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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在塞北高原盛开

2020-11-13胡学文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0年10期
关键词:苦荞荞麦古城

胡学文

一路向北,地势渐高,离天空越来越近了。那是什么样的颜色?瓦蓝?靛蓝?青蓝?浅蓝?真说不清楚。很少见到这么纯粹这么澄澈的蓝,随时要融化似的。数团云朵吊在半空,如点缀的花篮。朋友似乎猜出我的心思,抢先说,大同就要到了。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似乎更蓝了。我仍然难以用准确的词汇描绘这莫测的蓝。不过不要紧,重要的是,在大同,蓝,无处不在。

到大同,一定要登长城。单单一个左云县,就有三个朝代的长城遗址,即东汉长城,北齐长城和明长城,当然保存最好的是明长城。去左云那天,晴空万里,日光如烈马尽情驰骋。这样的天是想不到雨的,但午后就黑云翻滚。半小时,也可能是一小时,往摩天岭长城去的时候,太阳已经露出笑脸。空气湿润了许多,且飘荡着花草的余香。想起游古城的那个夜晚,这雨该是摩天岭长城的迎宾酒吧。

大同蓝的秘密

一路向北,地势渐高,离天空越来越近了。那是什么样的颜色?瓦蓝?靛蓝?青蓝?浅蓝?真说不清楚。很少见到这么纯粹这么澄澈的蓝,随时要融化似的。数团云朵吊在半空,如点缀的花篮。朋友似乎猜出我的心思,抢先说,大同就要到了。

我在张家口生活过六年,那里距大同也就两小时车程,然而我从未踏过大同的土地。而今,我却从一个更远的地方出发,一点点缩短和大同的距离。我相信缘分,我等待的或许就是这样一个不施粉黛的秋天。

进入市区已是黄昏,我摇下车窗,毫无顾忌地探出头。是的,我想欣赏黄昏的天空。仍是蓝的,只是更深了一些。悬吊的云朵被夕阳染过,四周洇出淡淡的紫。我深深呼吸着窗外的空气,有些陶醉。

那晚睡得很香,旅途劳累,当然不止这些。次日睁眼,我跳下床,先把窗帘拉开。没有一丝云,天空清澈洁净,如巨幅的蓝色丝绸。

前往塔山煤矿的路上,我略有些不安。大同产煤,还是优质煤,多半中国人都有这样的常识吧。我生活的坝上,冬季漫长,寒砌入骨,没炉火取暖是难以想象的。村里只有一两户人家有煤,大多数人家越冬靠牛粪和羊砖。父亲是木匠,常被请去干活,我第一次看到乌黑的煤是在父亲干活的那户人家。那天还悄悄揣了一块,有乒乓球那么大。那块产于大同的煤被我投进自家炉膛,还是置于某个地方,完全不记得了,但仍记得握在手里的感觉,滑润,细腻。后来我当然用上大同煤了。每个冬日,每个凌晨与夜晚。记忆暖烘烘的,可我为何不安?

日光太烈了,只得拉上车窗的布帘。但我仍掀开一角,目光追着树木与山野。以为要走很远的路,以为煤矿在大山深处,可没一会儿就到了。没看到拉煤的火车,两侧树木的叶片仍泛着清绿。这似乎不是通往煤矿的路。然而确实到了,虽然没看到堆积的煤山,但看到了厂房,还有那几个字。

塔山煤矿年产煤……那个数字在脑里停留了不到一分钟。那是个庞大的数字,但我并不惊奇,吸引我目光的是控制室的视频。我没下井,却能浏览矿井采煤平台的一切。我的想象还停留在骡子拉煤的时代,煤矿的采掘早已现代化。挖煤工已被机器取代。当然,我看到了煤块,在隔壁的传送带上,只是不敢伸手去摸,速度太快了。传送到一个地方,直接装车,运往远方。整个过程不出地面。难怪两侧树木葱茏,花草都那么清新,难怪没见到一辆接一辆的运煤车。

我未到过大同,但不止一次听说。其中说到大同的天空,似乎很少见到清澈的蓝。一朋友说,曾经的运煤车就从云冈石窟下过,一辆接一辆。我想象得到那种场景,佛像该吸纳多少煤尘啊。我以前未造访大同,自然也与他人的叙述有些关联。

