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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学校(节选)

2020-11-11贺小晴

剑南文学 2020年6期

□贺小晴

引 子

有人说,木里很远,远在天边。

远在天边有两层意思:一是地理环境。这个鲜为人知的县域地处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结合部,平均海拔3100 米,最高海拔5989 米。境内群山连绵,雪峰耸立,构成了一派神奇而壮美的高原景象,同时也形成屏障,与世隔绝。全县1.3 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有13.9 万人,平均每平方公里仅10 余人居住,有藏、彞、汉、回、蒙、布依等22 个民族,且以藏族人口居多,是全国仅有的两个藏族自治县之一。二是历史沿革。木里自古盛行藏传佛教,“政教合一”的世袭土司制度统治了木里三百余年,直到1950 年解放。土司制度苛刻残酷,等级森严,却也封闭有序,自成一体,形成一道人为的屏障,与世隔绝。千百年来,木里在世界之外神秘地存在着,有限的文字记载中,却是一致的惊艳而浓烈: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木里王国……上世纪20年代,美国探险家、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曾三次探访木里,用充满惊诧的文字,称她为“群山中不可思议的仙境”“上帝的花园”“黄教喇嘛王国”,称自己所到之处为“人类无法观看的景象”。

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造就了木里人憨实厚道、随遇而安的性格。时至今日,木里的民风之淳朴,有口皆碑。然而,同样的原因也导致木里人视野狭窄,观念滞后,难思改变。尤其是在教育上,木里的教育水平长期居于所属四川省凉山彞族自治州末位,整个县域,每年高中毕业五百余人,仅考取几个本科生,甚至上线率为零。可人们对此不仅习以为常,而且还有一套心安理得的说法:木里地方偏远,条件很差,“学生在娘胎里就定了型”,谁也没办法……

于是木里人便沉溺于这种自我宽慰中,日复一日,难以自拔。

然而,另一方面,木里人对待教育的态度又极端分化:有办法的,都把孩子送出去,送去成都、绵阳、西昌、攀枝花,甚至附近的盐源县——只要能送出去,去哪里都比木里好。没办法的,干脆不让孩子上学。

木里的教育渐渐成为木里人内心的痛。

2013 年,一场命中注定且意义重大的相遇悄然而至。

这就是,木里中学遇上了棠湖中学,一跃而成为教育扶贫的一个典范。

而今,八年过去了,木里创造了教育奇迹,被业界称为 “伟大的改变”,为改变边远地区教育落后面貌提供了一个鲜活的例证。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第一章 缘起

1.那条山路

2011 年5 月,木里县委进行着一项看似寻常的工作:调时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胡启华到木里县教育局任局长。按照程序,初步人选物色后,需先由县委组织部部务会议讨论通过,再经县委常委会讨论通过。整个过程历时不短,参与人众,很难不走漏风声。可就在组织部工作的胡启华,部务会就在身边召开,竟然一无所知。直到任命通知下达的当天下午,时任县委书记熊正林找他谈话。

时隔八年,谈话的内容已经模糊,胡启华只记得大致意思:木里的教育事关重大,他有乡镇和机关工作的经历,又正是干事业的年龄,应该放开手脚,大胆干。可是怎么个干法,具体干到一个怎样的目标,并无明确要求。胡启华当时就感到纳闷。在组织部工作的他心里十分清楚,像教育局这种专业性极强的行业管理部门,主要领导的专业工作经验十分重要。而他于1996 年从西昌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别在乡镇、县检察院、县委组织部等处工作过——没有任何一项经历与教育有关。让一个不懂教育的人去干教育,事情又来得如此突然,这让他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任命通知已下,事情已成定局,唯一的选择,便是接受安排,走马上任。

最初的那段时光,胡启华是在冥思苦想中度过的。

确实没有任何的经验可寻。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搜寻有限的经历,也找不到切入口。私下里,他感叹自己确实不懂教育。可不懂教育,怎可能成为干不好工作的理由?

