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已出走
2020-11-11李逸
之前,秋天从不会不告而别。一般情况下,她会用抱个满怀的大南瓜、甜滋滋的糖渍枫叶和暖洋洋的银杏汤来宴请红秋原的居民们最后一顿丰盛的大餐,并用早晨温柔而略带愁绪的霜降来提醒大家储存好过冬的粮食。
可是今年,秋天连一封写在落叶上的告别信都没有留下,动作快得像个摔门出走的人,就把措手不及的动物通通丢给凶猛的寒潮——这才过完十月呀,红秋原便已经入冬了。
大家都觉得,这一切跟犀牛豁豁脱不了干系。于是豁豁的沼泽小屋挤满了前来控诉的森林居民们。
“都怪你!你把秋天气走了,气温才降得这么快!我这把老骨头喔,哪里还禁得起冻?”蜗牛婆婆身上的黏液都结起了薄薄的一层霜。
云雀褐吉快急秃了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飞往南方过冬,我就要被冻死在路上了!”
“我冬眠的粮食还没储备好……”
“我新裁的花衣裳还没来得及穿就过季了……”
就连最慈祥不过的红秋原大使馆的象馆长也严肃地捋着长鼻子,说豁豁爱写诗是好事,可写的诗气走了秋天,这就影响了红秋原旅游业的良好发展。
是的,犀牛豁豁是红秋原有名的诗人。他最新的一首诗,也就是他的罪证,是这样的——
我喜欢鸟儿的鸣奏
啾啊啾,啾啊啾
感觉耳朵被亲了一口
秋天鸟儿却不爱说话
一定是因为秋字少张嘴
秋天是个讨厌的哑巴
我喜欢红艳艳的玫瑰看我
瞅啊瞅,瞅啊瞅
感觉心脏被亲了一口
秋天花不理我只顾垂头
一定是因为秋字少只眼
秋天是个讨厌的盲人
唔,就文采来说,是不怎么样。他有名可不是因为诗写得好,只是他恰好是犀牛群里唯一会写诗的那个,犀牛们又恰好是红秋原上嗓门最大的家伙,集体朗诵的声音如雷滚过,自然不一会儿就传遍了。
当犀牛们念起新诗时,秋天气得发抖,一边抖一边掉叶子——再后来,就变成这副局面。
豁豁嘴硬道:“这也不能怪我嘛!你们看,秋是愁字缺个心,秋天本来应该没有心的,谁知道这点事还会往心里去嘛。”
豁豁毫无歉意的态度,连犀牛小管家牛椋鸟也看不过去了,飞到他耳边不停地念叨。
别人的话豁豁都可以左耳进右耳出,可是牛椋鸟就在他的耳朵眼儿里说话,叽喳叽喳,怎么也躲不过。全身皮厚如豁豁也赶紧投降:“一个晚上也走不远,我这就去把红秋原的秋天追回来,这总行了吧!”
以往每年秋冬交替之时,秋天都会乘着大雁航班飞向南方,一路走走停停地环游世界,第二年再乘着大雁航班归来。豁豁他们先去了平日里雁群栖息的芦苇丛,那里果然已是一片空荡荡。
豁豁躊躇满志:“我们往南走,往南走准没错!”
一路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层,天地好像被包进了冷冰冰硬邦邦的包子皮里,丁点儿透不出里头香喷喷的馅料。当然,这个没有品位的比喻肯定是“重量级”诗人豁豁想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千篇一律的白色让他再也想不出新的比喻了,豁豁忽然感到脚下坚硬的地面开始软化,雪层越来越薄,趾缝间熟悉的泥土的脚感回来了。薄雪和湿泥中,还拱起一个突兀的大雪堆,就像是一个孩子赌气埋在被窝里的样子。他晃晃脑袋,晃醒睡在耳道里的牛椋鸟:“这里雪化了,还隆起这么高,秋天一定就躲在这!”
