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往事》的叙事语言要素与体系

王雪吟

(长春财经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影片《好莱坞往事》讲述的是过气的电视明星里克·道尔顿和他的替身克里夫·布斯早就风光不再，为了能在娱乐圈中留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们二人开始了更多的尝试和努力的故事。

昆汀是一个公认的电影叙事大师，这不仅体现在他的电影的叙事结构上，同时他也用众多的优秀作品构建起了一种独具个人特色的叙事语言体系，并由此构建起属于自己的电影美学王国。这种电影叙事的语言体系是带有强烈的个人况味的，它是独特的；同时，这个话语系统又是带有强烈的时代色彩的，它深受后现代思潮的影响，在创作上表现出了强烈的后现代主义叙事的普遍特征。《好莱坞往事》即是如此。

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叙事的语言要素层面：

一、再现及重构历史

昆汀的电影叙事对历史有着强烈的迷恋，但是这种迷恋有些时候是不以历史事实为依据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昆汀电影中的那些有关历史的叙事更多的是从个人的好恶出发的。在昆汀对历史的表述中，充满了对历史的再现和重构。重构是目的，而再现则是具体的方法和手段。因为这种再现是以高度的写实性为前提的，因此影片就带来了高度肖似于真实的效果。

这种对历史的重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包含任何的历史的必然性作为依托的，它是完全遵循着导演的主观意图而完成的叙事编制，这些元素经过导演的精心勾兑完成的只能是对历史的仿造而已。昆汀对历史的改写完全局限在个人喜好层面，或者说他的作品并不是对历史负责的，也不是为当下负责的，它们多是饱含着戏剧性冲突的叙事情境的集合。通过这样一些手段，使得历史叙事成为“非历史”，消解了历史的严肃性与崇高，影片中本可铺陈的悲剧性和深刻性让位于消费性和娱乐性。

对于熟知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历史的观众而言，这一时期可谓是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越战及随后的反战运动撕裂了整个美国社会，而黑人的平权运动也成为漫长历史时期的核心话题，但是这些对整个国家有着巨大冲击和震荡作用的历史性事件，并没有纳入电影的视野。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好莱坞往事》这部电影所呈现的历史仅仅是昆汀的私人历史，而非社会意义上的公共历史。站在这样的角度，我们可以认为，影片是后现代思潮影响下的一个标准文本当不为过。同时，也因为这种后现代的叙事消解了历史的真实性和权威性，叙事有了多样化发展的可能，那些经典叙事中采用的方法，那些在经典叙事中不容改写、亵渎的历史的唯一性也就有了不同的多样化的阐释。采用了荒诞的方式再现与重构历史，包括《好莱坞往事》在内的一批影视作品呈现出强烈的后现代、虚无的色彩。

二、时间的非常规处理

昆汀的电影作品中关于历史的叙事里，往往还包含了独特的对时间的处理。电影是关于时空的艺术，正是因为有了对时间和空间的自由剪切和处理，电影才成为可能。在时间层面，一般来说，好莱坞电影采用的策略大都是顺时序的叙事范式，虽然这种策略未免有更多的商业考量，但毕竟能缝合因剪辑而导致的时间的跳跃和罅隙，降低了叙事的接受难度。

这也是电影能够发挥白日梦效应的重要原因。

昆汀的时间处理则未免有些任性。 最为经典的莫过于他那部早期最重要的《低俗小说》。相对于传统的线性叙事作品来说，该片采用了一个非常罕见的环形结构。故事并没有一个所谓的开头和结尾，或者说，开头即是结尾，结尾也是开头，时间就像牢笼一样，将所有人困在这个闭环里，无法解脱。无论是笨贼劫匪，还是黑帮老大，他们被荒谬的命运裹挟在这时间的囚笼中，循环往复，命运的无奈莫过于此。无独有偶，同为后现代叙事的代表作品《罗拉快跑》在时间处理上也有其独到之处。和前作不同，影片中的罗拉等人并不是时间的囚徒，相反，他们更像是时间的掌控者及自我命运的掌控者。这部影片中的时间不是循环往复的，而是被人操控，可以任意中断和倒溯的。

