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吉·德·莫泊桑》的下午

赵海萍

1

由于专注阅读戴骢翻译的巴别尔《吉·德·莫泊桑》，我长时间保持一种看似优雅却不太舒服的姿势。为了使注意力不再任性地四处逃窜，我尽量绷紧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不使它们有丝毫小幅度的活动。从小到大，我都不能有效地控制注意力，而我现在已经四十一岁了，仍然像个多动症儿童那样易冲动，情绪不稳，控制力差。

1916年冬，我凭一纸假身份证来到彼得堡，身上一文不名。有位讲授俄罗斯语言学的教师，名叫阿历克谢·卡赞采夫的，收留了我。

巴别尔在文章的开头便向人提供了一個悲剧式的人物——“我”，我觉得他的“我”像极了我，而李鸣秋身上则有一点点阿历克谢·卡赞采夫的影子。略有不同的是，我单身一人到上海徐汇区肇嘉浜路找他时并非一文不名，但也的确过得贫困潦倒;而李鸣秋生活优渥，还差五年就要从副处长的位置上退休了。那是我与他第二次相见，既为满足蒹葭之思，也为我的前夫綦多味谋一份工作。那时，綦多味刚刚丢掉辞职后的第二份工作，而我们共同的孩子和房子，还有那些一刻也不消停的生活中的鸡毛蒜皮都需要钱，钱钱钱！钱真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真是万万不能的！迫不得已，我才决定向李鸣秋开口。那一次，他把我请进他衡园的大三居。那是我唯一一次侵入他生活的核心，之后，我们没再见面。但并不妨碍我们之于彼此的欣赏和信任，也许，凭着女人灵敏的嗅觉和第六感，我断定他没有骗我。他的确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也的确有轻微的洁癖。如果面对我的到来，他不过分掩饰自己动物性的一面，我想，或许，我们会愉快地逾矩。但现实和想象之间往往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无情的高墙。那一次，我们仍然像在南京时一样，既是旅行途中的伙伴，又是有着同样文化诉求和精神渊源的同盟者，唯独不能享用彼此的身体。

当我读到“给我开门的是个头戴发饰、乳峰高耸的女佣。她领我走进一间古斯拉夫风格的客厅”时，我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姿势，因为我感觉到我那压在大理石茶几上的左腿膝盖处微微有点儿疼痛。虽然，那只不过是细如纤维般的微小疼痛。移开左腿，我惊讶地发现膝盖处印着一个清晰的牡丹花图案，它呈现出悠然绽放的姿态，暗红色。

我静静地观察着这枚逐渐变得惨淡的牡丹，它正从我的膝盖上消失，正如那个我不愿提起名字的男人。他叫綦多味，出生于煤矿世家，初中文化，曾热衷于钓鱼，但因不学钓术，最终放弃，现在一家搅拌厂开扫地车，月入3200元。虽然他正直、可靠、不嫖、不赌，对我家人和朋友也大方、真诚，但我们还是好合好散了，确切地说，是我决意要离开他的。

那可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大概经历了五六年，太漫长了，漫长得我都怀疑我性格的本质就是懦弱和优柔寡断，而表现出来的坚强和当机立断都是伪装。我们往民政局去的次数不下十次。有好几次都是没走到那儿就拐弯了，因为我总会在他摩托车的后座上想起綦多味的种种好处，于是，我们心照不宣地改变了主意。

有一次，我记得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具体因为什么争执已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綦多味一边挥舞手臂一边朝我恶语相加。几乎没怎么思索，我便带着刚三岁的儿子离开了家。在强烈的节约意识的驱动下，那一晚，我们住进一小间二十元的私人宾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住在陌生的房间里。我非常感动儿子对我的依赖和信任，在我收拾背包时，他没哭，只是静静地揣测。我起初不想带他，倒不是嫌他累赘，只是不愿让他过早地体察到母亲的悲伤和软弱。但他一看到我背包上肩、换鞋，便心急火燎地跑到我身边拽住我胳膊，仰着头，用那双清澈得使人惶恐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说：“妈妈，我跟你去。”尽管他当时只有三岁，但有他在我身边睡着，我便觉得安心、温暖、踏实。

第二天，我们按时在民政局大厅见了面。綦多味急切地抱过儿子，把一张络腮胡子的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狠命地亲。儿子呢，他乖巧地伏在綦多味的肩头。

之后是一连串嫩生生的、娇滴滴亲吻的声音。我的心再一次柔软起来，眼眶瞬时就湿了。綦多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我。我惊愕。这个从没送过我礼物的男人要干什么？欠你的，结婚时没钱买，愧着呢，你瞧瞧样式还中意不？不喜欢咱就换。我打开盒子，只见一条纤细精巧的白金项链闪着亮光。

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梦寐已久的老凤祥的货。虽然綦多味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把结婚时欠我的东西还给我。但我的心还是彻底软成了碎片。为此，我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还有两三次因为没带户口簿、协议书、未孕证明等材料性的东西而泡了汤。

路漫漫其修远兮！

2

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太微妙了，有时候你根本弄不清在爱情被磨砺得疲倦、惨淡甚至消失之后，为什么还要坚守，即使存在不理解、不欣赏、不尊重，即使明知道他想控制你，想把你变成没有思想的附庸，即使他爆粗口，甚至他挥巴掌打人……婚姻还是会死乞白赖地继续。唉，剪不断，理还乱！

现在，在一个装修得简单到寒碜的大房子里，我坐在廉价布艺沙发的单人座上阅读巴别尔的《吉·德-莫泊桑》。这布艺沙发是我和綦多味一起从市郊的家具厂定做的，当时感觉家具厂老板提供的海绵密度高，软硬适度，而我们又可以自由挑选喜欢的花色，所以不假思索便定了一套。价格嘛，自然便宜，只相当大型商场的三分之一。为了省掉回家的打车费，要知道那二十块钱完全能给儿子买一件君乐宝酸奶了，所以，我们坐上一辆家具厂送货的平板车。那车免费，是老板御用的送货车，车上装着三个条形茶几和八把椅子。因为郊区的公路被来往的大型货车碾压得坑洼不平，所以颠簸得很厉害。为了保持平衡，綦多味把我牢牢地钳在他的怀里。那时，我感觉到满满的幸福，真实、纯洁、无边无沿，同时，也有一丝甘苦杂糅的成就感升腾于心间——结婚六年了，我们终于拥有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窝，虽然位置偏僻，但它宽敞明亮，三十六平方米的客厅朝着阳面，两个阳台都在阳面，那个拐角除了种些花草之外，还可以放一组藤编桌椅以喝茶、看书，呼吸新鲜空气;另一个则专门用作洗晾衣服。

