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本到影像
——《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的气味书写
2020-11-14陈可馨
陈可馨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电影诞生后,艺术表现形式再次向感官逼近,光影交织的画面打破了想象的藩篱,以生动鲜活的姿态宣告着另一种认知方式的到来。巴拉兹·贝拉提出:读小说是个人消受,而戏剧是公开演出……他相信这才是反对资产阶级社会人与人之间隔膜和孤独的最有效工具,使剧作者、演员和看戏的观众,在一种统一的思想或世界观的共同体验中,团结在一起,这样的艺术形式就是电影。
巴拉兹·贝拉的观点指出了小说的私人性,同时也强调了影像本身的公共性与影响力。在电影创作中,文学作品改编一直都是常规的取材策略,但在私人性的阅读行为向公共性的观看行为转化的过程中,常常因为把握失衡而陷入两难的尴尬境地。德国小说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同样存在着极大的影视化困难,原因在于小说的表现对象是气味,是五感中无法以具象化形式呈现的嗅觉,无论是小说还是影像,都只能对其进行间接描写。电影《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利用影像特有的视觉张力,通过特写镜头、积累蒙太奇和浪漫主义式构图对气味进行了表现,在镜头语言的作用下,视觉激发联想,气味突破了艺术材质的限制,传达到了观众面前。
《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本身具有极强的传奇性,但在传奇耸动的故事背后,隐藏着作者对于权力制度和人性阴暗面的尖锐批判。电影改编尊重影像的公共性,以观众的观影倾向作为参照标,对文本进行了删改。因此电影没有完全还原小说中客观冷峻的史实性语言,而是利用视听优势,营造了奇情的氛围,在史诗般的影像叙事中,通过对美与丑的直接展现,以专属于电影的方式触碰到了文本的内核,在传奇、惊奇、猎奇的视觉画面下,隐藏着极强的深刻性。
一、还原:气味具象化
气味的王国是隐秘的,艺术家只能用艺术手段对其进行间接的描绘,而无法通过介质直接将气味传达到受众的鼻腔中。尽管故事本身带有极大的传奇性,但小说的语言却始终保持客观冷峻,尤其是对于气味的描写,全文大量使用了白描的手法,在文字之间,读者难以捕捉作者对于事件的主观情绪。
电影承袭了这一手法,将特写镜头作为白描的工具,直面故事中的美与丑,尤其是影片中对腐烂、恶臭事物不加掩饰与美化的表现,使得画面具有强烈的冲击性,气味的特质得以被观众感知。小说开篇对于巴黎的环境描写是直观的,在这一段落中,修辞手法完全缺席,仅是气味名词的排列便能营造这一空间的脏臭氛围。特写镜头放大、凝视的作用还原了小说中的白描手法:影片开头,腐烂肉类的一组特写将环境恶劣的市场建构了出来。影片的镜头无论是面对芬芳还是恶臭,都没有遮掩与美化,一如文本中修辞手法的缺席,在白描的手法下,被摄物似乎符号化了,观众在被放大的符号中体验视觉冲击力,通过联想获得嗅觉感受。
影片不仅使用特写镜头凸显物体质感,且常以积累蒙太奇的形式出现,在单个符号元素相加的基础上强调气味的程度之甚。积累蒙太奇实质上是符号的集合:同类型的符号聚集在一组蒙太奇中,共同服务一个所指。以少女劳拉出场为例,作为故事中的核心人物,劳拉的生命决定了这瓶香水是否能制成,属于她的体香也应该是珍贵神秘,独一无二的。导演为了凸显劳拉的独特性,在她出场时使用了一组积累蒙太奇,其中不乏大特写镜头,以此增强画面的细腻程度和张力。在摇晃的镜头中,在以特写构成的积累蒙太奇下,劳拉的出现对于格雷诺耶的冲击性不言而喻。
