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本体论视角下的《送我上青云》
2020-11-14吴云
吴 云
(徐州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018)
人们早已意识到,生命现象繁荣而复杂,人类无法仅靠物质科学对其进行衡量与解释。而艺术则是我们另一个观照生命、阐述生命的工具,生命在生理学上的机械原则,在哲学上的生命精神等,都可以被纳入具象动人的艺术作品中。由青年导演滕丛丛自编自导的《送我上青云》(2019)正是如此。电影带领观众走近了独立女性盛男在生死关头的一段生活,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中包孕了丰富的人文意蕴与生命内涵。应该说,生命本体论是我们探析《送我上青云》价值的一个重要视角。
一、自在生命与自为生命
高清海曾指出,人类应当以两重性的观点来定义生命,即“把人看作是有着双重生命的存在:他既有被给予的自然生命,又有自我创生的自为生命”。这两重生命都在《送我上青云》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一方面,人拥有生物学意义上的“自在生命”,自在生命必须遵从自然法则,体现着人的本能需要。在《送我上青云》中,几个重要角色都有着有缺憾的自在生命。如李老,在迈进老年之后,罹患中风,半边身体不听使唤,这不仅终结了他作为一个声名显赫画家、书法家的艺术生命,也让他从此无法自理;又如绰号四毛的毛毳,是一个天生的色盲,这个看似影响不大的隐疾让他在盛男的报复之下在李老的追悼会上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西服,以至于他处心积虑要和李总的签约化为泡影;盛男的母亲梁美枝作为一个曾经的美人,无论是用再多的面膜,注射再多的丰唇针,也难以抵御时光的流逝,对丈夫出轨女儿的同学无可奈何。而故事主人公盛男自在生命的缺憾更是让观众备感人被自然法则支配的无奈,盛男在从小到大的生命历程中,无论是上飞机后的呕吐,抑或是罹患卵巢癌,都是她无法控制并深为恼怒痛苦的。尤其是五年存活期并不高的卵巢癌,将盛男逼上绝境。
另一方面,人又有着“自为生命”,这也是人与其他生物的区别之一。自为生命来自人自己的实践活动,和自在生命仅仅关乎生存不同,自为生命关系到人生路径的规划,生活的意义寻找,生存的境界的创造。电影中,与自在生命源自梁美枝的诞育不同,盛男是自己自为生命的主宰者,她的自为生命已经与父母关系不大。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统一的,……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他具有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当动物只能凭借生物本能经历生老病死时,人类却能经历各种实践,将生命变为一种目的性活动。在《送我上青云》中,观众无疑能从盛男的身上看到这种自为生命的闪光。她因为崇尚海明威等作家而向往当一个战地记者,在成为记者后遵循如实报道的原则,在日常生活中能勇敢地阻止小偷,在个人感情生活上也不屑于成为母亲那样的男性依附者等,这都是盛男个人意志的体现。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生命本体论认为,生命的特性在于超越。其中就包括了自为生命对自在生命的超越。仍以盛男为例,她不满足于母亲庸碌无为的生活,努力学习,一直读到博士;孤身深入艰苦的地方调查火灾真相,在被李总在澡堂羞辱后便毅然决定不再为他父亲写那能换来救命钱30万元的传记,这正是盛男彰显人的生命高贵性与优越性之处。即使自在生命的局限一次次显现,如身为体力较弱的女性,盛男先是被精神失常者踢掉相机,后被小偷撞翻在地,又如因为患癌身体流血身体虚弱,在追赶刘光明的过程中痛苦倒地等,但自为生命的创造力和支配力一直没有消弭,甚至自在生命也因此而得到延续:盛男因为得到李老的青眼相待而得到对方的赠字,这足以使她凑够手术的30万元。盛男所迸现、发挥出来的能量,是令人惊叹的。
二、道德理性与本能冲动
而在为观众诠释盛男自为生命的光芒时,《送我上青云》选择了性这一切入点。一般来说,生殖与吃喝一样,被认为是人延续物质生命的基本机能,动物同样拥有这些需求与机能,因此,传统伦理高度强调人的德行自觉,以道德理性为人生命至高的原则和尺度,希望以此化解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使人有别于动物。人在性上的自我约束便是其中一种。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在《送我上青云》中,盛男的父亲出轨整整10年,盛男对此十分不满,梁美枝也决定以出轨相报复,被盛男鄙夷地称为“搞破鞋”,这便是盛男作为社会成员,在接受了主流道德观念教化后,反感同是社会成员,却违背道德理性的父母的体现。但在当下,性爱被耻化了,“我们一直在尽可能地不谈论它,不提起它,……我们都只不过是具有富于生命力的性爱本能的人。假设说我们对性爱不像这样怀有不可理解的、具有灾难性的恐惧,我们就会情况一切正常了”。此外,性伦理对女性的规约显然也要比对男性更为苛刻(如“破鞋”等贬义语汇),并且绝大部分女性也默许了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它抑制了女性的情感,妨碍了女性的个性发展,也导致了人们对性等问题理解的片面。如在电影中,盛男得知自己罹患卵巢癌后,她马上问医生:“我没有乱搞男女关系,好多年没性生活了,怎么可能得卵巢癌?”电影为观众昭示这样一种现实:即使是盛男这样极其独立自我的女性,在社会的长期浸染之下,依然会将疾病与道德挂钩,接受某种男权话语的驯化。但在逐步接受患癌的事实后,盛男也逐渐摆脱了这种驯化,开始直面内心的欲望。并且,马克思生命本体论认为,当饮食与性这些机能不是人最后与唯一的目的,而是与其他活动领域相关的时候,它便不再等同于动物的机能。