这篇故事写于2017年,完稿于2020年。中间的这三年,或随意虚掷或无暇自顾,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流逝了过去。
2017年初,我即将本科毕业,又确定继续念研究生,因而有大把的闲暇时光。那段时光无忧无虑,分外轻盈,仿佛任何事只要想做随时都有时间,随时都来得及。对待未完成的作品也是如此,总是无限期地搁置了下去。研究生第一年,我开始实习了,初入职场的新鲜与疲惫让我更加放任自己创作上的懒怠。研二开学便该找工作了,之后求职、论文接踵而至,直到象牙塔中的轻盈不复存在,我才感觉到想要创作却没有时间的痛苦,感觉到想飞却陷于淤泥的沉重。
2017年一整年,我几乎没有写过任何东西。2018年,我只写了一篇短短的《企鹅强盗团》。2019年,工作尘埃落定,我开始恢复创作,但那时我惊觉,我的笔力之生疏,已经写不了正常篇幅的故事了。所以这一年来,我写的都是1000字的短故事。沙群老师约稿时,让我谈谈“红秋原”系列从之前的童趣类短童话发展到如今的深邃文艺风格,是一种怎样的成长。于我而言,却难免有些心酸——这其实是一种退化。
这篇故事叫“秋天已出走”。这一年来,我时常感觉我心里如同累累果实般的灵感,也一个一个,就像秋天一样负气出走了。灵感是不等人的,才华更是经不起消耗。我仿佛一个肌肉萎缩的患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复健”,才终于磕磕绊绊地完成这一篇三年前的故事。差一点,就再也不会写了啊。
——李逸
初识李逸,源于《企鹅强盗团》,清新有趣又让人忍俊不禁。接下来,一篇篇温暖可爱的故事纷至沓来,《大使馆奇妙夜》《猫头鹰签证官》《感冒的小火山》……陆陆续续发表在我们的《开心阅读与作文》上,构建了一个独特的温馨童趣的“红秋原”世界。到《秋天已出走》,风格已发展至深邃成熟。我不禁猜想,作者心中是否也有一个“红秋原”?她的“红秋原”始终明媚如初,还是既迎接过朝霞、沐浴过春风,也经受过风雨、慌乱过步伐?
当创作谈发来,我找到了答案。那些迷茫时光、奔波历程本身就是写作的养分呀,却统统巧妙地换了装,让你认不出来。作者谦虚地说不是成长而是退化,但其实“旁观者清”,正是中间的这段踟蹰,才促使她在豁然开朗后看清方向。
我相信,红秋原那片原野的缤纷,源于作者心田创作之泉的不断浇灌;而作品的鲜活美丽,是因为有一幅长长的生活图画做它的初稿。
——沙群
一牛一鸟爬到雪顶上,开始奋力刨雪。挖呀,挖呀,越挖周围越暖;挖呀,挖呀,雪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动静;挖呀,挖呀……有了!一个黑皴皴的山口露了出来,幽深,神秘。
“还挺会躲的,但是,哼哼,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心大如豁豁,闷头就要往下跳,突然间,一种名为“诗人的灵感”的东西击中了他,在把离家出走的秋天逮住之前,他决定先在洞口“叫阵”——
小肚鸡肠井底秋
一言不合就出走
别人根本不在意
只有豁豁来找你
他的大嗓门一震,山口的碎石便呼啦啦地往下掉,底下也一阵接一阵地发出响动。面对牛椋鸟无语的表情,豁豁满脸得意:“瞧好吧,秋天这就按捺不住了,一定出来!”
他刚一探头,洞里腾地喷出滚烫的浮石和烟尘,将他喷了个满头满嘴。
“呸呸呸!呸呸呸!”
——那根本不是躲在山洞里的秋天,而是一座休眠中的火山。那可不,有火山灼热的呼吸,无论什么季节,周围总是暖暖和和的。
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烫得灰头土脸,豁豁一下子泄了气。回到平地上,他便往地上一瘫:“不找了,谁爱找谁找去!我要回家了。”
牛椋鸟正在替他冰敷,她挑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冰,用坚硬而灵巧的喙细细啄成鸡蛋状,在豁豁的脸上来回滚动。闻言不赞同道:“说好要把秋天找回去的呢?”
“外面这么冷,你看看,我的脚掌都冻得皴裂了,刚刚还差点被烧得灰都不剩了!”作为诗人,豁豁毫不犹豫地用上了“夸张”修辞。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什么,诗人的事能叫出尔反尔吗?浪漫本来就是一件随性的事,跟你说你也不懂。”
“你……你太自私了!我自己去!”