在文本中,气味对格雷诺耶的吸引是致命的,任何令格雷诺耶感兴趣的气味都足以使他陷入无我状态之中,依凭近似兽性的本能进行追踪与捕获。小说为少女的香味赋予了生命力,文中写道:“这香味非常细嫩,所以他无法牢牢控制住,它一再挣脱他的嗅觉……这香味像条带子从塞纳河大街拖下来,非常清晰……不是他在跟踪这气味,而是它早已把他俘虏,如今正往自己身边使劲地拖他。”将少女的气味比喻成带子,“挣脱”“拖”“俘虏”等动词都指向同一个意义:引诱。作者笔下的少女气味不再是一个生硬死板的标签,而是具有能动性的,在字里行间透露出罪恶性的危险品,这一手法将格雷诺耶放到了“受诱惑”的无罪角度,同时也为文本增添了传奇性。
沿袭小说的手法,导演汤姆·提克威同样也为镜头赋能——在表现格雷诺耶被气味引诱时,使用主观镜头,通过第一人称的视角跟随格雷诺耶一起观察、寻找,在镜头语言的拟态下,观众能够获得与文本中的拟人句类似的体验。“吸引力”一词得以在更灵活的视听策略中体现。电影对于上述片段做到了很好的复原。在这场戏中,主观镜头模拟了香味的视角与格雷诺耶的视角,在两种主观镜头的拼接下,吸引与追逐的戏码缓缓上演。少女的香气被分割成了一个个的肢体特写,宛如符号,在窥视的视角下显得尤为神秘动人,其本身被渲染成了一个吸引源。主观镜头使引诱的动作得以具象化,观众跟随格雷诺耶被吸引、追踪、窥视,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参与了格雷诺耶失手杀害少女的全过程,罪恶感因为拟态的刻画被去罪化了,谋杀在这场戏中获得了合理性。
二、嬗变:从批判到传奇
运用视听手段使得无形之物在影像中拥有了地位,这是电影《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对于文本的还原。但面对同一个书写对象——气味——小说和电影的偏向仍存在着差异。小说《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所效法的是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的创作手法。文章整体风格客观冷峻,在几近白描的文字中,人物的野心、残酷、贪婪暴露无遗,在丑态背后,读者能够感受到作者对于社会和人性的批判。
文本中的气味本身是带有阶级性的,小说开头作者用比喻暗示了这一特性。“农民臭味像传教士,手工作坊伙计臭味像师父的老婆,整个贵族阶级都臭,甚至国王也散发出臭气……”虽然所有人都生活在臭气熏天的世界里,但即便是臭气也会有阶级分类。格雷诺耶生下来就是一个没有气味的人,他的身份无法被归类,自然无法被任何一个群体承认。因此,小说中格雷诺耶捕获气味的过程,实质上是追寻身份的过程,亦同样是追求权力的过程。
小说中对于权力身份的暗示,对气味赋权的深度,是拥有大众化特质的电影难以企及的,影像弱化了文本的批判性:《香水》删减了小说中的两处内容,一处是格雷诺耶在山洞独居七年的细节,另一处则是塔亚德-埃斯皮纳斯侯爵的故事。这两处内容恰恰是气味承载批判职能的直观体现。小说中提到,格雷诺耶在康塔尔山一处几乎没有其他气味的洞穴中独自生活了七年,在此之前,格雷诺耶以动物般的存活本能战胜了婴儿期间辗转各处的境遇,克服了致死率极高的炭疽病。当格雷诺耶从山洞出来以后,他的谋杀行动有了极强的目的性与指向性,谋杀不再是无意识、失手发生的惨剧,而是格雷诺耶为了获取“人”的身份必定会实施的行为。
西方语境中的“七”有着丰富的寓意,上帝用七天创世界,“七”同时也代表着周转与轮回。小说中强调了七年的时长,并且用大篇幅书写了格雷诺耶如何在心里建构气味空间,在气味宫殿中“饮用”香味,最终,格雷诺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气味,对于身份和存在的巨大恐慌与焦虑促使他离开了这处乌托邦。因此,七年可以看作是主角思考、发现的历程,亦可以当作是苏醒、重生的历程。电影模糊了格雷诺耶独居山洞的时间,格雷诺耶从隐居山洞到重新出发,似乎只经历了短短几个月,这个片段的删减直接影响到了观众对于接下来的谋杀行为深层动力的理解。
