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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奇葩舍友

2020-11-11杨斌

北京纪事 2020年11期
关键词:兴华社长全集

当年,我有3个舍友。我们4个人年龄相近,然而人生却完全不同。

初见舍友

那年我大学毕业,来北京工作。在报社办好手续后,傍晚去单身宿舍。我被安排在尽头的一间。一间两人,另一人是刘西,我到时外出了。

正收拾床铺,门开了,进来一个笑吟吟的女孩儿,这就是人事处长提到的来了一年的女高材生张媛霞。女孩儿未说话先开口笑,距离一下拉近。坐在床板上,和她越聊越深,很快扯到巴尔扎克,我兴致更浓,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

突然,“咣”的一声,门被狠狠踢开。张媛霞说:“肯定是许亦明,他就住你对门。”很快,进来一个端着肩膀、身材瘦长、个子足有一米九的男生,模样酷似排球健将汪嘉伟,还留着偏分,人挺帅气。但细细一瞧,眉宇之间,透出一股淫邪之气。

“还让不让人睡觉啦!”进门他就大声吵吵。也是,一晃都快夜里11点了。张媛霞告诉他:“这是新来的同事杨斌。”“你就是杨斌?”许亦明望着我,轻蔑地眨眨眼,不怀好意地说:“你爹太没文化啦,就给你起这么个名儿?”张媛霞忙对我说:“别介意,他就这样……”

许亦明打断了她:“刚才门没关,我听了几个小时的巴尔扎克,我不想听,但就往我耳朵里灌,你说我该咋办?巴尔扎克牛,跟你有啥关系?看两本巴尔扎克,你就了不起啦,狗屁不是……”

骂巴尔扎克的混蛋王八蛋,我还头一次碰到。我从床沿儿一跃而起,扑向许亦明。张媛霞急忙拦在中间,拼命往门外推许亦明,他边后退还边骂骂咧咧。

赶走了许亦明,张媛霞回身对我说:“他嘴臭,对新来的同事都这样。不用理他,和他一屋的王兴华,和你一样爱书如命,崇拜鲁迅。他也老找茬,打了几次架,把宿舍搞得像废墟。”

这时,远远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冲进耳膜:“谁在我屋里,哪儿拿的钥匙?”喊罢,门开了。一个头顶费翔爆炸头、身穿苹果牛仔裤、脚踏耐克运动鞋的男生跨进来。他身材中等偏高,大腿就像弹簧直接接在胯骨上,又粗又长,弹力十足。

不用说,这就是我的室友刘西。一张轮廓分明的马脸表情生动,活像20年后的跨栏名将刘翔。我问刘西:“这么晚了,干啥去啦?”刘西轻松地说:“吃饱喝足,还能干啥?相亲呗。”如此坦率,我对他顿生好感。他伸伸懒腰,上床睡觉。又对我说:“我女朋友多,常来宿舍,你别嫌烦,有时你还得回避一下。”不等我搭腔,就倒头呼呼大睡了。

王兴华之死 

很快,中秋节到了。那天晚上,我把最后一张报样改完,才赶到附近的一个餐馆,当晚报社在这儿聚餐。我坐下后,和同事及领导边吃边聊,这时闯进一个人。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宿舍的管理员小刘么? 她径直跑到社长面前,焦急地喊:“快去宿舍,要出人命啦,许亦明和王兴华打起来啦!”

我们几个单身汉跟着小刘跑回宿舍。到许亦明、王兴华宿舍一看,两个派出所警察已经到了。见了我们说:“事情基本清楚了,许亦明要带走,王兴华头部受伤,你们送他去医院吧。医疗费许亦明全额赔付。”原来,小刘来之前,已给派出所报警了。

看得出许亦明和王兴华有过激烈厮打。宿舍里一片狼藉,王兴华躺在床上,缠在头上的枕巾渗出血迹。再看床尾,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衣衫凌乱,坐在那儿瑟瑟发抖,楚楚可怜。我明白了,这就是两人厮打的原因。

许亦明到报社一年多了。这货业务不求上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有一点,贼讨女人喜欢 。

报社组建不到两年,除了社长、主任等领导,大部分都是女孩儿。几乎个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我刚到报社时,一时也眼神凌乱,感觉掉进了大观园。我所在的经生(经济生活)部,共有报社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小小名旦及四小小小名旦中的各一枚,总共4枚。

有人向社长告状,说许亦明变态,到处摸女人乳房,吃女人豆腐。社长把许亦明找去质问。社长一拍桌子,正待教训许亦明,却被进来的四大名旦之首的赵媛媛找了个由头给叫走了。一场虚惊后,许亦明越发色胆包天。

中秋节,王兴华的妹妹王玉章来看他,许亦明趁王兴华晚上外出给妹妹买饭,对王玉章动手动脚。这时,王兴华打饭回来,看到妹妹被辱,就和许亦明扭打成一团。警察赶到时,王兴华后脑勺被撞出一个大包,许亦明也被揍得鼻青脸肿。

