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剧现代戏的有益尝试
——简评滇剧《回家》
2020-11-12杨军
杨军
2013年云南省话剧院原创话剧《搬家》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之际,笔者曾写了一篇题为《话剧〈搬家〉给云南戏剧创作的启示》的剧评,刊登在《滇池文学·文艺评论》上,获得了该刊物的年度优秀论文奖。论文获奖微不足道,值得一说的是我在文中借《搬家》反思了云南戏剧创作存在的几个普遍问题:对题材大小、轻重的偏狭认识;对民族地域题材的过度依赖;对现实题材到现实主义的认识差距。笔者认为话剧《搬家》对云南戏剧创作在题材视野、主题开掘、现实主义戏剧的审美追求上都是有启示意义的。
时隔六年,《搬家》的作者杨耀红,将此题材重新进行改编创作,由话剧变为了戏曲,由云南省滇剧院上演。虽然杨耀红老师谦虚地自称写戏曲犹如“小学生”,但滇剧《回家》其实已经走出了话剧《搬家》的原格局,成为了一次创造性转化的新创作。其中为了适应戏曲的特殊艺术规律,编剧、导演和演员等都做了很多努力,让这个现代生活故事凸显滇剧的戏曲化特质。但是,还是有专家对这个戏编导的戏曲化努力不太满足。笔者两次观看此剧,对一些有争议的地方进行了思考。因为杨耀红老师是熟谙话剧艺术的作者,她在向戏曲学习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有不同于戏曲惯常套路的方式,虽然让人乍一看不太适应,但细细想来,它又符合这个戏的总体基调,从而构成了该剧自己独有的叙事方式和风格。不熟悉戏曲传统套路的观众和一些年轻观众,反而接受得很自然。这不得不使我们思考,戏曲化在美学原则和具体手法规则之间到底有多大的空间?戏曲化是一种总体的美学原则还是一种束缚的窠臼?我们不妨来对滇剧《回家》做一次分析。
首先是全剧开篇。一般戏曲为了昭示“歌舞演故事”的样式风格,在开篇都会现有序曲般的唱段,或合唱或清唱,介绍社会背景、故事前史,或是全剧的主题意象、主人公的行动命运等等。总之,在开篇,剧种的声腔形象要出来,歌舞叙事的风格要立住,全剧从此可以开始娓娓道来。这是中国戏曲长期形成的叙事传统,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写戏曲的人都不自觉地在遵守此“规则”。然而,滇剧《回家》没有这样做,一上来既没有歌,也没有舞。舞台一角,单刀直入三个人构成的相亲场面。这确实是让看惯了戏曲的观众心中有点“堵”。
女主人公天睿在婶婶的介绍下,在公园长椅旁与福生初次见面。福生虽然没有“单车、手表、缝纫机”,但他有两间养父母留下的旧房子。天睿和婶婶最关注的条件具备了,正要欢欣地答应,这时,福生突然说“还没说清楚自己的真实情况”,婶婶和天睿疑惑看他,福生一瘸一拐迈开腿,原来是个“是个跛脚”(瘸子)。天睿和婶婶呆住了,观众也呆住了。这会相亲眼看要“黄”了,福生自己也觉得没希望了。谁知道,天睿却说:“我们这就去打结婚证。”全场一怔,在剧中人和观众的疑惑不解中,天睿和福生因房子从此命运勾连的故事由此拉开了。
整个全剧开篇,虽然没有一句唱,但是念白简洁精炼,节奏很鲜明。寥寥几笔快速勾勒出人物轮廓,人物反常的决定,勾起了观众对主人公命运的关注。和开篇必唱是异曲同工的,起到了引子、序曲的作用。而且还有不同于传统手法的新意,未尝不可?所以之前处于习惯思维的那种“堵”也就化解了。
序之后再看第一场。大幕拉开,电线杆、街巷、石棉瓦房……一幅20世纪70年代末大杂院的写实画面。因为全剧人物命运的关系是依托几十年间人们住房的变迁为背景,反映改革开放40年社会生活的变化提升。所以该剧舞美要如何呈现不同时代的“家”?就成为又一个有争议的话题。传统戏曲舞台讲究空灵写意,该剧因为题材内容的特性,光是空灵和程式化的一桌二椅,既不能满足这个戏的题材需要,也不能满足今天观众的审美期待。但完全写实又会走回话剧的路子,虚实相间就成为这个戏舞美的基本定位。我觉得这个定位是对的,舞美也为此想了很多办法。看似写实的外景或内景,实则都做了虚化处理。线条、框架与局部写实相结合,既营造了不同时代的生活环境和氛围,又便于转换、流动。有两场戏的转换是简洁流动的。天睿大学毕业要回来了,不知道女儿和福生是假结婚的爸妈交代福生去接站。福生答应着走出,心事重重,舞台左角落的景片和路灯推出,恢复序曲相亲的那个街角。造成了室内室外,从家到周边外环境的空间关系。既符合生活逻辑,又让写实空间变得富于变化和流动。
