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病
2020-11-13吕先觉
吕先觉
这事打一开始,就显得有些荒诞不经,甚至称得上滑稽可笑。谁信呢?一个退休多年的教授,又瘦又小的瘸老头,竟然要从省城一路步行,到远在三百公里以外的慢云村,寻找什么花狼。听见没?是步行三百公里,寻找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花狼。
舒坦清楚地记得,区教授第一次出现在他视野时,这个平原上的寻常小村正刮着年年春天都要刮的大风,呜呜呜地刮过来,又呜呜呜地刮过去,再呜呜呜地刮过来,像有一万只野狼在同时嗥叫。风这么一刮,整个春天就被糟蹋得不成体统,满天飘浮着土黄色沙尘,原本血红血红的夕阳也跟着变成土黄色。舒坦偶然一瞥,一个又瘦又小的瘸老头的剪影恰好置身于那轮大得吓人的夕阳中。那时那刻,平日嘈杂无比的国道变得十分宁静,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排排刚长出新叶的大树被风刮得寻死觅活。这就把瘸老头的剪影衬托得十分尖锐,不由得舒坦不细看。舒坦看见瘸老头戴一顶帽檐长得有些夸张的遮阳帽,背一只大得像怀孕母牛的旅行袋,整個画面色调灰暗,风格苍凉。
老头环顾原野,又看向花娘饭庄的方向,迟疑片刻,终于朝舒坦正站着的院子一步一瘸地走过来。老头又瘦又小,整个身子比他背上的旅行袋长不了多少,也大不了多少。更让舒坦不舒坦的是,瘸老头脸形狭窄,下巴尖刻,胡子拉碴,模样猥琐邋遢。
你,你告诉我,为什么叫花娘饭庄?为什么?为什么?
瘸老头一进到院子,就沙哑着嗓子冲着正想走开的舒坦问,语气中带有一种明显的兴师问罪的意思。这让舒坦十分不爽,甚至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鄙夷。他想直接走开,重新回到花娘专为他准备的餐厅雅座。但走到门口时,不知怎么突然想到那个正围着花围裙在厨房忙活的花娘,想到她足以淹死一堆男人的大酒窝儿,于是他就停下来,转过身,用一种自己都不相信的耐心回答瘸老头的提问。他说,你说为什么?什么都不为,就为老板娘名叫花娘。他甚至还带上笑意做了进一步解释,说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饭庄,这再正常不过了是不是?
那,那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叫花娘?为什么?为什么?
舒坦的鄙夷立刻自动升级为厌恶。舒坦想,这不等于废话吗?老板娘该叫什么,不该叫什么,作为匆匆过往的食客,有过问的必要吗?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跟一个猥琐邋遢的瘸老头浪费口舌,于是用力开门,用力碰门,将一直张着空洞大嘴等着答案的瘸老头隔在餐厅外。
隔着雅座的窗玻璃可以看清院子里的一切。舒坦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瘸老头。不知怎么回事,他此刻的兴趣竟然还在瘸老头身上。他看到瘸老头拦住偶尔进出的食客,薄而发乌的嘴唇急切地张动着。被拦的食客大多是一脸惊讶,最后又都如出一辙地笑笑,摇头,摆手,匆匆走开。舒坦觉得一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于是很开心地喝下一大口茶,然后掏出手机,一边玩微信,一边等着花娘上菜。外面的世界,一时远他而去。
