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经》“无草木”“沙”及其相关词汇的统计分析
2020-11-11吴晓东
吴晓东
《山经》(亦称《五藏山经》)描述了很多事物,林林总总,十分繁杂。在这样一个景象中,给人印象较深的,总是山与从山上发源的江河,以及这些山水滋生出的鸟兽鱼虫、花草树木、还有埋藏于山石间的金银铜铁,后期的插图绘本,都倾向于呈现出生机勃勃的奇灵异兽,似乎整个《山经》都是一派孕育生命的郁郁葱葱的景象。其实,除了这些,《山经》还有与草木相对的“无草木”与“沙”的描述,比如《南次二经》说:“又东五百里,曰夷山。无草木,多沙石。”(1)袁珂:《山海经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4页。《山经》里共讲述了447座山,其中“无草木”的竟然达95座之多,占了21%,五分之一强。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身边的群山中,五座有一座不长草木,光秃秃的,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如此之高比例的“无草木”,在《山经》中的分布是怎样的呢?《山经》分南、西、北、东、中五部分,我们不妨对“无草木”的具体分布进行详细的统计分析,以更为全面地看到《山经》所展现的真实景象。
《南山经》共3列山系,39座山,无草木的山14座,占35%。其中《南山首经》这一山系共9座山,无草木的有2座,《南次二经》共17座山,无草木的占了9座,达到了一半以上,《南次三经》共13座山,无草木的占了3座。
《西山经》共4列山系,77座山,无草木的10座,占12%。其中《西山首经》共19座山,无草木的有3座。《西次二经》共17座山,无草木的有1座。《西次三经》共22座山,无草木的有4座。《西次四经》共19座山,无草木的有2座。
《北山经》共3列山系,88座山,无草木的山30座,占34%。其中《北山首经》共25座山,无草木的就占了11座。《北次二经》共16座山,无草木的有8座。《北次三经》共47座山,无草木的有11座。
《东山经》共4列山系,46座山,无草木的山20座,占43%。其中《东山首经》共12座山,无草木的有4座。《东次二经》共17座山,无草木的山比例比较大,有9座。《东次三经》共有山9座,无草木的就占了5座。《东次四经》共有山8座,无草木的有2座。
《中山经》共有12列山系,197座山,其中无草木的21座,占10%。无草木的山系有中次二经、中次三经、中次五经、中次六经、中次十经、中次十一经和中次十二经,共7列。另外的5列山系没有提到无草木,这5列山系加起来共82座山。这7列有“无草木”描写的山系情况具体是这样的:《中次二经》共9座山,无草木的山有3座。《中次三经》一共只有5座山,其中无草木的有1座。《中次五经》共15座山,无草木的有3座。《中次六经》共14座山,无草木的有7座。《中次十经》共9座山,有2座无草木的山。《中次十一经》是所有的山系中山最多的,共有48座,但无草木的山只有2座。《中次十二经》有15座山,无草木的山有3座。
各列山系无草木的山数目统计如下表:
从这些数据来看,生态最差的是东部,43%的山没有草木。其次是南部,无草木的山达到35%。再次之是北部,无草木的山为34%。最好的是中部,只有10%的山无草木,其次是西部,无草木的山占12%。《山经》是一部先秦著作,从语言文字特点看,至少也应在商代以后,如果我们设定《山经》成文是在周代,那当时人们涉及的区域也就与目前中国的区域大致相当。就目前中国生态来看,西部远离海洋,雨量较少,生态最差,但在《山经》里西部“无草木”的山只占12%,远比东部、南部好。南方是一个多雨区域,炎热而植被丰茂,在《山经》里“无草木”的山百分比却居第二位。至今尚未出现沙化的东部地区,在《山经》里“无草木”的山百分比确是最高的。这不仅与中国目前生态状况不符,就是与古代的生态也是不符的。