深夜,我和刘西送王兴华去医院,回到宿舍已是凌晨。没想到,早晨到盥洗室洗臉刷牙,竟看到王兴华。我急了:“怎么跑回来啦,医生不是说要住院观察吗?严重脑震荡会落下后遗症!”王兴华勉强笑笑,也不搭腔,转身走了。但我发现,又黑又瘦的他面无血色,端着脸盆的手不住打战,路都走不了直线,出门就撞到门框。我叫住他:“你要不回医院,也别上班了,在宿舍休息吧,我给你请病假。”他转过身,望着我,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微弱:“好。”我没想到,这是他在世上对我说的第一个字,也是最后一个字。

王兴华来自农村,从初中对鲁迅着迷,开始搜集鲁迅著作的各种版本。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最新版本的《鲁迅全集》,他就节衣缩食,准备购买。

中午快开饭时,门外一阵骚动,抬头一看,许亦明跨进门槛,端着肩膀耀武扬威地喊:“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赵媛媛和几个大小“名旦”一拥而上,嘘寒问暖,打情骂俏。赵媛媛宣布:部门出钱,中午聚餐。许亦明这么快放回来,我愤愤不平,无心聚餐,起身就走。

下午两点半,我才回到办公室,刘西匆匆进门,一张马脸面如死灰,嗓音也干瘪异常。他不容分说,拽上我就走。出门才说:“招待所来电话,王兴华路上撞死了,就在招待所前面的三岔路口。”

我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模糊。我俩跑到招待所前面的三岔路口。看到路中间一摊血迹,散落着十几本崭新的鲁迅全集。路边停着一辆大卡车,大概就是肇事车辆,一个交警守在那儿,招待所管理员小刘在他身边。交警迅速填个单子对我说:“人送医院太平间了。今天的事你们全责。人本来走在斑马线上,但到路中间偏离斑马线很远,大货车按喇叭也听不见,避让不及撞上了。听车主说他过马路边走边看书,太不小心了。”

我一阵晕眩: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突然神使鬼差,我跑向三岔路口。小刘跳脚喊:“你疯啦,不要命了!”我是有点疯狂,但没疯,跑到那儿是要把十几本鲁迅全集抢回来。不一会儿,我抱着十几本鲁迅全集,躲过车流回到路边。

我气喘吁吁地说:“最新版的《鲁迅全集》,王兴华的宝贝疙瘩,不能扔在那儿。”清点一下,沾满血迹的《鲁迅全集》只有15卷,唯独少了第一卷。交警这才说:“抬走尸体时,他手上有一本书,手指甲都嵌到书里了,怎么也拽不下来。”

转天清晨,王兴华的父母就出现在我们面前。遭此飞来横祸,又坐了一夜的火车,两人形容枯槁,疲惫异常,眼泪也已流光。聽了我的介绍,两人悲痛欲绝,沉默不语,也哭不出声。

在太平间的活动床板上,掀开白布,一夜之间,王兴华显得更加瘦小,反衬出他手中精装大32开本《鲁迅全集》的硕大厚重,他的手指指甲深深地嵌进书里,身体和《鲁迅全集》浑然一体。

这个沉浸在内心世界的人,做事从不权衡利弊,从不考虑后果,也从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只为自己而活。

殡葬员要设法取走王兴华手中的书,被我叫停。我还要求把其余15册《鲁迅全集》和王兴华一起火化,亲属同意,但殡葬员提出要加钱。最后收了我30元。同去的办公室老潘提醒我:多出的钱报社不管报销。我挺爷们儿地拍拍胸脯:“这钱我掏。”我当时月工资64元。就是说,为了王兴华,花去了我半个月的工资。我想,王兴华地下有知,会视我为朋友的;鲁迅地下有知,也会视我俩为知音。

王兴华死后,人们才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沉默寡言的他,工作上精益求精。他编辑的版面,根本不需要校对,一人就搞得清清爽爽,是印刷厂所有排版师傅眼里的红人;此外,正是他的存在,桀骜骄狂的许亦明受到制约,才有所收敛。

许亦明的报应

王兴华死后,许亦明本性不改,但已物是人非。赵媛媛等狐朋狗友对他一如既往,其他人却拒而远之,有的背后还戳他的脊梁骨。没了王兴华这个冤家对头,许亦明越发萎靡不振。上班迟到是常事,往往快到中午,才到报社吃午饭。

这天,食堂都开饭了,许亦明还没来。这时,办公室主任李冠道慌慌张张跑进来,站在屋中间大声喊道:“许亦明重伤躺在医院,你们部门多去几个,马上!”有人幸灾乐祸:“哈哈,他也有躺在医院的时候?报应来啦。”

我下班后和刘西一起回宿舍,才知道详情。许亦明调戏王兴华的妹妹后,下一个目标就是招待所管理员小黄,一个18岁的漂亮女孩,管理员小刘的表妹。上午,小刘外出,招待所休息室剩下小黄一人。许亦明瞅准时机,溜进休息室,借故要占便宜。小黄哪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衣服就被扒光了。