苦闷茫然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条路,路上有一个细长瘦弱的身影,缓缓移动在那条山路上。山路时高时低,起起伏伏,宛若漂浮在半山腰间的一条云带。那是他上学时的山路。整个中学时代,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后来高考落榜,补习一年,整整七年,他都在那条山路上走。时至今日,那条山路依然刀刻一般,镶嵌在他的记忆里。

胡启华出生在木里县三桷垭乡里普村一个汉族农户家庭。在木里,汉族人分为世居汉族和新中国成立后由外地进入木里的新汉族,总人口25450 人,在全县13.9 万人口中居第三位,占比18%。早在18 世纪初,就有汉族来到木里,耕种土地,繁衍生息,并带来了较为先进的耕作技术和农作物新品种。民国期间,又有汉族因民族械斗或因躲避战乱而进入木里,定居下来,组成木里的世居汉族。胡启华的父辈就是在民国时期,由毗邻的盐源县逃难而来。

相比别的民族,木里的汉族家庭似乎更重视教育一些。胡启华家有兄弟姊妹五人,都进过学校。他最小,刚满七岁就被父亲送去上学。村小,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二年级到乡中心小学就读,也不远,步行一个多小时。小学毕业上初中,可初中只有县城才有。13 岁的胡启华要去县城上初中了。

13 岁起,胡启华就踏上了那条通往县城的路。

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啊?

写作中,我找到了一个最好的例证——那条路最著名的形象代言人:2005 年,被评为《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高原信使王顺友,持续20 年所走的送邮路线,正是胡启华当年从家里到学校的这条山路。

有报道这样描述王顺友所走的路线:王顺友负责的邮路从木里县城经白碉乡、三桷垭乡和倮波乡,往返360 公里,每月两个邮班,一个邮班来回14 天,他每月有28 天要徒步跋涉在这苍茫大山中的邮路上。马班邮路从海拔近5000 米到1000 米,气温从零下十几摄氏度到四十摄氏度,依次经过察尔瓦山、雅砻江河谷、座窝山、矮子沟、鸡毛店山、山王庙峰、刀子山等大大小小的山峰沟谷,穿过四片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必经之地察尔瓦山,气候异常恶劣,一年中有6 个月冰雪覆盖,气温达到零下十几度。而一旦走到海拔1000 多米的雅砻江河谷时,气温又高达40 度,酷热难耐。这里拐连拐,弯连弯,山狭路窄,抬头是悬崖峭壁,低头是波涛汹涌的雅砻江,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马摔下悬崖掉进滔滔江水中……

2002 年12 月,日本NHK 电视台专程来到木里,对王顺友负责的邮路进行跟踪拍摄。摄制组用4 天的时间只走了80 多公里,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坐车返回木里,然后转西昌、过冕宁,再经甘孜州九龙县到达倮波乡。这一圈,他们绕了六七百公里才进行完邮路终点的拍摄工作。出发前,他们和王顺友打赌说:看谁先到达倮波乡。然而,令日本摄制组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们坐车到达倮波乡时,王顺友已牵着那头白骡子等他们半天了。日本记者被王顺友征服了,他们伸出大拇指说,王顺友,好样的,你是真正的男子汉。

胡启华所走的路与王顺友略有不同,他家所在的三桷垭乡里普村,距离县城约80 公里,只是王顺友邮路的一半。然而路况相同,艰难的程度相同。用海拔数据示意胡启华当年所走路线,则是一条剧烈起伏的曲线:2200 米-4000 米-1600 米-2800 米。

没有车辆,只有马帮。木里人称马帮为“马脚子”,意为跟着马走,成天都在路上。每天要走18 个小时。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就喝山泉水或者啃冰渣。夜晚就睡在马脚子旁边。但就是跟着“马脚子”走,也算是一种“待遇”。据胡启华回忆,只有从家里回学校时,才可能有“马脚子”同路,由大人跟“马脚子”联系好,让他们帮忙照顾。而从学校往家走,不可能联系到马帮,只有家在同一个方向的几个同学约好了相伴。

而那个时候,还没有实行大长假小长假,上学期间,最长的假期只有三天。长时间不能回去的孩子特别想家。三天假期时,胡启华提前与同学相约好,下午放学就走。

下午五点多钟,下课铃一响就走。一路都放着小跑。包里顶多有几块饼干。昼夜不分,风雨无阻。实在困了,在路边躺一会儿。赶得快时,可以第二天中午到家。路上稍有耽搁,到家时,已是第二天傍晚。在家里住两个晚上,第三天凌晨四五点,星星还挂在头顶,爬起来,又开始赶路,到校已是深夜。

