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奇到传神

蔡毅

在人类历史的发展演进中，许多红极一时的事物消失了，不少重要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一些陌生的新事物不由分说地涌现，争先恐后地登场，天旋地转新陈代谢，云卷云舒古往今来，谁也留不住那些要走的东西，谁也挡不住新出现的洪流。

马帮曾是人类历史上一群跋山涉水出生入死、精彩故事多多的人群，驿路曾是联结四面八方，输送物质的血脉通道，如今随着公路铁路汽车火车飞机高铁的飞驰消失了踪影，变成破碎的记忆、零星的故事、隐匿的存在，飘散于高山深谷、村舍家庄。

作家陈约红，由于浩劫年代命运的播弄，被狂风暴雨抛到一座遥远的边地小城，背井离乡吃苦受累，观奇睹怪历险涉难，几十年后竟然将苦难经历酿造成一坛坛甜酒，供世人品尝回味。新近被列为儿童文学金牌作家书系出版的《驿路传奇》，就是陈约红奉献给广大读者的一部佳作，虽以儿童文学名义出版，其实可供所有儿童和成年人阅读，因为好书有翅膀，有口碑，有生命，它会跨界飞越，不受年龄、阅历、行业和种类的限制。

十六篇或长或短的文字，十六个奇情异味的故事，带我们进入一段悄然飘逝的历史，穿越在险峻诡秘的驿路古道，去探询既往，感知世事，见识别样人生，体验曾经的忧伤与欢乐。

开篇《骑马坝》就先声夺人，它以“你相信一只猴子能活一百岁吗？”引起你的好奇新鲜，带你进入一个高原盆地的马帮寨子，去观看古宅老屋、幽灵狐魅、大小马锅头。大马锅头见多识广、强悍威武那就别提了，他培养自己的儿子也严厉有方，使十三岁的儿子变成一个眼明手快，能抓住任何方向飞来的枪弹箭矢，打枪百发百中，具有“拔钉子”奇功的小神童。但在“成人礼”节日上，当儿子漂亮出色地完成了各种艰难测试，获得观众“一代更比一代强啊，骑马坝要出一个更厉害的马锅头了”的赞誉时，大马锅头由于不满意儿子借助了猴子之力，将猴子摔伤，并逐罚儿子离家出走，“走出七七四十九架大山，七七四十九天后，活着回来，才够格进入马帮！”这一违反人性的责罚，彻底毁了幼稚小儿，也葬送了大马锅头的一世英名和威望。儿子离走后生死莫测毫无踪影，大马锅头耗尽所有马匹资财，懊悔致死也没有找回自己的爱子。这个故事奇诡突谲，逆情悖理却又深触人性，极端的严厉、一时的暴躁、不容置辩的武断足以害物毁人。冲动是魔鬼，拔苗助长不可取，刚愎自用更是害人害己，一场轰轰烈烈的庆典仪式竟然酿出家破人亡的悲剧，该怨命还是怪己？生活中一失足成千古恨，望子成龙却演出悲剧的事例永远在不停上演，其中的教训惨痛深刻，值得人们长久深思与警戒。

《雪门坎》则写众山交汇处一个美丽地方发生过的一则痛彻心腑的故事。先描述山中隐伏的雪狼，那是一种狡猾而会迷惑人，像人一样走路，会变幻成一块石头、一堆马粪的恐怖野兽，一旦得手，它会将人、马、羊、牛嚼得一点骨渣都不剩。赶马人巴郎在“情人节”时遇上一个平生最欣赏最喜爱的姑娘，他俩从此堕入爱河，爱得如胶似漆。但一次夜晚约会后，姑娘回家时遭雪狼偷袭。第二天家人和他才发现姑娘不见了，像空气消失，像雪花融化，出动全村人寻找三天三夜一无所获。这悲剧撕碎了全家人的心，夺走了巴郎的魂魄，他懊悔得带枪带刀在雪原上乱窜，自伤自残，放弃了马帮财货的营生，像雪地上的一个游魂，整天不吃不喝老在追撵看不见的动物。悲剧就发生在大意的一瞬，一切的欢乐幸福都毁于忘情松懈。人啊，永远都不能麻痹大意！不能让胜利冲昏头脑！否则你可能丧失最宝贵的东西，一辈子也无法补偿。

