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
2020-11-11王彻之
王彻之
我知道我永远不会留在同一个地方。
每当和朋友聊天,就会这么说,某大是最初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噩梦之源”。当然,这并不包含指责的意思。本科四年逐渐产生的疲倦,使我明白没有任何一种环境的美是永恒的。因此人们选择旅游和离婚,也因此我选择每一个阶段都迎接全新的生活。以至于在写作这篇专栏的第一部分时,我认真考虑的是从牛津毕业之后何去何从。然而,由于断无决定之可能,还是准备写完这篇文章,然后去把刚做好的午饭快速吃掉,再继续在沙发上遐想那些真正能唤起美好感觉的缥缈事物。
我和我的生活
如果不是对编辑邀约的尊重,我一般也绝无可能愿意将个人生活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既是因为作为诗人容易引人嘲笑的羞怯,也是因为本身我的生活就沒有什么可描述的。T·S·艾略特曾经部分由于自己索然无味的婚姻而作出定论,认为诗人本身是无趣的,与其诗歌并无必然关系,因此不值一提。钱钟书也说过,作为老母鸡的自己其实并没有产下的鸡蛋重要。而我本人既无北大牛津学者的庄严,又缺少放荡江湖浪子的不羁,甚至放不下面子,在喝酒和洗澡的时候像别人一样引吭高歌。因此读者们与其期待我个人生活的新奇程度,不如期待其无聊程度是否可以赶上这篇碎笔。
如果说什么事情可以使生活稍微显得不那么枯燥无味,我必然不会提到诗歌,因为,诸如以前所述,后者带来的快感和痛苦无法用稍微形容。同样,我也不会提到我的感情生活,想必会让你们中有些人失望,因为在最初的激情之后它通常只会让空虚持续加深。我能首先想到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饮食和做菜的偏爱正逐年增加,而这在疫情隔离期间,由于精神上的稍显颓废,或手艺上的不甚熟练,或者兼而有之,几乎占据了我除了写诗和论文之外的大部分时间。
消化不良
在刚去芝加哥读研究生的时候,语言和食物是让我最不习惯的两种事物。如果说前者还可以通过想象来联系意义,后者则只能被无法思考的舌头和胃口全盘接受,就像新来的转校生在课堂上硬生生地吞掉不等式和定理,并在吞掉之后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再吃第二次,虽然知道发誓并无用处。由于学时紧张,每次吃饭的时间并不多,因此我也只好买快餐,诸如酸黄瓜热狗,炸薯条或者加州卷饼等等。后者和吃日本餐时的加州卷寿司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墨西哥卷饼的不完全变体。形如石块的西红柿抹上沙拉,和烤焦的鸡肉一起卷进手指粗的面饼里,不时令我想到小时候看见的施工工人蹲在砖头旁边吃烙饼的情景。除了匪夷所思的快餐,芝士和甜甜圈也经常令我望而生畏。我一直以为芝士的作用类似于腌黄瓜等拌菜,是作为调味品和正餐的补充,但后来才知道美国人通常把它当零食,整块放进嘴里,就着几美元一瓶的劣质葡萄酒就能大快朵颐。由于现在想起来还隐约有胃不舒服的连锁反应,这个话题就先到此为止吧。
由于食物的原因,我更加不愿意停留在一个地方,不管它是芝加哥还是波士顿,我无法忍受同一种饮食,更无法忍受同一种饮食习惯日积月累带来的对生活的厌倦。于是去英国成为了另一种选择。不同于多数人的成见,英美的食物特色其实并不完全一致,英格兰的餐馆中炸鱼和薯条通常只作为一种象征性的食物存在。英国人更讲究吃饭的礼节,尤其在各个学院内部。通常学生必须穿学袍或正装,在重大节日的宴会上还需佩戴蝴蝶结。在吃饭之前,还要全体起立聆听院长一般以拉丁文为主的祷告,这种祷告有很多变体,在有的学院它逐渐演化为院长兴致勃勃地为学生阐述最近的读书心得。其实这种正餐仪式的艰难之处,除了忍受西装革履带来的优越感和闷热,以及如今沦为一种象征的餐前祷告外,更多的是如何与周围的陌生人交流。作为中国人,我遭遇过最多的开场白也并不例外,诸如“你是中国人吗”?或者“你好”,等等。在简单聊完学院和专业,并互相违心赞叹之后,对方往往直接切入正题,询问我在中国出版是不是有很多禁忌,以及各种日常对话如何用汉语表达。如果被询问者是一位中国女孩,则第二类谈话经常会占据更大的比例;如果这位中国女孩相貌还不错,那么对方还会教给她几句本国的语言以作交换,在感觉熟络之后顺势加上脸书好友。而对于我这种人文社科专业的中国男孩,一种在他们和自己人眼中的异类,则因为不那么受欢迎,免去了长时间尬聊之苦,一般等礼节性的十分钟交流结束后,我就可以低下头好好吃掉剩下的牛排了。
