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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买日记》:阶级社会中的悲剧图式

2020-11-14杨永明

电影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穆拉种姓阶级

杨永明

(北部湾大学 人文学院,广西 钦州 535000)

悲剧电影是将社会、生活中的悲剧现象加以解构,再以叙事、构图等艺术化形式重构后呈现于银幕之上的一种戏剧体裁。悲剧电影选择人们熟知世界中的一隅,并在熟知的基础上构建一个全新视角,讲述和解读悲剧背后的故事,从而令观众们在熟悉中产生别样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所引出的悲凉结合影片技术形式所形成的情绪带动过程,构成了悲剧独一无二的审美体验。悲剧电影必须在做到创新、不脱离观众可共情区域的同时,摆脱审美疲劳而又顾及故事产生和延展的合理性。《孟买日记》作为一部脱离了“传统”歌舞场面的印度电影,并未将“悲剧”作为卖点,也未曾过分强调印度社会中多年不变的阶级元素,反而用一种娓娓道来的方式,设立四个人物的不同视角讲述了印度社会阶级思想镣铐下的社会悲剧图式。

一、假象:阶级交错的无距离感

《孟买日记》的故事背景为阶级观念最为严苛、阶级管制最为森严的印度。但影片并未延续以往印度电影对社会阶级的沉重描写,相反,片中塑造的印度,更像是现代思想与传统思想交错并行的“新印度”。从表象上看,新旧并行以及种姓制度的废除令印度阶级固化的形象得以舒缓,但殊不知这只是影片使用的类似“欲扬先抑”的手段,即在看到并不过分严苛的叙事基调后,会本能地对影片内容产生一种期待感。一个优秀悲剧的故事设定,要达到令人震惊和恐慌的无奈感和苍凉感,关键在于给予足够以假乱真的希望。而后期对这种希望感的剥夺,便可产生比直接描述更加强烈的悲剧效果。

在《孟买日记》中,四位主人公穆拉、夏、阿润以及尤思敏分别来自印度社会中的不同阶级。洗衣工穆拉是十分典型的低种姓,夏是高种姓家庭中的千金,阿润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家,而尤思敏与印度千千万万的普通女性毫无二致。四个来自不同阶级,有着不同社会身份和地位的人,本不会产生过于深层的接触,即使种姓制度被废除,该制度千年来对印度民众的思想影响必然无法全面消除。但在影片中,向往着高阶生活的穆拉被高种姓的夏吸引,二人逐渐成为交往密切的朋友。而穆拉作为洗衣工与阿润的交往也同样正常又轻松。同时,影片借尤思敏之手,以录像的形式呈现了孟买这个城市的景象风貌,尤思敏与司机、路人们畅谈,一切都显得如此和谐美好。这种印象的产生,与影片所构建的四个视角的切入形式密不可分。如果影片只借助穆拉的视角去讲述这一切,观众或许会认为这份友好只是针对于穆拉而言。但四个视角同时讲述,则可赋予这种友好以最大限度的真实。随着剧情推进,穆拉在夏的请求下,开始带着她走街串巷拍摄作品。阿润和夏的情感纠葛,也始终围绕在行为的基础上,并未牵涉二者的阶级差异。表面上,除尤思敏以外的其他三位主人公之间的交流、交往仿佛不存在任何阻碍,甚至产生了一种无距离感。但当人物关系的发展,以及情节的推进走到一个必然的转折点后,也就是戏剧冲突点即将迸发的阶段,这种无距离感却在日常的言语、行为和观念中,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错位迹象。例如,穆拉为夏引路去拍摄人文景色,但穆拉内心深处认为夏口中的“清新的人文景色”根本就只是脏乱的垃圾场;夏坚持穆拉与自己是朋友,但和高种姓朋友交往的过程中,也屡次意识到穆拉与她存在的差异根本就不是对艺术的理解,而是无法调和的价值观差异。阿润看待自己与夏的一夜情,率先想到的是要发展进一步的关系,虽然他并不想发展下去。但夏对此却不以为然。这些都体现了不同社会阶级下,人在意识和观念上存在的差异。而这种差异,即使通过平和的方式去表达,也会在人物思想和行为之间的矛盾上得以凸显,从而使得主人公之间交流交往的无距离,反而有了似有若无的沟壑。

二、背景:阶级观念的积重难返

印度社会的阶级观念之所以陈旧、腐朽,且对社会的发展具有负面作用,究其根源在于阶级在经济、思想等方面所带来的影响是长期的,且阶级跃升的难度极高。同时,在社会阶级的底层范围内,还存在一种“螃蟹效应(Crab Bucket Syndrome)”,即用敞口的藤篮装一只螃蟹,螃蟹很容易逃脱。但若装有多只螃蟹,螃蟹们便会互相扯后腿而导致无一只逃出。在《孟买日记》中,夏与穆拉多次交往时,仆人始终用差别对待的方式提醒夏,穆拉只是一个低种姓的穷小子,仿佛忘却了自己也只是高种姓人的仆人。而夏的朋友们在评判阿润和穆拉时,将阿润比喻为玩物,称呼穆拉为下等人,丝毫不顾忌阿润的艺术家身份,更不在意穆拉纯良、真实、上进的一面。低阶层的人永远处于低阶层,且绝不允许同阶层的人向上;高阶层的人不愿理解低阶层的无助,低阶层又无法飞跃,这便是社会阶级观念所带来的恶循环影响。