就在这时,小刘推门而入。二话不说,端起脸盆狠狠砸向许亦明的后脑,他登时仆倒。等她上前推开压在小黄身上的许亦明时,他突然翻身扑向小刘。危急关头,小刘使出女子防身术中最歹毒的一着,对准许亦明不设防的裆部,迅疾出脚,许亦明一声凄厉,死猪一样瘫倒在地。小刘当过兵,练过跆拳道。这一脚,后来医院诊断证明:许亦明的两个睾丸破碎,鲜血直淌,险些丧命。

两个月后,许亦明出院。在医院,他的睾丸被医生全部切除,在病床上靠输血和打激素勉强活过来。和以往飞扬跋扈不同,现在许亦明沉默寡言,眼神抑郁阴鸷,令人不适。

出院后第一次到报社,他像幽灵一样坐到座位上。枯坐一整天,上到主任,下到同事,竟无人理会——既不给他派活儿,也没人和他唠嗑。最不可思议的是,在赵媛媛和其他大小名旦眼里,干脆就没有这么个人儿……

又过了两个月。一天傍晚,一辆皇冠牌小轿车驶进招待所大院。是许亦明的父亲,驱车3000公里,花了4天时间,才赶到京城。可怜天下父母心。

此后20多年,许亦明在我的视野里完全消失。

刘西的结局

许亦明走了,经生部消停了。

经生部十几个女孩儿里,张媛霞和我关系很好,经常找我聊天。不过,我很快就发现,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的她,一见刘西就局促不安,失去了大家闺秀的范儿,话没说完就面红耳赤,夺路而逃。张媛霞爱上刘西了。我想帮张媛霞玉成此事。可惜,张有情,刘无意。剃头挑子一头热。别说我,佛也没辙。

日子久了,刘西也不见外,经常拿一些女孩照片给我看。我发现,他的审美有问题,漂亮女孩他不待见,倒是对着歪瓜裂枣的女孩照片一瞅就是半天。我取笑他,他严肃地说:“你以为搞对象是搞女孩呀,搞对象就是搞她爸!”

他带到宿舍的女孩源源不断,做法也越来越过分,不仅需要我给他让出宿舍,还常常让我替他出钱请女朋友消费。

这时,我在报社如鱼得水。我写的通讯、编的版面,在报社、部委和全国新闻界都获大奖。每次来了新人,社长都安排跟我实习一段。

这不,社长找我,又把一个刚分到报社的女孩儿交给我。女孩儿姓严,单名一个“宸”字,是个高干子女。

严宸对我很尊重。在我工作时,端茶倒水,掐背揉肩,就差全套一条龙服务了。我教她写文章、编版面,甚至把我人物通讯的写作精髓都传给她。要知道,刘西求我几回,都没理他。报社风传他又恋爱了。我问他,他不承认。后来说:“有这回事。外单位的。“

一段时间之后,严宸跟我的关系更近了。一起采访、办事、吃饭,跟我形影不离。当然,餐饮费、交通费统统我买单。

不久,报社有人说我和严宸拍拖。我委婉地告诉严宸:“保持距离,已经有人说闲话了。我是有女朋友的。”严宸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就是师傅和徒弟的关系嘛。我一个小女子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还怕人说闲话?”我无言以对。

再后来,我调到一家杂志社。一天,刘西打电话来,说他结婚了,让我去他那儿吃饭。一会儿老社长来电话,我问起刘西结婚的事儿。他说:“你知道他跟谁结婚吗?严宸!他和严宸谈恋爱时,严宸白天泡你,你全程买单;晚上刘西泡她,一毛不拔,严宸还把你俩的事儿当笑话统统讲给他,你的人物通讯写作方法,她也和盘托出……”

我听后半天无语。搞对象就是搞她爸的话言犹在耳,刘西的相亲战略大获成功。前途无量,不得不佩服。

玩鹰的早晚被鹰啄瞎眼。我判断,刘西玩了一辈子女人,他的宿命就是栽给女人。也许,就是栽给严宸。

婚后,刘西官运亨通,30岁成为报社常务副社长兼总编辑。社长离休后,32岁就任社长,成为当时京城最年轻的正司局级干部、第三梯队重点培养对象。

可惜,我一语成谶。

在他36岁本命年那年,命犯桃花,在宾馆和姊妹俩双飞正酣,被严宸逮个正着,连同贪污受贿等等多项罪名,先被双规,后被检察院批捕,无期徒刑。狱中刘西交代,婚后才知妻子离过婚,改过年龄,隐瞒太多,婚后又出轨。他一生从来欺人,哪承想会被人欺,气不过才出此下策睚眦报复。

物是人非,我已从毛头小伙变成了中年大叔。当年报社的4个舍友,一个死了,一个阉了,一个关了,剩下我一个人还在人生之路上踽踽独行。

报社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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