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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的活力与跨学科的实践
——论龙其林的文学研究与文化批评

2020-11-12陈丙杰

文艺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文学史文学生态

◎ 陈丙杰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80 后”教授近些年逐渐崛起,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青年学者杨庆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黄平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处于学术边缘地带的广州,也有一位从事转型期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的青年学者,他长期耕耘、著作丰硕,却较少参与学术界的主流活动,显得风格迥异而特立独行,他就是广州大学人文学院的青年学者龙其林教授。他在辛勤、坚韧中默默从事着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的研究,以其成绩彰显出岭南地区“80 后”学者的治学趣味与学术本位。

一、文学研究中的民间意识与边缘立场

自新文学诞生以来,文学史的撰写就伴随而来。不过,不论是胡适1922 年完成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还是朱自清的讲义《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抑或改革开放以后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文学史著作,其共同点都在于:这些文学史的编写,要么贯穿着启蒙现代性的理论框架,要么贯穿着革命现代性的隐形逻辑。也就是说,不论哪种现代性,背后都包含着现代性的总体性框架和宏大叙事的历史冲动。而在宏大叙事解体后的后现代语境下,面对文学的去中心、碎片化、价值多元化特征以及新媒体时代里的文学现象和文化语境,如何书写文学的历史成为当代文学研究面临的一大挑战。面对这种挑战,当代文学史写作的突破首先要解决一个问题,即在一个由共名到无名的时代里,研究者的思维方式、文化背景、理论视野首先要得以更新,然后才是对于文学史的理解和书写。然而,熏陶在宏大叙事氛围中、天然具有写史情结的老一辈学者,面对光怪陆离的碎片化时代的文学,很难有融入时代的内在体验和理解。对他们而言,文学史的书写多数只能采取一种无奈的处理方式,即依据宏大叙事的逻辑框架,在宏大叙事解体的1990 年结束之前,强行结束文学史的叙述。不过,即使在这种叙述策略中,1990 年代的文学史叙述也仍然显出了理论统摄力孱弱的问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以比较贴近实际的方式来阐释文学历史,特别是如何阐释新世纪以来的文学现象,就成为文学史书写的新挑战。要突破这种理论的困境,固然需要一个时代提供思想变革的契机,但如何应对后宏大叙事时代的文学史书写,对于文学研究者而言,仍然具有可努力的空间。在这一背景下,龙其林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的探索就展示出了重要的意义。龙其林是学术界默默耕耘、不事张扬的新锐学者,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近代岭南报刊、新媒介文化研究与影视批评在青年学人中独树一帜。他既有着受教于中山大学、复旦大学、哈佛大学等知名高校形成的严肃的学院派治学风格,也有着作为时评、随笔写作者和小说创作者的文学实践经验;既有着从事中国近代报刊、现当代文学与新媒介文化研究而形成的历史视野,又有着栖身于丰富多彩的文学现场而形成的介入现实、关注知识分子精神处境的批判精神。在龙其林身上,学院派专家、新锐批评家、文学创作者、影视批评者等身份不是分裂的,而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龙其林的文学研究与文化批评有着很强的现实指向性,他善于从当下发生的文化事件与文学作品中发掘社会大众心理,透视社会思潮动向。这一研究看似远离文学研究的文本旨趣,实质上是从更开阔的立场为文学研究打开了空间。

龙其林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自觉地以民间立场与底层意识为基础,将文学作品置于特定时代的社会语境与文化思潮下进行分析,努力发掘作品表述背后隐秘的作家心理、现实隐喻和精神旨趣。在作家作品解读与文学现象分析方面,他奉献了《让灾难记忆转化为精神资源——评陈启文报告文学< 南方冰雪报告>》《底层写作视野下的新世纪女性小说》《当下高校知识分子的精神创伤——我看< 风雅颂>》《青春的残酷与成长的疼痛——评于晓丹长篇小说< 一九八○的情人>》 《零余者的心灵哀痛——毕飞宇小说<平原>新论》 《乡村的疼痛与精神的救赎——读吴念檀长篇小说<恣意生长>》等一系列精彩的文章。在龙其林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学院派学者的严肃、缜密与批评家的敏锐、灵动恰到好处地结合了起来,他追求文学研究中思想的深度、情感的妥帖、叙事的自足与未知的发现,将这作为一种最高的学者研究准则。出于对灾难叙事中一些作家热衷于数字的震撼效果而疏于灾难记忆刻画的警惕,龙其林对这类现象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南方冰雪,是一场罕见的自然灾难,但灾难并不等于苦难。灾难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一种自然现象,而苦难则是人类的体验、生活的沉淀和情感的记忆。文学可以表现灾难,但文学又不宜停留在灾难的物质层面,而应该让它转化为一种精神体验、一种历史记忆,从而唤醒此后的人们长久地铭刻那段痛苦的记忆。对于作家来说,这就要求他们在面对灾难之际,不能仅仅将灾难作为一个数据、表格加以表达,也不仅将其作为客观的物像加以描绘,而应该深入灾难发生之时与之后人们所产生的恐惧、绝望、抗争的精神等细节。只有这样,灾难才能转化为一个社会和民族的普遍记忆,跳出就事论事、就人写人的表层,而以理论的犀利、细节的真实,使苦难映照在每个人脸庞,从而将复杂的人生感受表现出来。”针对官场小说作家为了追求小说的可读性和市场效益,不断地将戏剧化、惊险化因素引入小说而形成的节奏快捷、惊险化程度高的小说叙事方式,龙其林给予了一针见血的批评:“这种追求新奇的叙事模式,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人物的复杂性和小说的精神性,在增强小说可读性和人物性格特征的同时,又给小说叙事带来巨大的损害。作家们在创作过程中急于获得市场关注,因而不遗余力地再现官场腐败中惊心动魄的细节,以纪实性的手法加以展现,从而使得本能够多角度阐发、具有想象空间的官场经历沦为对现实事件的简单复制,主体性的艺术思考被对事件的直接评论和观念阐发所代替;对官场角逐、权术的罗列更是从根本上对文学聚焦、关怀人的精神这一规律进行了规避,从而最终造成官场小说停留于对形而下的算计的堆积,造成艺术审美的欠缺以及人物形象的单薄。”在《社会转型与文学想象: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现象研究》一书中,龙其林通过对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现象的宏观把握和系统梳理,揭示出当代文学现象背后的社会思潮与文化属性,展现出新世纪文学的多样性和差异性。他力图揭示出新世纪以来当代文学现象背后的社会思潮和文化属性,社会的分化、阶层的浮沉、观念的交锋、文化的交互,为当代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生活背景和时代经验,作家们通过文学创作的方式表达着对于社会转型的体认,建构着文学意义上的社会共同体及对于社会转型的文学想象。杨汤琛教授认为“《社会转型与文学想象》一书不仅归纳了当代文学所凸显的‘社会转型’这一想象体,更深入剖析了转型时期作为知识分子代言人的作者本身的心灵嬗变与精神图式。如何在社会转型的镜像下发现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主体以及批评家主体的内在缺失与欲望,并在文学与社会的张力论述下将之清晰呈现,这才是本书超越了其他同类书写而颇显高妙的独到之处。”

