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有情天》叙事视角的转换与表达
2020-11-14杜颖
杜 颖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55)
“文学电影改编是文学与电影两种艺术之间最典型和最直接的互动”,影片以图像叙事的特征使其无论在叙事结构还是人物情感表达上都不同于文字叙述,这种跨学科的对话使得电影多样化的镜头语言运用而生。电影《告别有情天》作为一部经典的英国文艺片,其改编文学剧本《长日将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不可否认其成功地描写了人物细腻的情感和对世界格局宏观的把握,影片中的叙事方式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原著中交叉叙事的表达手法。在影片开头,步入中年的史蒂文斯收到故人肯顿小姐的来信,赴邀前去相见,以一种倒叙的方式展开了他这半生五味杂陈的回忆。
一、交叉叙事与人物情感表达
(一)“第一人称”视角下的管家形象塑造
影片并非以平铺直叙的方式从主角史蒂文斯的青年时期开始,这一点借鉴了原作的叙事方式,原作中故事伊始便是交代了1956年的达林顿府的情况,此时的史蒂文斯已是满头银丝,后面的剧情更像是史蒂文斯对自己人生的回忆。肯顿小姐的来信以旁白的方式呈现,而实际上阅读信件的人是史蒂文斯,因此影片从叙事逻辑上就将观众引导至第一人称视角。信件的内容以肯顿小姐较快的语速阅读出来,其中语气的抑扬顿挫和自信的猜测内容无形中表现出她活泼自信的人物性格,虽然没有正式露面,但是导演企图通过此种方式铺垫史蒂文斯心中的肯顿小姐——那个有血有肉,大方开朗的人物形象。此时的镜头跟随着史蒂文斯穿梭在偌大的达林顿府中,随着达林顿公爵的去世,这里再也没有了往日人丁兴旺的辉煌,空旷的豪宅更加凸显出史蒂文斯此刻的寂寥和落寞,他习惯性地从房门上的圆形窗看向屋外狭长的走廊,幻想着年轻的肯顿小姐向自己走来,回忆着那些和她一起共事的青葱岁月。镜头至此完成影片的前期铺垫,观众似乎能够模糊地感受到史蒂文斯和肯顿小姐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些期待发生在后面的剧情中二者的感情纠葛。然而镜头随即转向史蒂文斯烤糊的面包,似乎这种情感会干扰到他的工作状态,导致身为管家的他在工作中出错,这样的判断在后面的剧情中得到了验证,年轻的史蒂文斯在面试肯顿小姐时也曾表明他不想看到“前女管家和第一男仆私奔”的事再次发生,管家工作是需要全神贯注去完成的。影片至此在前十分钟处就通过交代完制约史蒂文斯一生的人生信条,即英国的管家文化。
史蒂文斯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管家,如果说管家所侍奉的贵族文化象征着自由和锐意进取,那么管家文化则需要尽可能做到服从和克制。观众从史蒂文斯身上看到了太多的处变不惊和从容不迫,这种由“我”视角构成的叙事角度更加贴切地表现了史蒂文斯主观意愿上的“主奴”思想,即使是他举止优雅、谈吐高尚,这种非官方的、本体意识强烈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进一步塑造了史蒂文斯的人物性格,他的人生观建立在“禁欲”基础上,在父亲去世的那一晚他因为忙于国际性会议未能亲手合上父亲的双眼,心爱的肯顿小姐接受了别人的求婚,他也因为忙碌而无暇分心,这种情感上的悲痛在他的极力压抑中被外人误以为他只是疲劳了。在史蒂文斯的意识形态中这种克制是一名杰出管家应该具备的品质,在这些变故发生时,观众跟随他的视角所看到的是达林顿府内井井有条、顺利进行的会议,一尘不染的府邸环境以及光鲜亮丽的银器,这些镜头的反复出现再一次地烘托了史蒂文斯根深蒂固的管家思维。
(二)坚信与怀疑的视角转换