除了关于无草木的描述之外,《山经》还有一些关于沙的描写,同样反映了生态的恶劣。在《山经》里有21处提到“沙”字,其中19处提到的“沙”可确定是描写沙土沙石的,14处将无草木与沙并提:
又东五百里,曰夷山。无草木,多沙石。(《南次二经》)
又东五百里,曰区吴之山,无草木,多沙石。(《南次二经》)
又北三百五十里,曰白沙山,广员三百里,尽沙也,无草木鸟兽。(《北次二经》)
又南三百里,曰番条之山,无草木,多沙。(《东山首经》)
又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于葛山之尾,无草木,多砥砺。(《东次二经》)
又南三百里,曰卢其之山,无草木,多沙石,沙水出焉。(《东次二经》)
又南水行三百里,流沙百里,曰北姑射之山,无草木,多石。(《东次二经》)
又南五百里,曰缑氏之山,无草木,多金玉。原水出焉,东流注于沙泽。(《东次二经》)
又南水行七百里,曰诸鉤之山,无草木,多沙石。(《东次三经》)
又南水行七百里,曰中父之山,无草木,多沙。(《东次三经》)
又东水行千里,曰胡射之山,无草木,多沙石。(《东次三经》)
又南水行五百里,曰流沙,行五百里,有山焉,曰跂踵之山,广员二百里,无草木。(《东次三经》)
又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于无皋之山,南望幼海,东望榑木,无草木,多风。是山也,广员百里。(《东次三经》)
中次六经缟羝山之首,曰平逢之山,南望伊洛,东望谷城之山,无草木,无水,多沙石。(《中次六经》)
另外还有5处只提沙而未提无草木:
又东三百五十里,曰箕尾之山,其尾踆于东海,多沙石。(《南山首经》)
又西百八十里,曰泰器之山。观水出焉,西流注于流沙。(《西次三经》)
西水行四百里,曰流沙,二百里至于嬴母之山。(《西次三经》)
又北三百二十里,曰灌题之山,其上多樗柘,其下多流沙,多砥。(《北山首经》)
又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于洹山,其上多金玉。(《北次二经》)
除此之外,还有两处名称里含有“沙”字,一处是《东次二经》的空桑之山:“东次二经之首,曰空桑之山,北临食水,东望沮吴,南望沙陵。”(2)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26页。另一处是《西次三经》的长沙之山:“西北三百里,曰长沙之山。泚水出焉,北流注于泑水,无草木,多青雄黄。”(3)袁珂:《山海经校注》,第47页。“沙陵”是专有名称还是指沙丘,不得而知,“长沙之山”也是同样,但后面因出现“无草木”的描述,似乎这个名称也可能真的与沙有关,正如《北次二经》里的白沙山一样“尽沙也”。
在这些提到沙的地方,有8处是关于沙漠的。即《北次二经》的“广员三百里,尽沙也”,“流沙三百里,至于洹山。”《东次二经》里的“流沙三百里”“流沙百里”,《东次三经》里的“曰流沙,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西次三经》里的“观水出焉,西流注于流沙”“曰流沙,二百里至于嬴母之山”。这些沙漠少则百里,多则五百里,已经不是很小的范围。这些沙漠与“无草木”的山共同构成了一幅生态恶劣的景象。这些沙的分布在南、西、北、东、中五个方位都有分布。而且,我们发现,这些沙漠不仅分布在北经、西经这些现实中确实干旱少雨的区域,而且也分布在《东山经》,在14处与“无草木”并提的“沙”中,《东山经》占了10处,而且大沙漠达到4处之多。这与中国地理的状况不符合,中国东部不仅目前雨水丰沛没有沙漠,古代也未曾有过沙漠。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山经》里如此之多“无草木”的山与“沙”呢?
