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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

2020-11-13洪放

清明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娘小弟二哥

洪放

1

小弟的丧事办完后,回到宾馆,大家沉默无声。空气一下子凝结,窗外下着细雨,雨点打在玻璃上,慢慢地往下滑落。不远处,一排樟树沿着人行道往院子里延伸。但快到院墙时,那一棵最小的樟树——上周,我们还看见那树上挂着一些红色的小布条,现在,那棵最小的樟树没有了。这一排树,到了那里,像被生生切断的莲藕,一下子就露出了白花花的气孔。

二哥坐在床上,忽然站起来,他看了眼坐在另一张床上的大哥,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他拿出烟,一向严格控制着二哥抽烟的二嫂并没阻拦。二哥掏出打火机,嗞的一声,火苗突地蹦了老高。

二哥并没点烟。他将烟放在桌子上,望着天花板,问:“这事总得跟父亲说吧?”

没人回答。

二哥又问了句:“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小妹眼睛还是红的,声音疲倦,说:“以前小五生病从上海手术回来时,其实是最好的时机。可惜,那时他自己不同意,说怕父母承受不了。这一拖,三年了。如今……就更难说了。”

“那也得说啊!”老三对着大哥道,“再不说,将来怎么办呢?”

“是得说了。”大哥头发最近又白了不少,他神情憔悴,说,“我也想了,不能再拖了,必须要跟父母说了。瞒了三年了,如今人走了,再不说,肯定不行。可是,他们都八十多了,身体本来就不好,知道这个消息,我怕他们……”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大哥的怕,其实也是所有人的怕。以前,这怕的人中,还有小弟,现在,小弟走了,将这怕又加重了一层。三年的时光里,小弟辗转就医,从一个活蹦乱跳四十多岁的壮年人,渐渐就变成了一缕青烟。这期间,八十多岁的父母也不止一次地怀疑过。他们也问小弟,小弟说胃不好,没事的,只要调理调理就行。他们又问大哥。大哥是医生,大哥只转过目光,含糊其词。再问其他孩子,都答说小弟因为喝酒太多,胃不太好,正在进行中西医结合治疗。父母毕竟老了,眼睛不太好使。他们虽然能看见小弟的瘦削,却难以看清小弟的脸色和日甚一日的苦痛。三天前端午,小五选择了这个同样有“午”读音的日子,永远地走了。听从老家赶过来的姐姐说,父亲在端午下午多次问到小弟。而且,就在小弟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手机响了,上面清楚地显示着:父亲。

终于,大哥做出了决定:“明天就回老家,这事不能再瞒了。”

老三问:“那怎么说呢?”

老二说:“他们能受得了吗?”

小妹说:“肯定受不了。我们经历三年了,都受不了。他们一下子……”小妹哽咽起来。老三说:“受不了也得说啊。我同意大哥的意见。现在就要考虑下怎么说。我觉得先跟父亲一个人说,可能要好些。父亲毕竟经过许多世事,扛事的能力强些。”

“那母亲那边,怎么办?”

“边走边看。老娘心脏不好,要是真说了,靠不准当场就……小弟忍了三年,不也就是怕这?特别是前几天,我问小弟想不想见见父母,他没说话。我知道他想见。而且,也准备不行就在端午节后接父母来见一面。可不想……现在既然小弟走了,还是得考虑周全些。”二哥将桌上的烟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然后再放下。

大哥说:“那就先跟父亲说。明天我们都一道回老家。考虑到意外情况,得准备些药。同时,我得给县医院的医生打电话,请他们安排医护人员等在小区边上,以防万一”

大哥说完,转身就出了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药和县医院那边我来准备。你们商量下明天怎么说。”

大哥的脚步声渐远。屋子里又沉默起来。小雨仍然在下,玻璃上的雨丝一道一道,互相交错。天色已暗,二嫂打破了沉默,说:“出去吃点饭吧,回来再商量。”