最怕的是夏天的蚂蝗和冬天的积雪。

有一次,胡启华和几个同学一起回家,走累了,躺下去就睡。没想到睡在蚂蝗最多的一块地上。醒来后,头上臂上脚上,到处都是蚂蝗。

蚂蝗叮进去有个特点,不能扯,硬扯的话,扯断身体也扯不出来,半截蚂蝗会留在体内。有经验的人就知道,出门要带上点盐,蚂蝗叮咬时,将盐撒到上面,蚂蝗自己就会出来。

那天幸好有同学带了盐。带盐的同学说,他也是被蚂蝗叮咬过,才有了这个经验。那之后,胡启华赶路回家时,也会带上一些盐。

而冬天,路上是齐腰深的积雪。人根本不敢走,找不到路。只能跟着“马脚子”走,“老马识途”,马有能力找到路。马走前面,人走后面……

这就是胡启华的求学之路,也是木里绝大多数孩子的求学之路。

在木里采访期间,我见过的所有人,几乎都给我讲到路——每一个木里人,都有一个关于路的故事。

俄亚纳西乡位于木里西南部,紧邻云南丽江和四川稻城·亚丁,距离木里县城280 公里。三年前,这里仍不通公路,交通往来主要靠骑马或者步行。俄亚乡中心小学校长王偏初告诉我,当年他去县城读初中,是父亲用马驮着吃的用的,送他前往。从俄亚乡到木里县城,整整走了十天时间。后来他考上中师,毕业后主动要求回俄亚任教,从县城出发,先坐车到瓦厂镇,再步行,从瓦厂镇到俄亚,整整走了七天时间。

而从俄亚乡回他的老家,尽管同在一个乡上,也需步行两天。1998年以前,乡内仅有部分道路通车,如果要坐车回家,则需先到云南的永宁或香格里拉,再转车,同样需要两天时间。

而从木里县城去往所属乡镇,许多地方都需要跨州或者跨省。

胡启华曾向我详细讲述了2010年以前,从木里县城到木里所属东朗乡的过程,全程换乘车,需时一周:

木里-盐源(邻县)-宁蒗(云南省)-香格里拉(云南省)-德荣(甘孜州)-乡城(甘孜州)-稻城(甘孜州)-东朗。

一次下乡,省也出了,州也出了,最终还要回到县里。

因此,木里人就有了说法:出省容易进城难,出县容易下乡难。

这就是木里境内的路,也是木里大多数孩子的求学之路。尽管近几年精准扶贫,木里境内的道路状况有所改善,基本实现了“乡乡通柏油路,村村通硬化路”,但距离没变,海拔没变,高山深谷也没变。

求学之路如此艰难,那么木里境内唯一的一所完全中学——木里中学,又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

2.个位数

“个位数”概指木里中学的高考上线人数。

照理,对一所学校的评价不应该以升学人数作为唯一的评价标准。但迄今为止,就整个教育界而言,科学而成熟的评价机制尚未健全,着眼于学生全面发展的环境、学科教学和评价体系尚未形成,人们在对一所学校进行评价时,依然只能以朴素而直观的“升学人数”作为基本的评价标准。

若干年来,木里中学的应届高中毕业生时多时少,但高考上线人数始终没变,突不破两位数,有时候甚至为零。它就像一个咒语,悬在木里的上空,让木里中学始终难以摆脱。

木里中学创办于1959 年,是木里历史上第一所中学。

木里自古盛行藏传佛教。自明朝万历年间,“政教合一” 的大喇嘛土司制度统治了木里三百余年,直到1950 年解放。土司制度苛刻残酷,等级森严,却也封闭有序,自成一体。加之山高路远、道路阻隔,有效地实现了木里在文化意义及地理位置上的与世隔绝。千百年来,木里始终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存在着。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木里境内无学校,仅在寺庙里设有为入寺喇嘛学藏语、念诵经典、讲解佛理的场所。而汉语作为与外界沟通的工具,仅有统治机构中的翻译官“把总”和负责文书信函往来的“师爷”懂汉语。民国时期,外界的影响开始渗透到木里,一些“把总”和汉区毗邻的村寨开始设办私塾。民国35 年(1946 年),木里有了第一所学校:国立西康木里小学。有学生80 人,分两个班上课。因时局变化,1949 年停办。

1950 年,木里解放。1953 年,木里藏族自治区(县级)设立。同年,木里藏族自治区民族完全小学创立,招收各民族学生110 人,有教师3人。1957 年,木里民族小学设初中班,24 名小学毕业生升入初中。1959年,在原小学初中班的基础上,正式成立木里藏族自治县初级中学,有3个班3 个年级,学生95 人。1972 年,县初级中学(即木里中学)首次开办高中班,有高中一年级1 个班,学生50 人。至此,木里中学成为全县唯一的完全中学。