舒坦正在微信上和女诗友聊得火热,花娘空着两手推门进来。这时天色差不多已快黑透,模糊中院子里又走进一拨食客。花娘一进来就把两只油腻腻的白手在胸脯部位抹了抹,打着哈哈说要跟他商量个事儿。舒坦伸手摸下她的大酒窝儿问什么事儿。花娘回头看看没关好的门,轻轻打开他的手,又打着哈哈说,现在整个饭庄吃饭位子挤得很,想和舒坦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让一位老教授进来一起吃,饭钱AA制。舒坦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就同意了。但条件是,等饭庄一打烊,她就和他一起到那栋他白天发现的老房子去玩。花娘稍稍红了下脸,真去啊?这也太快了吧!哈哈。
让舒坦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花娘领进来的老教授竟然是瘸老头。不错,那个脸形狭窄,下巴尖刻,胡子拉碴,猥琐邋遢的瘸老头。舒坦一时晾讶得手足无措,就连花娘当时对他们说了些什么话,花娘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出去的,菜是谁上的,怎么上的,他都一概不知。最终,还是瘸老头主动打破尴尬,并让舒坦从此在心中把他的称谓由瘸老头直接拔高为老教授。老教授说他姓区,就是《童区寄传》里的那个区,是省城某名牌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不过已退休多年。区教授瞥一下舒坦,无奈地摊着两手说,我给你讲啊,我年轻时可不是现在这样子。我年轻时也很帅的,特别是个头儿并不是很矮,也不是很瘦。至于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矮这么瘦呢?我给你讲啊,不因别的,就因老。这人一老,骨头就缩,什么都缩,唯一不缩只长的,就是烦恼了,越老越大,越长越沉重……
舒坦承认,正是区教授这一番近似黑色幽默的自我介绍,让他忘了赶他走,竟然和他聊上了,吃上了,甚至还喝上了。慢慢地,他把区教授当成真正的教授了。慢慢地,他们变得像一对名副其实惹人羡慕的师徒了。慢慢地,区教授又细又小的眼睛开始闪烁那种智者才有的光芒了。区教授说,他刚才已经从花娘那儿得知,花娘与花狼原来没有任何关系。花娘是花娘,花狼是花狼,虽然从字面上看非常相似,但这只是一种巧合,与他正要去寻找的花狼没有半点联系。区教授还告诉他,要不是岔路口那个广告牌刺激了他,他根本不会停下来,更不会在这儿住宿。他会沿着国道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天黑得不能再走为止。区教授说完这些,自顾喝上一大口酒,然后凑近舒坦,带着一种明显炫耀的神色说,我给你讲啊,我已经这样走了两天,中间只在国道边的一个小饭庄歇了一夜。一直走了两天,整整两天哩。
舒坦头一回知道,原来三百公里之遥的西部山区竟然还有一个名叫慢云的自然村,竟然还有一种名叫花狼的狼。这当然都是从区教授眉飞色舞的讲述中得知的。区教授说,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有这么个村子,有这么一种花狼。那时他正响应一代伟人的号召,在那上山下乡当知青。或许是酒的作用,区教授开始兴奋起来,手里的筷子不停比划。他说那个村子为什么叫慢云呢?因为天上的云飘得慢啊,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不急也不躁,慢慢地,慢慢地飘,从村子这边慢慢飘到那边,或是从村子那边慢慢飘到这边。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慢。这天上云一慢,什么都显得慢,风慢慢吹,鸟慢慢飞,雨慢慢下,雪慢慢落,水慢慢流,种子慢慢发芽,花朵慢慢开放,小麦慢慢变黄,岁月慢慢老去……
舒坦无法忘记,区教授在讲述过程中还出过一个小插曲。
是他无意间引起的。区教授讲得正精彩,他突然想知道慢云村究竟在本省哪一个市,哪一个县,以及哪一个镇或是哪一个乡——当然了,也有证明一下区教授讲述是否属实的意思——于是他习惯地抽出插在牛仔裤兜里的手机。让他绝没想到的是,他刚一打开手机界面,区教授突然一甩筷子,朝他大声呵斥起来。
你,你干什么?干什么?