2

小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五。

小弟高中毕业后,学过美术,还短暂地上过医专。但最后,作为征地工,进入了铁路公司工作。那时,通过老家的合九铁路刚刚建成。小弟作为较早的铁路员工,从最基层的工务段工人干起,一直干到省总公司的办公室秘书,成为一名中层管理干部。

他成了家,在省城有了住房,接着有了可爱的女儿。三年前,小弟因為背部疼痛,到医院检查,结果,被怀疑是胆管癌。他后来告诉我们,那一刻,他在医院的走廊上站了半个小时,大脑一片空白。他先是感到老天不公,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可是……接着,他抱怨自己从前太不注意了,喝酒,熬夜……再接着,他告诉自己,既然来了,就得挺住。你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家,有老婆,有孩子,有未来……他必须活着,他必须努力地活着。

确诊后第一时间,大哥哭着给兄弟姊妹们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大哥责怪自己是个医生,却没能及早发现小弟的病情。老三说:“这个时候说这些都没意义,关键是怎么治疗?必须快,一点也不能拖。”

大哥说他马上联系上海那边。一周后,手术在上海进行。半个月后,小弟回到省城。女儿问:“爸爸,你怎么了?”

小弟说:“胃不好。治了,没事了。”

孩子眼睛纯真,她如何能想到爸爸说这话时的痛苦?三年治疗期间,小弟硬是铁着心肠,没有告诉孩子实情。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他怕孩子看到他的样子,又怕影响孩子中考,坚持不让孩子知道。在离世前一个多月,他将兄弟姊妹们都喊到病房,交代说:“一不要告诉父母,二不要告诉孩子。我坚持了三年,你们就成全我吧!”

小弟那时已瘦得不成人样,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蜡黄。可是,到了端午前半个月,一切竟然好转,他气色开始明亮。每天黄昏,他在病房走廊上慢慢散步,说:“我只想再活三年,等到孩子考取大学……”

可是,这个微小的愿望,小弟再也实现不了了。

3

车子越近老家,大家的心越无着落。虽然昨天晚上,细细地商量好了今天的步骤,可是,总觉得不踏实。车窗外,高速路边的蜀葵正开着粉白的大花。夹竹桃的花,竟然也全都是白色。一路铺展,如同哀乐。

下了高速,二哥又问了一次:“药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管心脏的,管脑血管的,都带了。另外,县医院的医生也马上就到。”大哥说,“都先回家?”

“不了。分头吧。都回去,目标太大。父母一定会怀疑。二哥二嫂和我回去,其余人直接到旁边的饭店去。同时,再给两个堂兄弟打电话,让他们马上过来。”老三接着吩咐,“二哥,二嫂,我们回去后,神情上一定要注意。就说二哥正好到这边出差,便一道回来看看。其他的,由我来说。”

“我就怕……”小妹说,“老娘聪明得很,我就怕老娘看出破绽。”

“应该不会吧?”老三说着,其实心里也并没底。

车到小区门口,二哥二嫂和老三先下了车。二哥站在门口,忽然道:“我想起今年春节,从饭店吃饭回来,小弟硬是不坐车,陪着父亲走回家。他或许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陪老父亲了。从那以后,他就没能再回来了。”

“唉!”二嫂抹着泪水。老三心里也疼,可嘴上还是道:“别说了。快到家了。”

路上遇到熟人,其实都是小弟从前的同事,有的人两天前还去参加了告别仪式。但彼此一望,都不说话。从小弟生病开始,这小区里的人都帮他瞒着。这是一件何等艰苦的事情啊!将一个人的生死,瞒了整整三十四个月,这是多么难以想象却又真真实实地做到了。可是,这也同时是一座积蓄了三十四个月的火山,它一旦爆发,谁能说得清会是地裂还是海啸?

门前的树栅栏,正被阳光照着。阳光金黄得有些让人揪心。正对着道路的红色大门上,春节时贴的对联,红艳中透出苍白的底色。二哥说:“你敲门!”老三迟疑着,二哥说:“敲啊!”老三没动。二嫂拍着门,接着,就传来父亲的声音:“谁啊?”