干旱少雨会导致土地石漠化、沙漠化,从而导致草木无法生长,但从以上“无草木”与“沙”的分布情况看,《山经》的描述有悖于现实。另外,一座山无草木也有可能是因为海拔太高导致终年积雪而无法生长草木,就像珠穆朗玛峰那样。《西次四经》的上申之山是“上无草木,而多硌石,下多榛楛,兽多白鹿。”(4)袁珂:《山海经校注》,第70页。意思是山的上面没有草木,下面有,榛楛一类的植物很多,而且白鹿也很多。这一上下对比的描写很符合高海拔的推测,但《山经》里类似这样的描述不多。海拔高一般会导致山上有雪,那么《山经》里关于雪的描述怎样呢?《山经》里关于有雪的山的描述不多,一共也就5处,如下:
西北三百里,曰申首之山,无草木,冬夏雪。(《西次四经》第11座山)
又北二百三十里,曰小咸之山,无草木,冬夏有雪。(《北山首经》第15座山)
又北三百八十里,曰狂山,无草木,是山也,冬夏有雪。(《北次二经》第7座山)
又北四百里,曰姑灌之山,无草木。是山也,冬夏有雪。(《北次二经》第13座山)
又北二百里,曰空桑之山,无草木,冬夏有雪。(《北次三经》第33座山)
这五座冬夏都有雪的山都与“无草木”联系在一起,可见这些山无草木的原因确实是因为冬夏有雪造成的寒冷导致草木难以生长。造成冬夏有雪的原因可以单靠海拔高,比如处于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山,虽然此山处于赤道一带,但由于海拔很高,达5895米,其山顶终年积雪,山顶上无草木生长。也可以单靠纬度高,无论是南极圈还是北极圈,由于纬度高,远离赤道热带地区,即使海拔很低的平原地区,也是终年积雪。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靠海拔与纬度的结合,比如欧洲的阿尔卑斯山脉海拔不算特别高,其最高峰勃朗峰的海拔也才4806米,但由于所处的纬度偏高,海拔与纬度两者的结合导致了山脉多处山峰终年积雪,无草木生长。以上五处冬夏有雪的山只有一处是在《西山经》,其余四处都是在《北山经》,可见在《山经》作者的观念里,北方是容易导致夏冬有雪的区域。虽然当时的人意识不到这是因为纬度偏高造成的,但已观察到了这一规律。与这些山相邻的其他一些山并无同样描写,这说明同处于北方也不一定就会冬夏都有雪,除了纬度高之外,还需要达到一定的海拔才会导致“冬夏有雪”的结果。可见《北山经》这几座山的“冬夏有雪”是由高海拔与高纬度两者结合导致的,从而也才导致了“无草木”。《西山经》那座山的“冬夏有雪”或许只是单因海拔,也可能是两者的结合。不过,“冬夏有雪”导致的“无草木”只占95座山里的5座,比例不大,这不会是导致无草木的主要原因。
除了这些“无草木”与“沙”的分布与现实不符之外,还有一些“无草木”的描写不符合逻辑,比如《南山经》里的柢山是“多水,无草木。”(5)袁珂:《山海经校注》,第4页。而亶爰之山是“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6)袁珂:《山海经校注》,第5页。又有水又不长草木,只能解释是海拔太高,植物无法生长。就目前中国版图内的南方地区,要找到14座因高海拔而无法生长植物的山,基本不可能。《南次二经》有一些描述极为矛盾,比如“羽山,其下多水,其上多雨,无草木,多蝮虫。”(7)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2页。这显然是整座山都雨水充沛,但就是“无草木”,如果说环境恶劣不适合动植物生长因而“无草木”,这里又“多蝮虫”。关于云山的描写也值得注意:“又东南五十里,曰云山,无草木。有桂竹,甚毒,伤人必死,其上多黄金,其下多雩琈之玉。”这里说“无草木”,又说“有桂竹”或“有桂、竹”。如果是“有桂竹”,那么这是一种竹子,不属于草木,如果是“有桂、竹”,那么这一描写就自相矛盾了。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山经》里“无草木”与“沙”的描写有诸多可疑之处,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些描写是真实可信的,其中有可能掺杂了一些想象的成分。
笔者在《四面环海:〈山海经·山经〉呈现的世界构想》一文里提出过《山经》是一个想象的地理世界,(8)吴晓东:《四面环海:〈山海经·山经〉呈现的世界构想》,《民族艺术》2011年第2期。这里对此观点进行一些补充,以便阐释《山经》里为什么如此之多“无草木”的山。