舒坦一脸茫然,看看手机屏幕,又看看区教授,再看看桌上的杯盘,一时手足无措。我,我没干什么呀?舒坦又看了下手机,恍然大悟,连忙说,哦,哦,我搜一下慢云村,不是拍照。您放心,我向来尊重别人的隐私,从不乱拍人家的。
当舒坦把手机放到桌上,拿过区教授面前的酒杯斟酒的时候,区教授却把脑袋捧紧,浑身不停颤抖,薄而发乌的嘴唇发出痛苦的呻吟。疼,哎呀我疼,真疼。区教授呻吟着,捧着脑袋往餐桌上一下一下撞。餐桌立刻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杯杯盘盘开始集体骚乱。一盘离区教授最近的菜薹应声翻起,汤汤水水溅了他一脸。
好不容易等到區教授恢复平静,舒坦才得知,原来区教授早就得下这么一种奇怪的病:智能恐瞑症。也就是说,他最怕别人当他的面近距离使用智能工具,包括手机、电脑、智能机器人什么的。总而言之,只要是沾得上智能边的一切东西,他都恐惧,莫名其妙地恐惧。一恐惧就头疼,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然是这样。可是,舒坦还是不能够明白,区教授究竟为什么会得下这么个奇怪的病。舒坦想,时代已经不可逆转地走向智能模式,人们生怕不智能。可是一个名牌大学的退休教授,竟然如此排斥智能,如此害怕智能,谁信呢?他觉得很有必要问出个为什么来。
你说我为什么?你说我为什么?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区教授又开始激动。他伸出布满老人斑的瘦手,重新拿起筷子,在没了菜薹的盘子上敲得山响。一边敲,一边解释说,什么都不为,就为智能的东西太有害。它让时间越来越短,让生命的过程越来越简化。敲着,解释着,区教授忽然就手敲了下自己的额头,把筷子放下,改为双手比划。他说你想啊,太阳升起就落下,鲜花开放就凋落,种子落下就结果,婴儿出生就死亡,念头刚起目标已达……这还有什么过程可言?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如此这般,人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这就等于跟不存在是一回事,等于跟死亡没有任何区别——这难道不值得恐惧?这难道不令人痛心疾首?
嗯,理倒是这么个理,可是,可是……
你别说了,别说了。
不待舒坦说完,区教授就挥手拦住他的话头。他告诉舒坦,他知道舒坦想“可是”什么,无非是想说现在人们已经无法离开智能,无法逃避智能。这他不管,也管不着。他只管他自己。别人不离开他自个儿离开,别人不逃避他自个儿逃避,别人不在乎生命的意义他自个儿在乎。说到这里,他又顺手拿起筷子,在没了菜薹的盘子上重重敲了两下,一字一顿地说,知道我为什么单单选择步行到慢云村吗?告诉你,我就是想通过步行,有意延长抵达的过程。注意,我延长的是快乐的过程,延长的是生命的真正意义,你懂吗?
舒坦自觉从中收获不小。一是,他总算真正明白区教授的病因了,尽管是那样不可思议,却又不得不予以承认和正视。二是,他开始不自觉地认同区教授的智能有害论了,尽管也还是那样不可思议,却又如魔附体,挥之不去。而正是有了这个收获做铺垫,之后的故事便越来越显得水到渠成,名正言顺。于是乎,他们添灯回酒重开宴,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很快走上故事的正轨。舒坦忽然想起区教授一开始就提到的花狼。
区教授,这花狼,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狼?
区教授勾着脖子把一口酒用劲吞下,然后看着舒坦,打了个不太响亮的酒嗝,挤了下又瘦又小的眼睛说,我给你讲啊,这花狼,非常非常罕见。说到这里,区教授好像有意卖个关子,慢条斯理地伸出筷子,慢条斯理地夹了块腊肉,慢条斯理地喂进嘴里,又是一番慢条斯理的咀嚼过后,才慢条斯理地继续刚才的讲述。他告诉舒坦,花狼,顾名思义,就是尾巴上长花的狼。这种狼尾巴上不多不少有七个圆圈儿,白狼不多不少七个黑圈儿,黑狼不多不少七个白圈儿,红狼呢?也是不多不少七个蓝圈儿。总而言之,不管什么颜色的狼,总有不多不少不同颜色的七个圈儿。花狼一跑动,尾巴上就像挂着一串串彩色花环,一摇一摇又一摇,摇得村子四周的山峰都跟着一歪一倒,歪歪倒倒。
区教授还告诉舒坦,这种花狼可比一般的狼要奇怪得多,简直不可思议。一般的狼,既逮野物又逮农户牲口,有时还逮人;花狼却只逮野物不逮农户牲口,更不逮人。不但不逮,还和牲口们一起玩耍,见到人也不害怕。总而言之,花狼算是真正地与牲口和睦相处,与农户和睦相处,与大自然和睦相处。因为有了这种和睦,慢云村越发显得宁静,越发让人感觉天上的云飘得特别慢,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不急也不躁。风慢慢吹,鸟慢慢飞,雨慢慢下,雪慢慢落,水慢慢流,种子慢慢发芽,花朵慢慢开放,小麦慢慢变黄,岁月慢慢老去……