在沃德姆学院吃过的牛排最让我印象深刻。据说我的学院和某个牛肉厂家有合作,因此牛肉都是新鲜直供。只要厨师当天发挥不算太离谱,端上来的成品一般都外焦里嫩,而与其搭配的红白两款葡萄酒则巧妙地为这种焦香增色。同样是煎牛排,每个学院的标准差异甚大。基督教堂学院和皇后学院正餐的难以下咽是出了名的。前者看上去并没有靠哈利·波特带来的不菲收入有意提高餐饮标准,而后者作为建筑最富丽堂皇的学院之一,牛肉的口感如同超市冷藏柜的速冻牛排,让许多人怀疑他们真的是从超市进货。皇后学院给牛排的配菜通常也只是土豆泥,和几颗颜色暗绿的西蓝花,一看就是煮得时间太长,算上牛肉顶多4英镑。不过,这类学院的正餐有时倒成为了牛津学生生活的真实写照,如果礼服和蝴蝶结在通过其款式和价格吹嘘着这些学生是天之骄子,那么一顿还没汉堡贵的正餐则提醒他们与普通人和流浪汉的差异并不大。
厨房的历练
因为每每感觉可乐与T恤比葡萄酒与西服舒适,我有时会刻意避开这些宴会和席间的唾沫星子,在自己家的厨房寻求片刻胃的慰藉。我的这种自信曾经差点在美国被消磨殆尽,因为我的很多同学厨艺远胜于我,而我当时还处于炒西红柿鸡蛋会忘记搅拌蛋液的阶段。当时一位朋友因为行李箱里藏了全套的十三香炖肉香料,被奥黑尔机场的海关以毒品为由扣押了三四个小时。在被同学们这种对于中式饮食的偏执震惊之余,我也慢慢开始探索烹饪艺术之路。诗歌圈里的某位前辈曾经认真地和我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因此做菜的关键是器具。”在他不到40平方米的简陋出租屋里,不同类型的高压锅、榨汁机和炖锅占据了本应是沙发和电视应得的空间。某件据说是航空金属制成的蒸锅像文物一样被供在桌子上,其精美和艺术性与周围乱糟糟的陈设格格不入。受到此种生活精神的感召,我在英国也开始醉心于购买炊具,深信碗和餐盘的质感和光泽,足以影响一道菜的美味程度。
当然,我后来渐渐地对这些只有在拍照时增益远大于实际的事物丧失了兴趣。探索做菜的风格成为又一项令我着迷的事业。我曾经苦心思索了麻婆豆腐的三种做法,并不在意当我向朋友们说起这些时,别人似乎也会像嘲笑孔乙己一样微笑地看着我。最令我滿意的一种做法多半源于自创。首先将青红尖椒切碎,然后把广式腊肠切成比肉末稍大的细块。豆腐要选择南方豆腐或者日本豆腐,决不能用北方的,因为后者经卤水点制,其纹理较粗,气孔偏多,因此口感较硬,与腊肠块的香滑细腻不搭。用四川花椒炝锅后,热油下椒末辅以辣酱和豆瓣酱翻炒,变色之后加入切好的豆腐,加水,待时机成熟加入其他作料。与写诗一样,时机成熟是一个很微妙的用语,它不仅和热量、颜色和个中营养成分的增减有关,还与烹调者本身的态度、习惯和渴望达成的最终目标联系在一起。它依凭的不仅是客观规律,还有经验、性格、气质和审美标准。这些因素往往隐约地表现在一道菜做成之后的色香味之中,其间有时烧煳的部分则说明,任何艺术工作都不可避免地需要承受失败的考验。
我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但是好在我永远只有一副肠胃,而它的审美立场在我的一生中几乎持有同一种底色,并很难通过外部环境去改变。这里并不包含任何与信仰和忠诚有关的因素,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并且我知道不管我喜欢与否都会一直存在。这种饮食的喜好以及磨炼出的技艺,与其说是一种文化纽带,不如说是让我生活得更舒服的必然条件之一。而与它相伴的,那些不懈地与厨房抽油烟机为敌的气味,以及每个月天然气的账单,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是构成对此地回忆的美好事物,并且绝不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