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寄生虫》中空间设计的表意效果
2020-11-14张静
张 静
(防灾科技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北京 101601)
2019年上映的奉俊昊执导的韩国电影《寄生虫》,是韩国电影历史上第一次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作品。在2020年2月10日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上,《寄生虫》又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国际影片四项大奖,这也是奥斯卡奖历史上的第一部非英语最佳影片,引起了全球范围内对这部亚洲电影的持续关注。作为一部商业类型片,《寄生虫》在空间设计方面的匠心独运,在这部电影的表意中达到了突出的效果,在感官上引领了观者的知觉,在寓意上也构建了影片内涵的象征。
一、三个层次的空间设计
电影《寄生虫》的绝大多数情节,都发生在一个“地上、半地下、地下”三层次空间的框架里。电影中的人物,也分别归属于这三个空间:地上空间是朴社长一家,住在知名设计师设计的豪宅里,宅院里还有宽敞明亮的大草坪。半地下空间居住的是主人公金姓一家,父亲、母亲都没有工作,儿子、女儿都是没有考上大学的落榜生,家里唯一的小窗户与街道底沿平行。地下空间位于那座豪宅的地下,里面居住的是一位躲债的男子,他是地上豪宅的女佣的丈夫。
“寄生”关系就是在这三层空间中架构的。半地下空间的儿子金基宇,获得了去给地上豪宅那家做英文家教的机会。为了获得这份工作,他的妹妹美术生金基婷伪造了基宇延世大学学生的虚假身份。基宇进入富豪家庭后,金家运用各种手段,使得妹妹基婷、父亲基泽、母亲忠淑都在富豪家庭找到了工作,形成了半地下空间一家人在地上层富豪家庭的“寄生”。
当观众正在好奇这种寄生的关系将如何进行下去的时候,电影《寄生虫》携带着惊悚感揭开了第二层寄生关系。在富豪家庭外出野营的雨夜,金家人集体占领了豪宅,享受宅子的舒适宽敞,在客厅酣饮洋酒,仿佛把自己当作了豪宅的主人。此刻,被母亲忠淑挤走的原女仆雯光忽然按响了门铃,原来为了逃避追债者,雯光把丈夫安置在这座豪宅的地下室里,已经长达四年的时间了。原来朴社长一家人并不知道这个地下空间的存在,于是,雯光和她的丈夫,也形成了地下层对地上层的寄生。
三层空间是如何运转呢?“半地下”正应其名,金家人是既上又下,不上不下,他们是上下穿梭于三层空间里的。而地上层的朴社长家,他们一直都在地上,不仅没有发现金家人的半地下身份,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豪宅的地下空间。寄生在地下层的雯光丈夫,则只能在暗夜偷食物和主人不在家时才能上来。地上的人从不向下,半地下的人上下流窜,地下的人见不得光,三层空间的层次感鲜明,将这个故事阶层固化的主题直观地表达出来。
二、各种空间的隐喻表达
一个是爬上陡坡才能进入的硕大豪宅,一个是半沉在地下的杂乱贫居,一个是不见天日的地下防空洞,三层空间的交叠中发生的故事里,呈现出同样的时间轴中,层级割裂的社会众生态。
“隐喻活动是心智活动。语言主体觉知到一个现实的或想象中的事物与本体有同一性,用以作譬,这就可以引起隐喻,成为隐喻的起因。”电影中的多个空间都与片名“寄生虫”的生存空间与习性相似。在电影开始,金基泽对着家里跑到桌子上的灶马说:该死的灶马又来了。然后用手指很嫌弃地将虫子弹走。金家窗户的位置,几乎就等同于街道底沿排水口的所在。当他们坐在家里,透过小窗看街道上来往的人,甚至都需要仰望。醉汉经常在这里撒尿,下大雨街道积水的时候,金家人忘记了关窗户,雨水大量灌入了金家,甚至从金家的马桶中倒灌出来。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同下水道中的寄生虫,又有什么区别呢?而像金家这样的人群,就像灶马的数量一样多,当他们在雨灾中遇到与金家类似的情况后,就像是被冲刷出来的虫子一样,集聚在体育馆中,一个挨着一个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人群与虫群又有什么区别呢?