牛椋鸟说不过他,把手里的冰扔下,在豁豁背上重重蹬了一脚,展翅飞走了。
“你爱去就去!我这就回家舒舒服服地窝着,烧起暖暖的柴火,烤热乎乎的沼泽蛋糕吃,没人和我抢咯——”牛椋鸟已经飞远了,豁豁刻意拉长的尾音被厚厚的雪层立时吸收,连回声都没有。
他讨了个没趣儿,说到沼泽蛋糕,也确实感觉有些饿了,便解开挂在牛角上的小包袱,里头有盐水藤条、嫩枝罐头和风干果脯。牛椋鸟不在,所有的美味他都可以吃双份。
别看牛椋鸟小小的一只,架不住鸟类代谢快,吃得可不少呢!豁豁腹诽着,饭量大,肚量倒小得很,那么爱生气,不会是吃饱了撑的吧。
……不对呀,她这么能吃,却一点干粮都没带走,不知道在冰天雪地里能不能找到吃的。
没人抢的饭终究不香,豁豁完全没有平日里吃饭的专注,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就没停过。他看见牛椋鸟立在全是雪和冰碴子的树上,像一座冰雕,一阵风吹过,她就掉在了地上,“喀啦啦”碎成好几块。
“还得找她给我敷脸呢。”豁豁嘟囔着,认命般动身朝着牛椋鸟离开的方向跟去。
一路上,天像灰一樣灰,地像白一样白,风像冷一样冷——豁豁的比喻用完了,搭话的伙伴也不在,就算是诗人,也只能造出这样不伦不类的句子。
在第一千次想打道回府的时候,他看到茫茫雪原中,有一棵明显不属于冬季的树,树干肥壮,叶子油亮。风吹过,枝条沙沙作响,树里传出一个声音,温柔地招呼着:“来歇一歇呀,来歇一歇呀,这里有暖暖的树洞。”
树洞?树洞里大多都住着凶残的马蜂,吃过亏的豁豁对树洞可毫无兴趣,就算是难得一见的树精的树洞也一样。
树精继续招呼着:“来歇一歇呀,来歇一歇呀,这里有软软的床铺,这里有甜甜的果子。”
豁豁抬头一看,哇,枝头满满当当,垂下各色沉甸甸的果子,个个饱满透亮,那浓郁的香气好像热情的异国客,打个照面便给了豁豁好几个贴面吻,吻得他头昏脑涨,满脑子只想着吃。
他不自觉地越走越近,橘子、石榴、枇杷、柿子……先吃哪个好呢?倒有不少是牛椋鸟爱吃的……
牛椋鸟?豁豁猛然惊醒,想起了自己应该干吗。
“你见过一种个头小小,棕色羽毛,嘴巴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小鸟吗?”
片刻沉默后,温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原来你找那只小鸟,她就在树洞里面,睡着软软的床铺,吃着甜甜的果子。你要进去找她吗?”
找她?想到牛椋鸟躲在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自己却带着伤一路奔波,豁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才不是来找她的呢!就……就算是来找她,又凭什么该我进去,她休息了这么久,你叫她出来接我!”
“那是你的牛椋鸟吧?犀牛和牛椋鸟本来就谁也离不开谁,朋友吵架哪有不和好的道理呢?”树精一面劝,一面伸出枝条要来拉他,被他气哼哼地躲开。树枝拂过豁豁的背,他只觉得痒得要命,挠又挠不到,便抵在树干上蹭痒痒。刚一靠上去,树身忽然张开一个树洞,豁豁反应不及,一头滚了进去。
一路在黑暗中急速下坠,直滚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刚一停下,豁豁便感觉自己被牢牢地捆住了。
“终于上当了。”原本温柔的声音忽然变得冷酷而粗粝,像直接在耳道里刮擦,令人十分不适。
豁豁忍住反胃挣了挣,越挣扎,身上的绳子便捆得越紧。
“别白费力气了,你身上绑着的是我的藤蔓,坚韧无比。就算你侥幸挣开了,也逃不出这里的。”
树精所指的“这里”是由他的树根围成的牢笼,树根枝枝叉叉,盘根错节,把他们所在的地方围得密不透风。
“吸收了秋天的养分,我又回到了巅峰状态,再把你们吸收了当个零嘴儿也挺不错的。”树精面对自己的点心,愉悦得很。
“点心”豁豁又惊又怒:“你把秋天怎么样了?”
“豁豁?是你吗?”牛椋鸟也在这里,听上去有些虚弱。
“不是我,我不在!我才没有那么笨掉进陷阱呢!倒是你,笨鸟先飞,一飞飞进死胡同……你没事吧?”
听到豁豁的赖皮话,牛椋鸟想笑又想哭:“我没事,但是秋天……秋天就要被他吸收了!”