出生、成长于湘中小镇的龙其林,对于乡土生活极为熟稔,藏污纳垢而充满活力的乡村世界为他展现了一个独特的存在,底层社会的生存挣扎与不屈的抗争又为其理解时代生活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这使龙其林的思想观念具有鲜明的民间色彩与底层立场。在文学研究与文化批评中,龙其林自觉地站在民间意识和边缘立场考虑问题。他不喜欢勾勒宏大叙事,自觉地与主流文学观念保持着距离。在龙其林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他并不喜欢使用学院派研究者最为热衷的正襟危坐的理论演绎与文本解读方式,而更擅长在大文化背景中捕捉时代语境的变迁与写作者的文本意图传达之间的微妙关系。这种研究的惯性一方面固然由于他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注和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另一方面也与其从小生活于乡村小镇、对民间文化的自觉认同密切相关。当代文学研究一个潜在的问题是,由学界前辈认定的典范作家,大多是与他们这些批评家共同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面临着共同的历史语境和社会经验,相互之间也有着40 多年共同成长的经历。这些研究者在文学史的书写过程中形成的话语规范及其背后的文化逻辑,以及与这种话语形成合力的评价机制和媒介权力,都在无形之中对后辈学者形成一种无法体验的话语压力。也就是说,后辈学者很容易陷入这种规定的典范惯性中,使得自己的研究视野拥挤于莫言、王安忆等作家并受到前辈话语权力的规约。对后辈学者来说,这无疑会造成隔靴搔痒或创新不足的问题。要真正创造出新一代人的文学史,后辈学者就必须打破这种话语规范。正因为如此,新一代研究者在关注已经经典化了的作家的同时,更着意于关注仍然处于边缘立场的、正在成长的,或同代人的文学——即使同代人的作品不成熟,但因为他们与新一代研究者具有同样的经验场域,因而能展示生动新鲜的时代经验,对于新的文学历史的把握和呈现具有重要的意义。龙其林的文学批评和研究正是意识到了这点,从而自觉地站在边缘立场,关注边缘作家,关注少数民族作家,也及时跟踪当下文学和文化现象,也积极关注同时代的批评家。在龙其林的著作和论文中,虽然他也研究一些经典作家(如茅盾、莫言、毕飞宇等),但其主要研究对象多是一些相对不那么引人注目却颇有特质的作家,这些作家通常也不在北京、上海、南京等文化中心城市,而是地处文化相对边缘的地区。当文学批评热衷于追捧知名作家、喜欢跟风批评的时候,龙其林却对文学创作实践中成长起来的相对边缘的作家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和热情。在《自然的诗学》《社会转型与文学想象》《文学的传统与嬗变》以及《文化血脉精神原乡——透视阿来小说中的边地世界》《侠义文化精神与肖仁福小说》《苦难的承担与救赎的温暖——读次仁罗布的短篇新作》等系列论著中,龙其林既能从广为人知的作家作品中发现未被阐释的内容与思想,如莫言小说中的故乡叙事、王蒙作品中的伦理叙事、阿来小说中的神秘叙事等,也能从这一理论视角出发,详细分析了肖仁福、华海、候良学、沈河、梁振华、奉荣梅、方雪梅、魏剑美等被重视不够的作家和作品,从而展示出自己独特的文学眼光。龙其林坚持从边缘立场进行作家作品研究及现象分析颇不容易,他不仅面临着研究成果不易发表的窘境,而且还需要处理如何从理论高度来把握边缘作家作品、边缘文学现象的内涵和外延。值得庆幸的是,龙其林多年来夯实了其边缘立场,他自觉在精英文学之外的广阔文学地域中观察、思考中国文学,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和实践中都展示出了过硬的专业水平。

