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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的精灵

2020-11-12

鸭绿江 2020年21期
关键词:鱼篓桅杆渔网

武 汛

人的出生地是不能选择的,我却庆幸自己出生在湖北省武汉市。湖北,素有“千湖之省”之称,武汉,既是湖北省会,又称“百湖之市”,正乃湖北省的典型缩影。据2005 年武汉市水资源普查,全市共有大小湖泊166 个,其中最著名的当数坐落在武昌区的东湖。该湖风景区范围有88 平方公里,仅湖面就有33平方公里之巨,像一颗硕大的翡翠镶嵌在珞珈山和磨山之间,是中国最大的城中湖,水域是杭州西湖的六倍。东湖水面壮阔,烟波浩渺,景观旖旎,风景如画,吸引了千千万万中外游客纷至沓来,以至于凡到武汉之人,没有不去东湖的;凡去过东湖的人,没有不为之倾倒的!尤其是五十多年前朱德委员长畅游此湖时,欣然题下了“东湖暂让西湖好,今后更比西湖强”的诗句,更是提高了东湖的名望,增强了武汉人对东湖的自豪感。曾有那么一些年,听说还有些市民有了想拿东湖去与西湖试比高的想法,这里,我不便妄评二者高下,毕竟西湖的盛名不是随便哪座湖泊所能撼动的。不过单从水资源的富饶与水域的宽广来看,东湖也的确有它独特的优势。西湖虽好,但作为一代佳人,旁边没有伴侣相随,多少有点形单影只,显得势单力孤,未免有点一枝独秀;而东湖则不同,一样天生丽质,气度超群,却前有秀丽多姿的杨春湖开道,左有空旷俊逸的沙湖、四美塘追捧,右有端庄妩媚的严西湖、严东湖护驾,后面还有水草丰美的野芷湖、烟波浩渺的南湖以及水天一色的汤逊湖威武镇后,真正形成了群美环伺、佳丽拱卫,既有丫鬟闺密陪衬,又有姑嫂姊妹伴随的倾城倾国之态。这还仅在武昌一个行政区划之内,若是再跨城区,往东西南北稍稍伸一下胳膊与腿,马上还会遭遇月湖、墨水湖、菱角湖、塔子湖、斧头湖、梁子湖这些大大小小、密如蛛网的各式城中湖泊,形成鳞次栉比、群水相依之势;如果还要再往远一点,则有更多更大更具特色的湖泊、河流、水库,池塘、堤坝、沟渠扑面而来,它们纵横交错,明衔暗接,浑然一体;再往前,就是横贯武汉的中国第一大河长江和它最大的支流汉江,它们贯通三镇,穿越全市,昼夜不停地把星罗棋布的大小水域沟通起来又从容不迫地把它们汇集疏解出去。所以说,武汉这座城市最大的资源是水,最大的优势是湖,最大的特色是这种资源优势提供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产品。如果说江河是武汉的骨骼,湖泊是武汉的内脏,满城皆水是武汉的脉络,那么藏在这之下的鲜活百态汪洋恣肆的鱼虾蟹贝,则是最吸引我并让我痴迷不已的武汉的精灵。

生在武汉,天生就离不开水,自然也少不了鱼。听父母说,我出生那天,正逢武汉连降大雨,半月未住,长江水位已突破历史最高记录,全市精壮都上了长江大堤昼夜值守,严防滚滚江水破堤而入;而市内早成泽国,积水淹没了大街小巷,浅处漫膝,深处过人,河湖塘堰的水族大军趁机涌入街区,游入马路,戏于窗下,一到夜深人静,到处可听鱼跃蛙鸣。我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搭了一条木船,被我爸送到医院生下了我。为此,我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汛”,排在武姓后,作为武汉大汛之年的终身纪念。

许是水多之故,加上各种水面遍布市内,又处于温暖潮湿、四季分明的季风气候带,武汉水生物生长繁殖得就特别快,鱼虾也格外多,城市居民——无论男女老幼,与水中精灵同生共处并受其馈赠的机缘也特别多。回首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直至改革开放的七八十年代,武汉和中国大多数城市一样,还处于尚未开发的自然城乡状态,且不说大部分郊区农田广阔,菜畦井然,河湖环绕,沟渠纵横,到处都是水生动物的天堂;即使设在城中的机关、工厂和学校,也大多注重绿化,除了楼前植树种花,院内也是绿草成茵,有条件的单位还挖塘蓄水,塘中植荷,荷下养鱼;即便在街道、商铺、楼宇之间,荒坡空地、沟渠池洼也到处可见,常常是水边枝繁叶茂,水下鱼虾跃然,已然成为天然的水族世界栖息地。我之所以没有其他什么嗜好,唯独迷上鱼乐,正与这种城市生态有关。