“是我。”老三答道。

“啊,小三子啊?小三是吧,就来!”老三转过头,又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就听见开门的“吱呀”声。门一开,父亲穿着蓝围裙,瘦小的身子站在门口。他眼光看向老三的后面,二哥上前说:“爸,是我们!”

“你们?”父亲愣了下,问,“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

二哥说:“我正好出差路过。”

“那……”我知道父亲是要问那二嫂怎么也一道,赶紧道:“二嫂正好在家没事,也跟着过来了。”

“啊!”父亲竟叹了口气。他的背影更小,微驼着,领着我们穿过过道,到了客厅。母亲站在椅子边,她的双眼几乎不太能看见了。但是,却能看出子女。她问:“怎么都回来了,小二子也回來了?”接着,母亲开始喊名字:“小二子,小三子,小五,还有……”母亲总是喊错孩子们的名字,或者将孩子们的名字串在一起。

二哥说:“是我。我出差路过,就回来看看你们。”

父亲神情现出些疑惑。但他没说,而是拿过水瓶要泡茶。外面,门又响了。老三出去开门,来的是大姐。大姐昨天下午已经先行回到了老家。而且,早晨也已经在电话里说好了。她故意抬高了声调:“乖乖,都回来了?”

二哥道:“是呢!”

大姐将一把菜放下来,问母亲:“床单什么时候洗?”

母亲说:“等两天吧,天又阴了。”她擦着眼睛,沙眼病跟了她一辈子,一见风就流泪,哪怕是行人走动的微小的风。

父亲行动有些迟缓,母亲说:“感冒才好。人老了,总是病。”

二哥说:“好了就行。天气渐渐暖了,要经常开窗通风。”

母亲和大姐说:“这都回来了,中午吃什么呢?也没买菜……”

老三正好接上了话,说:“中午就不在家搞了,到边上饭店去。”他边说边掏出手机,往院子里走。他开始讲话,大声地告诉饭店老板给留个包厢,过半个小时过去。他将手机攥在手心里,眼睛望着院角落和几盆绿植。隔着窗子,是小弟从前的卧室。在那里,小弟结婚,生下孩子。他仿佛看见小弟正站在窗前朝他笑。小弟是全家最有幽默细胞的人,小弟模仿起早年乡村上的人物,惟妙惟肖。记得二十多年前,还在乡下老宅子里,家中请人犁田。吃饭时,小弟模仿犁田师傅闷声闷气的说话,竟然让同在一桌的老三和老三的妻子笑得躲了出去。此刻,隔着窗子,老三看见小弟正望着他。老三想,小弟回来是对的,他在这里也是对的。省城毕竟只是他人生的一个过程。可是……老三鼻子发酸。再抬头,小弟已不见了。

二哥二嫂开始放行李,过了二十分钟,老三提议到饭店去吃饭。母亲说走不动路了,就不去了。老三说也好,就让大姐在家陪着,等会儿带些饭菜回来。二嫂说她也在家陪着。父亲将围裙脱下,又抻了抻衣服。老式的卡其中山装,应该有十几个年头了。出了门,他又停住,说讨个东西。二哥望了望老三,老三正在给已在饭店的小妹发信息。父亲再出来,手上多了个茶杯。他这一生,最大的爱好大概就是茶。因了他的这个习惯,全家人都喜欢喝茶,而且只喝老家的小花茶。小弟生前也是,不管到哪里,手上总有个杯子。只是生病最后两个月,他连茶水都不敢喝了,喝了肚子越发涨水。他偶尔只是闻闻茶叶,同老三谈起春茶开摘了,还要托人购买一些。

出了小区大门,二哥在前,老三在后,父亲在中间。三个人中,父亲个子最矮了。先都不说话,在转过小区院墙往饭店走时,父亲突然问:“去看小五子了吧?”

二哥没回答。

父亲说:“这几天电话都不接。也不知道搞什么去了?再忙,接个电话也不行?”