电影《寄生虫》艺术性最强的一组镜头,出现在90分钟处。雨夜里,朴社长一家人突然回家,金家人仓皇逃走。他们从室内来到车库,从逐渐降下的车库门里钻出来,离开朴家,跑下朴家门口的陡坡,冒着大雨狂奔。这时导演给了陡坡下面的下水口一个特写镜头,然后切到一个远景镜头。金家人在街道上奔跑,跑过下降的楼梯进入隧道,他们佝偻着身躯出了隧道继续向下跑,后面没人追赶,但是仍然不敢停。他们接着往家走,仍然有向下的阶梯,这是这一组镜头中第四段向下走的阶段。可见金家与朴家的垂直距离到底有多大的落差,这也是通过空间设计对富豪与穷人之间的落差的直观表现。在这一组从朴家一路来到金家的镜头里,道路不是下水道,却像极了下水道,金家人不是虫,却像极了虫。“电影是一种语言,远超越在蒙太奇的任何效果之上,并不是因为电影是一种语言,所以能叙述这么好的故事,而是因为电影能够叙述这么好的故事,所以才成为一种语言。”空间是电影语言中非常重要的元素,不同的空间因为造型上的相似性而形成的隐喻,在《寄生虫》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作为一种基本的认知模式,隐喻让我们通过相对具体、结构相对清晰的概念去理解那些相对抽象、缺乏内部结构的概念。简言之,隐喻是我们理解抽象概念、进行抽象思维的主要途径。”在对这些空间设计的观看与认知的过程中,观众被调动起抽象思维,被激发起解读隐喻的主观能动性,“寄生虫”这个主题寓意在层叠空间中清晰浮现。电影《寄生虫》通过空间隐喻与异化象征构建出了一个当代社会的生存模型。
空间设计也决定了电影“异化”内涵的表达方式。对“人”与“虫”相似性的隐喻,现代文坛中最著名的例子是弗兰兹·卡夫卡的中篇小说《变形记》,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了甲虫,被家庭、环境冷漠嫌弃,最终孤独死去。但是,《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萨姆沙毕竟是自知自己的异化的,“格里高尔借助死亡,割断了自己与异化社会的最后一丝联系”。萨姆沙的死亡有一种主动的否定、摆脱、批判的意味,而电影《寄生虫》中,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异化,也没有觉察他人的异化。虽然朴社长总是觉得穷人身上有一种味道,但他对贫穷没有任何思索,也没有观察性的注意。因此,《寄生虫》中所有人的异化,是导演以上帝视角展现出来的。那么,如何能够在剧中人不自知的情况下,表现出人就是寄生虫的寓意呢?这就是由电影中贯穿始终的空间设计和隐喻来完成的。观众所看到的空间,与虫子的寄居处境是何等的相似,人在社会中的寄生,类同于虫在角落里的寄生,空洞可怜,无序无光,寄托于施舍,并要与同类残夺。
三、空间里的气象元素设计
“地上、半地下、地下”的三层次空间中,如何加强其流动性和可感知性呢?“‘进入一部电影’,这种身临其境的感受一直是电影的发明者和电影的制作者们所追寻的目标,也更接近于巴赞的‘完整电影’的思想,再现了一个色彩、声音、立体感俱全的外在世界。”《寄生虫》并非以沉浸式观影体验为卖点的商业视效大片,但是空间设计对观众感官的调动依然是不可或缺的环节。具有感官敏感性的气象在空间中的差异变化是电影《寄生虫》的重要表意方法。