另一场是国企改制,随着厂房拆迁,原本铺满的舞台,瞬间空旷,只有远处隐约的旧厂房轮廓。已经成为深圳大老板的天睿回来收购昔日国企,遇到了“下岗职工”:福生。两人的变化和距离,让福生明白了那是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他脱下了当年天睿织给他的毛衣,拿在手中,揉搓、捶打,想扔又舍不得。他生气天睿变成“无情”商人;他懊恼自己身有残疾;他想割断所有情愫;但又心疼不舍、难下决心。唱念做打舞,大量程式化的表演帮助演员传达了福生对天睿、对自己的复杂难解的情感。同时,他不服输、不认命的倔强个性被激发出来,福生痛定思痛,决定带领下岗工友们,一起创业自救。当福生擂响大鼓,击鼓明志,震响了沉寂的厂区,震醒了迷茫的人们。空旷的舞台被演员的做功、唱功、惊心动魄的鼓声,充满了人物和观众的心理空间,成为福生人物形象塑造的华彩之笔。也把改革开放过程中,一代人经历思想阵痛、迈步探索改革之路的时代风貌带出。符合人物情感心理逻辑,符合戏曲行当需要,给程式化表演创造了展示空间,是编剧、导演、表演、舞美等多个部门通力合作,很符合戏曲化的典型例子。
传统戏曲中,武戏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形式,往往是吸引观众鼓掌叫好之处。但是反映现代生活的戏曲现代戏,功架、开打、跟斗这些动作幅度夸张的武戏程式如何使用?让人既觉得合理自然,又精彩好看?全剧有三段武戏。一处是天睿的妹妹天美与婶婶的儿子向宏,因两家的房屋纠纷,两个孩子出手开打,走的是花旦与小花脸徒手开打套路,符合人物性格,符合规定情境,因为程式化开打,既能表现矛盾,又具有造型艺术美感,所以观众并没有排斥,反而还看得津津有味。因为这里是相亲序曲之后的第一场,全剧也因这段武戏建立起了按照行当规律、程式化思维,呈现现代生活的风格样式,为后面全剧使用戏曲化手段,做好了铺垫。
第二段武戏,是在拆迁公司开进老厂区,面临下岗的职工们阻挡拆迁公司,两边对峙起来,两军阵营剑拔弩张,这是情境使然,必须得拉开的冲突场面。第三段武戏,是工人们在福生的带领下,决心拼搏奋斗,积极应对改革开放的步伐。这里没有矛盾冲突对象进行开打,但是青年工人们在激动人心的锣鼓中翻腾、跳跃,各种精彩的跟斗技巧,这里的武戏是对一代人在改革大潮中奋斗精神的诗意表达。戏曲之美的必须境界,就是得从矛盾冲突的故事中提炼得出诗的韵味,这里当然是符合戏曲化精神的。
举了这么多例子,不只是在为滇剧《回家》的戏曲化正名。客观地讲,滇剧《回家》的戏曲化还有很大提升空间。有些地方确实还存在戏曲化不够彻底的问题。比如唱段安排还有个别“话剧加唱”的地方;舞美的虚实相间还可以做简化;表演在归行当和生活真实之间的“度”;最后一场废墟中表白的戏,舞美和唱做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依然是有很多值得探讨的。笔者更想以此思考的是,戏曲现代戏的创作,戏曲化作为一个“门槛”,只要遵循了总体的戏曲造美原理,入门之后,是不是可以不用亦步亦趋地守着窠臼?一些不太常见的写法,反而可以促使二度创作想展开办法,使全剧有了新意。从另一种意义来看,中国戏曲的每一次发展不都离不开创新吗?
我们在不回避不足和问题的前提下,要看到滇剧《回家》在戏曲现代戏创造中做出的有益尝试,在当前为数不多的滇剧现代戏创作中,它还是一部能得到观众喜爱和时代共鸣的作品。所以,我们期待滇剧《回家》在未来的修改打磨中,更加圆熟,更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