阿润和夏的开始,是因为他们对艺术有着相同的感悟,艺术是他们与世界接触的方法。他们用方法对应方法,本以为对方可能是自己能够接受的人。但实际上,阿润和夏并不属于同一阶层。从阿润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阿润并不是低种姓人,但他的成长与印度的基层生活密切相关。因此,夏言语和行为中所显现出的“海归派”和高阶层作风,都会令阿润感到不适。而且对于阿润而言,艺术是他自我“表象”的形式,并不是真正的他。从影片对阿润生活习惯的描述可知,阿润长时间处在迷茫中,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录像带中的尤思敏也同样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和目标是什么,于是尤思敏便在无意间成为阿润的“方法”,与其产生共鸣,并带领他一步步完成自我认知。在夏的视角中,因母亲的爱好使然,夏的确对艺术有所接触和喜爱,所以她认为具有艺术家表象的阿润就是自己喜欢的人。而对于穆拉,夏用自己高水平高素养的待人接物的习惯去对待。这种本能的素养和礼貌夹杂着陌生和距离,而敏感的穆拉在看到夏和阿润开心地聊着艺术时,和穆拉本身的阶级观点一起,成为束缚穆拉、限制穆拉表达爱意的直接因素。穆拉受身份限制,无法拥有正常和体面的工作,只能白天洗衣晚上捕鼠以赚取微薄的佣金。他渴望成为演员而实现阶级跃升,而美好的夏变成了他所向往的一切的化身。穆拉与阿润同样都与夏经历过喝酒聊天,但同样的境地中,穆拉却没能用一吻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因为他本能地认为自己配不上夏。而一开始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穆拉之间的区别,这是因为她和她的朋友之间也存在一定的区别,相比于她酗酒吸毒的朋友们,她更像是一个完整的人。但她的朋友和穆拉之间,则是赤裸裸的阶级对立。所以,当阶级之间的所有不可能,被夏的朋友一语道破之时,夏也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与穆拉相处时那股不和谐的根源。最终,这种不和谐的根源,在夏陪同朋友们购买毒品,却发现毒贩就是穆拉和他的表哥时,得到了视觉上的外显。这时,影片中所有的场面都变成了直接强力的视觉冲击,它所带来的心理紧张使得存在于阿润和夏、穆拉和夏之间的所有可能性都已然消失。这里,已不存在任何能够令阶级观点和解的方法。

三、结果:永恒的自我孤独

片中的四人分别代表了社会中的不同人,也背负着不同程度的社会阶级固化观点的影响。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错位。这种错位是难以扭转的,它来源于政府的不作为,来源于社会发展的畸形、观念的桎梏,以及看似不存在实则根深蒂固的阶级之间的隔膜,最终也必然导致了主人公们的孤独。

阿润是一个几乎完成阶级跃升的人。阿润成长于基层社会,年轻时跟随传统的呼吁结婚生子,壮年时期自我觉醒时又不得不与妻儿分离。阿润受制于阶级观念,酿成了自我的悲剧,并为此付出了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代价,常年只能在颠沛流离中追逐理想。录像中的尤思敏成为他的心灵呼应,她同样受制于传统思想早早结婚,同样对自己的婚姻和未来充满迷茫。阿润会跟随着尤思敏的一举一动来模仿,来对照,甚至佩戴上本属于她的饰品,模仿她在沙滩上写字,让自己和她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内成为一体。这是他对于自我的追逐,仿佛正在完成一个仪式。而当阿润意识到,尤思敏很可能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时,作为意识投射,阿润在这一刻也意识到了自己信念的崩塌,他刚刚找回的创作灵感和目标感摇摇欲坠。

夏是最“纯粹”的高种姓人,施舍和友好对她而言都不用付出过多的代价,她并未意识到阶级沟壑是多么根深蒂固。夏的理想世界中,阶级不过是人身份的定位,每一个阶级的人都能够活得快乐而独立,每个人的表象和内里都不会有着太大的差别。但事实并非如此,阿润的内里是自我折磨的孤独,穆拉的内里是无法言说的黑暗与肮脏,尤思敏的内里是无尽的孤独和凄凉。她的理想都投射到了错误的位置上,所以她必然无法得到预想的回应。而且在整个社会的作用下,夏很难真正接触到其他阶层的真相,因此这种投射的错位必然会不断持续。只要夏没能真正理解印度社会阶级下隐藏的现实,就无法获取到真正的幸福。而这种得不到预期回应的现实社会,也会导致她的永恒孤独。

穆拉一直存在幻想,他虽然并未认为自己终有一日会实现梦想,但他的不放弃,在无形中加剧了他的痛苦。他以为夏是他理想世界中的缪斯,但他却无法将现实中的肮脏和苦痛交付与她。当他最想要保护的一块遮羞布,也就是捕杀老鼠和贩毒的工作被夏无意间掀开时,当他的表哥被黑帮替罪而死亡时,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和夏之间那层趋近透明但却遥不可及的隔膜是什么。那就是作为低种姓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切的努力都成了徒劳。就如同被屠戮的老鼠,看似正常地活着,但只是不值一提的病菌生物,随时会被杀死。

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产生震荡,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假象背后再次缠身的孤独。这一切发生的原因,正是印度社会种姓制度的腐朽,为每个人徒增了本不应具有的“社会身份”,拖延了人们认知自我的过程,甚至令穆拉等人失去了认知自我的权利。每个人的悲剧形式不同但来源相同,这就是社会阶级下恶性循环的“悲剧图式”。《孟买日记》中构建的基于社会阶级的悲剧图式,实际上就是在表达一种思想:人与人真正的平等从来不是阶层、收入和背景,而在于彼此的精神层面。纵有交集,却没有精神层面的对话,便只能做一个穆拉和夏一般的朋友。夏洛蒂·勃朗特在《简·爱》中说:“我不是根据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躯同你说话,而是我的灵魂同你的灵魂在对话,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本就如此!”就像是阿润和尤思敏,他们从未相识,但却最具有心灵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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