《好莱坞往事》也不例外，在几个情节片段中，影片故意打破了叙事的方法，将不同时空的情节段落交织在一起，这就形成了对时间、空间的重构。段落间循环往复，反复交叉，打破了经典好莱坞电影的貌似客观的叙事呈现，用主观的、自我的方式推进故事、构造时空复合体。传统的、以客观的外在样态出现的时间成了很明显的被操控的、被改写的对象。

三、类型电影叙事的戏仿及颠覆

昆汀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影迷导演，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辨识出那些来自经典电影的类型叙事要素。这不仅有来自经典好莱坞时期的类型电影叙事经验的总结，还包括了诸如武侠功夫电影、日本任侠电影等诸多民族电影的创作理念。尤其是出现在影片中的那些戏中戏的段落，都是昆汀作为一名“迷影导演”对经典类型的学习与致敬的显著标志。西部片中的大漠黄沙，警匪片中的追逐杀戮，这些经典的类型叙事成为《好莱坞往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正如前文所言，他对这些形式因素的调用不是完全将其奉为圭臬，而是进行了重写，成为他的一系列充满后现代意味电影的惯用的叙事手段。在这些段落里，这种重写因为调用了观众类型电影的观影经验，而产生了一定的叙事上的冲击力，并进而完成了对传统叙事的戏仿与颠覆。

这种处理方式影片中所在多有。克里夫·布斯去被废弃的片场探望老友时，无论是叙事推进还是音乐渲染，都被构建起悬疑惊悚片的意味。但镜头一转，带给观众强烈紧张感的不安情节又转瞬成空。在期待和落空中反复延宕，观众往往会收获几种不同的情感，既有因为看到了经典的类型桥段而带来的熟悉感和亲切感，也有因为导演的创造性的改写而带来的新鲜感和陌生感。也因此，这种处理方式往往会带给观众更多的观影乐趣。

除了情节之外，类型角色也经历了被颠覆的过程。一般来说，好莱坞电影的明星制往往要求演员建立起自身形象和影片角色的高度一致性，也就是说，影片中的翩翩公子在戏外也应该温润如玉，影片中的温婉丽人在戏外也应该柔情似水，这样才能让观众模糊影片里和影片外的界限，并建立起演员的明星特质。可是在这部影片中，我们能看到，里克·道尔顿却是一个酗酒成瘾，甚至是有些敏感忧郁的角色。当他在片场表现得不如意时，会在房车里歇斯底里否定乃至凌虐自己。而在拍摄现场，也会因同场搭戏的小女孩触及他的痛处而潸然泪下。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作为演员的里克·道尔顿也时刻在有意识地破坏这种角色和演员对位的自觉。在片子的一个戏中戏的情境里，里克·道尔顿站在自己的人形立牌前吞云吐雾，向观众卖力推介“红苹果”牌香烟，同时也在兜售着自己的男性气概，可一旦广告录制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地将香烟投掷在地，表现出了极大的反感。而那个充满不羁的英雄气质的立牌也被他打翻在地。这个情节中，那个在电影等媒介手段中塑造起来的明星形象被里克·道尔顿自己打破，他不再是那个好莱坞电影中的让人心折的超级明星，而是和我们身边的每一个普通人那样，不复有一丝偶像魅力。

更具代表性意义的例子体现在对“李小龙”这一经典形象的再塑造上。众所周知，一直以来，李小龙都被视作一个经典的动作英雄。但是这种英雄形象被《好莱坞往事》无情打破，在这部电影中，他只是一个身材矮小、喋喋不休的满嘴谎言的懦夫。当着片场围观的群众，他气焰嚣张，屡放厥词，最后却被克里夫·布斯狠狠打倒在地。那个动作起手前标志性的喊叫也沦为了一时的笑柄。一直以来，李小龙都是以一个民族英雄的形象出现在喜欢他的观众面前，而在这部电影中，他却如同跳梁小丑般被观众所耻笑。