现当代文学研究在经过前几代学人的开拓之后,必然面临着新的挑战:面对大文化语境和多媒体语境,文学史的观念势必要突破传统的写史框架,以期包容更丰富、更复杂的亚文学、泛文学的文学现象。当“60 后”这批学人离开学术场域的时候,谁来书写文学史?起码,在“60 后”那里似乎写史的情结并没有前几代学人那么强烈,也没有展示出这代人新的史学观念和史学理论的突破。在这个速食的时代,大历史的镜像已经在悄然破裂,新的史学理论思考和新的写史可能似乎已经处在可有可无的边缘,人们对于即兴批评的兴趣要大于系统写史的兴趣。因此,在这样的时代里,继续写史是否还有可能,以及历史性、整体性是否还有其存在的必要?著名文学史专家陈思和做过一个形象的比喻来理解大历史和小时代的特征:原来的时代是一块大镜子照映着世界的图景,而后这块镜子破碎了,每一块镜子都按照自己独特的形状独自映照着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这个比喻是发人深省的。在一个后现代的碎片化世界里,不管破碎后镜子中展示的世界与大镜子展示的世界有多大的差异,起码它展示的仍然是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而同时,镜子不论破碎还是完整,它与真实世界的关系永远是映照,也就是说,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是被镜子限定了的镜像和景观,其背后的世界或许并未破碎,仍然在召唤着一种完整性,只是镜子碎了。这个比喻携带着新的文学史书写的方法论启示,即在一个碎片化的时代里,不论我们多么留恋共名时代的绝对完整和文学史书写的宏大和纯粹,抑或我们已经开始习惯并承认无名时代的碎片化经验图景和文学的泛化处理,我们都不能不承认,文学史书写的相对完整和扩大文学史书写的边缘,已经成为新的文化语境下文学史书写的必然之路和可能方式。因此,对于文学史而言,原来单纯的面对作家和作品的文学史,已经扩展到对于学术和学人思想的研究,并且将访谈、对话、书话等原来的文学“边角料”纳入到文学史的书写范围之内——在这个文学泛化的时代,作家和学者通过不同的方式共同思考、面对着这个时代的困境,这些所谓的“边角料”同样折射着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进一步说,当一个时代的现实所具有的故事性已经超出了文学想象力所许诺的功能的时候,对于文学史的书写而言,将这个时代本身的发展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来书写,本身就暗示了一种文学史书写的观念变革。

在龙其林的学术探索中,每一部著作都暗含着一颗写史的雄心。在《自然的诗学》中,他关注的是小说、诗歌、散文中呈现的生态因子;在《文学的传统与嬗变》中,将电影文学放入了文学的史学框架中来观照,同时将学者代际的学术作为文学的一部分纳入文学研究的范畴;这种潜在的文学史视野和格局在《社会转型与文学想象》一书中得到了更为全面、成熟而克制地呈现。《社会转型与文学想象》从生态文学、女性文学、官场文学、知识分子经验、文学地理等角度来重绘文学地图;同时,也将文学批评和学术发展纳入了文学史书写的框架中。虽然将学术纳入文学史书写的观念并非他独创,但是郑重地将其纳入文学史书写范畴内,龙其林的这部著作是一种引人注目的特色。同时,作者还将访谈纳入了这种框架中。在《生态中国:文学呈现与跨文化研究》《社会转型与文学想象》中,访谈已经成为构筑文学史的一个重要因子,具有了独立的构筑文学史的价值,而不是惯常所见的那样仅仅是附录性质的存在,这同样是一种新颖的探索。我不清楚作者本人是否有意识地这样做,也不清楚他本人是否有意识地在构思一部具有探索品格的文学史,但起码从他的著作中,我们能看清楚他“重绘文学地图”的构想和尝试中包含着一颗史的雄心,并且他具备与这个时代齐头并进的开阔的文学视野、学术视野和社会视野,也具备自觉的边缘立场和民间意识,以此来保持清醒、独立的学术判断和思考。正是在此基础上,他通过自己的学术探索来持续地观察文学现场,并思考文学与文学研究的传统与未来。

二、生态文学研究的比较视野与审美本位

1962 年,美国作家蕾切尔·卡逊创作的《寂静的春天》出版,世界范围内的生态运动由此拉开序幕。1980 年代,中国重新走向世界,但也面临巨大的环境压力,生态文学逐渐兴起。进入新世纪初年,国内的生态文学已经出版了徐恒醇的《生态美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年12 月)、鲁枢元的《生态文艺学》 (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年12 月)、曾永成的《文艺生态学引论》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1 月)、曾繁仁的《生态存在论美学论稿》(吉林人民出版杜,2003 年10 月)、王诺的《欧美生态文学》 (北京大学出版杜,2003 年8月) 等,期刊上也有一些研究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论文陆续刊发,但从总体上看,中国生态文学的研究刚刚起步,还有众多值得拓展的空间。

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领域,龙其林已是一位产生了较大影响的青年学者。王佩玉在对中外生态文学研究状况进行大数据统计与分析后,曾这样评价龙其林:“另一位具有影响力的学者龙其林,笔者认为其主要的贡献在于他不仅探索了中国的生态文学,更是一位探索中西方生态文学间相互影响和联接关系的学者。他对中西方生态文学伦理、西方生态文化在中国的影响和转化、西方生态文化对中国生态文学的影响等做了分析。同时,他比较研究了中西方的一些生态文学,例如论述了《瓦尔登湖》与中国的生态散文、D.H.劳伦斯诗歌中的生态叙事、中西生态文学中的神话叙事、切米沃什诗歌的生态意识等。龙其林对西方生态文学的关注,以及在传播西方生态文化对中国的影响等重要方面做出了贡献。”同时,在王佩玉统计的国内生态文学研究被引频次前10 位的学者中,龙其林排名第5。