老三说:“可能是出差了。我也没打通他电话。”

父亲说:“他老娘老是记挂他的身体。那个胃病怎么老是不得好?你老大说起来还是医生……”父亲的话题总在小弟身上,这让二哥和老三无法接话。父亲叹了口气,饭店也就到了。

老三停在门口,事实上他真的不想跨过那道门。他无法想象将要发生的一切。就像他无法也从来不曾想象过小弟会真的离开。可是,他也知道,必须跨过去。必须!他给楼上的小妹发短信:到了。

4

黑漆的脸,因为灯光,成为一片我不忍直视的阴影。

我只听着笑声,你的,大哥的,孩子的。窗台上那些花朵的

从窗棂里透过来的那些月光的。室内电视里的

高高垂落下来的绿植的,虚掩的门的,门上贴着的动画的

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药水与正在愈合的刀口的……

小弟,我听着这些。我只听着这些,笑声,被你一千倍放大

而我的心,却一万倍的收拢。

我已哭过了。

我已颤抖过了。

我已祈祷过了。

我已写了无数遍《金刚经》。

我已将所有的结局都重写了。

可怜的小弟,这是三年前,他刚刚查出癌症后老三给他写的一首诗。这首诗从来没有给小弟看过。一年多后,老三从老家调到省城,有几次,与大哥、小弟小聚,竟然沉默更多。间或有些话语,也多是谈论儿时乡里趣事。尤其是再后来,小弟更加喜欢回忆了。他回忆起老家道旁的那家饭店,咸肉,腊鱼,荠菜饺子……他说一定得再去吃一次。太好吃了!可是,终究没能再去。在最后的两个月,小弟有时躺椅子上,有时侧卧在床上,他说到早年他写的那为数极少的诗歌,有些发表在刊物上,而大多都埋没了。他说那真是青春年少,可现在……

老三曾经想要把这首诗献在小弟的墓前。但也没有。

老三写完这首诗,他就知道,这一大家子,与小弟的今世因缘,算是真正地尽了。

5

上了楼,父亲张望了下,问:“怎么这么静?”

也是怪,整层楼都安静着,连服务员也不见一个。二哥说:“都在包厢里呢,当然静。”

到了包厢门口,二哥推了推门。门开了下又合上,二哥又推了下,然后扶着父亲进了门。老三跟在后面,他看见父亲迅速地扫了一遍包厢里的人,他看见了大儿子、小女儿,还有两个侄子……他身子抖了下,拿着茶杯的手向上举了举,又放下。屋子里的人都站起来了,侄子喊道:“小叔叔!”声音也低,父亲没问他们怎么都来了。他被二哥扶着坐在上首,然后,他又扫了一遍房间,目光极力地张向门外。所有人都屏着声息,昨天设计好的开场话全都飞走了。大哥低着头,大堂兄站起来给父亲续水。这时,父亲开口了。

父亲说:“小五子死了?”

父亲清瘦的脸在颤抖,但目光依然望着大家。这么一个沉重的字,被父亲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而且,是以疑问加肯定的语气。父亲手抖得更厉害。小妹哭了。

大堂兄克制着,说:“您看看这一屋子的人,就少了谁?”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父亲抬着有些浑浊的眼,连说了两次“我就知道”,然后,父亲趴在桌子上,苍老地哭起来。父亲一哭,其他人也都跟着哭。大哥边哭边扶着父亲。父亲又抬起头,泪水满脸。小妹递去纸巾,父亲边擦泪边说:“春节回来还在,现在就没了。”他转向问大哥:“你们怎么搞的?怎么就把老小给搞掉了?”