舒坦不得不承认,区教授这一番充满诗情画意的讲述确实把他迷倒了。他有点心不在焉,眼前总是浮现着一幅有关慢云村的特别的画面。要不是区教授突然将话题回归他的智能有害论,舒坦会一直这么心不在焉下去。
这回区教授倒没有像刚才那样情绪激动,行为失控。他只是长长地发出一声感叹,然后平静地讲述了一个有关他年轻时的爱情故事。区教授说,他当知青那会儿,村子里有个叫慢云的姑娘,也长着跟花娘一样的两只大酒窝儿。不同的是,花娘生性泼辣,而慢云则是个非常腼腆的姑娘,一说话脸上就泛出好看的红晕,还爱轻轻咬她自个儿的长辫梢儿。总而言之,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别人爱不爱她,区教授不知道,反正他是爱上了,爱得不可救药。虽然如此,他却不敢当面表达,每每看见慢云姑娘,他总是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这让他非常地痛苦。后来,他终于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给她写信,通过邮递员寄给她。那个年代,只有公社才有邮政所,一个邮递员一般管着好几个大队好几十个自然村的邮件投递,差不多得隔十天半个月才跑一回慢云村,有时还会更长。区教授给慢云写的头一封信,是他亲自跑了十多公里山路到公社邮政所寄的。谢天谢地,慢云姑娘收到信后没有拒绝他,并且也亲自跑了十多公里山路到公社邮政所寄来回信。就这样,他们一直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相互传递着触手可及的爱情,直到区教授后来返回省城为止。
唉,你們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那种漫长的等和盼是多么的痛苦,又是多么的美好啊!区教授又是一声长长的感叹,他告诉舒坦,每当把信封投到邮筒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等着盼着邮递员出现在慢云村,等着盼着邮递员把那个贴了邮票并且封得很正规的航空信封交到慢云姑娘手中。然后呢,又是漫长得不能再漫长的等和盼,再等着盼着慢云姑娘跑十多公里山路到公社邮政所寄回信,再等着盼着邮递员把那个同样贴了邮票并且封得很正规的航空信封交到他手由……
戛然而止。区教授戛然而止了让舒坦神往不已的爱情故事。他再次不管不顾地回归他念念不忘的智能有害论,并且再次拿起筷子,将空空如也的菜盘敲得山响。你说说看,你说现在智能这玩意儿有多害人。你说说看,太阳升起就落下,鲜花开放就凋落,种子落下就结果,婴儿出生就死亡,念头刚起目标已达,恋爱还没谈几句就上床了,隔得再远一眨眼工夫就抱在一起了……你说这哪还有什么过程可言,哪还有什么生命意义可言?人类啊人类,人类完了,不可救药了。真的完了,真的不可救药了……区教授这样说着,敲着,敲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两行老泪在胡子拉碴的狭窄脸部蜿蜒蛇行,交汇于尖刻的下巴,最终流进空空如也的菜盘。种种迹象表明,区教授已然醉得控制不了自己。舒坦不得不喊来花娘,一起搀扶区教授上楼,安顿他在紧挨着自己的房间睡下。
饭庄早已打烊,花娘打着哈欠等候在总台。舒坦用微信把自己和区教授的账一起付了。花娘打着哈哈说舒坦真大方。舒坦说,应该的,应该的。说完又伸手摸花娘的酒窝儿。这回花娘没打开他的手。花娘红着脸说不到那老房子行不?好远好黑好怕人吧?舒坦打着酒嗝想了想说也行,就怕她老公回来抓现行。花娘说她老公在省城也有相好,今晚绝对不会回来。舒坦就放心地和花娘上了楼。需要说明的是,花娘的房间就在区教授斜对门,舒坦一上楼就听见区教授曲里拐弯的鼾声。他们遂放下心来,关门,关灯,脱衣,上床,一切程序简单而又快捷。可不知怎么回事,舒坦以失败告终。花娘问他,是酒喝多了还是根本不行?舒坦说都不是,是他心不在焉,老是想着区教授说的话。花娘问区教授究竟说了什么话,让他心不在焉到这般地步?舒坦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舒坦最终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房间。他刚把门关上,微信铃声便催命似的响起。是那个省城女诗人。