龙其林于硕士期间开始接触生态文学,就此与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结下不解之缘。从2007 年开始,他先后在《文学评论》《文艺争鸣》 等刊物发表《新世纪生态小说论》《世界复魅:当代生态小说的美学追求》《中国当代生态小说创作的迷误及其思考》《当代生态散文的兴起——兼论<瓦尔登湖>及其外来文学影响》等系列论文,这些论文不以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作品的思想主题为探讨重心,而是选择了以往学术界较少关注的生态文学的叙事手法、创作误区、外来文化影响等角度切入。《中国当代生态小说创作的迷误及其思考》在中国当代生态小说作品不断涌现、影响力不断扩大的背景下,发现了其中存在的小说叙述的事件化、生态思想的非自觉以及情节的诡秘性,正是这些问题使得中国当代生态小说数量多而精品少、轰动性强而艺术性弱。在分析中国当代生态小说的情节诡秘性问题时,文章明确指出“世界复魅并不是把作品引向神秘的歧路,通过世界的全部神秘来达到敬畏自然的目的,而是消除人与自然在历史上、文化上产生的深沉的隔膜,努力实现两者的和谐、统一。问题是,不少作家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反而在世界复魅的名义下将小说引向诡秘的幽谷,为神秘而神秘,在神秘主义思潮的背景下导向不可知论,走向了神秘的极端,由此而导致的小说情节的怪异、人物形象的模糊以及叙述结构的断裂,已成为影响生态小说的传播、接受范围乃至思想意蕴开掘的陷阱。”这篇论文被收入“新世纪文论读本”《生态批评与生态美学》中,被认为是“新世纪中国生态批评与生态美学研究中产生了重要影响的力作,是了解和把握新世纪中国生态批评和生态美学发展历程的重要文献”。《当代生态散文的兴起——兼论<瓦尔登湖>及其外来文学影响》则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切入,分析了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对于中国作家及其创作的影响,是中国当代生态散文发展过程中一个重要的文化参照。在龙其林看来,《瓦尔登湖》启迪了中国作家开拓散文创作的新格局,这主要体现在对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生态佳境的表达、恢复了语言的有机性和扩展伦理观照的范围等方面。他在分析中国作家吸收、融合《瓦尔登湖》的生态思想的同时,自觉地站在变异研究的立场对中国作家之于《瓦尔登湖》存在的各种误读进行分析,认为其根源在于接受主体的定位不同,这导致了他们在接受异质文化时存在着不同的途径,为全球化背景下考察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因素和传统文化资源的关系提供了一个范本。龙其林特别指出,“中国当代生态散文作家对《瓦尔登湖》并非只有简单的接受,还存在着主动性的借鉴和融合,其中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误读。时代背景和文化语境的差异,使得中国当代作家在与《瓦尔登湖》发生精神关联时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系列的碰撞和调适。根据中国作家面对《瓦尔登湖》影响时的主体意识确立程度,我们可以将中国当代生态散文分为外倾型、传统型和综合型三个类型,它们分别代表了作家们在中西文化整合过程中所采取的不同途径。”“第一类是外倾型,即接受主体对于外来影响呈明显的接受倾向。这种对于外来文化的过度推崇其实也是一种误读,不过这种误读不是对外来文化的排斥和按需舍取,而是忽略了主体自身的文化语境和传统遗存,在对异质文化的误读中消解自我,以便最终顺应他者”“第二类是传统型,即接受主体对于外来影响虽然进行了选择性的吸收,但立足点仍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第三类是综合型,即接受主体对于民族文化和异质文化兼容并蓄,进行传统与现代的对话,从而构建起一种综合各种文化因素、逐渐熔铸新质的文学形态。”龙其林的系列生态论文超越了简单概括生态文学作品思想主题的研究惯性,而代之以叙事、审美、反思、变异等角度切入繁复的生态场域,有力地拓展了中国生态文学研究的范畴。

在多年的生态文学研究基础上,龙其林将中山大学博士毕业论文选题定为《文学的生态之魅——比较文学视野下的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这是国内第一部从比较视野系统研究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作品的著作。这部著作突破了以往生态文学研究过于倚重西方理论资源、单一探讨文学作品思想主题的局限,而代之以对于生态文学作品审美属性、文化内涵的挖掘,在中西生态文学的比较中透视出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独特意义。龙其林着力于探究生态文本与理论之间的“关系”研究,将有关生态问题的思考厘定于“文本的生态”上,不是通过形而上的生态理论的照搬,而是诉诸于丰富而鲜活的文学文本、文学现象进行阐释,为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如何回归文学本位、如何拓展更为宏观的研究视野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分析方法。龙其林开拓性地以叙事伦理、神秘叙事、美学追求等视角对照性地分析了中西生态文学从思想观念、宗教氛围到时间观念、艺术审美等方面存在的异同,首次将美国散文集《瓦尔登湖》、俄罗斯小说《断头台》以及欧美诗歌等对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影响进行了具体的比较,首次提出了《瓦尔登湖》对于中国散文的生态转向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及其影响表现,首次比较了《瓦尔登湖》与中国作家苇岸、张炜、韩少功的精神关联,首次将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与中国诗人华海、首次将英国小说家和诗人戴维·赫伯特·劳伦斯与中国诗人侯良学、首次将波兰诗人切·米沃什与中国诗人沈河的诗歌作品进行比较分析,得出了许多富于新意的发现,这在国内的生态文学研究中独树一帜。梁振华教授对龙其林的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进行了评价,认为“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界,他的文章跳出了套用生态学理论强行阐释文学的窠臼,而是使其研究立足文学本位与‘人的文学’,在生态审美、人性复原与文化反思的维度,在真实的生态灾难事件与当代生态文学的书写这些方面持续用力。”