那时，我还是他的妻子，我甘愿被他控制，甘愿做他的附庸，甘愿低到尘埃里。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我这样低三下四，我从心里也不真正仰望他，但就冲我找他要钱时，他每次都表现得慷慨大方这一件事上，我就没啥好说的。那时，我之所以活得像寄生虫一样没有追求和尊严，是因为我一方面舍不得把幼小的儿子托付给别人照看，另一方面也在于我一直没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结婚前，我在一所三县交界处的私立学校教初一语文，和我搭档的数学老师是个留短发的大龄女青年，她喜欢穿男性样式和颜色的衣服，喜欢班里一个叫向晚霞的女学生。她亲自说过，只要向晚霞在班里坐着，她讲起课来就特别有激隋;要是那小妖精偶尔请一天假，她就像被抽了筋似的无精打采、六神无主。后来，向晚霞应该察觉到了异样，转学走了。之后，她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给我买手链、吊坠儿、内衣等凡是女孩子喜欢的礼物，并且每晚都死乞白赖地和我挤一张床。起初时，她还安分，只挨着我，并不动手动脚。半个月之后，她开始抱我，并且有意无意地把胳膊搭在我的胸前。碍于她赠送我的那些礼物，我不好拒绝她。直到有一天，趁我熟睡之际，她突然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嘴巴挨着我的嘴巴，一只手笼住了我的乳房……尽管她在形式上夺走了我的初吻，但实际上在她还没开始进攻之前，我就被惊醒了，我把她掀翻在地上，指着她恶狠狠地骂，并且把她送给我的所有礼物全部摔在她面前，用脚狠狠地踩。她在愣怔了几分钟后才开始呜咽，哭得酣畅又痛楚。我对她的解释和哀求无动于衷，第二天便辞了职。

我是追求品味和罗曼蒂克的双鱼座女人，但贫穷把那些奢华的高贵逼入死角，并残酷地戏谑、摧残它们。我们不得不草率对待贷款买下的这所位于偏僻地带的大房子：计划贴壁纸的墙面以钢化涂料代之，橱柜、窗帘、家具则都是过时的样品，茶几是我的小同事送的棕黄色大理石面、木质框架的淘汰品，而预留做书房的房间空无一物！唯一透着鲜活气息的绿植是我从街边地摊买的芙蓉雪莲、白花小松和绯牡丹。

但我们总归有了自己的房子，在青春不再、性欲萎靡的不惑之年。

3

初夏的下午三点半，我坐在廉价布艺沙发的单人座上阅读巴别尔的《吉·德·莫泊桑》。我总是不能有效地控制注意力，尽管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控制那些过分好动的器官。但我实在控制不住思维，只能任由着它。有时候，它像蛇一样倏忽一下便钻进了草丛或洞穴;有时候，它又像轻盈优雅的蜂鸟悬停于空中。

我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吉·德·莫泊桑》上，要不然整个下午时光将会像一去不复返的昨天一样消逝于无形。

这类女子善于把她们经营得法的丈夫的金钱，化作她们腹部、后脑勺和圆润的双肩上的粉红色脂肪。她们含情脉脉地泛泛一笑，能把卫戍部队军官们的三魂六魄一股脑儿勾掉。

瞧瞧这些累赘但迷人的句子吧！现在，还有哪个作家肯对自己笔下的句子煞费苦心地精打细磨呢？我并不欣赏刚刚读到的“这类女子”，不是因为她们身上丰硕了自己“腹部、后脑勺和圆润的双肩上的粉红色脂肪”，而是在于我从来不善于精心算计綦多味的辛苦所得。在婚姻存续期间，十余年，既不算短暂，也不算漫长，我没有盘问过他的開支和花销，也没有背着他攒私房钱。綦多味并没有因为我的大撒把而放纵，我想，他之所以和婚前判若两人，一方面是因为由于结婚而欠下的两万块钱债务，另一方面自然源于他之于我的爱和责任。

我可能患上了慢性泪囊炎，只要注意力稍稍一集中，哪怕仅仅十五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淌下来。现在，我又像个泪人儿一样了。我正好读到了“她在看修改稿时，双手交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随后，如绸缎般光滑的双手垂向地面，额头煞白，包住双乳的胸罩间的花边偏向一边，微微颤动”，眼泪已经彻底把我的两只眼睛糊住了，我不得不停下来，抓起棉质长裙的下摆胡乱擦了一下。“绸缎般光滑的双手”实在是太老套了，后半部分写得好，体现了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作家实在太需要具备超常的想象力了！一个想象力粗糙、干瘪而又匮乏的人趁早别打文字的主意，否则简直是自取其辱。如果我是个作家就好了，可惜上天没有赐给我这方面的天赋，而我的想象力也异常庸俗、笨拙、匮乏，像一个人的老年一样毫无生机。所以，不做教师之后，我利用自己性格上的优势，在市内的素品轩画廊谋得了一份工作，主管与画家联络以确定展览的类型和规模等问题，工作自由、轻松，压力也不太大，何况还有李鸣秋的指导，所以做起来比较得心应手，薪水也比较可观。

突然，客厅北墙根至东墙根转弯处的轻微蠕动晾扰了我的目光。凭感觉，我判断出那轻微蠕动的活物可能是一只壁虎。一丝古灵精怪的喜悦感刹那间涌上心头，在这被某种说不太清楚的寥落侵染得七零八碎的午后，一只壁虎的蠕动简直是水晶般亲切的恩赐啊！

在我朝着它踱步的当儿，它也没停止蠕动。它本来呈现出一副慢条斯理的懒散状态，就像我一样——没有时间观念和远大追求。也许是我走路时和地板产生的震动惊扰了它，它爬行的速度加快一大幅度摇摆着微胖的身子，滑稽极了！显然，它惊恐于这赤裸裸的暴露，急着寻觅一处遮挡物。我暗笑它的愚蠢。它并不知道我从十八岁开始便不伤害任何一条生命一蚂蚁、西瓜虫、小飞蛾……它们可以高枕无忧地生活在我的房子里，哪怕随便撒尿拉屎都无所谓。我敬畏并爱戴一切生命：庞大的、微小的;凶残的、和善的;笨拙的、聪敏的……

七八岁时，我就敢徒手抓蛇，当然，在我手上表演舞姿的大都是乳臭未干的小蛇。我也敢抓青蛙、螃蟹、麻雀、屎壳郎、萤火虫等一切凡是能接触到的活物儿，所以，这只快速爬动的小壁虎根本吓唬不到我。我眼看着它高速率地抖动身体，碰壁，碰壁，再碰壁，始终找不到一处安全地带。我忍不住抿嘴笑了，感觉到腹部肌肉在微微颤动。

天呐，它的尾巴哪儿去了？不经意间，它已经是个残缺不全的家伙了，这多少使人伤感。之前，我一直认为“壁虎遇险时，尾部肌肉会由于剧烈收缩而自断”是唬人的假话，现在，一小截土褐色柔软而尖细的线状物在地板上不停地摆动，幅度越来越微弱。我知道，它很快就会停止，像真正的死一样死去。就在我专注于观察断尾的当儿，小壁虎成功地将自己隐匿了起来。我再次感到那丝古灵精怪的喜悦涌上心头：小家伙，切莫要和我斗智斗勇，你咋也不会是我的对手，哼，等着瞧！我推断它藏身在蓝底红玫瑰的拖地窗帘下。果然，在我突然抖动窗帘的当儿，它几乎趔趄着冲了出来。

它迷茫且恐惧！这使我愉悦！这愉悦来自于一只壁虎的迷茫和恐惧，充满着一种低俗的虚无主义趣味。

4

再过四五个小时，綦多味就回来了。他是我前夫，属马，今年四十周岁。我们结婚那年，他头发乌黑油亮，眼睛细长性感，新疆人的鼻子，棱角鲜明的嘴唇。人人都说他长得像谢霆锋，我也觉得像！十六七年的煤矿生活硬生生地把谢霆锋的影子从他身上挤出去，连残渣也没剩下。现在，他顶上风光几近荒芜，眼神也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清澈、快活、狂野，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倦、茫然、焦躁。现在我喜欢历尽沧桑、儒雅随和、渊博豁达的老帮菜，他可以穷一些、丑一些，甚至他也可以颓废一些。李鸣秋正是这样一个人，但他并不穷困，也不颓废。他除了正常工作之外，还频繁地在上海的摄影界、书画界、文学界出头露面，而他自己又热衷于泥塑艺术。所以自带一种慑人心魄的光芒。起初，我险些被那光芒灼伤。之后，我慢慢修炼抵御、吸纳那光芒的能力。当然，綦多味对此浑然不觉。

