生的意识,这个过程便是“做跨性别”。根据情境的不同,“做跨性别”既可能表现得像是“做性别”,也可能表现得像是“消解/再做性别”,从而实现遵从抑或抵制性别规范的目的。
“性别互动论”:一种微观性别理论的生成
以上阐述了三种关于社会性别的观点,即由韦斯特和齐默尔曼提出的“做性别”,由巴特勒、多伊奇等人倡导的“消解性别”以及由康奈尔等人主张的“再做性别”,这些微观性别研究范式可被统称为“性别互动论”,它在性别是“互动式达成”这一核心原则下理解性别压迫系统的内在运作机制,以期挑战既有性别设置的合法性,最终达成性别系统变迁之可能性。性别互动论有两个思想来源,一是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性别思想,二是哈罗德·加芬克尔(Harold Garfinkel)的常人方法学。此外,20世纪60年代以来,欧美学术界关于种族、族群、阶级以及性态等研究也为性别互动论提供了思想基础,这些研究为弱势群体声张权利,探索从互动-制度、能动性-结构的不同层面探讨弱势境遇。
互动系统本身是中立的,它既可以是生成和维持性别不平等的场域,也可以是消解、抵制性别不平等和权力关系的场域,也即在互动过程中颠覆性别二元对立。性别互动论不仅仅为了描述性别压迫是如何生成并维系的,更重要的在于变革,也即在互动的实践关系中改变不平等的性别关系设置。性别互动论具有四个特征。第一,注重过程性,即详细阐释“做性别”“消解性别”或“再做性别”的过程。性别不平等无处不在,对过程性的强调旨在揭示性别不平等系统是如何生成并维系以及如何可能消解的。第二,强调互动式达成,它是一种以微观行动和社会关系为基础的理论,同时也强调情境性。第三,聚焦于能动性,包含了抵制、反抗和挑战,而不仅仅是如何维系既有的性别规范;有关性别系统的反抗与性别系统的维系力量同样普遍和重要。第四,未忽略宏观的结构性因素,也即它联结了行动-结构之间的要素。性别互动论认为,社会性别系统是不稳定的、脆弱的社会事实,需要各种力量不断地去维护、修饰和巩固。
性别互动论强调性别呈现以及性别意义的制造过程,它使人们关于性别不平等的意识变得更加敏锐化。它的激进之处在于:性别关系的变革无需经历漫长的等待,它可以是日常生活中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变化。因此,女性革命不再是一场“漫长的革命”。每一个男女互动的场域都可以成为性别斗争的战场,每个人在每一次情境性互动中都可以成为平权运动的斗士。我们毋需等待自上而下的制度变革,更何况对个体而言真实又富有意义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举止和切身的主体(间)感受(即使是制度变革,最终的成效也需要落实到个体层面),它体现在言语沟通、举手投足、衣着打扮、眼神仪态等。因此,无论在思想还是行动上,都必须脱离制度性、结构性的依赖,而强调个体自身的能动性并充分释放这种能动性。在这种情形下,每个人都成为斗争的原点,每个人都是权利的主体,而且也必须为自己赋权。性别互动论强调日常生活的变革和个体生活处境的切实改善,它不排斥制度性变革,但制度并非保障个人权益的唯一途径,甚至不是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唯一标准。由此,日常生活的互动系统成为抵制、反抗和变革的主要场域,并不断产生示范效应和连锁反应。从人际互动开始捍卫每个人自身“人之为人”的最基本权利,从而彻底改变规范性的性别观念。
结语
“做性别”视角探讨了互动过程如何维系包括性别差异/歧视在内的社会不平等关系,这种理论取向揭示出互动秩序是如何维系的以及社会支配的本质。“做性别”产生了性别研究的范式转换,并将性别不平等的生成、维系和消解落实到具体的互动组织。有关该视角的保守性批评产生了关于“消解性别”和“再做性别”的争论。本文将“做性别”视角以及相关衍生性的微观分析视角整合起来,统称为“性别互动论”。性别互动论有助于抵制传统的性别关系,打破阶序性的性别设置,探究性别平等的可能性,最终促进系统性的社会变革。
在中国的语境以及实践中,“做性别”视角亦具重要意义。日常生活中各种形式的父权制和性别歧视往往隐藏在性别平等的表象之下,不时地以各种转化或伪装的方式显露出来,而且它们通常发生在面对面互动的场域。换言之,制度化、结构性的力量有时显得较为粗糙和迟钝,无法完全管控微妙的性别平等问题,它需要微观层次更敏锐、细致入微的力量介入。作为微观研究取向的“做性别”不直接涉及宏大的制度及其变革,而聚焦于个体在特定情境中即时的能动性,因而是促成性别平等的另一股重要力量。个体性的弱势可分为制度性弱势与情境性弱势,以往的研究大多关注前者,“做性别”视角关注的是后者。当然,制度要素和情境要素不是二元对立的。譬如,在中国的性别实践中,“做性别”可以采取不同的资源动员方式,就话语层面而言,个体行动者在性别互动过程中可以动用国家和意识形态的合法性话语为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