现代性作为一种极具张力的理论工具,为理解近百年来中国文学提供了崭新的视角。这一理论视角在文学场域的实践中不断开拓着文学的研究领域,同时也不断耗竭着现代性本身的理论潜力。换而言之,如果说早期海内外学者的现代性论述为中国文学打开了新的理论视野,那么此后中国学者们接连不断的现代性叙事则不断让现代性展示出理论窘迫。在处理20 世纪浩繁复杂的文学现象时,必然要考验现代性这一概念的理论韧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可以反向而行,把现代性具体而微,向小的向度里寻求文学阐释的可能性?2015 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了龙其林的专著《自然的诗学:中国当代生态文学新论》。这部著作力图对学术界流行的思想主题研究有所突破,着力探讨了动物叙事与生态情怀、原罪情结与自然价值、语言的有机性和人的完整性、生态政治学等富于新意的现象。这本著作有意识地从史的视野出发,将小说、诗歌、散文等文体都纳入到生态文学的理论视野中来关注,也把视野扩展到了中西文学的比较中来,显示出作者的视野和雄心。《自然的诗学:中国当代生态文学新论》没有把现代性作为一种明确的理论视角,而是把现代性作为生态文学产生的动因。生态文学和理论本身就包含在现代化进程中,生态理论本身也是对于现代性的回应和反思。这种以生态视角来观照文学现象的方式,在避开现代性叙事固有窠臼的同时,也为文学的现代性书写打开了更具操作性和更具理论弹性的道路。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来看,文学书写中的自然描写、景物哲思,都可以从生态的角度得到新的理解。

实际上,作者对生态理论的理解中,确实有两点值得我们借鉴,即作者对生态概念范畴的界定和作者发现的生态危机、生态文学和精神危机之间的关联。针对前者,作者在肯定并借用王诺的生态文学概念的同时也指出,王诺的理论很容易让生态文学陷入狭隘的境地。从史的角度来说,这种担心并非没有道理,生态理论仍然处于成长阶段,我们恰恰需要从宽泛的角度来推进这种理论的可实践性。针对后者,作者认为,生态危机和精神危机常常是交错在一起的,这就让生态文学避开了作者一直警惕着的文以载道的文学惯性,从而让生态文学在现实关怀、文学批评和精神拯救之间寻求到了真善美相协调的精神品格,从而也把西方生态文学和东方生态文学进行了有效的沟通和借鉴。在解读华海诗歌和韩少功散文的时候,作者都有意突出这些作品中包含的美的向度和超越性精神品格。《自然的诗学:中国当代生态文学新论》并非以文学史的面目出现,但是却具有了史的视野和雄心,同时这本书为我们探索现代性和文学史相结合指出了新的可能性,即通过缩小现代性无限扩张的向度,把现代性具体到生态性这一视角和理论中来重新阐释、重新结构文学现象,从而在收缩的同时展示文学史在碎片化叙事时代里新的书写可能性。这部著作为我们打开了理解中国现当代文学新的理论视野,给现当代文学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为现代性的文学史书写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2019 年,北京大学出版了龙其林的专著《生态中国:文学呈现与跨文化研究》,这部著作将其多年来的生态文学研究方法、跨学科的理念、突出审美价值的特点鲜明地呈现出来。从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经济条件发生了重要转型,社会剧变中的中国人寻找精神依赖和文化根基的迫切心理,以及生态文学这一题材本身所具有的丰富内涵,使得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呈现出一种异常迅猛的发展态势,极大地促进了中国文学自身的发展。西方生态理论与文学作品的引入逐渐打破了长期以来束缚中国作家创作的观念,中国作家们的生态思想意识受到了激发,文化传统中的自然情结得以朝着生态方向转化。《生态中国:文学呈现与跨文化研究》立足于当下本土生态文学创作的实绩,运用跨文化比较研究的方法,对中国当代的生态文学进行整体性的审视,分析了中国作家对于中国社会转型的认知,塑造的中国生态形象,并进而沉淀为中国民众普遍接受的文化心理。在他看来,生态中国形象经过众多中国作家长期的创作,通过媒介传播成为民众的想象共同体,深刻地反映了中国由侧重经济发展到注重生态文明的转变,成为中国国家形象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代生态作家对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生态问题进行了文学聚焦,表达着对于民族未来与国家形象的深度思考。

龙其林从宏观上分析了西方生态经典在中国的跨文化传播,认为经过传播与对话,生态话语促使了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生态文学的发生,使中国文学开始了生态自觉的时代。他始终站在民族本位的立场看待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在对异域经典与传统文化的双重审视中,这部著作厘定了中国生态文学的伦理嬗变,中国作家超越了现实主义的伦理道德范畴,而朝着生态伦理的方向持续挺进。生态意识的激活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重要影响,并在一系列的文学母题中有所表现。龙其林从宗教、动物及神话母题的重构三个方面,分别讨论生态时代的宗教母题、生态隐喻与动物母题、神话母题的自然逻辑。在分析当代中外生态文学中神话母题的重新书写,该书有过如此精辟的分析:“神话凝结着早期人类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想象和概括,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文化传统,那里有着人类始祖在自然界中的最初状况,更有着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体验。因此,当生态危机降临之后,现代文明的致命缺陷促使作家反思长期以来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误区,力图通过对神话时代二者关系的重新追溯,进行思想资源的探寻。严峻的生态现实促使作家通过神话叙事向执迷不悟的现代人发出了厉声警示,并在对人与自然原初和谐的想象中获取思想的启迪,以此观照不堪的现实处境。”在总结中外生态文学的多重书写时,该书选择了时间转译与文化政治、神秘策略与文化记忆、生态现实与艺术抉择这三个方面进行阐释,再一次强调了生态文学的审美属性,也是对于生态文学研究界多年来过于侧重思想主题研究缺失的补充。在分析中外生态文学的时间观念时,该书发现了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即西方生态文学对于未来世界资源耗竭的忧虑与中国作家对于自然环境的审美体验:“在西方生态科幻作品中,作家对科学技术的反思和对人类工具力量的无限增长普遍有着忧虑与警惕,其时间指向大多是朝向未来。而中国生态文学的时间维度虽然也偶尔涉及未来,但更主要的是指向过去与现在,这种差异与中西文化时间观念的巨大差异密切相关。”中国作为后发国家,在由农业国家向现代工业国家转变的过程中会带来剧烈的社会转型。龙其林认为,“中国长期以来是一个典型的农业社会,虽然正在朝着工业化、现代化的方向迈进,但农业社会的许多特征在短时间内并不会完全消失”,“农业社会与农事耕作、自然环境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对于二十四节气的划分、关于季节的感受以及与农事相关的形象和词汇等在中国文学中连绵不断。反映到生态文学中,受农耕文化影响的作品大多注重感受自然,富于对农业生产和生态环境的细腻观察与发现,能够在细微的变化中察觉气候、生态条件的改变及其影响。”