电影《寄生虫》中的空间场景数量并不多,“地上、半地下、地下”的三层次空间是主体,反复出现,但光线、气候是这些镜头语言中的积极的表意元素。细心的观众很容易发现,《寄生虫》的第一个镜头与最后一个镜头是一组呼应镜头,场景是一样的,都是金家唯一的那扇小窗户的下面,晾衣架上挂着几双袜子,基宇坐在窗下,带有迷惘的情绪。但这部电影并不是回到原点的环形叙事,首尾的呼应镜头是处境上的回环,而不是情节上的回环,所以为了表达这层意蕴,就需要通过场景的相似性映射出处境回环,又需要相似场景的变化来提示情节变化,因此导演设计了窗外的气候差异——第一组镜头中是晴朗的天气,最后一组镜头是下雪天。这个气象细节的设计,不仅提供了两组镜头的同中之异,而且气候的由晴入雪还能形成一种人物处境更加变坏的意味。
在同样的天气中,不同空间层级里的光线也是不同的。社会层级中的断层式裂痕是《寄生虫》的社会隐喻主题,也是社会学系出身的导演奉俊昊多年来作品中经常观照的方面。电影中,表现金家的半地下室时,即电影的开场镜头,金家的窗户太小,阳光都是蒙蒙的不敞亮的,随后固定镜头开始转为下降镜头,看到窗下的基宇一脸迷茫地寻找别家的无线网络信号,然后衔接基宇走动的跟拍镜头,基婷、忠淑、基泽依次出现,金家的内貌也得以呈现。而当基宇伪造身份来到朴家的豪宅时,那个晴天就真切得令人有沐浴阳光之感,观众就是通过基宇的视角来观察朴家的豪宅的。随着向上的台阶,阳光强烈地照射在基宇的身上,走完台阶后,是一个宽阔的室外大草坪,这时镜头跟着基宇的转身做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横摇,展示了草坪全貌,然后基宇转身,进入室内,镜头依然在基宇身后跟拍,窥探的感受很明显。横摇镜头下,可以看到朴家通贯整面墙的大落地窗,可以很好透视明媚阳光。朴家的透亮与阔大,与金家的狭窄阴暗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下雨是《寄生虫》中使用次数最多的天气,雨天的潮湿晦暗也很好地帮助了各层空间的感官营造和寄生主题的凸显。更有一个细节,晴天时金家的窗户是关闭的,雨天时反而开着导致雨水漫灌,“窗户=下水口”“人=虫”的隐喻也因此呼之欲出。雨灾过后,金家人只能与大量被淹的穷人一起拥挤聚集在体育馆里避难,朴家女主人却看着雨过天晴的天气十分爽快,邀请众多富人朋友一起来家里给儿子办生日庆典。雨水淹没的,只有低湿处的“虫子”,而富人是不会向下看的,他们不会知晓穷人的处境。在这个雨后敞晴的天气里,一众富裕的人在朴家的大草坪上玩乐,然而就在看起来明亮和煦的阳光下,剧情高潮来临,位于最底层——地下防空洞里的雯光丈夫来到地上,拿起凶器先后砸伤了基宇、杀掉了基婷,随后被做过链球运动员的金家母亲忠淑反杀。朴社长因为在危急时刻的自私和对穷人味道的嫌弃而被积怒成恨的金家父亲基泽杀死。朗朗晴日之下的杀戮令人惊心,当地上、半地下、地下三个层次的人群共处于一个场域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的危险而不可调和。背上命案的金基泽为了逃避抓捕隐匿到了豪宅的地下——他开始了比以往更加阴暗的“寄生”。
电影结尾处的升降镜头,透过金家半地下室的小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正在下雪,屋里的衣架上与电影的第一个镜头一样,挂着几双袜子。基宇坐在窗下,拿着的纸上,写着自己解救父亲的计划——变成有钱人、买下豪宅、让父亲能够走出地下室重见天日。他甚至幻梦般地想象了计划实现时的画面,那时阳光璀璨。基宇的画外音说到:“在那天来临之前,请好好保重。就写到这。”最后的画面,是基宇若有所思而又无可奈何的脸。这张纸上的计划,能够实现吗?也许,导演已经通过窗外的落地即化的雪片讲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