电影改编削弱了小说中的批判性,将重点放置于“传奇”“猎奇”与“惊奇”中,以传奇性的书写方式对抗原著小说中的史实型的内容铺陈,或说通过“传奇性”来弥补去批判性后留置的缺口。如果说小说《香水》使用的是冷峻客观的史实语言,那么电影呈现的则是带有奇情性的史诗语言,史诗风格的形成源于镜头中近似浪漫主义的构图与色调设计,在昏黄的影调和富有动作张力的画面里,格雷诺耶类似魔鬼的形象被成功塑造。导演汤姆·提克威以香味的传奇性覆盖了批判性,在创作手法上,或许浪漫主义的影像风格较之批判现实主义的笔触更能触动人心。
影片的整体色调是昏黄的。格雷诺耶一生经历的事件多呈现阴暗的基调,在这样的世界中,道德常处于缺位状态,善与恶的界限并不分明,事件背后的利益才是人们行为的主要动力。以暗黄色作为影片的主要色调,在营造浑浊空气的同时也凸显了一种模糊性,这一模糊性如同雾障,人物凭借动物本能在其中穿行。即便是阴天外景(格雷诺耶出世),封闭式的内景(格雷诺耶独居山洞),甚至是呈现冰冷的水底(幼年的格雷诺耶感受池塘的气味),暗沉的黄色始终没有缺席;更毋宁说在昏暗街巷中充当主光源的黄色灯光,在巴尔迪尼地下室配制香水时的烛光,以及故事结尾被流浪汉分食的戏剧性顶光——它们都明确地指向“欲望”这一概念。黄色拥有暧昧的特质,影片的色调类似德拉克洛瓦的《萨丹纳帕勒斯之死》,在暗黄的色调中,肉欲与暴力并存,浪漫主义下包裹着的是一种生命的动态,传奇性再次被强调与肯定。
19世纪初叶兴起的浪漫主义画派以鲜活生动、热情奔放的笔触,通过对色彩和光影的强调,对抗类型刻板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绘画中的人物动作蕴藏着强大的张力,电影《香水》的构图亦同样具有浪漫主义韵味,在格雷诺耶站上行刑台与格雷诺耶被流浪汉分食这两场戏中,镜头如同浪漫主义绘画般,给视觉带来了极大触动。以格雷诺耶用香水使观看行刑的观众陷入狂迷状态这一情节为例,这场戏的镜头以大景别为主,在升格的画面中,人物的表情、状态被细腻地放大,当摄影机从人群上方扫过,镜头微俯时,二维画框呈现出一种悲悯感,行为的兽性被暖黄的色调以及升格镜头冲淡;纯粹的、属于欲望的美感在肢体的交缠中生成,画面人物的动作富有戏剧性的张力,面部表情亦显得甜蜜满足,在这场本该是污秽的交配中,于丑恶里生出神圣的美感,得益于创作者对镜头的把控。
影片最后在表现分食行为时,摄影机处于场景的高处,俯视聚集在一起的流浪汉,有着相当强烈的凝视意味。这一镜头的主光源亦同样聚焦于人群,宛如戏剧舞台的顶光,流浪汉分食、离开,显得机械而冷漠,格雷诺耶在安静的杀戮中消失,发生于视觉焦点的死亡事件极具戏剧性,甚至流露出悲剧的美感。这两场戏都指向死亡与欲望,但都因为浪漫主义式的构图呈现出了另类的张力与震撼,两场戏中的人群都处于理性缺席的状态,单凭欲望驱使的行为却富有尼采笔下酒神精神般的迷狂。电影从影像层面出发,以对传奇场面的渲染、对惊奇元素的呈现来对抗小说冷峻的批判性,在视觉上为观众书写了一段另类的神话。
格雷诺耶在小说中几乎是去人性化的,在小说中,这一人物从出生到死亡都受到了原始欲望的支配,人性成分少,符号性成分多。他的行为和遭遇实质也是小说内涵与概念的具体表现,正是如此,文本的批判性才得以深刻。在影像化的过程中,考虑到普通观众的接受程度,电影弱化了原著小说中对于阶级、权力的批判,转向关注故事本身的奇情性,因此,对一些情节进行了删改,为格雷诺耶增添了人性,也正因为人性元素的添加,使得故事的戏剧性、商业性和可观性得到了增强。