三年前，綦多味由开源煤矿一名正式员工沦落为社会闲散人员。谁都想不到一个年届四十、又没有学历和一技之长的人会有勇气辞职！塞万提斯说过，真正的勇气在极端的胆怯和鲁莽之间，所以从一定意义上来讲，綦多味也算具备真正勇气的男人。但这件事毕竟关乎一家人生计和稳定，我真心宁愿他极端胆怯，而不是极端鲁莽。

綦多味在众人的惊愕中完成了一次吉凶未卜的蜕变——他彻底和“煤黑子”划清了界限，以大无畏的英雄主义姿态脱离了枯燥、繁重、高危的煤矿生活。本以为“而今迈步从头越”，却谁知“雄关漫道真如铁！”从那时起，他就没走过好运，开始为自己的极端鲁莽付出代价。尽管在辞职之前，他已经谋到给一个代理二流化妆品生意的小老板开车的活儿。那小老板把他当牛一样使唤，根本无视他的尊严和自由，每天早起六点多出门，晚上十点都到不了家。漫长而枯燥的劳作只能为他带来每月2500元的薪水。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并且干劲冲天，毫无怨言。那时，煤矿产业的黄金期已悄然过去，环保已成为时髦话题，各级环保部门加大了工作力度，加强了监督管理，煤炭市场的需求大幅下降，他所在的开源煤矿也进入效益低迷期，已经不能正常开工，自谋生路的不在少数，但像他那样具有“真正的勇气”者却微乎其微。后来我才从在集团内部任职的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确切数字，两个！除了綦多味之外，还有一个瓦斯检测员，据说那人辞职后在矿区开了一家投资小、收益快的卤煮火烧店，生意红火，现在已经开到了第三家分店。

我一想到綦多味正式决定向开源煤矿递交辞职书的那天晚上便心生恨意，恨得肝肠扭结。那一晚，在劝说失败之后，我歇斯底里地哭，边哭边向他条陈利害。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地猛抽，一副铁了心的无赖样子。然而我仍不死心，试图说服他，希望他能够改变主意：“你都三十七岁了，既没技术，也没像样儿的学历，又不擅长交际，你到社会上能干啥？你到底能干啥？出苦力吗？你一个井下采煤机司机有几两劲儿呀？社会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吗？是，世界这么大，应该闯一闯！可你，可你自己的年纪和資历……唉，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死犟筋！房子贷款还有五年，儿子也要吃饭穿衣上学呐！霎再折腾了，霎折腾啦，咱折腾不起啊！綦多味，算我求你啦！——”

5

那一晚，我喋喋不休地把上面那些话说了无数遍，翻来覆去、颠三倒四。我幻想他能够意识到我没有坏心，完全是为他着想。他在持续的沉默之后愤限地扔给我一句话：“你以为我除了下井啥也干不了？你真把我看得这么扁？哼，我偏不信这个邪！这是我的事儿，不是你的事儿。你管得着吗？”他像个疯子一样从单肩包的最外层掏出来一个绿皮本，先是狠命地攥着，那样子恨不得把它攥碎，攥成气体！我看到他紧紧攥着的那只手剧烈抽搐，好像完全失控了一般。直到他把它摔到茶几上，才看清楚那绿皮本是离婚证。那一刻，我彻底意识到我们早已经变成单独的个体，没有了夫妻关系存续期间应该承担的一切义务。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我们终究由熟悉变得陌生，由信任变得猜疑，往日所有美好和不美好的记忆都惨淡成虚无。

当晚，我搬到次卧，决意不再和他发生肉体关系。我知道我需要的那种性爱上的整体感，綦多味提供不了。或许，在我们最初相识时，那两个莽撞又羞涩的肉体之间的确产生过纯粹又激烈的共鸣和感动。然而，除了那些融为一体的短暂夜晚之外，我们在本质上是单独又自由的个体，总会野心勃勃地开辟私密又美妙的小径。

綦多味辞职的第一年便丢掉了开车的工作，原因是那年轻而又狭隘的小老板承诺给他区域经理的待遇迟迟不兑现，而且又没同意他陪母亲过最后一个生日的请求，并且上班时间也越来越长，偶尔会超过十二个小时，且不给加班费！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不公正待遇面前，他失了理智。埋葬完他母亲的当天晚上，他臂带黑纱来到小老板住处，不由分说朝那肥硕的身体抡起了拳头。小老板吓坏了，像个孙子一样颤抖着声音求饶，当场给他结清工资，并且多加了这七个月来的五千块钱加班费。这样，他的第一份工作便理所当然地丢了。

后来，我托一个朋友在酒厂给他谋了一份业务员的工作。其实，他的性格和能力并不适合这工作。但那时，我又没有其他门路，而一天也离不开钱的生活需要继续。他干得很用心，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每天骑着八成新的捷安特自行车在自己的区域里晃悠，忍着性子和那些精明的烟酒店老板打交道。所幸的是，在之后的八个月里，除了淡季的一个月，其他的七个月他都超额完成了任务。这让我颇为感动和安心。我指望着他能够持续做下去，只要坚持，并且肯学习、钻研，就一定会有发展，说不定两三年后也能熬成个经理啥的。就在我的美梦刚刚萌芽之际，他便狠心踩死了它。由于不满自己辛苦跑下的业绩被划拨给其他女同事，綦多味和经理发生了激烈冲突，冲动之余，他把经理的一颗门牙打掉了。要不是同事们拉架，很有可能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说不定就因打架斗殴或故意伤害的罪名进了局子！酒厂看在我朋友的面子上没有报警，但不得不对经理作出经济赔偿。经理为了泄愤竟然要求到北京大学口腔医院种植八千多块钱一颗的进口牙，要知道，綦多味连一分钱的存款也没有。在酒厂每月只能得到2300元的工资，1500元拿来还房贷，其余800块钱勉强够维持自己的吃穿用度。他倒是没向我张口借钱，但无论从情感上还是道义上讲，我都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我动用了给儿子存的教育经费。虽然我很想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想朝他脸上甩耳刮子……但我忍住了，他已经处于寒冷、幽暗的深渊，需要的是温暖和鼓励。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时候打击他，万一他自此一蹶不振，彻底丧失了对自己和社会的信心，那遭殃的还是我和儿子。所以，我表现出一副坦然大度的样子。

“社会很复杂，人心也很诡异，完全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你怎么就不会装孙子呢？装一装孙子又能咋样呢？收敛一下脾气，这两次算轻的，以后再出事，或者干脆出个大事，我怕是也无能为力了。你不是你自己的，不能太随意，做事之前起码考虑一下儿子……工作可以再找，但无论如何要克制一下自己，没有人迁就你，你必须适应‘煤黑子之外的人……”

