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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镜时代的选择

2020-11-11王占黑

北京纪事 2020年11期
关键词:贾瑞魔镜爱丽丝

王占黑

两个世纪前,一个叫马克思的男人用理论改变世界;两个世纪后,一个叫马斯克的男人用技术和想象力不断刺激人们的神经。我们总是对开拓未知领域充满了动力,带点兴奋,又带点害怕。这次,马斯克将一块硬币大小的芯片植入小猪的脑子,走出了脑机交互的第一步,也是我们在无数科幻片中想象过的未来的雏形:人机相连,记忆永生。

追溯到前互联网时代,科学家就曾大胆想象过这样一个未来,在那里,真实世界的每样东西都可以化为一项数据,而整个世界的数据被整合进一枚芯片,于是芯片内那个虚拟的数字世界就成了一件不死的复制品,成了现实世界的一面镜子。现在,这个想法日渐逼真。

复制品往往存在着一种精确的对应性,它忠于本体,服务于本体,一旦超越,难免会引起人类的恐慌。如果有一天,镜中世界和人们所认知的现实产生了差距,甚至比现实更好,我们该如何选择去留?

1871年,也就是《爱丽丝漫游仙境》面世6年之后,作者刘易斯·卡罗尔又出了一本叫《爱丽丝镜中奇遇》的姊妹篇。这次,爱丽丝不小心穿越了自己房间里的镜子,进入另一个房间,她发现这里的一切和现实刚好是颠倒的,比如书从右往左读,时间可以倒流,国际象棋的棋子红皇后才是房間的真正主人,而她只是个过客。一番游历之后,爱丽丝睁开眼,才意识到刚才是一场梦,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事实上,这是作者为她作出的选择,他在故事最后写了一首诗,用梦来填补虚与实的沟壑,也消解了镜中世界存在的可能。

诗的第一句,“到底是谁梦见谁呢”,就像古代中国那个著名的典故,究竟是庄子化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子。诗的最后一句,“生活,难道只是一场梦幻吗”?留下了悬念,如果小读者保有一颗童心,也许会坚信有那样一个镜中世界的存在。

西班牙作者霍尔迪·塞拉利昂·法布拉写过一个童话叫《魔镜》。这面镜子的魔力在于它可以预知24小时之后的事。一个学校里的倒霉男孩哈维尔,从路边神秘白胡子老爷爷那里买下之后,生活从此变顺利了,他能猜中球赛的结果,然后去买彩票,也能提前知道考试题目,顺利及格,他再也离不开那面镜子了。可是镜子总是被摔破,他只能满大街去找老爷爷,攒钱买新的。第三次见到老人,他临时变卦了,“你说在你的魔镜里看到我买了你的魔镜,但是这个画面证明魔镜最终留在了你的手里,我离开了。未来已经替我作出决定了!”当他意识到看再多的未来也无法改变当下,终于决定放弃镜子,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哈维尔重返现实,含有一种成长教育的意思——如果我们不度过当下,就无法抵达未来,而未来早已为当下的自己完成了选择。这有点像《星际穿越》的设定,无论在哪个时间维度里,能帮助自己的只有自己。

《红楼梦》里有一个小人物叫贾瑞,他是贾府义学塾贾代儒长孙,从小被寄予厚望,严加管教。偏偏贾瑞是个不学无术的好色之徒,有一回在宁国府为贾敬举办的寿宴上,他见到了王熙凤,一见倾心,从此图谋不轨,频繁骚扰。王熙凤当然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于是就有了第十二回的剧情——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相思局指的是王熙凤假意约贾瑞见面,转手又找了一个男性亲戚代替自己去,黑夜里,贾瑞看到人影就扑上去,结果颜面尽失,最后还被屋顶一桶粪水浇在头上,十分狼狈。

贾瑞身心遭受重创,回家后卧病不起。贾代儒问贾府要了各种药材,都治不好。这时门外来了一个跛脚道士,道士拿出一面铜镜,对他说,“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我来收取,管叫你病好。”镜子送到贾瑞手里,背面是一些鬼怪骷髅,贾瑞看不下去,随手一转,却意外发现镜子的正面,是王熙凤笑眯眯地招他过来,贾瑞经不住诱惑,一次又一次冲进镜子和王熙凤云雨。最后一次,他看到镜子里走出两个人,拿了铁索架着他走。死前贾瑞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拿了镜子再走”。