《一把流浪的刀》讲述钱老大由一个响当当威风凛凛的马锅头堕落为一个丧魂失魄的流浪汉，并非遭灾被抢，亦非生意失误，仅仅是由于一把自己喜爱的瑞士军刀丢失，钱老大怀疑可能是自己最喜爱的小伙计阿发拿去，就不依不饶地展开全面彻底地搜查，当遍查追问无果时，他认定是最后使用刀子的阿发藏匿，态度决绝地将他逐出马队。直到有一天他意外从自己的坎肩里找到了那把误以为丢失的瑞士军刀，这才明白他过去糊涂犯横，冤枉欺侮了一个诚实小孩。一切追悔莫及，他羞愧得想自杀，但被众人劝阻。最后只有遣散马队，一人踏上寻阿发的赎罪之路。故事内容简单、明白，但读后却让人好一阵回不过神来，沉浸于一种无奈伤感痛惜之情。类似之事，谁没有碰过？疑心病、猜疑症不能放任，宁肯大度豁达一些，否则铸成大错，造成信任危机，那毁掉的可就是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互信，酿出分道扬镳、断送前程、事业重创等一系列恶果，极难收拾。

全书就是用各具风采、情味迥异的十多个故事从不同方面，展示艰难险阻的驿道风光、奇特多面的赶马人的生活。有远在月亮之上的桫椤寨，有一村只有一户人家一个人的白石岩，有银器做得遐迩闻名的白马寨，还有能雕出世间仙境魔界的木疙瘩村，层峦叠嶂绵延到老挝的胭脂峡、盘踞着神秘部落的斑鸠箐……当然，主角几乎全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身怀绝技的赶马人，以及围绕他们衍生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木疙瘩的父亲因赶路鞍马劳累，进院演《单刀赴会》成绝唱，站成一尊雕像身亡；马老九爱酒能喝酒千杯不醉，且能用化酒草把野果花草化成酒；飞贼老刁神出鬼没不盗马不抢货不伤人不偷钱专偷吃的，却永远抓不到，连模样都没人见过；马小华逃婚被大象救命加入象帮；老坎身手不凡，能躲过梭镖，捉住子弹，平息两个部族的仇怨……千奇百怪的人物和场景，虚虚实实、真幻交织，奇思妙想中含平凡真挚，冷峻轻盈里蕴慈善爱怜，具有很强的阅读快感、认知乐趣。

传奇传奇，一是非奇不传，二是光奇还不行。因为《驿路传奇》的书名就注定了它要将许多发生在历史悠久的驿道上的奇闻逸事、奇风异俗、奇人异行、奇特命运展现给读者，让人履险观怪、赏绝识趣、垂诫后人。但仅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现代读者无论老少，皆是通过电视、网络、手机便能无门坎无阻碍地观赏全球任何高端的艺术、精彩绝伦的影视和演出，欣赏玩味经典杰作，谁也不再闭目塞听孤陋寡闻。所以任何一个写作者，必须有自己独特的货色、独有的看家本领，才能吸引读者观众，赢得一席之地。

陈约红显然是被云南忽视了的一位实力作家，她举重若轻写出的这本《驿路传奇》，通过回望历史，讲述一个渐被人们遗忘的群体——马帮，从而展现许多不该被人们淡忘的人和事，其中有敢爱敢恨的爽直、一诺千金的豪情、生死不渝的血性、冒险拼搏的顽强。她倾心捕捉“人性的闪光、那些平凡的亮点”，替故道旧人树碑立传。在她笔下，“钢筋铁骨的男子汉，挑得起山，撑得起天”，再难也要熬，绝对不趴下。任它驿道弯弯，崎岖漫长，瘴雨蛮烟，也挡不住赶马人披荆斩棘的雄健步伐。有的虽被厄运播弄，被逐出马队，但也成为出色的木匠、银匠、铁匠，为人世奉献出漂亮精美的生活用品。书中不乏作家个人身世的孤愤寄托，也夹杂着托古喻今的忧世情怀，同时还充满告别既往的自信乐观。讲述历史，为的是要牢记教训，留住美好，更清醒明白地去开创光明灿烂的未来。看完《驿路传奇》，你会觉得过去非常陌生的马帮马队马锅头，一个个活生生、笑吟吟地走到你面前，成为有情有义、有心有肺的朋友存在，陪伴你走路、工作、生活与思考。