四、暴力的奇观化影像

对于传统电影来说，形式的选择是为了叙事服务的，是要表现出超越影像之外的深层次的含义。但是在当下的电影创作中，形势发生了很大的扭转，影片的叙事出现了很明显的简单化的倾向，即电影越来越不侧重于复杂的叙事。人物关系简化，情节链条简化成为很多电影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电影就越发依赖叙事之外的因素来寻求观众的认同。流量明星大行其道其实就是这种叙事弱化的代偿性表现。除了这一策略，暴力影像也是我们惯常看到的叙事选择。严格来说，暴力影像应该是广义的奇观影像的一部分。这种奇观影像是建立在技术发展和观众审美理念不断演变的基础之上的，在影像表现上，它们过多强调了画面内部构成要素中那些对观众带来强烈生理刺激的内容，正日益成为当下好莱坞电影所倚重的创作模式。我们不能否认，暴力场面的奇观化处理因为符合了观众情感宣泄的需要，有其叙事上存在的必要性。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它多是以展示暴力为目的，而不是把它作为讲故事的必要手段。因此从叙事上来看，是并不具备更多的推进情节发展的作用的，它往往会牺牲叙事的连贯性和完整性，甚至使得作品沦为单薄、肤浅的影像狂欢。

在处理暴力场面时，为了使得暴力场面能为观众所认可，影片往往还要强化其所附带的道德评判。影片中的施暴者，尤其他是影片中的正面角色时，往往要站在道德的高点上，面对不公和不义，他们往往一忍再忍，最后则毋须再忍。暴力更多的是以暴制暴的产物，它是符合观众的期待和朴素的情感认知的。而反面角色施展的暴力行为往往是无因由的，这些场面的存在也可以很好地刻画其性格中残忍的一面，并借此将其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同时为接下来的正面角色的类似行为提供充分的道德和叙事的依据。

当然，对于昆汀的作品来说，暴力奇观化的意义不仅仅局限于此，它往往伴随着叙事的急速转向。这种转向不仅突然，更是让观众惊愕的。《好莱坞往事》中的几处暴力场面都可以做出这种读解。尤其是影片的结尾段落，里克·道尔顿手持火焰喷射器将女匪虐杀于泳池之中，更是表现出了导演对于暴力场面的偏好，场面血腥充满邪典电影情趣，却也令观众错愕不已。影片罔顾历史真实，这几个现实中的杀人恶魔被本不存在的里克·道尔顿兄弟打翻在地，将原本现实中的悲剧事件改写为喜剧结局。这种戏剧性的改写虽然让观众从情感上更易于认可和接受，但毋庸讳言，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抹平了原有的悲剧性事件所带来的反思。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它及它所代表的后现代叙事是扁平的和无深度的。

前述这些叙事手段最终导致影片的整体叙事呈现碎片化的形态。我们可以发现，这部影片似乎缺失很明确的叙事因果链条，也就是说，它的几个关键的情节点其实是断裂开来的，并没有体现出整体的一致性。影片主人公登场时，落魄寂寥、风光不再，这样的开场往往会给观众带来一种非常严重的错觉，即这部影片似乎是一部展示主角不甘于命运的操弄，并如何在逆境中崛起的励志故事。可是这种臆想中的情节并没有成为现实，尤其是在影片的最后，这个预设的励志故事被置换成了一个美式硬汉大战颓废嬉皮士的暴力动作影片，其中的叙事偏离幅度之大可谓令人瞠目。强调以视觉冲击代替审美，以影像奇观置换含蓄隽永的艺术思考，以平面代替深度，拒绝思考，活在当下，这或许正是《好莱坞往事》为代表的一系列影片叙事上的显著特征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