那天，我说了好多话。他没反驳，也没抽烟，而是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顺从的样子，就好像真的知道错了。之后，在短暂休整的那几天里，他给家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把床单和被罩扯下来放到洗衣机里洗干净，又不厌其烦地细致地擦掉窗台、橱窗、书架、茶几上的灰尘，甚至，他还在厨房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用我从未见识过的耐心清除油烟机和灶面上的油渍。

虽然愤懑，但我并不忍心苛责他。我想，他勉强摆出一副乐观的姿态，其实内心里应该十分隍恐、惆怅，甚至失望。

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他已经嵌入了我的生命，他是我亲人，是我落难的大哥！而我只能鼓励他，帮助他，使他对茫然不可测的未来重新燃起信心和勇气。

6

我决定起身到窗前站一会儿，因为我在沙发里蜷缩得太久了。何况，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思维，它就像一匹受惊的麋鹿四处逃窜，或者像那些没有根基的云朵肆意蔓延。如果任凭着这种状态持续下去，那我整个下午也读不完戴骢翻译的《吉·德·莫泊桑》。

窗外的绿意一直伸展到东西走向的康罗路，在白花花、明晃晃的阳光的照射下，这绿意显得年轻又羞涩。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它们生长，尽管它们卖力生长的尽头是零落成泥的悲哀。人类亦如它们，明知道一切都是无常和虚妄，但仍然迷恋于思考、创造、实现带来的愁苦和欢愉。康罗路以南是占地30公顷的体育公园，再往南就是耗资几十亿打造的七里河。雖然七里河畔空气清新、花木葱茏，但我已经两年多没光顾它了。是的，它阴气太重！差不多每年有十余条生命葬送在那儿，或死于醉酒落水，或死于游泳抽筋，或死于自寻短见。

十分钟后，我又蜷缩进沙发里。我下定决心要一鼓作气看完余下的文字。但是我发现这的确十分困难。因为在我读到“打从那时起，我每天都在宾杰尔斯基家用早餐”时，我竟然忘记了宾杰尔斯基是谁！这让我有点儿气急败坏，到底是什么鬼魅使我神思涣散，以至脑袋被一片黏稠的混沌搅扰得杂乱无章。

我越是难过、自责，脑袋越是一阵阵跳跃式的疼痛，它们千丝万缕，迅疾而猛烈地切割着我。

这样的状态不适宜看书，即使勉强看下去，也没什么效果。我告诫自己，随即把书合上，把目光抛向阳台。阳台空荡荡的，没有混纺的棕色遮光布，没有天堂鸟、常春藤、散尾葵等绿色植物，也没有吊篮藤椅……我喜欢精致而又浪漫的生活，但我知道，以我目前的生活状态和能力难以把它实现。但我会卖力地朝它走，直到距离它无限近。

虽然綦多味失去了辞职后的第二份工作，但似乎一点儿也不气馁，尽管他并没有任何底气和复杂又诡谲的生活较量。已经是第二次跌倒了，他需要休整一番。所以，大多时间，他窝在家里睡觉，或者看宫斗剧，或者手机斗地主，或者出门找伙计喝酒。他每隔两三天就给三岁的小博美犬茜茜洗澡，洗完澡后还无比精细地给它吹风、梳毛，而茜茜呢，四肢舒展地仰躺在地板上，微闭着眼睛，摆出一副超级享受的姿态。

一连半个月，綦多味都无所事事，即使拿不出钱交水电费、买菜，也不能给儿子交生活费，他也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毫不羞愧的姿态。说实话，我憎恶男人这样。但我对他分明太过宽容。可能他并不需要。但我总觉得人生不易，人与人之间能建立起夫妻这种缘分尤其不易——他给予过我温暖平和的日子和一个俊朗聪慧的孩子，他以一颗真诚之心对待过我的家人和朋友，他为了把日子过得红火压制了许多浮夸堕落的爱好，他不再赌博、嗜酒、抽烟，也不再在吃穿上过分讲究……

綦多味还是开源煤矿井下工人的时候，每月有四五千块钱的进项，所以日子倒也过得轻松而有尊严。那时，我还舍得给儿子买冬季西瓜和草莓，舍得给自己添置喜欢的衣服、化妆品、香水，也舍得给父母买上好的牛奶和点心。如果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地继续，或许我就不会野心勃勃地开辟私密又美妙的小径，就不会有之后无休止的战争和背弃。可綦多味却像个不识时务的低能儿一样坚定地辞了职，把原本安宁和谐的小日子搅扰得破碎不堪。

7

“你搬走吧，去西仓巷的小二居，那是你爹娘留给你的。这儿，让我和孩子图个清静！”我不止一次这样撵他。我不会随意下逐客令，毕竟，我是个善于顾及对方感受的人。每次撵他必然伴随着争执，要不然就是实在忍受不了彼此之间的冷漠，这冷漠已经上升为形状怪异、气味难闻、面目狰狞的赤裸裸的羞辱。

“可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儿啊，你不能撵我。西仓巷的房子熟人租着呢，每年有六千块钱的收入呢！”他反驳我时并不看我，声音也低低的。

“可协议上写着我和孩子在这儿住啊……放心吧，我不和孩子争这套房子，我只想图个清静啊，你还是搬走吧！”

“可协议上也没写着不让我住啊，是吧？……何况我每月还还着1569元钱的贷款呢！你总不至于卸磨杀驴吧，我这驴还正拉着磨呢！房贷到2019年4月才能还得清……”他一边嗫嚅着，一边闷着头儿继续看《如懿传》。

“连稳定的工作也没，你拿啥还？”我这话没有一点儿责怪、嘲讽的意味，只是单纯地出于忧虑。

“这就不用你管了，反正你记住，房贷不用你还，你安心管着儿子就好。”

的确，他从来没麻烦过我还房贷，这一点千真万确！即使我推断出他根本没有钱支付这笔开销，甚至，他连吃饭、穿衣都有了麻烦，也没开口求过我。我怀疑他向朋友们借了钱，或者刷了透支卡。我每月两千来块钱勉强能供给水电费、物业费及我和儿子的日常花销，实在没有多余的能力帮他。

綦多味迫切需要一份工作！可他年过四十，没学历，没力气，没技术，没能力，没本钱，没智慧……他就是根地道的废柴！可他没放弃自己，半个月之后，他似乎歇不下去了，除了给亲戚及朋友们打电话谋活儿之外，把时间都放在“赶集网”上，建筑、销售、仓储、后勤、中介、保险……凡是他有可能胜任的工作机会，一个也不放过。他把春蚓秋蛇般的蹩脚字写在便签上，一页一种工作，然后骑着捷安特分秒必争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但由于种种限制，一连十天他都没能带回来好消息。

尽管我死要面子，但还是向远在上海的李鸣秋寻求帮助。李鸣秋所在的企业效益好，各方面福利也有保障，就是工作时间长，差不多每天都在10小时以上。斟酌再三，从綦多味的体力、性情、尊严等各方面做了考虑，我最后还是决定另择他处。

我与李鸣秋相识于秦淮河畔，很偶然。当时，我穿一件裸粉色棉麻旗袍，梳着一条松垮垮的大麻花辫，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累了就驻足在树荫里，倚着栏杆，沉浸于流水所营造的宁谧、淡然与豁达。我并没有感觉到来自一个陌生人的广角镜头所产生的欣喜和震荡。一直到乌衣巷，我才发现他。他朝我微笑，并且微微鞠了一躬。他说他发现了美，是一种含蓄又野陛、纤柔又硬朗、素简又繁复的美，他把它们留在了相机里。他就是李鸣秋。那是他第三次单独到南京游玩。我们互加了微信。之后的几天，他邀请我一起游览了中山陵、总统府、老门东、雨花台、栖霞山、高淳老街、天生桥等景区。我与他之间的信任产生得莫名其妙，但我并没有丝毫疑虑和恐慌。