史蒂文斯对于情感的克制贯穿影片始末,也成就了本影片的艺术高度。史蒂文斯始终认为管家追求浪漫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和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背道而驰,加之他的主人达林顿也是一名不婚主义者,为了践行自己的忠诚和可靠,他对于肯顿小姐的示好始终无动于衷。影片中对于二者情感描写都体现在细微处,例如肯顿小姐经常采摘鲜花装饰史蒂文斯的办公室,帮助他照顾年迈的父亲,亲自到他房间更换苏打水等,他们二人最为暧昧的一刻是肯顿小姐去抢史蒂文斯手中的书,昏暗的房间内二者前所未有地贴近在一起,然而史蒂文斯几乎病态的克制使得他将自己对于爱情的向往归结为“公事”,又一次地将肯顿小姐推向远方。对于史蒂文斯而言,与女管家肯顿小姐捅破那层窗户纸就意味着管家事业的失败,甚至是放弃长久以来自己坚信的人生信条,对自己世界观的完全解构。基于此种心理,每一次与肯顿小姐碰撞出爱情的火花时,他都用管家工作当挡箭牌。
然而随着达林顿府易主,美国人刘易斯成了史蒂文斯新的主人,英国贵族长久以来信仰的尊荣随着达林顿公爵以叛国罪公开论处而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年轻有活力的美国主人,此时的史蒂文斯收到了肯顿小姐的来信后第一次走出了府邸,开着新雇主的戴姆勒追随着夕阳的余晖,仿佛在隐喻着年迈的史蒂文斯仍旧幻想追逐年轻时代的旧情,此时他的心境逐渐开始转化,不再坚如磐石不可动摇。然而在与肯顿小姐见面后,他始终放不下自己身为管家的身份,在餐厅中聚会时二者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与舞池中央跳着交际舞的人形成鲜明对比,彼此之间的沟通也仿佛如鲠在喉,岁月的冲蚀让肯顿小姐失去了曾经的冲动和热情。史蒂文斯无法抛弃一辈子恪守的管家信条,至此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一直深爱对方,最终二人在“再也不会见面”的语境下分别。场景在此时加入了车站、下雨等象征离别和悲伤的元素,在嘈杂的雨声中观众与史蒂文斯一起告别肯顿小姐,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镜头语言的压抑感映射出史蒂文斯长达二十年的自我封闭,回到车上的史蒂文斯也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爱情、亲情、荣耀,车灯刺眼的光芒照射到观众眼球,一改片中和谐温馨的光影构成,也寓意着此次分别从根本撼动了主角史蒂文斯的价值观,他以自身的克制上演了一出人生悲剧,在矛盾中了却残生,至此史蒂文斯丰富且立体的人物形象得到了成功塑造。
二、插叙镜头下的政治立场转变
“文学作品改编电影在经历了‘去文学化’的过程后逐渐进入到‘类文学化’的创作时代”,因此电影叙事手法对文学作品的有机模仿应用而生。史蒂文斯对于旧主达林顿公爵政治态度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影片同样以交叉叙事的手法多次渲染,以史蒂文斯的视角引导观众逐步转变对于达林顿公爵的看法。值得一提的是原著中用了相当的笔墨描述达林顿公爵和欧洲各个国家政客的政治活动,充分交代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欧洲政局。而电影的叙事是以史蒂文斯的视角进行,所以对于政治观点和政局的把握并不如小说般详尽。管家从社会地位和阶层上从属于贵族阶层,需要处理主人繁多且世俗的生活琐事,史蒂文斯作为一名成功的管家不仅在业务上达到了优秀水准,在对自己主人的人格和政治观点上也高度认同。达林顿公爵在当时的英国政界属于右派保守势力,他推行的绥靖政策一方面是出于贵族高尚的情操,不忍置德国于水深火热之中,另一方面则是与传统的英国统治者思想一致,那就是寻求欧陆各国势力的均衡,帮助德国恢复经济和军备能够有效维持英、法、意等国的均势。然而真正的政治并非达林顿公爵想象中的那么和平美好,德国纳粹上台后逐渐地证明了达林顿“业余政治”的弊端,直至他以叛国罪论处。影片通过多次交叉叙事,以在史蒂文斯的旁观者视角交代整个过程,然而在民主意识还未普及的那时,他的政治立场和态度始终是:“老爷肯定已经做了明智决断和考量。”他从未过多地去探究达林顿公爵所做的决策是否正确,只是凭借着自己对老爷的认可和了解去衡量达林顿公爵的政治手段。