我家是典型的教师家庭,父母解放后来武汉参加工会工作,20 世纪60 年代遇机关精简,支援教育,爸爸去中学教地理,妈妈到小学教语文。全家起先住在万松园路市总工会大院,后来搬到赵家条路第四十中学,前后几十年不是住在一条长走廊连接十几家的筒子楼,便是住在四家合居一个单元的“团结户”。那个年代的家庭都是这么过:无论你家几口人,住房只有一间,面积不大,三十平上下,至多能放大小两张床、一张饭桌,遇到三代同堂或孩子多的就得每晚支铺。再便是不管单元里有多少家,男女老少多少人,都是共用一个厨房、一间厕所,洗漱都在其中。就是说,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所有维系生命的支撑全源于此,能量进出的通道都连在一起。要说有区别的话,也只是市总工会大院我家住在二楼,窗口朝西,院中景致虽然每天尽收眼底,趴在窗台看下面很是惬意,可一到夏天,屋子晒得像烤箱,家里热得像蒸笼,即便拉上窗帘遮住太阳,全家人因为密不透风和烘烤效应,依然挥汗如雨,身如冒油。搬到赵家条后,才从市内迁到郊区,每天呼吸在青草绿水之中,比城里感觉更清新自在。春天可以到沟边剜地菜,夏天可以到树下粘知了,秋天可以钻进草丛抓蚂蚱,到了冬天,还可躺在操场暖绵绵的干草地上晒太阳,再也不必关在屋里挨蒸烤了。只有一事无论如何摆脱不了,便是这里的蚊子多而且大,其密集程度要超乎城里任何一个地方。任举一例便可使人明了。我爸每天睡觉前均要在脸盆里涂满肥皂液,关上房门后再向屋内四处空间使劲挖,往往十分钟后,盆内便粘满了一层厚厚的动弹不了的蚊子,这一夜我们睡得就好得多。

当然,自然环境的这些缺陷远远挡不住我对家乡的挚爱,何况只要在武汉,不管家在何处,都会充满了这座城市的天然特点,就是水多、鱼多。哪怕原来住的工会大院位于市中心,离展览馆、公园、商场这些城市中心几步之遥,但院内曲径通幽,大树参天,办公区家属楼错落有致,还种有大片菜地,养了一个鱼塘,塘里白鲢成群结队浮在水面觅食。搬到四十中学后,离大自然就更近了,由于家属楼盖在学校最后,便与菜农为邻。于是,我家前有绿草如茵的学校大操场,四周则是一望无际的蔬菜地。不仅土壤松软肥沃,一年四季长满各种蔬菜瓜果,而且地块之间,被无数田字形水利系统切分,横为沟,纵为渠,整齐划一,井然有序,既为农作物的成长提供源源不断的水源,又为不同时令品种蔬菜的管理划分了区域。由于这些沟渠常年不干,又成为各种各样水生物绝好的繁衍之地,滋生着丰富多彩的鱼虾蛙鳝。那时的中学连围墙都没有,仅以一条长而不深的宽沟作为校界,酷似四十中的护校河,里面漂满浮萍、水草,有小鱼在水面游来游去。每天,我们都在菜农挑粪施肥、舀水浇地的辛勤劳作中,穿过操场去上学、放学,然后跨过宽沟去农村找同学对作业、做游戏,或者经过村子到惠济路商店去帮家里打酱油买醋。为此,从很小起,我就生活游戏在水旁沟畔,耳濡目染林林总总的捕鱼行为,现在想来,我觉得武汉人的确当得了中国内陆城市中最热衷渔猎活动市民的桂冠。

最常见的是在我们郊区的路旁田边,十天半月总会有一个或几个脚穿半深雨鞋——武汉话叫半统套鞋,身背一只鱼篓的男人,扛着一杆长竹竿前带有三角网绳的渔具,到菜地水沟来捕鱼,我们称之为“撮网”。只要我们放学回来看见了,总要和一群孩子跑过去看。捕鱼人会从脚边下网,先轻轻插入沟底,顺着沟底慢慢推到对面,再顶住沟沿使劲往上撮,直到三角网撮出了水面,才稳稳地把网拖回来,双手握住网杆,朝沟边前后一叩,网中之物便全都倾在脚下。这时我们便会兴奋地围过去,伸长脖子往里看,多半会看到一堆湿漉漉的水草,夹杂着几只田螺和泥贝,有只尖头方尾的水虫在极力向草里钻,如果是春天,必定还有一把胖嘟嘟的黑蝌蚪在奋力摆动。最后,肯定有一条或几条鱼露出来,拍打着尾巴,欢蹦乱跳。不过都不太大,只有拃把长,以鲫鱼为主,武汉人叫它喜头;也有不起眼的小花鱼和圆溜溜的小杂鱼,武汉人分别称作麻牯愣子和愣子;有时还有一种全身紫红却披有刺鳍,最多只长到一指长的小鱼,绚丽而威武,有点令人生畏,类似今天的热带鱼,武汉人称之为梭子鱼。撮鱼人一般只把喜头、愣子扒出来,放进鱼篓,其他则一概不要。他不要,我们也断不敢捡,最后任其蹦回水中。这之后,他便会朝前走几步,接着往下撮,时常从水沟这一端撮到另一端,我们这些孩子也从这一端跟到那一端,亦步亦趋,忠实观战,心绪亦随着鱼获的多少而上下波动。倘遇一网数条,白花花的喜头在网里欢蹦时,我们跟着一块高兴;如若收获不大,或者连撮几网都毫无所获,最后不得不放弃一条沟时,我们比撮鱼人还要难过。