老三说:“不是搞掉了!我们都……”他强忍着泪水,将小弟从生病到离开近三年的情况,一一地说了出来。他重点说到小弟坚持要瞒着父母,说自己病了,不能再让父母知道着急。八十多岁的人了,一急,就会出事。老三说了十来分钟,父亲一直就盯着他看。父亲生怕漏听了一个字,父亲向前倾着身子。听完了,父亲不说话。堂兄说:“是老小要求瞒着的。后事办得很好,我们都去了。”

父亲点点头。堂兄说:“事情已到此地步,小叔叔跟小婶也就不要太……”

父亲又点点头。

父亲的表现令人意外。所有预想全部坍塌。老三甚至觉得父亲这个一辈子经历过许多次死亡的人,他的定力出乎寻常。年轻时,父亲送走了胞兄;后来,又送走了自己的双亲;近些年,父亲的同胞兄弟姊妹中,大姑、二伯相继去世,每一次,父亲都会为此沉默多日。几乎沒有看见他哭,对于他的同胞兄弟姊妹的离开,他说那只是提前走了一步,到了另一个世界去陪父母了。然而这回……父亲的镇定让一屋子人呆住。越是这种镇定,越让人不安。大哥甚至悄悄地给守在外面的医生发了短信。但父亲还是挺了过来,父亲问:“后事都办好了?”

老三说:“都办好了。小弟单位的所有领导都参加了,还有好几百个同事。小弟人缘好,大家都舍不得。”

父亲又问:“孩子的事呢?”

“也安排好了。包括将来的生活费和教育费用等,都商量好了。我们答应了小弟,要抚养他的孩子直到孩子工作。还有房子的贷款,也都处理好了。”

“都安排好了?”父亲叹着气,忽然又哭起来,说,“都安排好了,就瞒着我和你妈妈。就瞒着我们,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小五子啊!”

大哥哭着说:“这都怪我。我是医生,也无能为力。但是,我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找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主刀专家。后期的治疗,也从没有懈怠。关键是那病太……”

父亲说:“要是当年他不去铁路,或许……他就是在铁路上喝酒喝得太多了。他那性格,总是伤自己身体。现在好了,没了。才四十多岁,哪怕再多活个十年,等孩子长大出来工作。再不济,也得等着我和他妈妈都死了再走。怎么就先走了呢?一家就他年龄最小,却最先走了。这……这……”

又沉默了很长时间。其实都有哭声,压在心底里。父亲这才喝了口茶,这是他进包厢后喝的第一口。他示意大哥坐下,说:“小五子这两三年身体都不好,我们怎么就都没往那上面想呢?这事要是你老娘知道,她那身体,怎么受得了呢?”

老三说:“那只有继续瞒着老娘!”

堂兄也附和。

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也只有瞒着了。可是……”

父亲没往下说。二哥道:“这几天我都在家里,再慢慢想办法吧!”

6

事实上,办法也想好了。想出这个办法后,大哥说:“也只能这样了。真的对不住老小。可是,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办法在三天后就用上了。老三回家,老二拉着他出门沿着绿化带边走边说:“父亲压力太大。他一个人扛着,又得瞒着老娘。老娘总是问他小五子,生气地骂着要父亲给小五子打电话。父亲一个人每天都得流几次泪,有时,一个人待在老小的房间里,喊他也不应。”

“这样下去也不是事。时间久了,父亲会绷不住的。”老三又问,“跟老娘说了那办法?”

“没有。”

“也许今天就得说了。”老三的判断一点没错,弟兄俩回到屋里,老娘就上来问小五子到底怎么了?电话没人接,人影子也看不见,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三说:“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怎么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以前打电话即使没接,他也会很快回过来的,这都四五天了。”她抹了下眼角,转过头盯着老三,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这几天,我看老头子也有些古怪。是不是小五子出什么事了?”

“这……”二哥给老三使了个眼色,老三整理了下情绪,说:“老娘,小五子是出了点事。本来不想跟你们讲的。现在,既然你们都问,就讲了吧!”然后他喊道,“爸,也过来下!”

父亲慢慢地进了厢房,他步子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低头看着地,二哥将他扶着坐到木沙发上。老三说:“最近,小五子单位上出了点事。一开始,我们找他,电话打不通。后来问到他单位,才知道他们单位出了点事。他被纪委叫去了。”

“纪委?纪委是干什么的?”老娘问。

父亲握着茶杯,身子微微颤抖。二哥坐在木沙发手柄上,扶着他。

老三说:“纪委就是管单位违纪违法事情的。”

“那是小五子自己有事,是不是要坐牢?”老娘一下子急了。

“那肯定不会。不是他自己的事,是他们领导的事。他不是领导身边的人吗?纪委找他去了解情况。”

“那怎么电话也不接了?”

