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云端之上》的空间意象与主题意蕴
2020-11-14李东晓
李东晓
(平顶山学院 文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0)
20世纪60年代以来,以空间视角来审视当代艺术成为一门显学,美国当代著名后现代地理学家爱德华·苏贾在米歇尔·福柯的“异形地质学”和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辩证法”等理论基础上提出了第三空间理论。在苏贾看来,第一空间是列斐伏尔所说的能够被观察、实验等手段阐释的物质形态,如家庭、村落、城市、国家等;第二空间是物质空间的话语建构与再现,是概念化的精神空间,如艺术等;第三空间是对第一空间—第二空间二元论的解构与重构,它既有物质的真实性又具有想象的精神性,是一个彻底开放的空间,种族、阶级、性别等身份与权力关系都汇聚在这里,人们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出发去审视它,从而反思当代社会空间发展所产生的严峻问题。伊朗电影导演马基德·马基迪执导的电影《云端之上》展现了印度社会权贵勾结、黑恶势力横行之下的底层人民生活状况,揭示了印度社会错综复杂的不平等权力关系,导演试图通过影片探索消除印度种种不平等社会权力空间的途径,表现出鲜明的现实主义倾向及人文关怀意识。
一、印度底层社会人民生存空间的真实再现
《云端之上》展现了印度底层社会人民所处的简陋而狭窄的生存空间,暗示着残酷现实对人性与自由的压抑。电影的开场,高大的广告牌与笔直的公路上奔驰的车辆展示着现代都市的喧嚣,埃米尔身背双肩包飞快地跑过,镜头跟随他下移到公路桥洞下,一群衣衫褴褛的贫民就在狭窄的桥洞下生火做饭、劳作、休息。埃米尔与他的贩毒朋友一起坐上摩托车,穿过高楼耸立富有现代气息的街道,进入充满着传统特色的破旧小街。埃米尔父母早逝,与姐姐塔拉相依为命,姐姐的丈夫经常嗜酒并对塔拉施暴,埃米尔也最终被逼出家门,走上了贩毒的道路,但内心善良而天真的他却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的老板控制着一家妓院,又暗地里做着贩毒勾当,他企图私吞埃米尔贩毒所获得的报酬,当埃米尔坚持要回自己的报酬时,他联合黑白两道对埃米尔进行抓捕,而这成为埃米尔和姐姐塔拉陷于人生困境的导火索。埃米尔的生存空间就是印度底层人民生存空间的缩影,在这里,现代与传统建筑交相辉映,有权势的富人一手遮天,警察既是社会安全的维护者又是黑恶势力的打手,底层与上层社会之间存在着难以消弭的裂痕,影片运用许多间隔道具巧妙暗示了人与人之间的隔绝关系。被警察追捕的埃米尔仓皇失措地跑到姐姐塔拉的洗衣房,横移镜头展现出洗衣房里被分割的狭窄而凌乱的空间。再有,耸立的高墙把监狱封闭的空间与外界自由的空间分割开来,妓院环形封闭的空间沉闷而压抑。在这样的社会空间里,人们通过正常劳动养活自己只能是奢望,通向上层社会的大门更难为他们敞开,他们只能用善心相互取暖,埃米尔希望通过贩毒一夜暴富的理想遥不可及。埃米尔姐弟这种底层的“贱民”在狭小的空间里为了生计而挣扎,贫富悬殊的社会关系不断得以强化,电影所表现出的现实主义深度无疑是深刻的。
二、性别空间与女性悲惨的命运
揭示社会中普遍存在性别不平等现象是近年来以印度社会生活为题材的电影热衷表现的主题,《云端之上》在展现社会中的痼疾如贩毒、黑社会等现实问题的同时,把社会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印度社会普遍存在的性别歧视问题,影片借助于塔拉的经历展现了印度女性在家庭空间、工作空间以及社会交往空间中的性别不平等关系,这集中体现在塔拉的丈夫、妓院老板、洗衣房老板等人身上。塔拉的丈夫在剧中没有直接出现,只是借助埃米尔与塔拉两个人的争吵侧面展现其嗜酒、暴烈的本性,他对塔拉的鄙视、毒打致使塔拉处于有家不能归的境地,塔拉只能靠在背地里出卖肉体艰难地维持生计。