我明白了自己为何不安。从塔山煤矿出来,烈日灼灼,我的目光仍投向碧空。是的,煤矿的天空仍是洁净的。是什么造就大同藍?自然有很多因素,我想现代化的采掘、运输功不可没。

未能下矿,稍有些遗憾。好在午后机会就来了。我不会忘记这几个字:晋华宫。

晋华宫带有朝堂气息,却是一座煤矿。准确地说,是已被采空的矿。1900年,英国人布朗在晋华宫矿址上建起第一个窑井,百十年的历史了。我以为空矿就如年老色衰干瘪松弛的女人一样,散发出浑身的暮气,但晋华宫却光彩照人。以往的矿井,如今建成了国家矿山公园,蜂飞蝶舞。

当然,吸引我的并不是矸石堆上生长的花草树木,而是矿井探秘。穿戴妥当,沿着滴水的矿道往四百米深处的矿井行进,我想起了孙少山的《八百米深处》,还有刘庆邦的《神木》。那些文学作品中,远离地面,命运就不在自己手中掌控。除了自然的不可测,还有阴谋、欲望与陷阱。我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名矿工,新婚不久,出门前抱了抱自己的妻子,此刻……不行,我终究不是矿工,脑子总是短路卡壳。满心满目的好奇。在一处侧巷,讲解员指着一个悬挂的鸟笼让众人猜是干什么的。过去,挖煤工下井都要带一只鸟笼,当然笼中有鸟。鸟比人灵异,能准确感知瓦斯的气味并发出警报。这应该是预知危险最古老的办法了。只是,想到那只关在笼里的鸟,我的心就沉下去。来回两小时,整个人是放松的,除了鸟笼前那一刻—我很容易被细小的东西划伤。踏上地面,阳光蜂涌而至。我抬头望了望,天空似乎更蓝了。我仍然难以用准确的词汇描绘这莫测的蓝。不过不要紧,重要的是,在大同,蓝,无处不在。

古城细语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疯狂地阅读孝文帝拓跋宏以及北魏的相关故事和资料,恨不得把整个北魏王朝吞进肚里。起初只是写作的需要,后来却渐渐着迷。大同是北魏的发祥地,是北魏的心脏。那时它叫平城。我不清楚大同在历史上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以为大同只有在北魏王朝是主角。入住宾馆,拉开半掩的窗帘,一座古城赫然入目。虽然我的目光穿越了高高低低的房屋,仍能觉出古城的威严。我的心一阵狂跳,这会是北魏的都城么?

游览古城就在当天晚饭后。朋友提醒大同温差大,最好穿上长袖,特别是城墙上,风更猛。我回到房间把长袖衬衫取出来,回头望望灯火中的城墙,又把长衫放回皮箱。

不过是八月,我没那么娇弱。但真实的念头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包裹得严严实实,会被北魏王朝耻笑。

刚刚登上古城墙,便有雨点落在脸上。须臾风雨大作。古城模糊在风雨中,似乎故意隐藏真实的容颜。我终是抵挡不住,抓过朋友递来的雨衣披在身上。我有许多怪异的想法,可不想成为怪人。

古城墙是明朝大将徐达主持修建的,大同市用了七年时间重新修缮,基本恢复原貌。虽然不是北魏的城,但也和北魏有关系。徐达是在北魏都城的基础上建好的。我悄悄舒了口气,似乎北魏的根基在,便和我有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雨下了一小会儿,似乎只是洗涤城墙上的污垢和灰尘。想想刚才众人匆匆忙忙往雨具里藏身,顿觉好笑。“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也无风雨也无晴”。瞧瞧人家苏东坡的气度。这是古城最隆重的欢迎仪式,一行人却没有领悟。

古城略呈方形,开设四门。东为和阳门,南为永泰门,西为清远门,北为武定门。城门上各建九级歇山顶三层重楼一座。城墙四角各建角楼一座。西北角四层八角称乾楼,为明代“大同八景”之一。城墙四面还伫立着54座望楼,96座窝铺。望楼就是城墙上的楼,除了瞭望观察,及时发现敌情,还有射击和指挥的作用。我们登上城墙的斜坡叫登城马道,四门各有一道。四门之外是方形的瓮城,瓮城门上建有箭楼,城外则是环绕古城的护城河。