进入新世纪后,生态灾难的频发为中国生态文学创作提供了文学素材与思想启迪,涌现出了一批富于特色的作品。龙其林从生态灾难与中国生态文学的类型书写角度梳理了新世纪以来的生态文学,认为形成了三个较为常见的创作类型,即批判型、忏悔型与审美型,它们以批判现实、自我反省以及审美自然等方式传达生态文明理念,丰富了中国生态文学的表现维度与审美价值,对于建构生态中国形象具有重要意义。在坚持从事生态文学研究的同时,龙其林还对中国生态文学研究界的理论缺失与实践偏执进行了概括,借此探讨中国生态文学研究的理论借用与适用问题。在龙其林看来,1990 年代以来国内的生态文学研究不断升温,但也存在着一些较为常见的问题:“一些学者的生态文学概念过于强调作品的自然属性,从而导致对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盲目膜拜;随着生态文学研究逐渐成为显学,一些研究者在缺乏足够的生态文学积累的情况下照搬生态概念和理论,将生态批评随意泛化;既有的生态文学研究大多停留于对于作家、作品思想主题的解释上,还缺乏对于生态文本的审美、语言等层面的研究。”生态文学研究界长期以来的套用理论、强行阐释、审美缺失等问题已经严重影响了生态批评的健康发展,他结合学者的生态文学研究论著,对国内生态文学研究界存在的非人类中心立场、生态理论的强制阐释、思想主题单一层面研究的倾向进行了犀利的批评:“在当下的国内生态文学研究界中,大多数研究侧重的是生态文学的历史文化研究或断代研究,例如分析生态文学的形成过程、发展过程等,或是对于生态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的研究,而较少出现对于生态文学结构、语言和意境的艺术化分析。也就是说,在目前的国内生态文学研究界人们更喜欢从事作品思想主题的分析,依凭既定的标准判断作品是否属于生态文学、以及哪些内容体现了生态思想,以此为模式进行批量化的批评复制。于是在当前国内出版的诸多生态文学研究著作或是博士学位论文中,我们所看到的几乎均是对于生态文学思想内容的重新审视,而缺乏多角度、立体式的文学分析,因而难免造成生态文学研究过程中的撞车甚至是雷同现象。”龙其林敢于在文章中直接批评诸多学界同行甚至是名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其对于生态文学研究的热爱,以及丰富的作品阅读量、长期的批评实践与追求真理的学术品质。

三、出版传媒与中国的文学生产

随着文化范型的转变,特别是随着新媒体时代带来新的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文学研究者不只要面对诸如文学史料的发现、新理论的引入等现象,更要面对广阔的文学、文化现象。在这种情况下,文学研究者需具有更开阔的学术视野,才能应对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龙其林的学术研究从中国当代作家作品批评起步,进而扩展到对于中国当代生态文学、新世纪文学现象、现代家族小说等领域,同时又在中国文学研究图像史料学、近代岭南报刊、新媒介文化、影视批评等领域拓展着自己的学术疆域,后者又都和近现代、当代的出版传媒息息相关。从2011 年开始,龙其林对近代岭南报刊进行了研究,希望借此重新审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源头及其历史进程。当他在翻阅《察世俗每月统记传》《特选撮要每月记传》《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遐迩贯珍》《中外新报》《中外新闻七日录》《述报》《中国丛报》等近代岭南报刊时,发现这些报刊中所反映的历史事件、时代背景极其广泛,其时的社会生活、文化交流、科学知识传播、贸易往来、人员流动、宗教信仰、思想道德、书籍教育、社会制度等都可以俯拾皆是。龙其林相继撰写了《近代广州的城市观察与社会想象——以近代岭南报刊为考察中心》《19 世纪中叶的广州城市与社会生活——基于<广州大典>和近代传教士中英文报刊的对照性解读》《广府场域下的中西文化碰撞——国内近代广府地区中英文报刊个案研究述要》等系列文章,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处在近代化进程中的岭南城市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中国正处在城市化进程中,近代岭南报刊中关于城市文化、城市管理、城市冲突、城市竞争力等问题的叙述,吸收了他的注意。随着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结束,中国逐步沦为西方列强的半殖民地,广州等通商口岸城市开始了近代化转型的过程。近代岭南报刊对19 世纪中叶的广州城市与社会生活进行了多方位报道,城市发展与畸形消费在报道中得到集中展现,城市化进程中凸显的社会矛盾与城市管理问题,以及日益加剧的中西交流与文化融合的难题也得到中英文报刊的重视,并由此形塑了19 世纪中叶广州的城市形象:“任何一座近现代化的城市都有着自身的某种独特属性,对于素以世俗生活为旨趣的岭南文化而言,城市消费成为其鲜明的烙印。近代西方殖民者以城市为据点向中国大陆进行渗透,他们为了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有意识地赋予城市以不同的符号、形象、趣味,有意无意之中塑造了城市生活中的某些消费领域。西方近代文明的引入,破除了封建专制思想的愚昧,打破了思想的一统局面,人们的道德观念随之逐渐多元、宽容,价值观念也开始了漫长的转型过程。”在近代岭南报刊中有许多关于传教士在中国大陆设立医院、救治民众的报道,龙其林在报道中发现那些传教士所弘扬的人道主义精神的表象背后却是借此传播新教的