她问他在吗?他说在。她说聊会儿吧?舒坦想了想说可以,但不能长聊,因为他跑了一整天,累了,又喝了不少酒,得早点睡。女诗人说行,那就视频吧,省得打字。舒坦就打开视频,看到女诗人只穿着薄乳罩的上半身。舒坦没想到乡村的信号会这么好,好得连女诗人乳沟里的一粒朱红色小痣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一时兴起,忽然有了反应。他问女诗人,这么晚了老公还不回来?女诗人说早离了。舒坦说是这样啊,那我问你,如此诗一般美好的夜晚,你一个人就不寂寞?女诗人说,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生就这个寂寞的命!舒坦说这年头谁的命都不好,谁都一样寂寞。女诗人说,是吗?既如此,我们何不一起蘸着这美好夜色写首诗?舒坦呵呵一笑,说那就朦胧诗吧。于是隔着春天的茫茫夜空,他们用最隐秘最性感的画面为稿纸,用最原始最淫荡的声音为韵脚,写完一行又写一行,写完一行又写一行,一直写到不能再继续写下去为止。
不过让舒坦感到极不舒坦的是,当他正要和女诗人一起为共同的杰作高声欢呼时,突然听见区教授房间的门呀地响了一声,跟着又啪地响了一声。呀的声音很小,啪的声音很大。紧接着,又听见走道上响起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一直响,一直响,一直响到楼下,响到院子里。直到此时舒坦才明白,区教授走了,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不辞而别了。等舒坦赶忙穿好衣服下楼,追出院子,早不见区教授的影子。满天繁密的星光下,只剩那条空荡荡的国道,朦朦胧胧一望无际的旷野。
故事并没有结束,反而因为区教授的离去而变得更加离奇。打那以后,舒坦就得上一种跟区教授有得一拼的怪病。根由当然还在区教授身上。那晚,舒坦追区教授回来,有些不甘心地走进他睡过的房间。刚把灯打开,就发现床头端端正正留着一张字条。字是中性笔写的,也是端端正正,不多不少四个字:
不可救药。
舒坦总算知道了区教授不辞而别的原因。他反复看着字条,闭上眼睛回顾自己刚刚演绎的两场极简版的性爱故事,不经意地苦笑一下,又苦笑一下,一连笑了许多下。他到底是在笑谁,笑区教授?笑花娘?笑女诗人?抑或是笑自己?舒坦实在不能够知道,也实在没有勇气知道。
然而区教授又会去哪儿呢,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回到自己房间,舒坦再也无法睡着。他眼前老是浮现出区教授在夜色中又瘦又小的身影。他想,区教授肯定是朝着慢云的方向走了,毫无疑问。区教授走出院子,走上岔路口的国道时,一定回了头,朝这个农家饭庄方向深深叹过一口长气,然后再深深吸一口长气,猛一转身,毅然决然地向着慢云方向一瘸一拐地走了。区教授就这么披着一身夜色,孤零零地走着,走着,走过一个村庄,又走过一个村庄。偶尔,国道上会有车辆驶来,或是驶去,远光灯无一例外地打在区教授身上,显得他更瘦更小,更像一只企图远行的夜兽。终于,他累得走不动了,便一屁股坐在国道边,靠着一棵大树喘息,大口大口喘息。然后再起来,再走,走过一个村庄,又走过一个村庄。这回他又累又困,不得不又坐下,喘息,大口大口喘息,不知不觉睡着了,打起了曲里拐弯的鼾声。待一觉醒来,一轮大得吓人、红得吓人的太阳已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个崭新而陌生的村庄又明明白白地呈现在区教授眼前……
整整一夜,舒坦几乎连眼皮都没合一下,大脑一直跟随着区教授在夜色中一瘸一拐地行走着,走过一个村庄,又走过一个村庄。区教授坐下,他也坐下。区教授喘息,他也喘息。区教授睡去,他却睡不着,一直看着区教授睡,直到听他发出曲里拐弯的鼾声。等到一个崭新而陌生的村庄又明明白白呈现在区教授眼前时,花娘农家饭庄的天色也早已大亮,舒坦不得不拖着疲倦至极的身子下楼,匆匆洗漱,然后坐上镇文化站干部的破旧摩托车,继续新一天的田野调查。