木里中学开设高中正值“文革”期间。加之规模小,仅有一个班级,入学孩子多为县城汉族干部及知识分子家庭子女,即便是一些本地少数民族干部,也少有送子女入学意识。

“文革”结束,高考制度恢复,木里中学迎来了短暂的“黄金时期”。

所谓“黄金时期”,即高考制度恢复后,全社会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有所提高,一些建国初期响应号召主动到木里支边援藏的汉族知识分子及一部分下放到木里劳动改造的“右派”,被集中吸收至木里中学,成为木里中学主要的师资力量。但师资虽好,理念和管理却不配套,教师们多是凭着良知和责任教学。即便如此,木里中学也曾出现过短暂的“辉煌”。自高考制度恢复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木里中学培养出了以著名科学家薛泉和教育管理专家刘凯为代表的杰出人才,一大批至今在岗的木里干部也多为那个时期的学生。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随着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一些重要的师资力量返回内地,另一些早年支边援藏的知识分子年老退休,而木里本地的师资尚未培养出来,导致木里的教育出现“断层”。

副县长阿央青是木里著名的贵族家庭“八尔世家”的后裔,她在木里中学读初中高中时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她当时所在的年级,仅有几名少数民族同学,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汉族同学。

1989 年,木里中学考起了最后一个“重本生”后,教学质量一路下滑,到2000 年前后到达冰点,高中入学人数仅有20 余人,生源难以为继,凉山州委州政府甚至打算将木里中学与毗邻的盐源中学合并。

胡启华正是木里中学高92 级毕业生。

胡启华就读的木里中学高92级,有毕业生110 人,当年高考,无一人上线。第二年,通过补习,有七人上线,其中本科一人专科六人。而七人之中,除胡启华外,其余六人都是去外地补习才考上大学。

回顾那段经历,胡启华归结为是自己“傻”,不懂事,一门心思想读书,想考大学,全然没顾及家人的感受和承受能力。初中毕业,他原本已考上了中专,跳出了“农门”,可他轻易就放弃了读中专的机会,一门心思要读高中,考大学。

高考落榜,他补习了一年,再考。压根儿没想过他的父母已经年老,已无法胜任供养他读书的重任。他也压根儿没想过再补习一年,就真的能考上大学。如果考不上,又该怎么办?

幸运的是,他最终考上了当时收分最低的西昌农业专科学校。

是大哥接过了父母肩头的担子,继续供养他,直到他大学毕业。

也就是说,胡启华的求学之路,是用两辈人的付出才得以完成的,既艰难,又曲折!

艰难是因为路途和家庭境况,曲折则是因为木里中学始终不如人意的教育质量和水平。

木里中学副校长刘宗林是2002年调入木里中学的。说到当时的境况,他记忆犹新:理科没有人读,只有4 个学生,理科老师可以把学生喊到家里上课。文科也只有十几人,整个年级共二十来人。当时的情况,没办法,几乎办不下去了,州里和县上都在考虑是否与盐源中学合并。

而说到木里中学自2000 年起十余年来的高考人数和上线率,刘宗林就像背口诀表一样顺溜:

2000 年,毕业人数20 人,本科上线人数0;

2001 年,毕业人数30 人,本科上线人数0;

2002 年,毕业人数50 人,本科上线人数0;

2003 年,毕业人数65 人,本科上线人数4 人;

2004 年,毕业人数80 人,本科上线人数2 人;

2005 年,毕业人数100 人,本科上线人数4 人;

2006 年,毕业人数110 人,本科上线人数4 人;

2007 年,毕业人数110 人,本科上线人数6 人;

2008 年,毕业人数120 人,本科上线人数7 人;

2009 年,毕业人数130 人,本科上线人数7 人;

2010 年,毕业人数130 人,本科上线人数4 人;

2011 年,毕业人数140 人,本科上线人数7 人;

2012 年,毕业人数150 人,本科上线人数6 人;