那是我与綦多味解除婚姻后第一次出门旅行，是解放，是放纵，也是冒险……尽管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李鸣秋是能够给予我性爱之整体感的男人，但实际上当并肩走进凯铂精品酒店的房间，关上房门却没有急迫地拥我入怀的那一刻，我知道，某些障碍正困扰着他，心理的，或者是身体的。果然，他向我讲述了另一个女人的魅力、疾病和死亡及他对她忠贞不渝的爱情。在说到为了忠诚于她因此从不自慰时，他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我揣摩不透那种笑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一苦笑？讪笑？嘲笑？总之那几个晚上，睡在同一个房间，但没有诱惑和进攻，也没有犹豫和纠缠，有的只是理解和同情。

8

很快，綦多味有了第三份工作，在一家叫阔沐爾的纸箱厂做流水线工人。他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主动把自己奉献给他。那是我们办完手续以来第一次亲密接触。

说不清自己出于什么居心，也许是太过于善解人意，也许单纯只为生理上的需求，也许是为了给他一些鼓励。总之，那天晚上，我主动站到他卧室的黑暗里，赤身裸体，奴颜媚骨。那时，他正蜷缩在被窝里专心致志地看《如懿传》。我确信，那一刻，黑暗里满是使人迷惑、眩晕、战栗的橘黄色光亮像一道道闪电直钻入他的心，果然，他受到惊吓似的霍然站立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短暂的惊愕之后，他焦躁又粗暴地把我抱起来扔到床上，像石头一样压上来。他像对待小博美犬茜茜一样精细而急迫地掠夺了我，整个过程激烈、缠绵、美妙，就好像我们是一对经历了漫长的生离死别之后偶然重逢的恋人。我们从那湿漉漉颤抖着的巅峰上滚落下来时都感觉非常疲倦。他把右手臂伸展开，用眼光示意我枕上去。他习惯在完事后继续和我温存一会儿，这一点儿我觉得他很绅士、善良、长情。

那一刻，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仿佛。

我犹豫了一下，最多不过三秒钟，便赤裸着身子走开了，留给他一屋子结结实实的黑暗，尽管大片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泻进来。我已经不爱他，或者，他也已经不爱我。我向往并持之以恒追求的自由、专横、自私以及他的控制欲、狭隘、堕落已经杀死了我们的爱情。在这世界上，除了妓女，我坚信女人之所以允许一个男人进入她的身体，进而探索她的秘密，首先是基于爱情，其次才是金钱、声名等点缀性的东西。

从那一晚到现在已经一年半了，我再没有在深夜脱光了衣服站到他的黑暗里。之后漫长的日子里，即使在我因为醉酒而欲望泛滥时，我也不再给予他哪怕一星半点的光明了。我知道这一星半点的光明之后是无限宏大的黑暗，有将他摧毁的野心和力量，我惧怕他依赖上这一星半点的光明，因为我知道这一星半点的光明并不纯粹，它杂糅了女人的狡诈、怜悯及难以言说的低级趣味在里面。

綦多味在上海阔沐尔纸箱厂艰苦熬煎的两个月是我平生最最陕活的两个月。

儿子在私立学校住宿，每隔两个礼拜才回来一次。他是个俊朗、善良、聪慧又有主见的好孩子，除了学习上怠慢一点之外，没有其他难以忍受的坏毛病。儿子的青春期来得早且凶猛，好像一只莽撞的小兽在不经意间住进了他的身体，一点一滴地控制着他的行为和思想。初中三年级时，他长出了唇须和颏须。唇须含蓄、倔强地生长着，只两三个月，便把他上唇和鼻间那部分涂抹出一字状的黑雾。颏须则表现得比较迟钝，只在他下巴上长出稀稀拉拉的三五根。儿子肯定茫然、焦灼、恐慌、羞怯过，但我没有及时安抚他。在我眼里，他是个早熟并且在各方面都会无师自通的孩子。我给他买了一把美观精致的剃须刀，并嘱咐他只可剃掉下巴上的颏须。我觉得他留有一字型唇须的样子文艺范儿十足，或者像极了一个忧郁又落魄的诗人。

一直到初三结束的那个暑假，儿子都谨遵着我的教诲，不触碰那些在我眼里魅力无比的唇须。但一进入高中，他便自作主张把它们剃了个溜光干净。我推测，他可能就是那时候和同年级的一个女孩子谈上恋爱的，并且为了她肯违背自己的母亲。他长大了，具有了独立思考的勇气和力量。我没有感到意外和失望，因为我知道这是规则和必然。情窦初开的年纪，正是为生命之苍白涂抹五彩之颜色的好时光，所以我并不恼怒和苛责，反倒向他传经授道，告诉他不要因为没必要的小心眼而使思维陷于混沌，也不要因为女孩子的变化无常而慌乱和忧伤。

“她竟然让我等了40分钟，妈妈！”儿子轻描淡写地向我抱怨，歪在沙发上看抖音视频，既不焦躁，也不忧伤。

“Why？”

“说是化妆了，室友硬拉着的……”

“化妆？”我把一脸惊愕的目光凝注在他脸上。

“只是个淡妆，几乎看不出来。”儿子对我表现出的惊愕大为不解，不屑一顾地看了我一眼便继续沉浸到段子里去了。

他被一个段子逗弄得笑趴在沙发上，整个身体颤抖不止。我莫名悲凉——她并不爱我的儿子，可我的儿子全然不知。在我儿子私藏着美妙隋怀傻等在操场时，她没有急迫地抓住时间与他会合，而是慢条斯理地在宿舍陪室友化妆！

“她化妆漂亮吗？”

“淡的，几乎没看出来。”

我的心稍微平和了一些。也许我儿子也不爱她呢！因为真正的爱情是不会忽略掉对方任何变化的，哪怕是细微的！他们只是对异性好奇，进而产生了模糊的好感，或者萌生了探索对方秘密的想法……

“别怪她哦，女为悦己者容，她是为了给你看她最漂亮的样子。”天呐，我本来想告诉他实情，但鬼知道说出的却是这句话！

两个月的独处太过于短暂，我还没能体验到它灰暗、孤寂、狭窄的一面，很快就被来自阔沐尔纸箱厂的坏消息打破了——他由于跟不上流水线被解雇了！

9

我听到他踩踏楼梯的声音了，那是沉重而缓慢的哀乐，仿佛走向的是墓地或刑场，而不是所谓温暖、愉悦、舒适的家。尽管我无数次说服自己理解他，容忍他，继续以朋友之情谊对待他，使他走出辞职后的低谷，甚至，我渴望他能买彩票中几百万的大奖，渴望有一个比我善良又漂亮的女人爱他，渴望他在一次疾病或一场夜梦之后突然变成一个有抱负，有智谋，有担当的男人……总之渴望一切的好运降临到他身上。但我的渴望显然稀薄而又缥缈，不是因为我不够诚心，也不是因为他不够努力。