《山经》里提到海的地方有30处。这30处“海”有两种性质,一种是地理位置确定不了的,这有6处。《西次三经》第6座山泰器之山提到2次:“是多文鳐鱼,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9)袁珂:《山海经校注》,第52页。《西次三经》第7座山槐江之山提到1次:“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状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翼,徇于四海,其音如榴。”(10)袁珂:《山海经校注》,第53页。《北次三经》第22座山发鸠之山也提到2次:“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11)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11页。这两次都是说的东海,讲的是精卫衔木石填东海的故事。另外,《东次三经》说:“无皋之山,南望幼海,东望榑木。”此幼海是个专有名称,可能是指湖泊。剩下的24处属于另一种,这24处的海与山联系在一起,其地理位置可以借助山的位置来加以判断。如下:
“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南山首经》第一座山)
“箕尾之山,其尾踆于东海。”(《南山首经》最后一座山)
“虖勺之山……滂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海。”(《南此二经》第14座山)
“漆吴之山……处于东海,望丘山,其光载出开车入,是惟日次。”(《南此二经》最后一座山)
“祷过之山……浪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南次三经》第2座山)
“丹穴之山……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南次三经》第3座山)
“发爽之山……汎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南次三经》第4座山)
“鸡山……黑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南次三经》第9座山)
“南禺之山……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南次三经》最后一座山)
“騩山,是錞于西海……淒水出焉,西流注于海。”(《西山首经》最后一座山)
“崦嵫之山……苕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西次四经》最后一座山)
“浑夕之山……嚣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北山首经》第21座山)
“湖灌之山……湖灌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海”(《北次二经》第14座山)
“敦题之山……是錞于北海。”(《北次二经》最后一座山)
“景山……景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海泽。”(《北次三经》第25座山)
“樕螙之山,北临乾味。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东山首经》第1座山)
“番条之山,无草木,多沙。減水出焉,北流注于海。”(《东山首经》第5座山)
“姑兒之山……姑兒之水出焉,北流注于海。”(《东山首经》第6座山)
“北号之山,临于北海……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东次四经》第1座山)
“东始之山……泚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东次四经》第3座山)
“岷山。江水出焉,东北流注于海。”(《中次九经》第2座山)
这24处“海”分布在关于22座山的描述中,其中招摇之山、騩山、北号之山分别提到两次,但两次都无疑是指同一海,比如关于招摇之山的描述时首先说招摇之山临于西海,接着又说从招摇之山发源的丽麂之水西流注于海,显然这个海就是招摇之山所临的西海。也就是说,这24处“海”也可以视为21处。
关于这些海,有学者认为有的是湖泊,河流注入这些海,可能注入的是湖泊,这样才好解释“西海”“北海”这些概念,因为中国只有东边与南边面临海洋。比如清人毕沅注释《西山首经》里“騩山錞于西海”之“西海”时就认为其为中国西部的青海湖,清代吕调阳著有《五藏山经传》,他解释《南山首经》招摇山所临的西海为“马品木达赖池”,并说明此池“周二百余里”;解释《西次四经》崦嵫之山边上的海为“哈拉淖尔”湖。这种认为海即湖的观点一直被沿用,比如今人徐显之在注释《西山首经》里“騩山錞于西海”之“西海”时就沿袭了毕沅的观点,而且在注释《北次二经》敦题之山所临之北海时又认为其即贝加尔湖。(12)徐显之:《〈山海经〉浅注》,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第21、57页。也有学者认为这些海就是海洋,并提出《山经》四面环海的猜想,(13)邱宜文:《山海经的神话思维》,台北:文津出版社2002年,第29页。但由于没能证明这块被海环绕的大地在何处,所以未能被人们认同与重视。只要对这些海所处的位置,或者说这些海与山联系的特点加以统计,其显示出来的特点就能很好地反驳认为这些海即湖泊的观点。