……

一连串的个位数,甚至上线人数为零。触目惊心的数字背后,是观念的落后、管理的混乱和制度的缺失,表现在学校风貌上,则是乱象丛生。

在木里中学,有一句尽人皆知的话:校长不敢管老师,老师不敢管学生。而没有管束的世界,好比没有疆域的战场,所有人都可能是受害者,也可能是加害者。

而且,现状还在一步步恶化。

少数民族有带刀生活的习俗。少数民族的学生也把各种刀具带至学校。2007 年,两名学生在教室里玩耍,发生摩擦,刀从腰间抽出,造成一人死亡。

2011 年元旦放假前夕,两个初中生发生口角,引起争斗,并在校外进行群殴。元旦放假回校,处于劣势的一方叫来帮手,课间操时找到对方,连捅数刀,一人当场死亡。

缺乏管束的世界也缺乏自省和修正能力,让积怨加深,让憎恶和愤恨大行其道。在木里中学,有两个尽人皆知的事例:

一件是在一次小范围的木里中学教师聚会上,一位即将退休的老教师受到一致羡慕。敬酒的过程中,有老师举杯表示祝贺:苦海无边,你终于要靠岸了。

即将退休的老师一半欣慰,一半沮丧,用满是遗憾的口气道:还有一个学期,才能离开这帮小混蛋。

在这里,教书生涯被视为 “苦海”,学生则被称为“小混蛋”。

另一件是一位木里中学的学生,在谈到自己未来的梦想时说:我最大的梦想,是20 年后带着我的妻子,开着奔驰从街上过的时候,看见前面垃圾堆里有一个老太太在翻垃圾。走近一看,是我的高中班主任。

这就是木里中学的师生关系。

原本是园丁与树苗,为何会变成水火不容?

3.县长伍松

伍松到木里任代理县长有些蹊跷,正是高考成绩正式公布的当天:2011 年6 月23 日。

多年之后,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木里中学参加高考人数是110人,而高考上线人数仅4 人。

伍松是藏族,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人。来木里之前,曾先后在冕宁、德昌、喜德、会东等地任职。这几个地方位于凉山州经济长廊安宁河谷流域,又称 “藏彝走廊的精华地段”,教育和经济发展水平居全州前列。他由会东县常务副县长任上调来木里。而会东的教育,长期以稳健和有序著称。以会东县的 “龙头学校”会东中学为例,高考成绩连续多年大幅度超额完成州、县下达的任务指标,荣获凉山州普通高考综合考核一等奖、教育科研一等奖等各类奖项,学校多次夺得州文理科状元桂冠,有一大批会东学子考入清华、北大、北师大、复旦、同济、浙大等名牌大学。

在这样的参照之下,木里中学的高考成绩在伍松看来是难以想象的。

2011 年12 月,伍松正式当选为木里县人民政府县长。

作为县长的伍松爽直果敢,见地独到。他从两个方面表达了自己对边远贫困地区教育落后原因的看法:

第一,整个社会对办好教育的期望值都很高,党委政府也有办好教育这个愿望,但是缺乏一种系统治理、系统提升的手段。

教育这个事业,需要久久为功。每个地方的党委政府都是重视教育发展的,木里也一样。教育是最大的民生工程,没有哪个县长敢说,我不重视教育。但许多的地方,党委和政府抓教育,往往容易停留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层面上。每年都要召开教育大会,也采取了一些具体的措施。但重视了,也办不好,因为没有系统治理思维,没有用解剖麻雀的精神,把教育存在的一些深层次的问题挖出来,加以解决,而往往以为政府对教育的支持就是表现在给钱上。

第二,整个社会,包括党委政府,对办好民族地区的教育,其实心里是没把握的,甚至私下里认为是办不好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在现在的这种资讯和交通条件下,只要有条件的,都把娃儿送去外地读书。有的地方还干脆把县中学拆了,与别的学校合并,甚至办到西昌去。

木里中学就曾经差点跟别的学校合并。所以说,木里的教育状况是少数民族地区、边远贫困地区基础教育的一个缩影。

落后是事实。落后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则需要用新思维、新观念,跳出固有的认知习惯去看待这个问题,才能找到真正的症结所在。

比如木里的教育,真正落后的原因是什么? 是观念和方法的问题,还是木里的娃儿天生比外面的娃儿笨? 当然不能怪娃儿。相反,伍松认为,木里的娃儿,正是木里办好教育的优势所在。

