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尴尬

张健真

一

课间，程艾和同桌叶子从厕所出来，穿过操场往教室走时，迎面遇上三个穿着初二校服的男生。程艾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瞥见靠近她这边的两个男生边说着话边扭过头来看她，而另一个则微低着头，用右手摸了摸额头。叶子也扭头打量那个低着头的男生。

回到教室里，叶子认真地端详起程艾的脸。她眯了眯眼，右手撑在桌面托住腮，幽幽地叹了口气：“哎——程艾，你跟你哥长得可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绝对是亲生的。”

程艾歪着头，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知道我有哥哥的？”程艾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和叶子说起过自己有个哥哥。

“哎哟，一看就知道啦！刚才见到的那个不就是嘛，谁见了都会知道的，你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如果不是认识你，我会以为你们是双胞胎呢。”

这不是程艾第一次听别人说她和哥哥程匆长得像。小学的时候，见到他们的老师这么说，她的好朋友这么说，哥哥的同学也对哥哥说程艾和他像极了，可程艾、程匆都不认同。为此，程匆曾经对着镜子把自己的脸和程艾的脸对照，但不管横看竖看都没看出哪里“像极了”。除了都是单眼皮，眼睛比较小，很难找出其他相像的地方，程艾的鼻子可比程匆的塌多了。

“对了，你跟你哥哥见了面都不打招呼吗？”叶子疑惑地看着程艾。

在叶子提问前，程艾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的确不曾跟哥哥在学校说过话。说来奇怪，小学在同一个学校五年，却很少有打照面的机会，除了放学回家的路上。程艾完全没有要打招呼这个概念，况且，该怎么打招呼呢，挥手，还是微笑？

“呃……在学校一般都不打，感觉有点奇怪。”程艾无奈地耸耸肩。

“我姐姐也在这里读初二，我跟她长得不像，我有的时候会怀疑我们是不是亲姐妹。不过我们关系很好，都直呼对方名字。你跟你哥关系怎么样？他看起来不像是个爱说话的人呢。”叶子用手整理着脑门上有点乱的刘海，向程艾挑挑眉。

程艾的眼神黯淡下来，她有点走神。

“你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程艾？程艾！”叶子的手在她眼前晃了好一会儿，程艾才从“遥远的地方”抽出身。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上课铃已经响过，可程艾的情绪上来了，不吐不快。她把书立在桌面，眼睛时时注意着讲台上的老师，断断续续地向旁边支着耳朵的叶子传去一些话语。幸好她们的位置在倒数第二排，不容易被老师发现。

叶子听完，抓起笔在压在课本下的草稿本上唰唰唰写了几行字，迅速地撕下那张纸沿着桌面滑到程艾手边。程艾把它夹进课本里偷偷地看：

“你别怪我直肠子……虽然听你这样说，这件事像是你哥哥的错，但是仔细想想，我觉得是你不对，你在为自己开脱……我觉得你可能触碰到他的底线了。如果是我，我也会生气的……”

程艾刚想凑到叶子耳边解释，叶子左手食指在桌面轻轻敲了敲，与此同时，老师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程艾！”程艾被吓了一跳，她倒吸一口凉气，微驼着的背瞬间直起来。她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一直烧到了耳根。这还是她第一次上课不认真而被老师点名呢。她没敢抬头看老师，默默地埋头盯着课本。可眼前的字都是模糊的，她根本看不进去。

二

程匆比程艾大两岁，但程匆只比程艾高一个年级。因为年龄相近，兄妹相处融洽，很容易玩到一块儿去。

可自从程匆上了初中，他们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初中是寄宿制，周末才能回家。程匆从初中回来的第一个星期，程艾觉得他的个子蹿高了不少。原先程艾都快赶上他了，可现在程匆又比她高出半个头。一个星期没见，程艾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晚饭后一家人去河堤散步时，他们又从路边见到的一只狗聊开了——他们都怕狗。在凉爽却还带着一丝燥热的晚风中，顶着满天的星星，兄妹俩落在父母和妹妹的身后，并肩走着，聊到哥哥迅速增长的身高，聊到新交的朋友，聊到住宿的体验，聊到初中跟小学的不同……程艾原先的忧虑一扫而空。哥哥还是那个哥哥，还是那么亲近，一点没变。不过，比以前更容易生气。