以上这些“海”的描述分两种,一种是说山“临于海”“踆于海”“錞于海”“处于海”,意思都是说山就在海边。另一种是说水“注入海”。前者有6处,后者18处。很巧的是,这6处临海的山,全部都是山系中处于两端的山,其中第一座的有3座,最后一座的也有3座。另外,还有4座处于两端的山所发源的河流直接注入海。也就是说,这些海与山系首尾的山峦联系在一起的占45%,比例是非常之高的,这其中必有奥秘。我们知道,山系两端的山峦,朝外的一端便是《山经》所描述的地域的边缘,所以,这似乎说明了,《山经》所描述的地域,是一个环海的板块。
在这24处提到“海”的,只有1处出现在《中山经》里。《中山经》一共12列山系,为什么只提到有一条河流注入海里?我们知道,所有的河流,除非是内流河,否则都是要注入海里的。《山经》里说某一条河“流注于海”,那是指它直接进入海里,它不作为其他河流的支流。《中山经》所述河流无数,唯独说发源于岷山的江水“流注于海”,那是因为长江不是任何河流的支流,所以只能说它注入海。如果一条河流是其他河的支流,在《山经》里就会说它注入某一条河流,比如《西次三经》的“洵水出焉,南流注于黑水。”(14)袁珂:《山海经校注》,第60页。《西次四经》的“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15)袁珂:《山海经校注》,第69页。如此说来,以上这些与“海”联系在一起的山,除了《中山经》的岷山,其他的都离海洋很近,其所发源的河流直接流入海洋。
我们来看《南山经》的“海”与山的关系。《南山经》一共有9座山与海联系在一起,其中4座是处于山系首尾的山,占44%。《南山首经》只有2座山与海有联系,即招摇之山与箕尾之山,这2座山分别处于山系的首与尾,也就是说,是此山系最边缘的山。《南山经》一共有3列山系,都是从西到东。处于西部边缘的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发源于招摇之山的丽麂之水又“西流注于海”,而处于东部边缘的箕尾之山“踆于东海”,这恐怕很难将这“西海”与“东海”解释为湖泊。这其实不是孤例,《南次二经》最后一座山即漆吴之山也是“处于东海”。漆吴之山是最后一座山意味着它是南部第二列山系靠东最边缘的山,这山“处于东海”,和第一列山系靠东最边缘的箕尾之山“踆于东海”完全一样。更有甚者,《南次三经》最后一座山即南禺之山,其流出的佐水则是“东南流注于海”。关于这座山与海的关系很值得玩味,这山叫南禺之山,应当理解为南隅之山,即南部靠边角的山,这与它所处的位置是吻合的。《南山经》只有三列山系,《南次三经》是最外边的一列,南禺之山是最后一座山,自然也就处于东南角的位置,也就是所谓的“南禺(隅)”,难怪发源于此的佐水是“东南”流注于海。至此,我们已经能觉察到,《南山经》边缘的山靠近大海不少,如果再考察《南次三经》的山,这一特点就更展露无遗了。《南次三经》除了上文说的最东端的南禺之山是靠海的,第2、3、4、9座也是靠海的,它们分别是祷过之山、丹穴之山、发爽之山、鸡山,它们发源的浪水、丹水、汎水、黑水不汇入任何河流,直接“南流”注于大海。《山经》按南、西、北、东、中这种顺时针方向来排列顺序,如果《南山经》也是按这种顺时针排列,《南山首经》当在最里面也就是最靠近中部地区,《南次二经》在其南面,《南次三经》最靠外。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勾勒出《南山经》与海的关系,即大海围绕着《南山经》所描述的区域。
那么《西山经》又是怎样一种状况呢?《西山经》有四列山系,都是从东到西排列。那么这四列山系是怎样排位呢?换言之,哪一列最靠南,哪一列最靠北呢?按照上文说的,《山经》是顺时针方向排列,那么就应该是《西山首经》位于最南边,《西次二经》在其北面,然后是《西次三经》《西次四经》。从一些河流的流向也可以证实这一点,《西山首经》云:“松果之山,濩水出焉,北流注于渭。”(16)袁珂:《山海经校注》,第25页。《西次二经》云:“数历之山……楚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渭。”(17)袁珂:《山海经校注》,第40页。从楚水向南流注于渭以及濩水向北流注于渭来分析,《西山首经》应当排在《西次二经》的南面。所以,《西山经》的叙事是从南到北一列山一列山地叙述。另外有一个问题需要注意,就是因为《南山首经》的最西端的山已经靠海了,所以《西山经》整体上都在《南山经》的北面,也就是说,西南区域是被《南山经》的山占据的,《西山首经》的山不可能靠近南海。《西山经》四列山系都是从东往西排列的,所以四座最西端的山才是这一区域的边缘。那么这4座西端最边缘的山与海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騩山被直接说是“錞于西海”,另一座崦嵫之山虽然没有明说靠海,但由它发源而出的苕水直接“西流注于海”,也就是说,4座有2座是可以确定为靠海洋的,占50%。