塔拉的丈夫对她的侵害反映了印度女性在家庭空间里地位低下的悲惨现实,而妓院空间则揭示出印度下层女性被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出卖肉体的普遍性。影片开始不久,镜头跟着埃米尔来到妓院,埃米尔隔着玻璃窗观察到老板用手依次捧起三位姑娘的脸并根据她们牙齿的好坏来确定她们的价格,听到了老板与人贩子讨价还价的争执。导演借助于埃米尔的主观镜头揭示贫困女性像物件一样被有势力的人摆弄、估价、消费的残酷现实。在妓院中,埃米尔是在门外观看,而在姐姐家里,埃米尔却是在门内隔着门板体会到姐姐被生活所迫出卖肉体的现实,埃米尔站在门后听着嫖客的抱怨和远去的脚步声失声痛哭,对妓院中女性被歧视被玩弄的深刻体验使埃米尔更能联想到他姐姐的痛苦与无奈,这也是他想方设法折磨阿卡什为姐姐报仇的动力。塔拉的工作空间也没有为她提供一个平等的环境,作为老板阿卡什只是把塔拉当作一个性欲发泄的对象。从阿卡什随身携带的女儿照片来看,他是一个热爱家庭的人,但深受传统大男子主义影响的他对塔拉具有强烈的占有欲,他顺手藏起塔拉为弟弟隐藏的毒品,就是要创造与塔拉单独相处并占有她的机会。当他对塔拉图谋不轨时,情急之下,塔拉拿起砖块重伤了阿卡什。阿卡什也是印度社会底层打拼稍有成就的人,他这个家庭顶梁柱的倒下给其家庭带来严重危机,阿卡什身上所具有的印度社会男权制的恶习最终给两个苦难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灾难。“男权制作为社会内部一种根深蒂固的恒定因素,贯穿了所有其他政治的、社会的或经济的制度——不管它们是阶层或阶级的制度,抑或是封建主义或官僚主义的制度,情况都是如此,就像男权制也深深体现在各主要宗教里面一样。”塔拉的丈夫没有为她安排一个和谐的家庭生活空间,身为老板的阿卡什也没有为她提供一个平等轻松的工作空间,以妓院老板为代表的男权社会关系、警察部门的死板法律、监狱的僵化管理等场景暗示出整个社会无法为塔拉这个勤劳的好人营造一个正常的社会生存空间,影片对印度社会现实的批判无疑是全面而深刻的。
三、禁锢的身体与放飞的理想
《云端之上》展现的印度底层人民的生存空间破旧而拥挤,但是人们并没有被艰难的现实斩断理想的翅膀。埃米尔与姐姐争吵的那一晚上,一轮圆月悬挂在高空,从小失去父母的埃米尔面对着月亮陷入沉思,幻想着一种开阔的、自由的生活空间。导演借助于埃米尔在月光下的自言自语与遐想,把埃米尔的想象空间与理想空间融合到一起。理想的空间是美好的,现实中塔拉所居住的破旧房屋却是她通过出卖肉体换来的,身体所需要的现实空间却需要牺牲身体来获得,这就是下层人民的悲剧。阿卡什的母亲和女儿来到城市举目无亲、经济拮据,只能露宿街头。暴风雨之夜,埃米尔把她们三人请到自己的家中。透过床单看到特妮莎身体的剪影,埃米尔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也许是为自己的善行感到快乐,抑或是少女美妙的身姿给他带来了快感,但很快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埃米尔内心中恶的一面占了上风,萌动了贩卖人口赚钱的罪恶心理。床单隔开了两个世界——善良的阿卡什母女的世界与带着善恶混杂的埃米尔的世界。赚钱的驱动力使埃米尔在罪恶中越陷越深,但是在人贩子接人的最后时刻,埃米尔的善心获得回归,最终使少女安全归来。埃米尔也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感觉受骗的人贩子用金钱收买埃米尔的贩毒伙伴把他带到荒凉的河边狂揍,他的贩毒伙伴听到埃米尔的痛苦尖叫也从数钱的快感中惊醒,不顾危险跑上前去营救埃米尔,结果他的钱被人贩子们夺走,两个曾经在一起贩毒的难兄难弟被恶势力一顿狂揍,身体虽然沾满污泥,灵魂却因内心善良本性的苏醒而得到了升华。阿卡什死后,埃米尔与阿卡什的女儿一起参与到洒红节的狂欢中。“在节日,家庭的大门对宾客敞开……一切都更丰富……当然也保留了节日的万事如意的祝愿……保留了节日的祝酒、游戏、化装,节日的欢声笑语、开玩笑和舞蹈等。节日不适于进行任何功利性的思考(因为这就是休息、放松等)。节日恰恰是人摆脱一切功利性和实用主义,这是暂时走进一个乌托邦的世界。”洒红节可以说是印度的狂欢节,在这样的节日里,人们暂时摆脱了现实的束缚,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身体,享受着作为一个人的自由与快乐。在充满着恶行的世界里,埃米尔人性的亮光让自己的生命价值展现出来,他们行走在深沟里仍然没有忘记去仰望天空。