六月是程艾在小学的最后一个月。一天傍晚，她登录游戏时忘记把QQ设置为隐身状态，结果QQ上显示的“DNF游戏中”碰巧被同班的一个男生发现，这件事就被传开了。班上的男生因此对她指指点点，取笑她玩男生玩的游戏。因为她是班干部，平常要帮老师记录上课说话的同学的名字，她因此与男生们有些过节。前桌的男生卢华对她尤为鄙夷，一逮着机会就对程艾冷嘲热讽。

那天下午放学，程艾正在收拾书包，卢华扭过头，不屑地瞥了程艾一眼：“喂，听说你玩DNF哦，你玩什么角色啊？敢不敢来比赛一下？”

“關你什么事。”程艾抬起头白了他一眼，心里有点紧张。她不希望被别人知道她跟着哥哥玩游戏的事。哥哥是全手动大神级玩家，而她，只是一只菜鸟。

“哟，是不是太菜了，不敢来啊。哎哟喂，看来只擅长在老师面前打小报告嘛。”卢华提起书包准备走。

程艾被他这么一激，气得都要冒烟了。“来就来，谁怕谁啊！五点半，线上见！”程艾涨红了脸，把手上的作业本猛地往书包里一塞就吐出这句话。

卢华笑嘻嘻地比了个OK的手势。

回家路上，程艾可发了愁，怎么就中了他的激将法呢？本该冷静一些的，冲动是魔鬼啊……

六月时节，四点多的光景，太阳仍旧火辣，天空一片大亮，但程艾的头顶是一片只有她能看到的阴天。

回到家里，程艾的心怦怦地跳得飞快，她写作业时手都微微发抖。她是一个好胜的女孩子，要是输给卢华就太没面子了。她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得太着急。要是哥哥在家的话，一定可以打败他。可现在……

时针指到五点十分，程艾打开电脑。这时她有了主意：用哥哥的角色吧，哥哥的角色都是满级的，任意一个都比自己的强，胜算多少会大些，说不定她运气好，还能打赢呢。

登录QQ后，警报似的“嘀嘀”响声一连响了好久，右下角一个头像在闪烁。程艾点开一看，是卢华发来的二十几条消息，都是在追问她上线没有，催她开战。

程艾恨得咬咬牙，敲下“来了”两个字，使劲地按下回车键发送。

程艾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拿出哥哥记录账号密码的小本子，照着本子上的密码一个个输入。那个小本子是哥哥留给她做任务用的，她每天要帮哥哥登录，领取在线礼包和获取经验。哥哥提醒过程艾不许乱动其他的。不过程艾想，只是小心地用一次，没关系的。

程艾选择了哥哥最喜欢的“剑魂”角色。这个角色是哥哥精心经营的，所有技能的加点都做足了攻略、通过综合计算才进行，穿戴的装备也都是神器级别，绝对厉害。程艾没有玩过剑魂的角色，但她觉得不会很难操作。哥哥玩的时候虽然手指按键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但毕竟是近程攻击，只要靠近对手接连放技能再加上快速移动，就不容易被對方攻击。

不过，程艾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卢华。卢华用的是远程攻击的枪炮师。

程艾分不清哪个键对应哪个技能，只是一个接着一个键地乱按。杀伤力强的技能到她手里都失去了原有的威力。程艾草率地就放了绝招，糟糕的是没能命中卢华的角色，反而是卢华趁着程艾放完招停下来的当儿，将程艾的角色锁住了！剑魂的暗红色的HP值变成灰色——游戏结束，程艾输了。

卢华发了很多神气活现的表情，程艾一气之下，把他拉黑了。对啊，早拉黑他不就好了吗？

程艾决定再也不理会任何挑衅。可让她真正苦恼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下午，程匆放学回来，心情不错，轻声哼着一首歌，照常问了程艾一句：“任务都做了吗？”

程艾嗯嗯地点着头。

等程匆登录上去，程艾触电般一惊——她昨天用完后有没有处理好一切？

程艾缓慢地往电脑的方向一瞥，哥哥的脸色瞬间就黑了——她这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脸可以变得如此快。

他闷声问了一句：“你动过我的角色？”

程艾一听这语气就发觉事情不太妙，弱弱地回答：“嗯……我借用了一下……因为我们班有个男生挑衅我，要我和他PK，我的角色打不过，所以……”

“那你打赢了？“哥哥没好气地说。

“没……”