树精越发得意:“哈哈,我什么都没做,只需要装作枯黄的样子倒在雪地里,有气无力地哼哼几声,秋天经过,便忍不住来帮我,一下子就被树枝捆住了,那几只大雁也自投罗网。”
“唉,你说,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季节呢?一点异常都听不出来、看不出来,不会又聋又盲吧?就连你这么个看着一根筋的大块头,都很警觉呢。”
豁豁气得浑身发抖。他说讨厌秋天,但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讨厌秋天,他也不是真的觉得秋天又聋又盲。实际上,红秋原每年的秋天都是顶热闹、顶有趣的,有集市,有秋日游园会,有啃秋……啊,这个是红秋原特有的习俗。
秋天一到,动物会在瓜棚里、在树荫下,三五成群,席地而坐,抱着红瓤西瓜啃,抱着绿瓤香瓜啃,抱着黄瓤西瓜啃,抱着白生生的山芋啃,抱着金黄黄的玉米棒子啃,来庆祝秋天给他们带来这么多好吃的。啃秋啃得最厉害的人,就能抢到最多的秋膘,过一个美滋滋的秋冬。不是吹,豁豁和牛椋鸟搭档,在吃上還没输过呢!
每一年啃秋环节,还有兔子雕塑家的表演。他会用自己的门牙把西瓜雕刻出各种形状。豁豁印象特别深刻,去年是《拔胡萝卜》,前年是《拔白萝卜》,再往前数一年,大前年是《拔红萝卜》……当然,在西瓜上雕刻出来,无论什么萝卜都成了红色。今年,能刻的萝卜都刻完了,兔子,铆着劲儿,发誓要完成一个恢弘巨制《奔月》,豁豁其实本来也是很期待的呢……
这样的秋天,又有谁能讨厌得起来?豁豁也只不过是犯了诗人的臭毛病,偏要与众不同,为赋新词强说“秋”罢了。
树精放肆的大笑在地下回荡:“你们啊,全部成为我的养分吧!很快,很快,全世界的土地都会遍布着我的根须了……”
“秋天秋天!你快醒醒啊!”牛椋鸟急得嘶嘶尖叫。这是她最强的警报声,帮助豁豁躲过不少危险,可是面对沉睡的秋天,却丝毫不起作用。
“快醒醒啊……”鸟鸣声已逐渐无力。
豁豁突然大声嘲讽:“不是我说你啊秋天,你已经又聋又盲了,怎么还这么贪睡,也太一无是处了吧!你再不起来,本诗人就要再写一首诗来骂你了!”
“……不起来是吧?好,你给我听着!”
他还真张口就来——
我喜欢毛茸茸拂过的微风
揪啊揪,揪啊揪
感觉脸颊被亲了一口
秋天白昼做梦终日昏昏
一定是因为秋字少只手
秋天是个讨厌的懒翁
真的,论气人,豁豁从没输过。
念完这首诗,周围气氛忽地一变,深秋所独有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瑟瑟秋风裹着无数金色的落叶,疯狂地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层层树根所包围的牢笼,似乎被冲击得松动了些。
豁豁也松了口气,却又听见树精胸有成竹地嗤笑:“哈哈,这种程度就想冲破我的陷阱?”
随着他的话,树叶仿佛力竭一般,停止了旋转,落成一团。但仅仅是片刻后,那团落叶再度腾起,旋转着聚在一起。
“那……那是!”随着牛椋鸟的惊呼,秋叶团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周身燃烧着金色的火焰。那老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便向牢笼扑去。
“原来……真的有秋老虎啊……”
“秋老虎”周身的火焰将树精惊恐的尖叫、疯狂舞动的藤蔓和虬结的根须都烧了个一干二净,又顺着树体直直烧到了地面,烧光了地面上的树冠。从地下望去,还能看到被火焰映得红亮的一小片天空。
这火避开了大雁航班,避开了牛椋鸟,却独独没避开豁豁,怒气冲冲的火苗烫得他嗷嗷直叫。他一边逃窜,嘴还不肯饶人:“放心放心,你是母老虎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嗷,于是他又被打了。
第二天一早,红秋原的居民们刚打开家门,一堆金色的秋天的叶子便热情地涌了进来。重新铺满了落叶的地面又松又软,好像秋天朝着他们放心袒露的肚皮。
“我又有灵感了!”看着众人都围上来,豁豁脱口便道,“阿黄,阿黄,秋天的颜色像一团稀泥——”
居民们听了便一起瞪他,豁豁示意大家别急,又接了一句:
“那是因为我们都稀饭(喜欢)你。”
居民们的眉头这才松开。
“阿秋,阿秋,秋天的名字像一个喷嚏——”
大家又瞪他。
“那是因为我们都想念你。”
“不信你听,风起时的喷嚏声,都是爱秋、爱秋。”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