我怀疑冥冥中自有天定，虽然天上除了无所事事的云朵、昼伏夜出的星斗和孤傲不群的太阳之外并无他物。在他丢掉第三份工作之后，我辗转到了一个距离市郊八十公里的小山村，那儿住着一个闻名遐迩的神算子。据说他每天只算十卦，每卦不分优劣一律收取十元费用。其实，即使每卦一百元也丝毫不会影响生意，慕名而来的人可能会因此对他愈加信任。他是个真瞎子，我见到他时差点被他暴突在外的两颗硕大眼球吓倒，泛着僵死的灰色光亮，一动不动，疹人得很。所幸陪伴我一同去的朋友提前作了一番形容，以至我内心已经对即将面临的“险情”产生了抵抗力。在我报出生辰八字之后，他开始了掐指默算，娴熟又老道。只见他那两片厚而干涸的嘴唇高频率地翕动，像飞快转动的叶片。你根本不知道他在轻声念叨什么，当然，你也无须知道。

“女客，你命中印旺且多，个性倔强，控制欲强，克夫克子，婚姻不遂，嫁人宜嫁白头郎，差三差五不顺当。”神算子说这些话时并没有把脸转向我，而是朝着墙上挂着的玄微真人鬼谷子。那是个秃顶阔面、目光炯炯、鬓髯飘逸的老人，三个大而浑圆的疙瘩覆盖在脑门上，鼻子像仰望星空的蟾蜍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唉，真是个蹩脚的老头儿！神算子“看”墙上的鬼谷子时无比谦逊、专注、虔诚，他收紧了身体，双手齐刷刷地放在膝盖处，好像任何一星半点的活动都可能亵渎到他信仰的神灵一般。

“有破解之法吗？”虽然知道听不到好话，我还是有点儿妄想。克夫也就罢了，毕竟他随时可能变成路人甲乙丙丁卯，可我怎么能克儿子呢？他是我的未来和希望，是照亮我活着并且前行的灯塔！

“夫宜相离儿他乡，除此一策无良计。”

那面容骇人的神算子思虑再三之后回应了我，脸上被欠疚和纠结覆盖，阴云一般久久不散，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样。

当天晚上，我以戏谑的方式向綦多味传达了神算子的“科学预言”。那时，他和我的冷战已经持续了一礼拜之久。只因为我和同学聚餐而没有通知到他，以至于他把晚饭做多了。其实，我本打算给他打个电话的，但因为临时接了一个电话便忘记了。他一直没能成功转换角色，就好像我还是他的合法妻子一样，事实上在他恶狠狠地把绿皮本摔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们的关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

“你该感谢我。”我试图打破我们之间死一般的沉默。这么多年，我习惯了妥协，目的是结束冷战，让彼此得到关爱和同情。他正沉浸于《英雄联盟》，双手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激烈地舞蹈。

“感谢你啥？”他头也不抬地闷声回应。

“感谢我离开你呀！”我抿嘴笑了，心里却涌起一股酸楚。

他没回应。游戏应该是进入了关键阶段，因为随着他拇指的激烈舞蹈，他的眉头拧巴着，龇着牙，完全是一副恐怖又可憎的姿态。

“感谢你离开我？”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从声调上判断，游戏对阵双方应该进入暂时缓和状态。

“是啊，不然一一我可能要把你克死了！”

“信那一套？不信！”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手机屏幕，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我宁可信。幸好，我们分开了。”

“不信不信！你少去算！还文化人，封建老迷信！啊——输了，妈的，人家的装备就是牛×！游戏也是有钱人的天下，穷人在哪里都没法过！”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通。

10

太阳还没有呈现出一星半点疲倦的样子，只不过光线柔和了一些。我的心完全乱了，它已经碎裂成千万片，每一片都光一样射了出去，射向茫然不可知的未来，抑或深渊，抑或地狱。

堆积成团，并以棉絮状螺旋上升的焦躁折磨着我，我真想开窗跳下去，像麻雀一样，倏忽一下，之后万事皆空。就在这时，茜茜快活地跑了过来，显然，它睡足了觉。尽管我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响动，它还是准确地嗅到了我的位置，伸出小舌头舔我的腿。只要我稍微低一下头，它就会寻到我的脸和嘴唇。这家伙，也是个贪心的小色鬼！现在，它又四仰八叉地躺在我脚底下，露着薄薄的粉红色肚皮，看起来一副悠哉惬意的样子。

茜茜一岁零两个月时月经初潮，那时，我对犬类的生理现象一无所知，并不知道它只有在经期交配才会受孕，也不知道它会舔干净自己的经血。今年初春时，它第五次来月经。我知道茜茜已经完全发育成熟，它应该享有交配、受孕和做母亲的权利。但我从没打算成全它。我冷漠无情地看着它舔舐自己红肿发亮的生殖器，看着它焦躁不安地团团乱转，虽然会有一丝愧疚缭绕于心间，但并不感觉罪恶。就好像我把自己的身体和欲望牢牢地囚禁在幽暗之处，任由它萎缩、干瘪、腐烂，理所当然不感到歉疚一样。我从镜子里欣赏过自己的身体：身材匀称，皮肤白皙，乳房坚挺——仍然具有使欲望升腾的潜质和能力。可我以近乎残忍的态度对待了它，同时，也惩罚着那曾经燃烧过我的男人。

我用手使劲儿拍脑袋两侧、头顶和脸颊，试图使涣散的思维重新聚拢。我应该读完戴骢翻译巴别尔的《吉·德·莫泊桑》，毕竟篇幅不长，也不艰涩。已经三个小时了，我仅仅读了全文的三分之一。看过的情节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仅仅留下了“卡赞采夫”“西班牙”“莱萨”等几个词语。

这使人沮丧又无奈。

一想起那个声称“在亲切的厨房间翻译巴别尔”的家伙，我就感动，这感动绝非莫名，来得自然而实在。那年过七旬的家伙叫戴骢，他表示“只译介自己引为同类的作家”。他做到了，他是真诚、良心与毅力的混合品。而现在呢——我这个声称迷恋戴骢、巴别尔和莫泊桑的人竟然意乱神迷，在整整三个小时的时间里一无所获！我把十个手指头拽了一遍，每个指头关节都发出了“叭叭”的响声，干脆又短促。这样以来，我感觉到精气神缓缓回流，朝脑袋渐渐汇聚。

我必须读完戴骢翻译巴别尔的《吉·德·莫泊桑》。必须！不仅读完，还要读透！这样，我把“打从那时起，我每天都在宾杰尔斯基家用早餐”之前的内容又细读了一遍。

早在那时——我年仅二十——我就发誓说：宁愿挨饿、坐牢、流浪，也决不每天在办公室里坐上十个小时。这并不是什么胆识非凡的誓言，可我信守不渝，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我头脑里装有我祖先的智慧：“我们生下来是为了享受劳动、打仗和谈情说爱的欢乐，我们是为此而生的，其余皆非我族类。”

这句子使我快活，我不由自主地重复读了三遍。我发现自己愈加喜欢巴别尔了，早在一百年前，他就有这样豪放不羁、锋芒毕露的观点，着实使人钦佩。尽管我没有稳定的工作，收入微薄，交际的也多是中下层次的朋友。但是，由于看多了被公务员身份束缚的年轻朋友们，日复一日地在冬暖夏凉的办公室里看报纸、扯闲篇、喝茶水……我早就痛下决心要把儿子的未来交付给儿子，让他可以在年轻时做多种尝试，开店铺、跑业务、写剧本……只要他喜欢，尽可以凭着激情和毅力实现它们。我宁愿他遭受一些苦难，也不愿他把自己锁进牢笼。当然，我不希望他挨饿、坐牢、流浪。