伍松调来木里县任职,正是胡启华担任教育局长一个多月之后。作为教育主管部门领导,胡启华与木里新一届领导班子对待木里教育的态度高度契合。

然而,积重难返,出路在哪? 一大摊子事情,从何下手? 好长一段时间,胡启华有心无力,仍处于彷徨和迷茫之中。

2012 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伍松在成都遇见了一位特别的人物:成都双流棠湖中学校长刘凯。那之前,伍松早就知道棠湖中学的大名,也对校长刘凯早有所闻,知道他是木里人,也是木里在外面发展卓有成就的代表人物之一。那天两人见面,难免聊起来。聊木里,聊教育。话头扯开,两人都暗自感到惊讶。

原来刘凯对木里中学的现状、木里教育的弊端,从领导,到教师、学生、家长,从教风到学风,从教学质量到高考成绩等都了如指掌。

原来刘凯一直都在关心着木里,想为木里的教育助一臂之力,只是苦于路径不畅,使不上力。而伍松呢,他不也正在找出路,寻找一种可能性? 一番交流下来,都觉得相见恨晚。从刘凯身上,伍松看到了木里教育的榜样和依靠;而从伍松身上,刘凯也看到了新一届木里党委政府对改变木里教育落后面貌的坚定态度。

一种关系着木里教育未来的善缘就此结下。

伍松、刘凯蓉城相聚后的2013年,木里中学开启了教学改革新阶段。

4.木里情结

熟悉刘凯的人都知道,刘凯有两个角色:一是成都双流棠湖中学校长,二是木里人。他在两个角色之间切换自如,把两个角色都做得尽职尽责,近于完美。

成都双流棠湖中学的名声在四川乃至全国教育界众所周知。这所年轻的名校自1991 年创办以来,创造了五年创“省重”、十年创“国重”的“中国教育奇迹”,形成了蜚声全国的“棠中效应”。刘凯自2012 年担任校长以来,以新锐和个性化为特点,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和创新,带领棠湖中学首开四川省公立学校全面“选课走班”先河,实现了“尊重差异、因材施教,张扬个性、特长发展”的又一次腾飞,被四川省教育厅和国家教育部誉为“基础教育超常规、跨越式发展的典范”。刘凯则被业界誉为卓有成效的教育专家,敢于创新的“改革家”。

作为木里人,刘凯的木里情结之深,让每一个熟悉他的人都深受感染。他自称是“援二代”“边二代”,意为支边援藏者的后代。他的木里情结既源自他的童年记忆,也源自父母的传承——源自他对父母深深的爱和敬重。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刘凯的父亲响应党的号召,从重庆药剂校毕业后,原本分配到重庆市人民医院,却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踏上了前往大凉山的行程。到达第一站西昌后,父亲原本可以留下来,可他四下看看,这里街道宽阔、店铺林立,有楼房,有青山湖泊,全不是父亲想象中的偏远地区。父亲再往前走,直到木里。

那时候,木里境内尚无公路,仅有一些供马车通过的驿道和羊肠小道。刘凯的父亲是怎么到达木里的,很难想象。但到达木里后,大山阻隔之下,满目的少数民族同胞缺医少药的景象,与父亲想象中最艰苦的地方相吻合。父亲停留下来。而刘凯母亲的经历与父亲类似。母亲是成都市双流人,西昌卫校毕业。在西昌读书时就知道在整个凉山州,木里是最偏远的地方。毕业之后,她心无旁鹜,直接要求分去了木里。

父亲和母亲,两个有着共同理想和相同价值观的年轻人在木里相遇相爱,结为夫妻。

1966 年,小刘凯出世了。五岁时,父母响应党的号召,“把医疗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大力发展合作医疗”,再度要求下到更基层的地方去。小刘凯跟随父母从县城去往桃坝乡。

那段去往桃坝的经历在年幼的刘凯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从县城到桃坝乡有一百多公里路程。没有公路,只有驿道,只能随马步行。两只背篼,背篼里放只小板凳,刘凯和姐姐被放进背篼里,坐在各自的小板凳上。再用一根绳子,栓住两只背篼,驮在马背上。马不停地走,背篼不停地颠。刘凯在背篼里被颠痛了,或者尿憋急了,就哭,使劲地哭。

天黑时,马帮终于停下来,安营扎寨。先在地上铺一层油布,放一层干草,再铺一层油布。一家四口就睡在那张油布上。煮饭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坑,或者垒几块石头,叫做“埋锅做饭”。也没什么饭做,就是烧一点开水,冲酥油茶,吃糌粑。糌粑即是用青稞做成的炒面,再用酥油茶或青稞酒拌和后,捏成小团食用。