格雷诺耶的人性体现在对于死亡和谋杀的认知中。小说中的格雷诺耶是一个对于自己的谋杀行为丝毫没有负罪感的人,他的一生目的明确:为了创造一瓶最好的香水而活。文本中的气味指向权力身份,格雷诺耶作为一个无气味(无身份)的人,最大的愿望是通过拥有气味来构建身份,因此,谋杀的实质是对他人社会身份的剥夺。小说中的谋杀过程极少描绘格雷诺耶的心理状态,他的判断和手法亦相当利落,在谋杀最后一个少女劳拉时,小说冷峻地描写了动作,“敲击的响声低沉而又嚓嚓地响着,……他扔掉了棍棒,现在忙忙碌碌地干了起来”,而电影在表现这一情节时,格雷诺耶却出现了片刻的犹豫,在举起棍棒时,劳拉翻身醒来,睁大双眼……细节的修改营造了影片的惊悚气氛,也使得这次谋杀更令观众揪心。
不仅如此,影片中格雷诺耶第一次杀人时因为过于紧张,谋杀最后一个女孩时经历了两次失败,这两处情节的添加为格雷诺耶赋予了人性,影片中的暴力行为不是一种无逻辑的突发式暴力事件,格雷诺耶亦有别于小说中充满冷酷和兽性的形象,而拥有了一些人性的特质。人性的添加使观众在心理层面得以更贴近格雷诺耶,但同时,这一改动也导致了格雷诺耶身上神性的缺失。色调与构图呈现的浪漫主义韵味,人性的添加,使得文本从批判性向传奇性偏离,在不同的书写方式中,故事本身展现出了不同的精彩与生命力。
三、同归:双重书写下的深刻性
电影《香水》将重点放在了凶杀和情欲,一方面增强了影片的商业性和可观性,另一方面亦尊重了电影这一艺术形式具有公共性的特质:小说是私人的,文字通过描述唤醒读者对于气味的私人想象,而影像是可见的、公共的,因此对于文本进行修改,使故事本身更符合观众的接受程度,并不意味着是对文本的破坏。
从文本到影像,聚斯金德与汤姆·提克威为读者提供了两种关于嗅觉的体验,这两种书写都是间接的,好的艺术作品在于能够突破艺术材质的限制,将表现内容本身传达给受众。如米勒的《晚钟》,“夕阳的余晖使天空映现在地平线上,悠扬的钟声正从那里传来,并在空旷的田野回荡”。无论是文字还是影像,创作者们都通过对气味的书写触及文本的深刻性,可谓殊途同归。在小说中,故事的深刻性在于对阶级和权力的批判;影像中的深刻性则在于通过对丑恶画面的直接书写刺痛视觉感官,在获得猎奇视觉体验之后对“什么造成了悲剧”这一命题进行思考。
影像较之文字更容易俘获读者的感官,在电影《香水》中,猎奇刺激的画面并不少,无论是泡在萃取水箱中的少女尸体,还是群体陷入迷乱的性交场面,都容易使影片陷入被定义为单纯的色情片或悬疑片的窘境。正如尼采对于作品深刻性的思考,一些作品因为太过深刻而在表象层面显得肤浅。影像通过视听二感共生出另一种感官虚拟,使观众在可见的画面中感受到气味的特性,与此同时,如同直视美的事物那般,电影《香水》同样也直视了腐臭的事物与贪婪的人性。浪漫主义式的构图下,被害少女的死亡姿态犹如献祭,残忍中透露出一丝神圣性。影片真正的思考价值是通过对于丑的表现得以实现的:通过死亡与毁灭获得审美快感,激发观众的思考自觉。
对于欣赏者来说,由丑引发的快感能够超越美创造的审美愉悦,对于精致的布景而言,腐臭的鱼肉和僵硬的尸体更能给观众的记忆留下痕迹。丑对于观众具有吸引力。这一吸引力使经由痛感刺激的快感实现了转瞬即逝的永恒,使短暂的感性在绵长的理性中最终获得了美感。对于痛感而言,将之付诸实现的诱因则在于丑,因为它最能表现艺术的震撼力。由特写镜头带来的视觉张力、积累蒙太奇营造的脏乱环境,在美学层面弥合了丑陋与深刻性的间隙,情欲、血腥、暴力的背后直指人性的缺口,在对极端人格一生的书写中,影像或许比文字更具有煽动力。
运用光影来捕捉气味,是导演汤姆·提克威对电影可能性的一次成功挖掘。无论是小说还是影像,气味与谋杀都只是作为载体存在,隐藏的文本内核是对于阶级权力的批判以及对于人性的深思。影片承袭了小说中白描的手法和凝视的勇气,对于腐臭不堪的事物给予了直接表现,以刺痛观众视觉痛感作为切入点,在美与丑、极善与极恶的二元冲突中思考文本的深意。《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影视化的成功源于尊重电影艺术的特性与观众的欣赏需求,在对于传奇性书写的背后,影像同样也触及到了故事的深刻性,这座用光影构建的气味王国,势必会给之后的文学改编电影创作带来更多借鉴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