埃米尔的姐姐塔拉勤劳而善良,刚到监狱的她遇到了小孩卓图。在嘈杂、混乱的监狱里都是卓图一人独自玩耍,老鼠成了他玩耍的伙伴。卓图的母亲病重,塔拉就承担起照顾卓图的任务。在影片的结尾,卓图的母亲已经死亡,一直在监狱里生活而没有见过天空没有见过月亮的小孩有着把自己的视野伸展到外面世界的愿望。在进监狱之前,除了一枚脱不掉的戒指,塔拉所有的首饰都被监狱保管了起来,电影暗示,为了让卓图看天空,塔拉用这枚戒指收买了女看守。在通向监狱大门的台阶上,狱警被塔拉的真诚感化并最终为他们打开大门,并默默地把塔拉仅存的财富——戒指放在了监狱的台阶上。塔拉以自己对宗教的虔诚唤醒了狱警心中的爱。电影的结局,先是一只手从监狱的房屋内伸出来,感受着外面湿润的空气,感受着雨水滴落在手掌带来的快乐,接着,又一只手伸出来,两个人的手在黑暗的夜空里舞蹈。小孩的母亲已经远离人间去到月亮那个世界了,那是神灵的世界。小孩的手、塔拉的手伸向监狱之外,触摸着监狱外自由的空气,接受着自然给予的恩赐,向往着那个有月光的世界。在导演眼里,只要每个人的善良本性不泯灭,其精神就会与神灵靠近了。这些挣扎在底层的人,在现实中不能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他们通过自己的善良本性获得了与上天沟通的机会从而超越所有等级关系。电影告诉人们,身体虽然会被禁锢,人们对自由的渴望却永远不会停止。爱的力量是强大的,当每个人内心充满了善良与爱心时,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加温暖,这种爱心的传递最终能够让每一个人获得拯救。
爱德华·苏贾通过对大都市空间中的诸多非正义现象的批判,要求采取集体行动来改变不平等的社会空间结构,并将其扩展到对全球性的空间正义的追求,激励人们为实现全球性的空间正义而斗争,其理论来源所具有的马克思主义基础,尤其是社会生产与再生产的理论对于推动人们多角度地关注社会生活中的空间问题,推进建设正义的社会空间有重要的实践意义。《云端之上》借由底层家庭的情感纠葛来展现现实世界的残酷和理想世界的温暖,让所有在困境中生存的人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希望,无疑有着其灵魂的深度,但是导演没有把重点放在如何改造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根基之上,而是把重点放在了主人公自我灵魂的救赎,相信大众心怀善心就会拯救世界,在阶层、性别、法律等因素编织的复杂社会关系空间里,这种托尔斯泰式的爱的理想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影片营造的艺术空间缺乏现实改革的勇气与力度,只是看到了下层人民之间用爱来温暖对方的价值,而没有涉及如何用自己的行动去改造这种不合理的局面,从而创造满足自己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生存空间,根本没有表现主人公为改变不平等现实空间所做出的积极尝试,因而,不管穷人如何隐忍如何在相互之间播撒爱的种子,上层阶级凭借地位会继续把控着社会权力而不断作恶,善良的人永远逃不出受人摧残受人凌辱的循环怪圈。埃米尔的复仇也只是一个小混混对戕害自己的仇人的意气用事与鲁莽之举,他的复仇与爱心丝毫不可能撼动整个社会不公正的根基,弱势群体不可能在现实中找到出路。总之,《云端之上》与《厕所英雄》《神秘巨星》等印度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相比,对改造社会思想及其动力、勇气以及途径缺乏展示与挖掘,因此也只能博得观众的同情与眼泪,其现实主义力度明显削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