这里的镜子,一面是真,一面是假。贾瑞只当骷髅是假,美女是真,可这在道士那里,在作者曹雪芹那里,真和假刚好是相反的。《红楼梦》第一回里就提到过,这本书还有一个名字,叫《风月宝鉴》,风月是男女情爱,宝鉴就是宝镜。跛脚道士借给贾瑞的那面镜子,刚好就叫风月宝鉴。镜子的正反两面成就了两个世界,进入哪一个,投入哪一种命运,完全是自己的选择。大多数人都和贾瑞一样,愿意去开启更容易的模式,把触手可得的当作真,把内心抗拒的当作假,而曹雪芹所要传达的,却是反过来的。当人世快乐过去,浮华只是一种幻影,留下来的才是超越表面的真相,而这往往是最残酷的、令人无法接受的。

贾瑞是一个选择留在镜中世界的人,他选择了走入彼岸,此岸的生命就消失了。但也许有人并不认为这是个悲剧,一个人在现实世界郁郁不得志,能在幻境中获得一段短暂的快活,也算一种解脱。身处不同的情境,每个人都有为自己选择的权利。

《红与黑》里有过这样一句话,“小说是人携带在路上的一面镜子”。这是作者司汤达假托法国历史上一位叫圣雷阿尔的神父之口说的。这句话也被后人认为是现实主义小说在发展初期的经典譬喻。19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巴尔扎克、福楼拜、司汤达都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实践者。小说作为社会的一面镜子,为人类打开了一个可来回穿梭的广阔的空间,语言所虚构的世界独立于现实,又和现实紧密相关。

回到本世纪,小说早已撇开现实,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了,文学也不再是唯一可携带在路上的镜子,我们可以通过电视、电影、游戏、动漫,投身到更完整,也更独立的虚拟世界中去。镜中世界越来越丰富,而现实世界又如此令人失望,今天你戴上VR头盔,可以立刻离开地球表面。明天你将科学家的记忆芯片植入体内,就可以体验他的生活。我们所创造的世界越多,想作出自己的选择似乎就越难。

大家都有这样的生活体验,在酒店电梯里,商场试衣间里,为了让顾客感到宽敞舒适,四面都装上了镜子。你站在其中,看到无数个自己往外延伸,相互映射。每一个自己做着相同的动作,不同角度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你甚至会有一点恍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在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可能性不再是障碍,相反的,确定性才是。如何在棱镜空间里确定一个真实的自己,成为我们必须面对的难题。

前一阵看了一部英剧,里面有一个女孩子,她跟爸妈坦白说,自己是trans-human。她爸妈以为是跨性别者,开明地表示可以接受,没想到女孩解释说不是跨性别,而是跨人-机。从小在数字化时代生存的她,认同自己是由肉身和信息共同构成的,现在她想通过技术抛弃掉肉身,成为一个纯粹的信息载体。其实这种设定在科幻作品里并不陌生,比如黑客帝国里就有。不过这个情节的逼真就在于它发生在一个家庭内部的日常生活中,也许就会发生在不远的未来,发生在你我身边。当我们的每一部分都可以被量化为数据的时候,有人就开始寻找一种新的自己。最后,女孩子实现了她的梦想,放弃了全部的肉身。在将大脑信息上载的过程中,她也把所有的家族情感永久保留了下来。这对于她似乎不是一种消损,反而是一种保存,她再也不用害怕一场车祸、一次疾病将自己永远地从父母身边夺走。编剧在最后留下了一个尾巴,无论身处镜子的这端还是那端,人和人之间的爱是无法切断的,虚拟世界如果能保留抽象的情感,也许是我们去往更复杂的未来世界的可靠支柱。

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当镜中世界超越了现实生活,你会如何去留?我们的选择需要技术的支撑,更需要勇气,去认识自己,定义自己,然后帮助自己。镜子在人类眼前一面面搭起,也可以一面面撤下,只剩下一面的时候,我们是否有勇气去直视?最后一面也不存在的时候,我们是否还能承认自己的存在?愿我们每个人都保有这种勇气,帮助自己在去向未来的世界时不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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