在电影中,盛男了解到,即使手术成功,她也会因为失去卵巢而导致雌性激素停止分泌,从而性欲消失。为此,盛男萌生了在手术之前体验一次酣畅淋漓地释放欲望的想法。性在电影中,实质上是盛男对抗病魔这一活动的组成部分,她对维持女性性征的器官卵巢的眷恋,是自己女性意识的流露,是对女性基本生理特点和权利的维护。她先是对萍水相逢的刘光明产生好感,并直白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欲望,她对癌症的坦承和流到椅子上的血直接将刘光明吓跑,在湖心岛上盛男更是失望地发现刘光明竟是李总的女婿,在亲吻了刘光明后离去;随后盛男又对四毛表达了自己的欲望,四毛原本夸口自己能力极强,而最后却发现盛男还是要靠自慰来获得快感。电影大胆地,不加掩饰地表露女性对异性的欲望,将性去耻去罪化,视其为女性极为正当的权利,同时,电影中的男女两性关系并不和谐,电影中出现的男性都是无法满足盛男的,他们在性面前暴露出的只是自己的无能、懦弱和虚伪,而女性则强大、自主得多。
不难看出,盛男对性的本能需求和她的道德理性之间并不冲突。盛男对两位男性提出性要求的举动,是超越了动物性的。电影展现了盛男对性一波三折的追求并非是以性为噱头,而是把性提高到了本体论的高度,盛男不甘于在物质名利面前屈服与她不甘于在性爱上的匮乏和枯萎,是相对应的。相比起四毛、梁美枝等人,盛男无疑拥有一种作为人的更全面、更自由的发展。
三、魔幻现实主义与诗影风格
就电影而言,哲思最终是要落实到情节与画面上的。对此,《送我上青云》在诠释生命观时,选择了魔幻现实主义与诗影风格,这极大地增强了电影的艺术感染力。
(一)魔幻现实主义
在电影中,故事主干为盛男对李老的采访之旅,这一次采访承载了盛男在事业、身体、经济和家庭等多方面的重负。也正是在这次采访中,残酷的现实中夹杂了荒诞的奇情幻景。如电影设计了一个棺材意象,从一开始江边老婆婆哭诉棺材落水,被盛男认定是骗子后,横卧江心的棺材便反复出现。最终,棺材顺水漂到李老面前自动停下,李老躺进棺材,棺材载着他漂进山洞中。李老的遗言回荡在天水之间:“爱欲是人的生死之门,我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而事实上李老死于家中的床上,盛男也不可能听到李老的话。棺材指代的是挥之不去的死亡。盛男与李老都是将死之人。只不过李老年过古稀,经历丰富,拥有了圆满的一生,死亡是他早已默默等候的结局。而盛男则是青春年少,在闯荡社会中百折不挠,依然有许多愿望没有达成之人,突然被宣布罹患恶疾是她难以接受的。对死亡和身体的残缺她有着许多恐惧与困惑。棺材送走李老的魔幻画面暗示了李老平静面对死亡,面对爱欲的生命智慧的传递。在接纳了死这一结果后,盛男才终于能发出李老曾教过她的“哈,哈,哈”三声大笑。类似地,头顶“宇宙锅”,在电影最后对盛男说出“我爱你”的疯子,也是一个似真非真,来去蹊跷的人物。盛男两次遇见他,都具有一定的偶然性,疯子的话也让人难以捉摸。事实上,疯子反衬出李总、四毛、刘光明这些神志清醒,但是否定盛男的人,他们或是放纵肉欲者,或是惶惑挣扎者,或是被社会异化者,他们精神猥琐,道德滑坡,生命存在状态堪忧,是另一种“疯子”。
(二)诗影风格
在表现盛男的采访之旅时,电影也有意识地采用了诗影风格,以与盛男在家时的场景区分开来。所谓诗影风格,即在视听上,崇尚诗情画意,悠长意韵,借鉴传统文化的一种表达风格,包括散文化结构,主观叙事视角,乃至平缓温和,悠扬空灵的配乐等。费穆《小城之春》,吴贻弓《城南旧事》,霍建起《那山·那人·那狗》等都是诗影风格的代表作。在《送我上青云》中,李老隐居于中国西南地区的大山深处,盛男和梁美枝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时,看到了大河涛涛,云气氤氲,雾霭沉沉,群山空蒙,滕丛丛以文人画式的审美趣味来打造中景与空镜,在视觉上,观众就已获得了某种审美愉悦。李老在茅屋石阶中“辟谷”修身养性,过着有别于儿子纸醉金迷的“据梧而吟,烹茶而语”,以书画为友的生活。尽管李老本人未必实现了物我相忘,天人合一,但盛男的确在其中接受了一次深层的心性磨砺。无疑,有别于工业化都市的景物造型更能让人感受到原始的生命之美与活力。正是在大气、隽永的诗画山水间,盛男重新理解了《红楼梦》中薛宝钗所作柳絮词中“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句,日渐豁达,不再因死亡,因家庭纠葛而感到丧败伤怀,观众的精神境界也由此得到提升。
《送我上青云》以主人公盛男自为生命对自在生命的超越为主旨,以她性需求的释放为切入点,以魔幻现实主义和诗影风格为表达手法,塑造出了一个对价值观有不屈不挠坚持,对人生有至深至诚眷恋的女性形象。电影中所表现的盛男的经历,仅仅是她人生旅程的一个小小片段。但观众已经能从中看到盛男旺盛的活力,充盈的精神。尤其是在遭遇变故,生存受到严重威胁之后,她更是踏上了一条确证自身,与世界和解,追寻意义的道路,激发着观众敬畏、珍爱生命,反思生存路径的意识。尽管作为一部处女作,电影仍有改进的空间,但已充分彰显了导演滕丛丛的气度与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