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纪事
2020-11-12胡剑
胡 剑
端午前夕,发小发来微信,问:“回么?一起去看船。”因为只有三天假期,千里之遥路上就要两天,我只得又一次说“明年看看有没时间”。事实上,自从到镇上读书,后来考取大学,在无锡工作,三十余年都没有回过村里过端午,更谈不上去看船了。
我的老家湖背村是在江西省高安县(现高安市)的乡下,村子就坐落在杨圩镇与灰埠镇之间,离村子最近的集市叫卢家圩,一条名叫“锦河”的赣江支流把这个集市一分为二,河南岸叫“卢圩”,河北岸叫“岩上”,分属两个镇(那个时候叫公社,后来叫乡)。步行去卢家圩赶集二十分钟不到,比去杨圩镇近一半的路程,如果没有交通工具的话,大家都喜欢就近。在没修芦圩大桥之前,两岸来往都需要摆渡,摆渡的老艄公不强制收费,你只要放些分币在船头的毡帽里即可,全凭自愿。过年的时候过往的村民都会给得多些,冲冲过节的喜气,娶亲嫁女的也会多给些。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去锦河对岸大姑妈家拜年,大哥说骑自行车去,才知道芦圩大桥已经建成,没坐上老艄公的摆渡船,心底确实有些遗憾。
之所以这么强调卢家圩这个小集市,是因为卢家圩是“看船”的中心地带。端午节期间,四面八方的村民,穿平时舍不得穿的漂亮衣裳,聚集到这里看龙舟比赛,村里不管遇到谁,说的话就是“走,看船去”。
故人不可见,新知万里外。
丹心照夙愿,鬓发日已改。
离家数十载,村里能叫出我名字的人越来越少,母亲五年前因病去世,前年最好的发小正元也已意外离世,村头小卖部南公的“建军回来了”再也听不到了……那些熟悉的声与影还能找到么?
祠堂
锦河两岸有数百户村庄,每个村庄都会有一条龙舟,大的村子或有钱的村子会有两条。村民都习惯把龙舟叫龙船,赛龙舟叫划龙船,或者干脆就叫划船。平时船会放置在村里的大祠堂,只有端午节的时候,船才会放下来,由二十多个壮劳力(小伙)一路吆喝着扛到三里多地外的锦河下水。
胡氏祠堂在当地农村有着极高的地位。每年春节,村长第一个到祠堂前打爆竹(放鞭炮),然后每家每户都由最年长的男丁带队,先三鞠躬再打爆竹,庄严肃穆。“大事小事都到祠”,村里商量什么事情、处理政务都在这儿。祠堂也是一个说理的地方:“走,一起去祠堂里哇事(说理)。”似乎只有这个地方才公正。外地来的瞎子唱戏、县城来的高安采茶戏也会安排在祠堂。要是哪家出了个大学生,村里会请镇上的放映队来放电影,村长会在放电影的间隙对着电影喇叭喊“恭喜某某家的娃谁谁考上大学,村里的娃都要攒劲,都要去恰(吃)商品粮”。我是村里的第三个大学生,当时也在那个祠堂里放了电影。
把船放在祠堂,除了崇敬,更多的是方便。祠堂大而长,放得下。20 世纪80 年代初期,湖背村的第一条船就是在祠堂里打造的,请了很多木工,用了很多木头,花了不少时间,涂了好多桶桐油。船造好后,村里一片欢腾,敲锣打鼓。在那个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极度贫乏的年代,这条船的建成无异于给村民打了一针强心剂。我清楚地记得,船摆在祠堂的左侧,黑压压的村民围在四周,前面坐着锣手和鼓手,中间空出一块空地,空地上整齐地站着两列人马,手里拿着桨,随着锣鼓声,有节奏地前倾后仰做划船状,嘴里大声吆喝着“一二、一二、加油”。旁边大人们都叫自己的娃们排到队伍里去练习划船,我在母亲的再三鼓励下也排进去,桨不够,哥哥就拿来一根木棍代替,一招一式非常卖力,大人们在旁边会对比,指着哪个娃划得恰噶(优秀)。即使不是真的划,也是非常累,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这样拿桨划空气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船真正下水。
祠堂,是严肃的,也是欢乐的。
如今,村的祠堂早已不存在了,其间修缮过一次,但最终还是倒塌了。新上任的村支书说,打算在原址上重新建造,那个位置谁也不能去动。
现在网络已经普及到村里了,年轻一代的村民会去关注祠堂吗?知道祠堂里有过那么一条船吗?
大锅饭
五月初五,端午节。
这一天是赛龙舟的好日子。
锦河两岸数十条龙船齐聚卢家圩段,这个时候人们谈论的话题就是哪个村子能抢到标。抢标就是龙舟比赛的时候在河道某个位置插一把旗子,谁先到达那个位置,就把那面旗交给这条船的鼓手(船老大),抢到标了,其实就是获胜了!