再来分析《北山经》的山。《西次四经》只有最西端的崦嵫之山靠海,其它山都不靠海,因为《山经》的西北部这一区域为《北山经》所占据,《西山经》的山除了两座与西海靠近之外,不会与北海靠近。《北山经》有三列山系,都是从南到北的。按《山经》的规律顺时针排列,就是《北山首经》最靠西,《北次二经》居中,《北次三经》是三列山系最靠东的。因此,《北山经》处于边缘的山就是《北山首经》一整列,以及《北次二经》《北次三经》末尾的山,也就是最北端的山。那么这些山与海的关系怎样呢?《北次二经》最后一座山敦题之山被说成是“錞于北海”,《北山首经》第21座山浑夕之山发源的嚣水“西流注于海”,这一列山按理都是最靠西的山,西流注于海是合理的。《北次二经》一共16座山,其第14座湖灌之山发源出的湖灌之水“东流注于海”。湖灌之山不是最北端的山,不过说它发源出的河流直接流到海里,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如果说“北流”比较合理,说“东流”有点让人费解,因为这里离东海应该有很远的距离。《北次三经》共47座山,其第25座山景山发源的景水“东南流注于海泽”,这一描述也不清楚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位置还是流向,都不是很合理。不过,像《北山经》这样描写不靠边的山发源出来的水直接流入海里的,除了上文提到的江水之外,没有别的了,数量不多。
再来看看《东山经》。《东山经》一共有四列山系,都是由北到南走向。按顺时针的排列方式,当是按《东山首经》《东次二经》《东次三经》《东次四经》由里向外排列。用食水作为参照物来判断四列山的排列也是会得到同样的结果:《东山首经》云:“东山经之首曰樕螙之山,北临乾昧。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18)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21页。《东次二经》云:“东次二经之首,曰空桑之山,北临食水。”(19)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26页。因为食水是东北流入海的,而空桑之山北临食水,所以可以判断空桑之山在樕螙之山的东南面,由此也就可以推论《东次二经》的山系在《东山首经》山系的东面,符合顺时针排列的规律。如此,便是四列山系起始的山峦(也是最北端的山)以及《东次四经》整列山处于最边缘。这些处于边缘的山共有3座与海关联,即《东山首经》第1座山樕螙之山、《东次四经》第一座山北号之山,以及《东次四经》第3座山东始之山。樕螙之山发源的食水直接“东北流注于海”,东始之山发源的泚水直接“东北流注于海”,北号之山不仅其发源的食水直接“东北流注于海”,而且它也被描述为“临于北海”。
基于以上分析,这些海基本都与处于山系边缘的山相关联,这就使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即《山经》所描述的区域是一个四面环海的板块。那么,这个四面环海的板块有多大?从《山经》里关于风的描述我们可以得出这个板块就是整个世界。
《山经》出现“风”字共18次。这些“风”分两种,一种是说某种动植物的功能或特征,比如某种动物出现了,或吃了它的肉,就会有风雨。比如《北山首经》云:“有鸟焉,群居而朋飞,其毛如雌雉,名曰,其鸣自呼,食之已风。”(20)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46页。《中次八经》云:“神计蒙处之,其状人身而龙首,恆游于漳渊,出入必有飘风暴雨。”(21)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84、185页。《中次十一经》云:“有兽焉,其状如彘,黄身、白头、白尾,名曰闻獜,见则天下大风。”(22)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46页。这一类型共出现13处,对《山经》板块区域大小的判断没有什么作用。另一种是说某山出风或多风,这一类型只有6处,其中有4处位置比较特殊,如下:
又东四百里,至于旄山之尾。其南有谷,曰育遗,多怪鸟,凯风自是出。(《南次三经》第5座山)
又西二百里,曰符惕之山,其上多棕枬,下多金玉。神江疑居之。是山也,多怪雨,风云之所出也。(《西次三经》第17座山)
又北五百里,曰錞于毋逢之山,北望鸡号之山,其风如飚。(《北次三经》最北一座山)
又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于无皋之山,南望幼海,东望榑木,无草木,多风。(《东次三经》最后一座山)
《南次三经》是南边最外部的一列山,按以上的分析,这里是靠海的。《南次三经》一共有13座山,旄山之尾是第5座山,算是位于中部,虽然不是正中。旄山吹出来的风叫凯风,《诗经》里也有一首叫《凯风》的,历来学者都将凯风解释为南风。《山经》说从这里出南风,应该是出于把这里想象为南极。
符惕之山是《西次三经》的第17座山,因南边有《南山经》以及《西山首经》《西山二经》的山挡着,北边有《西次四经》以及《北山经》的山挡着,所以《西次三经》这列山系应当处于相对正西的位置。说从这里出风,当是把这里想象为西极。
錞于毋逢之山处于《北次三经》最北端。《北山经》与《东山经》都是南北走向,《北山经》三列,《东山经》四列,所以《北次三经》算是处于中部。《北次三经》一共47座山,錞于毋逢之山是最后一座,也就是说,这座山大致是北部边缘中间的一座山。说这里“其风如飚”,当是把这里想象为北极。
无皋之山是《东次三经》的最后一座,在《东次三经》的东边还有《东次二经》,无皋之山虽不是处于最东端,但这里应该是正东方向,因为这里“东望榑木”,榑木即扶桑,是古人想象的日出之地,因此,说这里“多风”,当时把这里想象为东极。
从以上的分析看,旄山之尾、符惕之山、錞于毋逢、无皋之山这四座山应该是处于《山经》所想象中的四极所对应的方向,所以这里有出风当与四方风有关。《大荒经》有关于四方风的描写,如下:
名曰析丹,东方曰析,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大荒东经》)
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大荒南经》)
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大荒西经》)
有人名曰鵷,北方曰鵷,来风曰。(《大荒东经》)(23)此句应出现在《大荒北经》,参见吴晓东《〈山海经〉语境重建与神话解读》,北京:中国社科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213页。
“育遗”应当就是“因因乎”的不同写法,诗经《国风·邶风·凯风》云:“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24)向熹译注:《诗经》,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30页。与《山经》里的凯风也是吻合的,由此可以推断旄山之尾、符惕之山、錞于毋逢、无皋之山这四座山所出的风便是四方风,而四方风都是出自想象的四极。
由此可以看出,《山经》所构建的不仅是一块四面环海的大陆,而且这块大陆就是想象中的整个世界。至此,可以判断《山经》不会是调查所得,而是由于祭祀的需要,罗列出一些山水来,祭祀这些山水,便是祭祀天下。不过,虽如此,依然难以否认《山经》所描述的山川有些是真实的,特别是《中山经》里的山。《山经》本是以一些真实的山川为基础来叙事的,但说到中原以外的荒远无稽的地域,祭祀者已是无能为力,只能凭借想象向壁虚构了。
明白了《山经》有很浓厚的想象成分,就很容易理解它为什么有如此之多的“无草木”的山与“沙”了,这些“无草木”的山与“沙”主要分布在南、西、北、东四方,而《中山经》相对较少,正是因为祭祀者把四方想象为比较恶劣的区域。也正因为其目的是为了把四方描绘成一个比中原更为恶劣的区域,便不顾一切地把一些不好的东西都堆积在一起,这就造成了一些逻辑上的混乱,比如《西次四经》说:“又北百八十里,曰诸次之山,诸次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是山也,多木无草,鸟兽莫居,是多众蛇。”(25)袁珂:《山海经校注》,第71页。多木无草的现象尚可理解,因为树木茂密,遮住了阳光,阳光不能射到地面,所以地面可能不长草,但后面的“鸟兽莫居,是多众蛇”却无法解释了,有树的地方应该是有鸟兽居住的,这里却说只有蛇,没有鸟兽。这很可能是出于一种对西方的想象,鸟兽是善的象征,而蛇是恶的象征,把西方想象成一种毒蛇盘绕缠居之地,连鸟兽都不敢去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