大概是老天爷感到我们的虔诚,于是不久,便派来个更高强的渔翁。此人下穿一身缀满补丁的连腰橡胶裤鞋,上穿一件旧雨衣,斜挎一只扁鱼篓,不是站在沟边,而是直接下到水中,走进宽宽的护校沟里去捕鱼。只见他左手握一把弓形渔网,右手捏一副竹制三角架,捕鱼的方式是:先把渔网插在沟中,然后用三脚架在旁边点点戳戳,搅得水中不时翻起混浊的泥花,就顺着泥花一下一下往网里赶,待步步紧逼泥花无路可去时,便迅速抬手,将渔网提起,网中已有一条银白色的大喜头在蹦蹦跳跳! 真个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连水草都跘不上,也没有田螺、水虫的干扰,干干净净,“砰然”落网。我们佩服极了,后来听说这种渔具叫赶网。那天看得我们五迷三道,直到捕鱼人赶完一条护校沟,收获得钵满盆满地走上岸来歇口气,我们才有机会看看他的鱼篓,乖乖,大大小小居然装满了,足有四五斤鱼,把我们馋得几天都睡不好觉,心想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有这么一套捕鱼神器呢?

相对而言,更专业更有气势的设施就应是架在江边的搬网了。由于部件大,安装复杂,需事先在水中立好木头支架,然后将一根长长的桅杆,或者把两根桅杆接在一起搁在支架上,大头朝着岸边,用绳梯操纵,梯下要悬挂压重的坠石;小头伸到水面,吊着一个由两只楠竹弯作十字交叉后撑开的渔网,网不深,但面积巨大,中间还系有一团诱鱼的引饵。操作方法是利用杠杆原理,先将绳梯解开,让桅杆大头高高翘起,将大网送入水底,渔人则坐在岸边抽烟等候。约莫一根烟工夫,也就是五六分钟之后,渔人站起来,抓住绳梯快速往下拉,待桅杆拉到胸前,渔网渐出水面,便用手压下桅杆,使渔网高高吊起,鱼获情况这时便可大致了然。一般是鳞光闪闪,跃为一团,那是江中最常见的白参、刁子鱼;如果青白或全身斑斓生出一对横刺的扁口,定是滑溜溜的江鲇和黄牯鱼。遇上汛期,只要能守,还能起获金色的江鲤和银白的江鳊,有时甚至碰到珍贵的白鳝。这时,渔人要挽住绳梯,固定好桅杆,再拿起一杆长柄操网,踏上搭在水上的吊桥,快步走到网前,只消用操网向网底轻轻一点,各类鱼获便尽落网中,提回之后再一一拣入篓中。做完了这些工作,或者如果这网没有收获,渔人再将桅杆解开,放下绳梯,让渔网重新沉入水底,静等下个起网时辰。

若和撮网、赶网那些简单的捕捞工具比,搬网无疑是半机械化的重器了,一般绝不轻易挪动,可有时候也可灵活运用,要不怎么说武汉人是天生的渔猎高手呢?譬如,一到春雨夏汛,或者连降大雨,水位暴涨,河塘满溢,便可见大大小小的搬网、迅速布满市郊的沟渠港汊,俨然一片人人架网,处处设伏之大军临阵对战之势。因为此刻正是各类鱼虾大逃逸大流动大串联之际,捕鱼者几乎不需枯守静坐,有时仅半支烟工夫,便可频频起网。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搬网,此起彼落,不亦乐乎!且收获常倍于平时,捕获的不仅有成群结队的小鱼小虾,不时还有白晃晃的大喜头,金黄色的大鲤鱼,武汉人称作“毛子”;就连家养的白鲢、胖头鱼也经常撞入网中,这不稀奇,只怪这些上水鱼最爱随波逐流,一旦逸出家塘,很难逃过搬网的步步为营。偶尔还听到有人搬到了五六斤的草鱼,那肯定是从湖里窜出来的,作美了搬渔人的晚餐。这样的胜景延续了几十年,最奇葩的要数20 世纪90 年代有个夏天连降大雨之后,我陪一位部领导去武汉分局党校,通往党校的那条街道地势低洼,有几段已积水成河,人车如龟行,鱼逐却似箭。就有人抢抓渔机,在水淹最深处支起一架小型搬网,一手拽绳,沉着把控吊网起降;一手持鱼捞,不断操鱼、拣鱼、把鱼收进脚边的鱼篓,收获竟相当可观,北方来的领导称奇不已。待检查完工作,汽车再经过搬网时,部领导发现原先那只鱼篓已经不在,却换了一只更大的鱼篓,他不失幽默地说:“看来,产量又翻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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