大多时候是几个村子一起邀约,一起比个输赢;有时乡政府出面组织,排场就大些;有一次县里来组织,惹得没有船的村子突击造船,那一次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上面有盖棚的轮船,场面极其壮观。
抢标的日子,也是看船的好日子,还是全村人吃“大锅饭”的日子。
母亲在这一天会包几个粽子,做一点发糕,蒸一些大蒜头,煮几个鸡蛋,每人一个网兜,分给我们兄妹三个。母亲还会在床底下撒一点雄黄,据说是用来辟邪。然后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拿出来给我们穿上,妹妹是一件花布绵绸裙子,我和哥哥是一件白色的确良长袖衬衫,这个季节已经是短袖了,但村里为了让衣服穿的得长久一些,每家每户都叫裁缝做长袖,短袖非常少见。
我们老家注重的节日有三个,春节、端午、中秋,这三个节晚辈是要送长辈礼的,烟、酒、礼金三样缺一不可。我到无锡参加工作后,从未忘记“三节”给母亲和老祖母打钱。“三节”中,也只有端午是在早上做酒,喝点酒,带着微微的醉意,划船的去划船,看船的去看船。
儿时的我们,最期待的莫过于中午那顿由大队提供的“大锅饭”了。一大早,村里喇叭就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各位村民,今天中午全体男女老少到岩上河坎边上集中恰(吃)饭。”做大锅饭的人员也有讲究,大都是原来在公社食堂做过的,采购的、烧火的、裁菜的、掌勺的,分工明确。当天早上去买最新鲜的蔬菜,买平时不多见的猪肉;大桶装菜,橧蒸饭,几个壮劳力扁担挑着去河岸。中午时分,我们几个小伙伴就眼巴巴地等着村里的船靠岸,划船的不靠岸,是不能开饭的。
“开饭啦,能吃几碗就几碗!”随着队长一声吆喝,大家一窝蜂去找碗盛饭,以家庭为单位,或蹲,或坐,或站,或半跪,一边吃着,一边聊家常,一派欢腾的景象。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是辣椒炒肉,把肉切成小片大火炒,辣椒剪细爆炒,再放豆豉和大蒜头,再爆炒,放酱油加少量水翻炒至熟。又香又辣,特别下饭。到无锡才知道,这道菜在江西叫“佳乡肉”,在湖南叫“小炒肉”,与四川的“回锅肉”有些像。现在,我做得最拿手的就是这道菜,基本每周都要做一次。
如今,十月不知肉味的日子早已过去,但“大锅饭”仍然吸引着我,不是饭,也不是菜,而是乡亲们齐聚一起的乡情。端一碗饭可以从村东头吃到村西头;下雨了,谁家的被子赶紧帮忙抱回家;晚上抬着竹床在外面乘凉,可以聊天到深夜;收谷子抢风暴时自家好了赶紧去帮别家……可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看船
看船是要选对地方的。
儿时的锦河很宽,水很急。
岩上村临河而居,也姓胡,是我们族亲,自然就把最好的位置给了湖背村,在他们村子里搬板凳坐在晒场上就可以看船,但河岸的大树有时会挡住视线。我们几个玩伴喜欢乱窜,结果在岩上村旁边的粮管所找到了最佳观赏点(这个粮管所早就不见踪迹了)。粮库的一面墙对着河道,墙上有上去的台阶,台阶看船视野宽,无遮挡,是最好不过的。后来知道的人多了,要早去才能有位置。记得我八岁的时候没找到地方,在粮管所台阶旁边发现一个活动楼梯,于是爬上去,结果不小心从两米多高的地方摔下来,自己的牙齿把下嘴唇咬穿了,很长一段时间吃饭都会漏出汤来,现在下嘴唇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看船,有时也是看人。
这一天,少年少女都像一朵花,成群结伴,二三一丛,四五一簇,到处是盛开的笑靥。平时几个发小有矛盾的,这几天都会烟消云散,笑嘻嘻的又结成好伙伴,手拉手去寻觅自己暗自喜欢的班花。邻村有一个叫肖简枚的,成绩好,小伙伴们都喜欢她,整个端午节看船,变成了寻人。远远地寻到了,她夹在一波人里走来,小伙伴们又不敢说话了,呼啦一声,绕一圈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又呼啦一圈……几次转圈下来,一个下午就没了,还是不敢说话,只是为了远远地看她。想想那个年代,七八岁的娃,读书都是在书桌上刻“三八线”的,超过一点线都会被人说死,话是断然不敢说的。看船的这一天,也是大人们相亲见面的好日子。媒婆到两头打招呼说,在河岸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你们可以去见一面,如果行就定下来。这比旧社会没见面就订婚的事进步多了,看船功不可没。
以前没造桥时,就岩上村一边看船,后来芦圩大桥造好了,就两边看,还可以桥上看,看到的风景更美,看到的人更美。今年的端午发小发来的视频让我又美美地重温了一把当年看船的景象。
又是一年端午时,
遥将祝福挂柳枝。
端午佳节,橘子花开,青艾滴翠,糯粽飘香。忙碌的工作,让我们来去匆匆,更忆儿时端午节,那种简单的快乐,那种清纯恬淡的记忆,而今已全然成了心中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留沉于心的却是那份回得去又回不去的淡淡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