“现在都是这样。一到纪委,电话就关机。我也找人打听了下,问题不大。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出来的。”

“那他人现在在哪呢,是不是会吃苦?他那身体一直不好……”老娘开始流泪,说,“领导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要把他也抓进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我就怕他那身体,吃不消。你们找没找人,能不能提前出来?”

“当然找了。大哥还通过病人家属找了纪委的领导,都说没什么大事。但是,需要一段时间。”

“唉!你们哪,个个人五人六,老小出了事,就没办法了?”老娘突然很生气。老娘一生气,便开始骂孩子们。从大姐开始,一直骂到老小。最后,老娘开始骂父亲,说:“叫你打电话也不打,出了这么大的事,小五子都要坐牢了,也不知道想想办法?”

父亲叹了口气。

二哥说:“我们都在想办法。”

老娘说:“想办法怎么现在还见不到小五子?”

二哥语塞。

老三鼻子发酸,只好出门站了会。父亲也跟着出门了,在门口,父亲摇着头,低声说:“你们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应对你老娘啊!她那脾气,巴不得砍树捉八哥。”

“唉。慢慢来吧!”老三回到屋里,老娘又说:“这大院子里人可都知道小五子的事?”

这大院子本就是老小最初单位的小区,很多人都是老小从前的同事。老小的事当然大家都知道。以前,老小生病时,特地嘱托大家瞒着父母。老小离开后,他的朋友们又嘱托大家暂时不要说漏嘴。他们也都知道让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接受失去最小儿子的现实,是一万分的痛苦。

老三说:“估计有人知道。不过很少。”

老娘说:“知道也不怕。小五子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他领导出了事,又不是他出了事。”

老三说:“就是。”

三天后,二哥要回单位了。老三过去。母亲一见,即反复地要老三想办法,还当着二哥和老三的面,给大哥打电话,骂他老小出了事,都不盡力?说是教授,名医,在省城也待了三十多年了,怎么就找不到关系来将老小给放回来?哪怕接个电话也行,总不能一点声音也没有!母亲骂得很厉害,说老大就是没出息,不救老小。二哥和老三在边上站着,听见老大在话筒那头黯然。父亲看着墙上的相框。相框里有所有孩子和孙子辈们的照片。小弟和弟妹结婚时的合影,还有他们和孩子一道出去游玩的照片,虽然屋内有些阴暗,但这些相框被父母擦拭得异常明亮。所有人的笑都是生动和明媚的,像许多朵花。可现在,这些花中的一朵,最优秀的一朵,却……

7

从前是11点18分,夜行火车通过南方的岗地。灯光分开铁道旁村庄的影子与树木的影子,还有忽然闪过的池塘的影子。

现在是11点45分,夜行火车通过南方的岗地。灯光分开荒芜的土地,分开生着锈迹的门锁,分开沉寂的发出死亡气息的池塘。

而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只是表象。从前,夜行火车通过南方的岗地,我想起这是向北的火车,小弟正在那火车上来回巡视。他是出色的铁路工作者。而现在,我只觉出那是一列空荡的火车,空荡地驶向北方。而火车过后,空荡的铁轨上,到处浮动着小弟那早逝的苍白而细瘦的目光。

8

父亲打电话给老三,说:“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老三道:“老娘还在骂?”

“天天就这事,骂得没完没了。你们不在家,就骂我。我真的快撑不住了。”父亲说着,哭了。父亲的哭声低沉,却令老三骨头里面感觉到疼痛。

老三说:“唉!就不作声吧,任由她骂。不然,怎么办呢?”

父亲没说话,挂了电话。老三给二哥电话,时下这日子里最难挨的就是老父亲了。他扛着巨大的心痛,却还得在母亲面前圆着那个谎话。二哥说:“不然又能怎么办呢?现在这样,老娘都天天骂个不停。要是她真的知道……还不知怎么样呢?”