登上游览车,在城墙上走了一遭,也可能是半遭,我想,夜深人静,独自在瓮城上慢慢地走,那感觉会更好。在乡镇工作时,我常走夜路,起初有些紧张,走过几次便彻底放松了。黑夜有黑夜的魅力。当然只是想想。作为团队的一员,我清楚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回到房间快十点了,我又一次站在窗前,凝视着灯火辉煌的大同古城。脑里想的不是明王朝,不是徐达,而是北魏,还有那个叫拓跋宏的人。

拓跋宏把北魏都城从大同迁至洛阳,自然有其缘由,比如政治的,比如文化的。据说拓跋宏超热爱汉文化,这方面的史学著作太多了。但身为职业作者,我更愿意穿过历史的缝隙窥视,虽然未必正确。拓跋宏是被祖母冯太后扶上帝位的。按祖制,拓跋宏三岁立为太子,其母被赐死。拓跋宏在冯太后身边长大,言听计从。但,越是这样,他越有摆脱冯太后的欲望,且日益强烈。史学家没这么说,至少在我的阅读范围没见到这种说法,只是个人臆断。这是我在读北魏王朝系列图书时候的真实想法。胡思乱想,本来就是文学家的特质,不必为是否正确负责任。在那个夜晚,目光在大同古城上空飘荡,任由想象狂奔。

其实不止北魏,不止明朝,在历史上,大同始终是主角。史学界定义为秦汉要塞,北魏京师,唐代军镇,辽金陪都,九边重镇。作为历朝的主角,自然由其地理位置决定。大同雄踞塞外,是北方进入中原的咽喉和通道。历朝历代,兵家必争。

那么,什么是古都呢?历史?故事?城墙?庙宇?答案自然有。每一块砖瓦的纹理,每一尊佛像的褶皱,一张张发黄的纸张,一曲曲关于杀戮权谋的传说……都有答案。那么,除此之外呢,我想还有的。那答案也许在飞鸟的鸣叫中,也许在西风的嘶喊中,也许在长满杂草的长城要塞中,也许在流淌着烟火气息的街巷中。在古都大同,观赏是盛宴,但满足胃口更有乐趣的是听,是发现和寻找,因为那是完全属于个人的答案。

大地字符

到大同,一定要登长城。单单一个左云县,就有三个朝代的长城遗址,即东汉长城,北齐长城和明长城,当然保存最好的是明长城。去左云那天,晴空万里,日光如烈马尽情驰骋。这样的天是想不到雨的,但午后就黑云翻滚。半小时,也可能是一小时,往摩天岭长城去的时候,太阳已经露出笑脸。空气湿润了许多,且飘荡着花草的余香。想起游古城的那个夜晚,这雨该是摩天岭长城的迎宾酒吧。

穿过一个村庄,地势渐陡。在西北方向的山脊上,似乎卧着一条土黄色的长龙。朋友说,那便是摩天岭。原以为可以攀爬,至此方明白只可以远观。凝视片刻,又往上走一段,只想近一些再近一些,便于看得清楚。突然發现山丘对面有天主教堂遗址。在北方,在长城脚下,突然出现教堂遗址,甚为意外。向朋友征询,朋友说为大单巴圣母堂哥特式塔楼遗址。这个叫八台子的村庄,及周边的村庄曾有教民。又想,也没什么奇怪,大同文化土壤深厚,儒释道并存,是中原文化与游牧文化的交融地带,自然该有东西方文化的碰撞生长。也正因此,造就了大同人豪爽的性格。大同出美女,据说历史上的皇后就有二十九位,原因和传说,且不乏神秘色彩。但我认为,文化的多元是很重要的因素——没有自信和气度,美不过是天上的浮云。

有长城必有城堡。堡有军堡与民堡,民堡多是防备土匪,军堡自然更多军事功能。当然大的军堡,也有民用功能,比如庙宇比如戏台比如商街。毕竟狼烟不是年年燃起,而日子则天天要过的。生死之外,装饰和点缀也很必要。我对堡有天然的亲切感,即便在电视上看到,血液也会比平日流得快些。本是卧在沙发上,突然就会坐直,仿佛我是几百年前戍边将士投胎转世。我不喜欢战争,但喜欢城堡的苍茫雄浑。堡就该是这样的。

月华池却是一个例外——这个名字实在柔媚,与城堡距离有些远。但却是实实在在一个城堡,是沿长城唯一的袖珍小堡。月华池位于威鲁口东,依长城北墙筑就,围198米,高6米,北墙有烽火台,筑有与长城接连的台阶,起瞭望传讯固堡防御等作用。月华池的奇特不在于小,而在于无门。是的,月华池是无门城堡。

为什么没有门?是为了兼用关押俘虏?可俘虏也要吃喝啊,是用器具吊上吊下?抑或是为了存放粮草和兵器?兵器粮草可以飞进飞出?