目的:

“伯驾借助行医而进行的宣教工作,在《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中被过滤了,原因或许是刊物的编撰者们不希望华人读者对于伯驾的医药传教活动引起不必要的警惕,而只希望借此传达出西方人对于中国人民的友好、慈爱,以及西方文明的先进性。在刊物的报道中只提伯驾的仁心仁术,而忽略其宗教背景和目的,在当时传教活动受到严格限制的情形下,很显然是一个理性的选择。”

龙其林在大量翻阅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著作时发现了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很多著作中都使用了图像史料,由此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图文互文现象。1931 年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出版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的文学研究著作没有再出现图文互文现象,原因何在?图文互文现象与中国古代的左图右史有何关联?这些问题吸引着他进行思考。龙其林以图文互文的观念将中国文学研究著作进行重新审视,对中国文学研究图文互文著作的类型、图文关系的种类、文学地图与文学研究、空间图像与文学地理的关系以及图文互文著作存在的缺陷等进行了系统研究,提出了许多开创性的观点。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图文互文法类型初探》中,龙其林对《中国新文学图志》《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 《转型与整合——现代中国小说精神现象史》等现当代文学著作实践的图文互文方法进行了梳理,厘定了研究图文制作者的合一或存在的缝隙、普及型文学著述与专业化文学研究对图文的择取以及叙述立场与图文标准的关系,可以更好地利用图文互文法深化文学研究。在《从“插图”到“图志”——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中的图文互文类型、时空建构及问题》中,龙其林首次系统考察了1931 年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出版以来近百年中国文学研究图文著作的出版与编纂历史,从图像与文学叙述的角度考察中国文学研究图文著作,分析这些著作的编辑理念、图像选择标准、图文关联程度等内在规律,阐明文学史叙述的展开与图像还原历史语境的对应性。论文还分析了插图本文学史和图志本文学史的异同,指出插图本文学史中的配图突出文学历史的客观存在,呈现出鲜明的时间流动态势,而图志本文学史则侧重于营造文学发生与传播之时的具体空间情境,凸显了久被研究者忽略的地理学维度;中国文学图文互文史著不仅选择地理图像史料,通过对于地域空间的地理认知、审美体验和文化想象揭示出文学发展历史中的空间成因,而且融和文学与地理学的跨学科知识绘制文学地图,形成一种更具地理意识的图文编纂观念和研究模式。在《从空间图像到文学地图——中国文学图文研究著作中的地理史料、地图观念及互文经验》中,作者认为地理图像史料与文学地图的进入强化了中国文学研究著作中的空间意识,激发了学者对于文学历史进程中的作家、作品及文学现象进行地域文化的考察,这对中国文学研究著作的编纂体例、研究方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龙其林多年来搜集和研究中国文学图文互文著作,长期关注图像史料进入文学研究带来的革命性意义,是国内首位长期从事中国文学图文互文现象研究的学者,创造性地发现了图像史料进入文学研究后形成的许多现象:首次整理了中国文学图文互文研究著作的出版目录,将1931 年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至2018 年间国内所出版的一百八十余种中国文学图文互文研究著作进行归纳,总结其阶段性特点与学科分布结构;首次提出中国文学图文互文著作可以划分为插图本研究著作和图志本研究著作;首次提出图像史料建构了中国文学研究著作的地理空间观念,是文学地理学学科建立前的一股学术思想潮流;以图像史料学的视野看待中国文学图文互文研究著作,首次提出了“中国文学图像史料学”的概念,并且进行了具体的界定,大大扩展了图像史料的研究范围,将画像砖、岩画、壁画、年画、文书、铭刻、漆器、玉器、电影、钱币、徽章等纳入文学研究的图像史料。