后来的日子,每当夜色来临,舒坦只要一躺下,只要眼睛一闭上,区教授又瘦又小的身影就不由分说地浮现在他面前,于是他身不由己,又跟着区教授继续向前行走。走着走着,他就真切地感觉到那个叫舒坦的半吊子诗人已经死了,不复存在了,灵魂与身体都跟区教授合二为一了。区教授就是他,他就是区教授。区教授一瘸一拐地行走,就是他在一瘸一拐地行走。走着走着,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腿酸疼得已经迈不动,背上那只怀孕母牛般的旅行袋也越来越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情形让他十分苦恼,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努力不变成区教授,努力不去行走,努力睡着。他开始一只只地数羊,大把大把吃安定片,在床上仰卧起坐,把自己折腾到精疲力竭,但是没用,一点作用也没有。就是再累,再困,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又变成了区教授,又背上那只怀孕母牛般的旅行袋,继续一瘸一拐地行走,走过一个村庄,又走过一个村庄。掐指算来,他已经这样整整走了七天时间,歇过七家路边小店,换过三双运动鞋,并且慢慢走出国道,慢慢走出平原,慢慢走进山区。一路上他饱赏了无数风光,收获了无数感慨和快乐。当然,也历经了无数奔波,吃尽了无数苦头。他的身子变得更加瘦小,下巴变得更加尖刻,胡须差不多长得把整张脸全部遮住,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地方,模样更加猥琐邋遢。好就好在,眼下他已然走过县道,走过乡道,走进了村道,眼看着慢云村就近在咫尺了。他忽然想到一路所经历的漫长过程,忽然想到生命的真正意义,真是感慨无限,欣慰无限,激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到了,終于到了,终于走到了慢云村。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啊!天上的云飘得真是慢啊,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不急也不躁,慢慢地,慢慢地飘,从村子这边慢慢飘到那边,或是从村子那边慢慢飘到这边。他慢慢闭上眼睛,风慢慢吹,鸟慢慢飞,雨慢慢下,雪慢慢落,水慢慢流,种子慢慢发芽,花朵慢慢开放,小麦慢慢变黄,时间慢慢老去……此时此刻,舒坦,不,是区教授,却并不显得有多么激动,而是轻轻吐一口长气,就着小岗上一块光溜溜的石头坐下,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轻轻吸一口,又轻轻吐出,看着钢蓝色的烟雾慢条斯理地飘散在空中,跟云合为一体。他可是什么都想好了,先去慢云姑娘长满荒草的坟园,为她烧上一叠纸,放上一挂鞭,然后在坟旁静静坐下,跟她聊天,让她听他慢慢解释,当年为什么走得那样急,为什么一去多年没有音信。她要是还不信,他就把这条瘸腿伸给她看,说明当年他确实是为她着想,不想连累她……再然后呢,他就跟慢云姑娘道别,背起如怀孕母牛般的旅行袋,慢慢朝他们幽会过无数回的花狼洞里走去。他起码要在那儿住上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或者更长。他将天天把慢云姑娘打坟墓中喊出来,让她天天跟他坐在花狼洞口,一起看天上慢慢飘过的云,看它们从村子这边慢慢飘到那边,或是从村子那边慢慢飘到这边。当然他们还要一起看花狼,看它们摇着尾巴上的彩色花环慢慢跑动,一摇一摇又一摇,摇得村子四周的山峰都跟着一歪一倒,歪歪倒倒……是的,舒坦就这么天天奇怪地病着,天天这么奇怪地想着,几乎被折腾得快要发疯了。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到了自杀。
应该是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惊恐不安的舒坦依旧站在二楼窗口,有如等待末日似的等待又一个夜晚的降临。此时此刻,这个平原上的寻常小村刚刚刮过一场年年春天都要刮的大风,原本嘈杂无比的国道忽然变得十分宁静,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天地一时又陷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原始沉寂。舒坦偶然一瞥,猛然发现那轮大得吓人的土黄色夕阳中,不知啥时候出现了一群花狼的剪影。舒坦吃惊地揉揉眼睛,又揉揉眼睛,终于看清,真的是一群似曾相识的花狼。它们正沿着国道朝着省城方向,一只跟着一只走进夕阳,又一只跟着一只走出夕阳。它们边走边慢慢摇动着尾巴上的彩色花环,走得那样从容,那样慢条斯理,同时又是那样的坚定执着。
舒坦呆呆看着,看着,猛然感到一股巨大无比的睡意势不可挡地朝他袭来。他一下趴倒在窗台,死一般睡着了。而最后一只花狼,也恰好消失在天地交会处,水一样漫起的夜色中……
责任编辑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