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爹爹出嫁了(外二篇)
2020-11-12代应坤
代应坤
爹出嫁那天,是冬天,一大早天就灰蒙蒙的,奶奶躲在房屋东侧抹眼泪,爷爷木木地杵在门前,衔着二尺多长的旱烟袋,烟雾在他的脸上和头顶炸开了花。
没有迎亲的队伍,送亲的人也很少,大鼻子舅姥爷成了唯一的送亲者。爹弟兄六个,已有两个哥哥打光棍,舅姥爷实在不想让爹步他们的后尘。
爹牵着黑色小毛驴,一步三回头,当他看不见俺爷爷奶奶的身影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哭起来,蹲在地上,不走了。
舅姥爷急了:“这孩子,说好的不哭,怎么哭了?”
爹说:“俺想爹娘,俺想家……”
爹那年才十九岁,还不是完全懂事的年龄,舅姥爷不再说什么,任他哭,直到身边的黑驴撒尿,又骚又热的黄尿溅到他胳膊上,他才站起来,揉揉眼,牵驴走了。
路上走了三天,第三天傍晚,爹来到一个叫闪冲的地方,在一群陌生男女的簇拥下走进了草房,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司仪很卖力,但现场不热闹,俺娘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腿却被两个哭哭啼啼的幼儿死死抱着,俺至今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哭,要抱腿。
就这样,俺爹当晚就跟二十九岁的娘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闪冲这地方跟湖北、河南、安徽三省搭界,是一个三不管的地方,山多耕地少,交通又闭塞,粮食收成低,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男人们出去闯世界,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就像一粒随风飘起的芥子,吹到哪儿是哪儿,结果,有的穿上了国军的衣服,有的穿上了灰土布衣服,但直到抗日战争结束,很少有回来的,因而,这个本来就不大的闪冲,女人、老人、孩子居多。
爹在闪冲待了半个月,睡梦中哭了好多次。一开始娘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后来就没有了那份耐心,那天晚上就劈脸打了爹一巴掌,爹立马就不哭了,第二天,他见到娘躲躲闪闪的,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
爹在老家时就会做农活儿,到了闪冲也不惜力,他一开始用带来的那头黑驴耕地,黑驴不动弹,任你鞭子抽打,他这才明白驴跟牛不是一回事,驴是拉货的,牛才能耕地。山区没有牛,女人们只知道用铁锹挖地,爹也就用铁锹挖地,几天就挖好了。其间,娘也要挖地,爹不同意,压低声音说:“你是有男人的女人,不用!”这时,娘就会用热辣辣的眼睛对他笑。
山里,没有什么好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鸡蛋。爹挖地那几天,娘每顿饭都会给爹做一个荷包蛋,压在碗底,但爹常常只吃一小口,然后把荷包蛋送进旁边的两个孩子嘴里。
爹第二次被娘打,是在那年春天,因为帮助邻居张二婶挖地。许多年前,张二婶跟俺娘的关系就疙疙瘩瘩的,据说是因为丢了一只鸡的事。爹并不知道。爹看到张二婶走路像风吹杨柳一样,病恹恹的,根本不能劳作,就在俺家的凹地挖好以后,带着铁锹来到张二婶的地块,忙了一天。张二婶过意不去,就弄了两个菜和一壶小吊子酒招待爹,爹喝高了,深夜不知怎么回事,爹和娘就吵起来了,爹骂了娘一句恶婆,娘哭了,对着爹厚实的肩膀砸了几拳,爹也不还手,任她砸。
次日早晨,爹的碗底多了一个荷包蛋,娘说:“昨晚是俺不对,俺认错!这荷包蛋只能你一个人吃,别人不准吃。”
爹一脸的难为,磨蹭了好一会儿,趁娘出门担水的时间,把荷包蛋塞进了两个孩子的嘴里。
1950 年,闪冲陆续回来了不少男人,爹和娘天天眼巴巴地看着村口,眼睛都看酸了,没看到要回来的人。那一年,爹和娘的心情都很复杂,爹甚至提出回到老家待一段时间,娘不让,说:“要走,都走。”爹的眼角这时就爬出几滴热乎乎的东西。
河北唐山发生大地震那一年,娘走了,走得很安详,爹蹲在地上,用手狠狠捶着自己的大腿,哭得像孩子一样,喃喃着:“榴花,你走了,叫俺去疼谁呀?”