不仅如此,龙其林还意识到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与网络媒介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种关联不只表现于作家在作品中展示网络文化生活,更重要的是网络已经逐渐渗透到文学的运作中,甚至渗透到文学的思维和精神内部,因此为了更好地理解文学的当下处境,很有必要拓展文学研究的版图,认真审视新媒介文化的价值及其外在表现。对这一文学现象的把握,首先需要对网络和网络文化、网络思维有切身的体验,而这正是当代学者的困境。凯尔纳在《媒体文化》一书中早就指出,随着媒体本身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当代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媒体文化”。不过,由于技术的飞跃发展,媒体发展也是日新月异,如何清楚地把握当代媒体文化并非易事。老一辈学者在史料爬梳和宏大叙事的把握上功底深厚,但对于新出现的文学和文化现象的参与度和理解则相对滞后;而这些对于新一代学者而言,恰恰是他们成长过程中的文化氛围,他们对这种文化的理解也具有天然优势。在《大众狂欢——新媒体时代网络文化透析》一书中,龙其林从文化批评的视角深入考察和分析了种种网络文化现象,为社会更好地认识形形色色的网络文化现象提供了一个新视角。他仔细分析了网络文化在新媒体时代的文化呈现形态以及给当代人生活带来的新变化,认为这些变化有着积极的意义,借助于新的媒介技术手段,新兴网络文化促进了人们之间的相互交流,而新兴的网络文化也被大众用来对抗和颠覆主流文化的话语霸权。“在《大众狂欢——新媒体时代网络文化透析》中,龙其林没有单强调网络大众文化对主流文化的颠覆价值,他站在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试图揭示出种种网络文化在表达大众自我诉求,宣泄大众社会情绪背后所透露出的深层社会和文化问题。在他看来,许多网络文化现象反映了当代社会的病症——心理、精神和物质上的病症。”此外,在对由中国小说改编而成的影视剧进行批评时,龙其林也跨界进行观察及思考。在影视资本的强势地位下,许多编剧都被迫放弃了剧本的艺术本位,而龙其林则强调了编剧在资本运作时代仍然可以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在低眉顺眼地注视影视投资甚至匍匐在投资人脚下的选择之外,真正优秀的编剧还应该修炼自己的‘内功’,在开阔的襟怀下磨砺自己的艺术触觉,锤炼自己的文字功夫,写出真正敢于面向时代或历史发言、能够打动人心的作品。只有如此,编剧的个人艺术才能和经济效益才有了比较可靠的保证。如果编剧没有对于开阔的文化襟怀,没有对于作品艺术本位的执著,那么他们也将很快在趋同化、跟风式的影视编剧中失去影视资本施舍的蛋糕。”针对影视剧中经常出现的剧情突兀、人物性格断裂等问题,龙其林认为病症的根源在于编剧的问题:“即便是表现伟人奇士、帝王将相、英雄好汉的作品,它们也依然以人世的政治谋略、社会往来、人情世故、生活场景、日常细节作为物质外壳。一些编剧急于多快好省地拿出本子,同时也为了迎合投资方与观众的喜好,常常缺乏足够的耐心对剧本进行深入思考,加上缺乏对于生活的细致观察,在剧本写作时一味追求戏剧性、传奇性或者过山车式的情感起伏,结果却造成了剧本在生活常识、日常细节、人物心理等诸多方面存在叙事逻辑的缺陷。其作品的真实性以及由此形成的思想主题、艺术表现自然受到质疑。”

在杨义先生看来,“中华文明之所以具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原创能力、兼容能力和经历数千年不堕不断的生命力,一方面是由于中原文化在领先进行精深创造的过程中,保持着巨大的吸引力和凝聚力,另一方面是丰富的边缘文化在各自的生存环境中保存着、吸收着、转运着多姿多彩的激情、野性和灵气,这两个方面的综合,使中华文明成为一潭活水,一条奔流不息的江河,一个波澜壮阔的沧海。”长期生活在湖南、工作于岭南的龙其林,始终饱蘸着来自民间的自由意识、出自底层的人道精神,并使之内化为个人的文化信念及研究准则。龙其林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文化批评涉及领域较多,他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为原点,努力地拓展着文学研究的范围,将近代报刊、影视批评、图像史料学、新媒介文化等纳入进来,在跨学科的实践中力图建构一种兼容并蓄的现当代文学研究方式。在高校教师这个具体的人文工作岗位上,龙其林在坚持传道授业的教书工作的同时,还通过自己的阅读、创作、研究、演说等方式建构着一种自洽的精神世界,并努力使之沉淀为一种知识传统而延续下去。龙其林的文学研究与文化批评对中国社会转型与文化嬗变具有敏锐而深刻的观察,这是其强烈的社会承担意识与知识分子批判精神的一种岗位化表现。在龙其林的研究论著中,我们不仅可以发现他对于文学历史的重新勾勒与精彩论断,而且还可以在富于思辨性的文字中领悟到一位新锐知识分子对于复杂生活的疼痛感与决不放弃的社会责任感。

注释:

①龙其林:《让灾难记忆转化为精神资源——评陈启文报告文学<南方冰雪报告>》,《宜宾学院学报》2011 年第8 期。

②龙其林:《困惑与迷失:中国当代官场小说的叙事误区》,《文艺理论与批评》2012 年第1 期。

③杨汤琛:《社会转折处的“立心”者》,《光明日报》2016 年1 月12 日。

④王佩玉:《国内外生态文学研究状况的数据分析与探究》,《北京林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3 期。

⑤赵树勤、龙其林:《中国当代生态小说创作的迷误及其思考》,《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 年第1 期。

⑥党圣元、刘瑞弘选编:《生态批评与生态美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年版,勒口。

⑦⑧赵树勤、龙其林:《当代生态散文的兴起——兼论<瓦尔登湖>及其外来文学影响》,《文学评论》2010年第5 期。

⑨梁振华:《社会转型与文学想象——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现象研究(序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年版,第2 页。

⑩⑪⑫龙其林:《生态中国:文学呈现与跨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110 页、第113 页、第113 页。

⑬⑭龙其林:《非人类中心膜拜、生态批评泛化及思想主题癖——对当前国内生态文学研究中常见问题的批评》,《青海社会科学》2018 年第4 期。

⑮龙其林:《19 世纪中叶的广州城市与社会生活——基于<广州大典>和近代传教士中英文报刊的对照性解读》,《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4 期。

⑯李思清、龙其林、冷川:《南中国海研究文录:近代文学的连通地气与吸纳西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128 页。

⑰龙其林:《论中国文学图像史料学的建构》,《南方文坛》2018 年第3 期。

⑱曾一果:《网络文化的批判性解读》,《光明日报》2015年2 月10 日。

⑲龙其林:《在剧本创作中展现寻找生活答案的努力》,《中国艺术报》2015 年8 月17 日。

⑳龙其林:《好剧本不能违背生活逻辑》,《中国艺术报》2015 年4 月24 日。

㉑杨义:《从文学史看“边缘活力”》,《人民日报》2010 年2 月2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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