我的儿子，那个正被恋爱的欢乐、战栗、忧伤缠绕的小家伙，他也表示过决不把自己的精力和智慧奉献给死气沉沉的办公室。

我们生下来是为了享受劳动、打仗和谈情说爱的欢乐，我们是为此而生的，其余皆非我族类。

读到这儿，我必须再次停下来。因为茜茜突然从我脚下一跃而起，几乎是趔趄着窜向门口，那急迫的样子使人忍俊不禁。肯定是綦多味回来了。它直挺挺地坐在门口，两只眼睛专注地盯着防盗门，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像等待隆重的客人一样，既焦急又谦逊。它总是比我先听到他上楼的声音——那沉重又缓慢的哀乐。

11

“妈的，净他妈过河拆桥的主儿，从明儿起我到厂子堵门儿去，豁出去了，谁怕谁呀，老子光棍儿一条……”他一进屋就开始嘟囔，声音不大，但字字带着恨意和杀气。茜茜不识趣地迎上去，像往常一样抱着他的裤腿亲热。他没好气地把它踢出去，并不用力。它以为他逗它玩儿，又一次扑上来，从喉咙里发出愈加惹人怜悯的“娇嗔”。

“去——”随着低低的一声吼，他又把它踢开，这次稍微用了一些力气。茜茜愣怔了一下，但随即又死乞白赖地欲扑上去。它爱他，爱得纯粹、固执又深沉。它只管源源不断地献出忠诚和热情，即使在我们心情暗黑如坠深渊的时刻。

“边儿去，滚——”他突然把声音提高到45分贝以上。显然，茜茜受到了惊吓。它那刚才还由于兴奋而高扬着的尾巴立刻耷拉下去，耳朵也颤巍巍地抿了起来，身体呢，低低地匍匐下去，且不住地颤抖。它紧贴着地面一步一挪地钻到床底下避难去了。

“干吗吓它，它和四五岁的孩子一样，有记性，也知道害怕呢！”我欠了欠身子，但并不打算像茜茜一样向他献媚，尽管我知道他心里窝着火。

“又要失业了可能！他妈的，我真想炸了他们！狗×的，我的B本被吊销了。真算是倒了血霉，厂子所有搅拌车的号牌都TM的磨花了，可那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的孙子们偏扣住了我。唉，人要是走背字儿，放个屁都能砸到脚后跟呐！”他看起来很沮丧，眼神越发显得疲惫又空洞。

“咋的？厂子不是负责这事儿吗？你前几天还说吊了证儿后，厂子会把你安置在辦公室，给你开平均工资，多少钱来着？哦，想起来了，三千多，是吧？变卦了难道？”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是他三年以来第一份比较有尊严的活儿，可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没到手就出了事故！难道真是因为我克着他了？这三年来，他过得狼狈不堪，交完房贷后的余钱勉强够买最廉价的烟和酒。他几乎从不往家买菜，也不给自己添置衣服。尽管他以极大的热情对待每一份工作，可还是遭到了最无情的抛弃。而我，我不得不变得温和并善解人意。我要是狠心打击一个堕入生活的低谷并且已经被四溅的碎石砸得头破血流的男人，那“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算什么？我还算个人吗？

“狗×的，哼——群狗×的！”他一边咬着牙骂，一边愤愤地脱掉脏兮兮的衬衫和裤子。

“要不我去和他们交涉一下？毕竟我懂点儿法律。之前我就说吊你驾照前，得拟个合同，你不听，上当了吧？我会害你吗？这世界上除了我哪儿有个可信的人呢？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那些人基本不是人，他们扭转屁股就不认账！现在可好，你替他们摆平了事儿，他们不但不给你承诺过的工资，甚至，连重新考证的报名费都不愿给！哪能这么欺负人呢！放心，我律师界和法院都有朋友，实在不行，咱就和他们打官司！”

我的本意不是谴责他没有遵从我的指示导致了目前的被动。只是想向他证明在这件事上他不是一个人，我愿意入伙和他一起战斗。但他似乎只领会了我谴责的部分，而完全没有顾及到我是真心愿意为他争取合法权益。

“不用了。我自己能！”他撂下这句话便转身朝洗浴室去了。本来，他是想坐到沙发上休憩一下的。

他从我眼前闪过时仅穿着一件棉质平角内裤。但我没觉得害臊，也没觉得不合理。除了醉酒，他内裤里面的小兽不会轻易狂躁，就好像被主人连年来的霉运和晦气感染。或者，他给过它指令，而它也愿意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守护诺言，绝不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我断定至少有40斤肉从他身上不翼而飞，因为他明显瘦了。要知道，辞职前，他至少160斤！岁月如刀，刀刀割肉哇！而我何尝在意过他伤口的形状和深浅，我何尝给它们涂抹上云南白药，再轻柔细致地用纱布包扎？

12

他辞职后，前两年我还能以莫大的耐心和爱对待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尊严，尽量不使他感觉到“吃干饭”的难堪。可是后来，我渐渐失去耐心。倒不是因为他三番几次丢掉工作，而把生活的重担压向我，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丝毫不追求精神上的提高，也不注重创造和谐友爱的家庭氛围。

有一次，早晨六点半，他开车载着我回百里外大山深处的父母家。车行至中信路与普渡大街交叉口处时，车流突然变缓，前面的车纷纷朝右打方向盘。他不问青红皂白就破口大骂，操，一大早就堵！待绕着最外面的车道通过时才发现原来发生了车祸，白色越野和满载着蔬菜的三马剧烈相撞，三马侧翻在地，西红柿、茄子、南瓜等凌乱地散落在地，狼藉一片。而偏离中心现场两米处有一大滩血，应该是三马车司机留下的。驶过之后，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而他随即优哉游哉地哼起了歌，连表隋上的歉意都没有。

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把他打造成我期望的那种人，但眼看着他执拗地偏向一边，甚至是完全相悖的方向时，我的懊丧往往趁虚而人，甚至有时候使我露出尖酸刻薄的嘴脸出来。如果恰巧他此刻不长眼冒犯到了我，我就会口无遮拦地将上面那些裹着硫酸的臭话砸向他，全然不顾他正被生活的泥淖涂抹得近乎窒息。

还没有读完《吉·德·莫泊桑》，我的前夫綦多味就回来了。我知道，之后的时间不再属于我——对于喜欢独处并且只有在独自的空间里才能获得安全感和创造力的我来说，他的每一次回家都是极具破坏性的闯入。

我不得不合上书，像往常一样到厨房踅摸着晚饭的事儿。我只需要熬好粥，并且把要炒的菜洗净、切好。他热衷于炒菜，并且也乐于研究新鲜菜品。他做出的皮蛋拌黄瓜、椒油炝拌莴笋、糖醋鲤鱼、清炖羊肉、五香鸡翅等十几种凉热菜都很地道。水开后，我把绿豆、小米一起下了锅。刚把茄子切成细条，准备着泡上黑木耳时，听到他在浴室大声喊叫。

“喂——给我拿个裤衩，蓝白条纹那个，床前头的小圆桌上，你找找。”

他总是忘记带内裤进浴室，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但他拒不承认。即使我表达出愤怒，他也总是死乞白赖地说，拿个裤衩而已，又不搞事儿。的确，每次给他送内裤时，他都把全裸的身体藏在玻璃门后，而把一只被我调侃为“粪叉”的手伸出来。