“不是叫你别乱动的吗，啊？不会操作还敢乱用，装备耗损得这么厉害不修理，还乱放技能浪费我的无色小晶块！”程匆拉长脸，顺手抄起桌面的一个本子朝她扔去，本子在空中哗啦啦地翻着页飞来，程艾的鼻梁被本子的一角击中，疼！

程艾原本还心存愧疚，可是哥哥竟然扔她！她每天帮他做任务，现在只是用了他的角色一次，他就这样对她。程艾也不知怎的，怒气一下子升起来，理直气壮地说：“不就用一下吗，你太过分了吧，你以为你是谁啊，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完，程艾狠狠地瞪了程匆一眼。

其实程匆本来只是想说程艾几句表达一下不满，可现在，程艾的言行确实激怒了他，他不再说话，黑着脸别过头去。

程匆最可怕的状态不是骂人，而是不说话，这表明他非常愤怒。

这么多年来，他们兄妹之间的争吵都不会超过半天。而这一次，程艾也没想到会持续那么久。

第二天，程艾一时忘记了这件事。她打开一包饼干时，哥哥正从楼上下来，她递给哥哥，笑着问：“哥哥你要吗？”

程匆瞪她一眼，低声吼了句：“滚开！”

程艾这才想起他们还没和好，便识趣地站边上去。

她在心里暗下决定：每次都是我主动说话。这次我开口了你还这样，我欠你什么了？哼，这次你不先说话，我也不会向你低头的！

小学毕业的暑假没有作业，程艾天天和朋友出去玩，回到家就看电视或和妹妹一起做游戏。她渐渐地习惯了忽视哥哥的存在。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听到有关哥哥的话题，她可能真的会忘记自己有个哥哥。

三

上午跟叶子说时，程艾不会知道她在晚上就会颠覆自己的想法。

大家正忙着洗漱、挂蚊帐时，同寝室的小琪抱着一个大包裹回来。

“我哥哥给我寄了一大包零食来，好重啊。他说怕我在学校吃不饱。”小琪一边拆着包裹，一边向室友倾诉她那甜蜜的烦恼。

“哇，羡慕你，我也想有个哥哥啊，可惜我只有妹妹，呜呜。”

“你哥哥这么宠你，真好。不像我哥，整天欺负我，连WiFi密码都不告诉我！”另一个女生咬牙切齿地挥着拳头。

“那是我堂哥啦，不过我们从小一起玩，他什么都会和我分享，有人欺负我他就帮我出头，像亲哥一样。”小琪笑嘻嘻地说，引得室友们投去羡慕的目光。程艾正在刷牙，她没有插话，支着耳朵默默地接收她们的话语。

熄灯后，大家安静下来，四周很快响起一片均匀的呼吸声。程艾盯着天花板，心里却不再平静，泛起了层层波澜。刚才听到她们说羡慕小琪有哥哥时，程艾觉得很骄傲，因为她有个哥哥，还是亲生的呢。哥哥对她很好：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放学路上有个小胖子跑来拉开她背上的书包想抢她的新课本，哥哥看到就挥挥拳头把小胖子吓跑了;哥哥跟同学出去玩时会带她一起去;有一段时间，她和哥哥的床挤在同一个房间，她睡不着，哥哥就陪她聊天;哥哥连最珍爱的玩具也愿意借给她玩;有时候她被妈妈骂，哥哥会旁敲侧击地安慰她;哥哥买的零食不会少她一份;就连对哪个女孩子有好感这种小秘密，哥哥都会告诉她……

程艾越想越开心，她和哥哥的关系可真好啊。记忆的齿轮继续旋转，很快定格到几个月前和哥哥吵架的时候。她吃惊地发现——从那以后，哥哥竟然在她的记忆里缺席了，她和哥哥几个月里没有任何交流！程艾的心跳放慢了几秒，一股凉意蔓延开来。那天吵架的细节又浮上心头。

程艾开始后悔。哥哥明明对她那么好，为什么吵架的时候就是想不起来，偏偏只看到他那一刻的不好呢？而且她还那么过分，一味地为自己辩护，把责任都推给哥哥……

难过一阵阵袭来，程艾的眼泪泉水般涌出来。她很快就感觉到喉咙被堵住了，喘不过气，一下一下地抽搐着。她怕自己会发出声音影响到别人，便侧过身，用被子紧紧地捂住嘴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和悔恨，她打心眼里害怕哥哥会不再理她，害怕她会失去一个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