一行人站在城墙上猜测,辩论,莫衷一是。答案已被西风吹进时间的谷底。

我沿着长城往上走了几米,极目北方。远方是丘陵,再远处又是山了。在长城与丘陵之间,白色的荞麦花开得正烈。如果长城是历史的吟唱,那么荞麦则是自然的字符。

荞麦,我当然熟悉,且怀着深深的情谊。荞麦生长于高原地区,耐旱抗寒,生命力强。在我的记忆中,荞麦不是主种庄稼,而是起着候补作用。如由于干旱或风沙暴打,主种的庄稼苗枯死才撒上荞麦籽。荞麦生长期短,成熟快,也因此,土地不至于颗粒无收。故乡流传一则关于荞麦的笑话:一农家子弟上了两年大学,回乡和父亲锄地,却不识荞麦花,用侉子话问父亲:红杆绿叶白花花,这是吗玩艺?父亲非常生气,甩手给他一个耳光。结果儿子边跑边叫,当然不是侉子话:不好啦,荞麦地里打人啦。虽是一个笑话,但含意颇深。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如果不认识荞麦,等于忘本。荞麦热量低,俗话说二十里的莜面三十里的糕,十里的荞面饿断腰。但作为候补队员,却是真正的救命粮。

红杆,绿叶,白花。没有比这更招摇的植物了。或许因此,许多原生态歌曲写到荞麦。“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妹长得真喜人”“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想妹妹想得折磨人”“荞麦开花粉团团,比不过妹妹的脸盘盘”。少年时代,我和伙伴采蘑菇,天黑返村途中,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拔些荞麦杆充饥,就可以恢复力气。每次看到荞麦,我便想起那酸酸的味道。

荞麦分甜荞与苦荞。其实甜荞不甜,苦荞也不苦。种子都是三角形,一颗九棱。河北坝上种植的多是甜荞,左云县种植的是苦荞。与过去不同,荞麦不是接骨粮,而是名副其实的养命粮。左云县十河里生态区,主种黑苦荞,迄今已开发出苦荞米、苦荞茶、苦荞酒、苦荞枕。名字也很有诗意:雁门清高。我睡眠差,晚上从不喝茶,当然苦荞茶可以。那几个晚上,我回房间第一件事便是烧水,然后泡一杯苦荞茶。

自然的字符当然不止荞麦,还有浑源的黄芪,大同县的黄花。据说浑源黄芪是中国最好的,而大同县的黄花也很独特,六瓣七蕊,绝无仅有。关于黄花,我有许多美好及不美好的记忆,在此不赘述。可六瓣七蕊,为什么呢?也是个谜吧。

作为处女座,我是偏执的,在许多细小的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常耗费无谓的精力。前往大同火山群景区的路上,直至站在瞭望台上,我仍然在想。大同火山群景区共七十多平方公里,十七个火山渣锥群,较著名的有昊天山,因北魏时山上建昊天寺而得名;金山,其山体如金子般熠熠生辉;狼窝山,是火山口最为深邃的一座;黑山,自然因颜色得名。四座火山海拔均在一千米以上,黑山则近一千五百米。距离较远,看不清火山上是否长了花草,长了什么样的花草。但从观望台到火山脚下,却是郁郁葱葱。原以为火山地带寸草不生的,就如我在西北戈壁滩上看到的那样。朋友说那些高高矮矮的树是多年治理的成果,与火山无关。那么黄花呢?六瓣七蕊,一定有其原因。就归功于火山吧。火山焚化一切,但未必不释放特别的肥料。这么想,当然不合理,有些一厢情愿或异想天开,但我实在是想知道,又实在想不出原因。好在火山与黄花都是大地上的字符。

选自《品鉴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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