“给我擦一下背吧，行不？太刺痒了，难受！”他这话说得很没底气，好像还有丝丝缕缕的羞涩在里面。三年以来，我们从没有给对方擦过背，即使在我脱光了衣服站到他的黑暗里的那一夜。

“行不行啊，珞珞，擦一下背而已，不搞事儿，相信我。”

“那？你——”

“我？哦，我把它围住。”

我确信他不会使我难堪。果然，我进去时，他已经把浴巾围在了腰间。

“使点劲儿啊，泥儿多！”

他弯下腰，手扶在马桶盖上，把光溜溜的背完全呈现给我。这张背已经不像三年前那样白皙，而是泛著暗黄油腻的光，一些伤痕过后的斑点零星地覆在那儿。我感觉到一股气流缓缓上升，眼圈随之酸涩、膨胀。这盲目无知的男人还是受到了惩罚，他当初的信心百倍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打压得檐口残喘。可是还得勉强装出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为了掩饰一时的慌乱，我不由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儿。

“哈，劲儿不小，过瘾！”

没想到他在我毫无防范之下突然回转身子抱紧了我。就在十几分钟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擦一下背而已，不搞事儿，相信我！可是现在，他用两只胳膊牢牢把我钳住，眼睛放射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光芒，凶狠、热烈、卑怯等诸多情绪一波一波变幻着。而我除了尽最大、最野蛮的力量挣扎之外，就是用一张愤怒到扭曲的脸怼着他。他很快败下阵来，目光也玻璃碴似的碎在地上，随即腾出一只手把我的头狠狠按下，按在他胸脯上，久久地按着不放手。

“珞珞，我只抱一会儿，一小会儿，你别动，别怕，不搞事儿，相信我。”他的声音很低，像裹着十几厘米的钢铁。他抱着我的力量不太均衡，时而松懈，时而紧张;时而绵软，时而坚硬;时而收敛，时而疯狂。七八分钟后，他平静下来，并迅速把我推出浴室。整个过程，我没有感到有“小山”耸起来抵住我。我想一定是他克制住了它，他忍着疼痛和燃烧克制住了它。其实，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产生过回应他并给予他的龌龊想法。甚至，我渴望他像个疯子一样占有我，掠夺我，虐待我。但我清楚地知道，如果仅仅出于对两个肉体的关照，显然，一番激情澎湃之后，将是无尽的难堪和悔恨，因为，之前那一次，我已经深深领略到这难堪和悔恨带给我的不安和羞辱。

13

一刻钟后，他从浴室出来。我们谁都不说话，意图用沉默来掩饰刚才的一幕。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事儿你准备咋办？”每一次短暂或长久的沉默之后，我都愿意放下姿态主动将它打破。倒不是因为我性格上软弱，我是觉得诡谲的生活已经把太多的苦难砸在了我们身上，我们应该尽自己所能给予对方理解、宽容和爱，而不是挑剔、责难和憎恨。

他没有回应我。显然，他又沉浸在“失魂人”主播的《我的老千生涯》当中了。那是一部网络小说，主要讲一个职业老千金盆洗手后对半生嗜赌的惨痛人生的自述——从初出茅庐的老千到老千高手，再到专门抓老千的高手，最后在悔恨、失落中退出“江湖”。大起大落的刺激人生，是一群群疯狂赌徒的众生相缩影，欺诈、争斗、圈套，输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时光、亲情、人性以及那些令人痛惜的美好。

“喂——你准备咋办？！”我稍微提高声音。我不是个能耐得住沉默的人，沉默会像绳索一样勒住我脖子，进而使我窒息、死亡。

“哦，明天我就搬走，珞珞，再也不烦你了，珞珞，相信我。”綦多味关掉“失魂人”那低沉厚重的男音，之后，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挺直身体，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你——你说啥？”我心里一紧，只要他说出“相信我”这三字，他必然会用行动实践他。虽然，我迫切渴望不被闯入的生活，之前也不止一次要求他搬走。但现在，在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之下，他轻描淡写地通告我明天就搬走，这实在太过戏谑。

“我明天就搬走，再也不烦你了。哦，还得告诉你一件事，我要和吴青琴结婚了，吴青琴，你知道她，就是丈夫死于透水事故、她自己又被机器绞掉了一条胳膊的那个女人。记得给你说过，她是我初中同学，我暗恋过她。珞珞，她同意了，我想，我可能，或者，我应该和她在一起。”他说完这些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神情也由之前的慌乱变得安静。

博美犬茜茜在吃了两汤匙的牛肉味膨化粮之后躺在地板上假寐，一点点动静都能使它睁开眼睛。由于困乏的侵袭，它睁眼的动作显得很勉强，发现没有情况后，又疲倦地合上。如此三五次，终于进入梦乡。它的眼睛圆明深邃，睫毛细长密实，简直比我的眼睛漂亮一千倍！有时候，它用脑袋紧贴着我，喉咙里发出轻微又娇嫩的喘息声，那时，我真希望它能够是我的女儿。

“哦，你们，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有一个多月了。她心眼儿好，能干！”綦多味说话时的淡定很让人吃惊。他刚才的冲动应该是和我诀别的仪式。

“你爱她吗？”

“我暗恋过她三年。”

“你现在还爱她吗？”

“关键是你现在不爱我了，”綦多味点燃一颗烟，猛抽，“我也是有尊严的，老耗着你，也不是个事儿，我他妈的想做个男人，让你瞧得起的男人！珞珞，好好生活，别委屈着自己。”

“你们会幸福的。”我哽咽着祝福了他。我竟然感到莫名的伤感。

“那事儿？你准备咋办？”

“驾照的事吗？”

“嗯。”

“能咋辦？混着吧，哪儿哪儿都要钱，最起码每个月还有三千多块钱的进项。你知道，我也没啥能耐，珞珞，房贷还是由我还，吴青琴也答应了，请相信我。你带儿子吧，靠谱儿，我相信你！”他朝我笑了笑，并用左手拍了拍沙发。他在示意我坐过去。

“儿子恋爱了，你知道吗？”我挨着他坐下来，并把右手放到他腿上，他顺势也把右手压上来，就好像时光又倒回到了十三年前。

“就知道他不安生，你看他把自己收拾得那个溜光贼样儿，哼！”

“女孩儿是一班的，独生女，一米六五，清瘦，名字挺洋气，叫啥？哦，谷安白，就是谷安白，怎么样，好听吧？”

“你简直纵容他！”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并不是真的生气。

“上个礼拜天，我和他谈了一次——不是谈话，是谈心。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做他朋友，可是因为大意，我做得不够好，甚至，他产生了误解，认为我只是想压迫他，欺骗他呢！”

“嗯，有点儿，你的确，我是说有时候，你的确有点儿蛮横。谈得咋样？”

“还好啊，他对于两个相爱的人要互相‘欣赏‘理解‘包容理解得挺到位。”

“嗯。不管怎样，祝福他吧。”

“祝福他！”

窗外是一片凝滞不动的淡蓝色天空，絮状云朵肆意蔓延，几只动作灵敏的麻雀轻巧地飞向远处，把自由、平和、愉快的呜叫从高空抛下。它们是最真实的存在！这个下午转瞬即逝，即将到来的黑夜亦如此。然而，黑夜之后的明天毕竟有别于今天，也许，正是这细微的差别给予我们活着的光芒和勇气。

责任编辑木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