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居住在铁路小区。他们每天出门,面对着的都是小弟从前的同事和熟人。往往是互相沉默。母亲喜欢同人打招呼,每当此时,父亲总是紧张地望着母亲打招呼的人。好在大家也都清楚,什么都说,只是不提小弟。有时母亲提到了,大家也都含糊。回家来,母亲抱怨:“现在这人哪,小五子刚刚出了点事,就没人提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父亲说:“世上就这个理。不提就不提吧!”

母亲便又开始骂。从老大开始,一直骂到老小。最后,便是父亲。父亲躲到厢房里,窗子外面,云层正低,一场夏日的暴雨,正在形成。

终于有一天,小妹急急地告诉其他人:父亲没有撑住,都给老娘讲了。

几乎是同样的问:“那老娘怎么样?”

一整天都没说话。然后就是骂人。说这事瞒着她三年,太不应该。她说要是早知道,也给老小搞点好吃的。

老三回到老家。一进父母的家门,父亲脸色憔悴,无语。母亲坐在床边上,老三喊妈,她不应。老三再喊,母亲道:“你还回来干什么?都合起伙来骗我!你们都狠心哪,小五子生了那么大的病,什么也没吃到。要是早说,怎么也得给他搞点吃的。你们这些人……”母亲开始哭,没有声音,只有泪水。老三站在边上,他无法解释。他甚至想跪下去,他想告诉母亲:瞒着他们,首先是小弟的意思,然后也是考虑到他们的身体……可是,这话怎么能说出口呢?

还是不说了吧!

母亲擦着眼泪,说:“都三年了。瞒着我们三年。其他人都知道,就我们不知道。这小区里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们不知道。还说小五子出事了,这事要不是你爸爸说出来了,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肯定是要跟您说的。只是……”老三说,“我们是想慢慢地跟您说。老小生病,现在走了,我们都难受。我们怕您知道了,经不住。所以商量了,慢慢告诉你们。”

“你们太狠了。都不让我们见小五子最后一面。”母亲说着又哭。

老三哭着说:“不是我们不让,是老小自己坚持的。端午节前两天,我们商量准备接你们到省城去看看。哪曾想他就……老小是怕你们知道了,身体吃不住。至于吃,没有人亏待老小。一切能想的办法都想了。”

父亲在客厅里坐着,母亲听着老三的话,先是无声地哭着。接着,她突然提高了声音,指着老三,说:“你走。你们都走!什么事都瞒着我,还回来干什么?”

老三说:“现在不都说了吗?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我们谁都想留住老小的。”

“你走!”母亲越发地大声了。

父亲走过来,拉住老三,说:“你回去吧!”

在门口,父亲流着泪说:“回去吧!让她骂!不然她心里承受不了。”

老三说:“这样,您就难受了。我让小妹他们多回来陪陪。”

父亲说:“他们也都忙。有时间再回来吧!”

从夏天到秋天,小区里的树叶子从浓密走向了稀疏。阳光金黄,岗地上荡漾着种子的气息。这一整个过渡时间内,母亲没有停止她对儿女们的“骂”。当面骂,坐着骂,与父亲吃饭时突然想起来骂,甚至,她多次逼着父亲给大哥打电话,质问大哥是个医生,怎么就救不了老小?还问作为老大,为什么就主张瞒着父母?大哥在多次被电话骂了后,跟老三说:“我们哪个不想救老小?老娘这不知要骂到什么时候呢!”

老三说:“我们都好些,毕竟骂是有次数的,父亲他天天被骂呢。就两个人在一起,老娘想起来就骂父亲。唉!”

冬天刚刚来到,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突然有一日,父亲给老三打电话,说:“你老娘不再骂人了,她也不提老小的事了。只是昨天突然说要你们尽快安排老小葬坟的事。说尽快让老小回老家!”

老三沉默着,良久才說:“已经定了。老小回归老家的日子就定在冬至!”

责任编辑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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