文艺既是生活的一面镜子，也是人生的一盏明灯，它反映人生也指导人生。因此好的文艺总是直探生死穷达之境，名利毁誉之场。刘勰说：“洞灵性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就是期望作家之笔墨要越过世事沧桑的表面，去揭示事物真相，洞察心灵变幻之根本，人性善恶之实质。因此所有的传奇，不能停留在“奇”、奇人奇事上就止步，而要向“传情”“传神”努力。传情是指在叙事时还要传达情感、情态、情趣、情致、情理等精神因素，使之饱满丰厚。奇若不与情结合，那就会流于空洞表面肤浅，毫无根基与生命力。做到传情还不够，还必须向传神进发，即以情为本，抉发心曲。所谓“神”指的是神灵、神魂、神采、神气、神思等，因为它们才是更高层次的超越，是向上攀登的远大目标。传神注重的是人物故事里的“意趣神色”、人心所想、人性所向，传神要的是雕心镂骨，入木三分。清代诗论家方东树指出： “气之精者为神, 必至能神, 方能不朽, 而衣被后也”。这需要创作者的观察、理解和思考都在大处、高处、深处，才能透过世事看本质，穿越浮尘辨真伪，目光比别人敏锐，脑袋比别人聪慧，通过自己富有解剖功能的手笔，将人间难言之事、难诉之情，剖析呈现，展露无遗。冯唐说：“文字里隐藏着人类最高智慧和最本质的经验。”所以传神就是要向着去传达人类最宝贵的经验、情感、思想和智慧而奋战、挖掘和突进。世界具有复杂多层多面的不确定性，命运具有起伏跌宕流转不已的多变性，因此只有致力于展示人在特定情境中的行为，揭示行为背后的动机欲求、心理活动，洞察蕴含其中隐秘的人性、不变的价值，才能占据高位，立于不败之地。

从传奇到传情，再到传神，是一个精神等级的上升，艺术层次的跃迁，它反映的是不甘平庸，追求上进，超越世俗，创造卓越。无数文人俊杰在这条路上出奇制胜，奋勇争先为的就是高人一筹，抢占先机。因为传奇的精髓不在奇，而在情，在神。当奇一出现，一亮相，固然可夺人耳目，但它的效用通常只供一次性消费，随即便会收光敛彩，马上消失。而情，尤其是神则能动人心，通人性，摄魂魄，闪烁光芒，长存不朽。

任何人写的文章或创作的艺术品，其实皆是这个人情感、心血、精神、气质和个性的凝结，是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的一种变相反映，概括来说，也就是他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一种幻化显现。艺术家的野心就是摆脱各种现实的束缚，获得随心所欲无所不能的力量，像上帝一样去造天设地，创生一切，操纵万物，构建属于自己和整个人类的虚拟世界。艺术以奇妙的方式，描绘有意义的事物，讲述不该忘却的东西，打动人心，让读者观众经历痛苦，享受欢乐，从闻所未闻的事件中获得感知、经验、知识和智慧。

陈约红就是一个从传奇，到传情，再到传神的践行者，她挖掘赶马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关注被遗忘者的人情血性，描述社会边缘底层百姓的愿望诉求，力图为文坛提供异样的文本、特殊的景象。《斑鸠箐》里的主人公老坎白得一个孩子，他喜怒交加、爱恨夹杂，其复杂感情的转换变化，写得多新鲜魅惑，多灵动真切，其中有人性深意在内，篇幅不多，却令人难忘，不简单！她用自己既灵巧又雄健、既精细又跳脱的一支笔，驾实驭虚，写出了有的像精炼简约的短篇小说，有的像浓淡相宜的写意画，有的像洞察世事富有诗意的散文，为人们写一部马帮绝唱，为时代风雨隐匿的群雕立心传魂，其努力，其成就——叙事的流畅温婉、态度的随和宽容、精心结构安排的故事、随机随性的艺术发挥，都值得我们充分体察和赞扬。

当然，写作永远是一种充满遗憾的艺术。任你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任你精雕细刻，穷年累月的修饰打磨，总会有永远够不着的地方，有永远达不到的境界，永难以满意的效果。对陈约红而言，故事的丰满程度、人物的立体程度，思想提炼的深度都尚可进一步开掘，众多传奇，常流于“粗陈梗概”，“偏重事状”的倾向也有待纠正，有待精进，那是任何一个人都必须不断自勉和与人共勉的事。以意驭神，以神充魂，以魂培气，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也是一个有抱负有追求的作家一辈子的努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