交叉叙事的镜头语言贯穿整部影片,然而交叉的内容跳脱不开史蒂文斯的主观思维,始终在青年史蒂文斯和年迈的史蒂文斯之间切换,此时叙事视角的转化是为了较高程度地还原小说插叙的回忆形式,史蒂文斯始终认为自身的努力会对达林顿府中进行的会议起到积极作用,进而通过自己的努力或多或少地对欧洲政坛起到一定影响,甚至是为欧洲和平做出了努力,他会将自己比喻成部队前线的战士,为他所负责的管家事务而自豪。然而史蒂文斯始终只是一名幕后工作者,他对于政治的解读实在过于肤浅,他依赖达林顿老爷高尚的人格魅力,因此无条件地信任和维护达林顿公爵的形象,例如他这样一个以职业为荣的人,会帮助达林顿处理一些个人职责范围之外的工作,即使是他并不擅长的政治斡旋。还有一幕体现在达林顿考虑到前来府邸客人的感受,不得不让史蒂文斯出面解雇两名工作能力较好的难民女仆,史蒂文斯虽然在工作领域十分认同难民女仆的能力,但出于对老爷的认同和无条件的信任,他很同情但果决地让两名女仆离开了。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下,不难发现史蒂文斯认为老爷总会跟他尽可能地解释一些事情的原因,这让他对自身价值的体现深信不疑,然而实际上这些原因的深度和广度从未上升到政治层面,史蒂文斯回忆的“不可靠性”再一次上演,无论是政治还是爱情都是在他美化和加工后呈现出来的。
当镜头再一次转换到了年迈的史蒂文斯身上时,时代背景已经是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纳粹)上台,欧洲大陆引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蒂文斯正在受邀前去与肯顿小姐见面,一路上他听见了太多谴责旧主达林顿公爵的声音,知道了达林顿勋爵的善良(绥靖政策)变相地帮助了德国脱离困境,成为德国思想入侵英国的得力助手。然而长期以来对老爷盲目的信任使得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在酒馆与众人聊天时隐瞒了自己曾经是达林顿管家的身份,落入时代困境的他想必内心一定十分煎熬,曾经自己引以为傲的职业和尊荣到现在却以隐瞒和欺骗来逃避,史蒂文斯的思想在时代交错中碰撞。此时镜头插入了一段史蒂文斯的回忆,在某次政治会谈上斯本赛向史蒂文斯发问,这是一次尖锐的民主思想和精英思想的撞击,镜头的转化巧妙地带领观众感受史蒂文斯的记忆,那是一段沉默且无声回应,意味着史蒂文斯也逐渐明白了自己自始至终都未能参悟到达林顿公爵的政治手段以及大人物间的政治周旋。最终在与卡莱尔即将分别时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他并不是释怀,而是内心政治立场和是非观念激烈碰撞后的肺腑之言,史蒂文斯最终是剥离开了人格认同和政治认同,将潜在的对于主人的仰视和敬畏化为岁月中的一抹残阳。
影片最后史蒂文斯回到了达林顿府,依旧进行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管家工作,然而影片此时的叙事角度不再以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事,而是微妙地调整成为第三人称叙事角度。史蒂文斯和新主人刘易斯来到了曾经繁华的宴会厅,如今这里摆放着一个乒乓球台,一切繁缛的装饰和显贵的物件都如同过眼云烟般消失殆尽。一只冒失的鸽子闯进了达林顿府,如同一只囚鸟在笼中乱撞,最后由刘易斯抓住并放飞。镜头中的史蒂文斯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似乎是什么事情让他分了神,随着象征着自由及和平的鸽子远走高飞,镜头以俯视的角度望向府邸,观众开始意识到了史蒂文斯坚如磐石的心开始释怀,完成镜头语言的又一次转化和人物情感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