爹常常讲这句话:“打出来的女人嘴甜,疼出来的女人心甜。”山里女人没有不被男人打的,爹对娘的疼爱,闪冲人都知道;娘对爹的疼爱,山里人也知道,爹从山上滚下,下半身瘫痪那一年,娘的泪水流成了山溪。
直到如今,闪冲人还常常说:“这对男女真是人间绝配,只可惜没能生出一男半女来。好花都是不结果的,造化弄人。”
不要装
王辉睡得正香,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门外站了不少人,见了王辉,一个个脸上浮起谄媚的笑,几乎异口同声:王书记,有指示请明讲……
站在他面前的是亲戚、同学,平时这些人从来不喊他职务,今天怎么啦?
别站在外边,有话进来说。他说。
门外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为难的表情,快嘴王老五实在憋不住了,就说,三哥,不,王书记,您看这事哪能集体谈话呢,还是个别谈话吧……
王辉更糊涂了。你,老五,先进来!别装神弄鬼的。
王老五哭丧着脸走进来,嘴上嘟哝着,谁敢装神弄鬼啊,我和你弟媳一夜没合眼,打你电话又打不通。
王辉这才开启手机。
憋了一夜的来电提醒这时劲头正足,唧唧响个不停,一百多个电话号码蹦出来。
王辉还是弄不明白,就问究竟怎么回事?
王老五说,昨夜十点,突然接到你的手机短信,上面是三个字,不要装。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我究竟哪个地方得罪你了,直到天亮我才想到那天我们弟兄几个一起喝酒,他们说你不喜欢我,只喜欢他们,我借着酒劲说了一句,王辉算熊的,脱了那身皮,还不如我呢……
别说了!王辉翻开短信,大吃一惊:“不要装”发给了通信录中的所有人!他这才想起,家里住房斑斑驳驳的,无法使用了,他找人准备今天装修,谁知老父亲今天要从老家赶来,老人脾气怪,怕他介意,就只有推迟装修,他正在给那个装修老板发信息,正巧对方电话来了,对方说,好,好,我等您通知。这事就过去了。
群发信息是怎么出去的呢。
是不是孙子雨桐发的?昨天他拿过手机。
走进卧室,这时妻子说,雨桐真聪明,会群发了,幸好新手机号码少,要不然,真要闹笑话呢。王辉急忙走出门外,把手机翻给大家看,一个劲地道歉。门外,又一波人面色复杂地往楼道赶,这些气度不凡的人,此刻腰杆子好像直不起来了。
距离
我们这儿流行陪读。
我租住的是平房,单门独院,陪读的四家集中在一个院落内,住的时间久了,就熟了,每个周末下午,镇政府的桑塔纳把我送到院门前,他们就冲我点头,招呼我,戴镇长好!
上个月的某天,三位男陪读提议搓麻,我答应了。
我的蹩脚麻技,让三人颇得实惠,每场我都要奉献百元大钞,如此,他们搓麻热情更高,夜里九点钟,有时还来敲我的门。
渐渐地,他们跟我随和起来,时常开开玩笑,称呼上也由戴镇长转为老戴。
那天打牌,我的牌特别顺。我自摸了一张嵌二筒,老钱不无妒意地说,四只眼的确比两只眼好使唤,连背面的牌都看得见!
我有些不悦,起身欲结束牌局。
在我们家,四只眼是狗的代称。娱乐上升到侮辱,还有啥意思?
老孟从中拉弯子,狠狠地瞪了老钱一眼,说,谁再乱说话,罚款!
我的牌仍然很顺,天擦黑时,千元大钞进了我的口袋。
当晚,几家厨房均传出男女对骂的声音。
此后,再无人提议搓麻。大家目光碰在一起,讪讪的,全无当初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