一趟路程,需要三到四天。三四天都在马背上颠,打地铺,草地作床,星星作被。三四天都捏糌粑,喝酥油茶。

刘凯说,他至今还会揉糌粑,做酥油茶。这样的东西吃两坨,踏实得很,一天都不会饿。

刘凯的父亲和母亲到了桃坝后,桃坝才有了有史以来第一所医院。

那个年代,夫妻俩就是一所医院。

没有分工,也没有上下班,24 小时都在看病。半夜听见敲门声,背起药箱就走。有时候不用病人来,找人带个口信,寻着地址就去。刘凯那时候就是那个跟在父母身后,背着药箱的小孩子。药箱的样子,他至今记忆犹新:皮革质地,正面有个红十字——代表着奉献精神,也代表为人民服务。

那可是真的服务啊,掏心掏肺,为老百姓。乡民们感念来自城市的刘凯父母的付出,纷纷送来鸡蛋或者腊肉,细心的母亲老早就备好了一杆秤,有人送东西来,收下;用秤称过,按市场价格把钱补给老乡。

桃坝乡有藏、汉、苗、蒙古、壮、彝、傈僳、纳西、布依、白、回等11 个民族。除了行医,母亲还兼任乡上的妇联主任,谁家有困难,有纠纷,都找上门来,让母亲调解。

父母既要医治老乡们的身体,也要医治老乡们的心灵。

医者仁心,父母是那方水土的活菩萨。

刘凯是在村小上的一年级。学校是生产队的一间仓库,面前的晒坝就是运动场。教村小的方老师,是刘凯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位老师,也是至今让他难以忘怀的一位老师。是她第一个让刘凯明白了如何做一位老师。

学校有三个年级,就她一个老师。都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先上高年级,再上二年级,再上一年级。再让高年级的同学教低年级。这种教学方式在一些偏远地区十分常见,并被赋予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复式教学。条件尽管艰苦,校舍尽管简陋,但方老师的课开得很齐全:语文、算数、图画、音乐、体育……教室里还有一架脚踏风琴,放在讲台的一角。方老师坐在风琴前弹琴的样子,隔着几十年的光景,刘凯至今忆来犹在眼前。

还有跳舞、唱歌、讲故事……大山里的世界,因为一个美好而多才多艺的老师,变得异常丰富而快乐。刘凯说,那时候,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幸福,感觉自己就像住在世界的中心,被爱和知识包围着。

三年级,刘凯到乡中心小学就读。初二开始,刘凯到了县城读木里中学,直到高中毕业。

刘凯在木里中学就读期间,正是木里中学的“黄金时代”,有大批的优秀教师在木里中学任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名叫徐忠明的物理老师,西南师范大学物理系毕业,课讲得非常好,教物理之外,历史、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教。

高中毕业,刘凯仅考上了西昌师专。后来他坚持学习、深造,取得了中国政法大学法学本科学历。2008 年9 月,刘凯担任棠湖中学副校长。2012 年5 月任校长。

成为教育家后的刘凯以冷静的眼光审视当初,他得出了痛心的结论:当初的木里中学有那样好的师资,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管理,没有制度也没有目标。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学生们想学就学,教师们则是凭良心教书。

如果有像样的管理,如果有木里中学现在这样的管理,以他当初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应该不是问题。

而与他同年级的薛泉,初中毕业后去了雅安读高中,最终考上了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如今已是北斗卫星导航领域的首席科学家之一。

这是刘凯内心难以消解的疼痛,也是促使他产生强烈愿望,要帮助木里改变教育现状的动因之一。

成年后的刘凯走出去后时常回木里来。即使父母年老退休后离开木里,去了成都,刘凯仍时常回来。这里有他的同学朋友,有太多的记忆和牵挂。这里是他的故乡,他的“根”。只是每次回来,他的心里都不平静:走到街上,到处都是“街娃”,喝醉了就打群架,酒瓶子到处乱摔,人走在街上,心都是虚的。

该读书的年龄不在学校读书,却在街上到处乱晃,这就是教育落后的典型表现。

而一个地方的文化生态不好,肯定会影响社会风气。

从同学和朋友那里,刘凯了解到更多木里教育的具体状况。

那次与县长伍松相遇时,伍松的话给他的触动尤其深刻。

伍松说,他来木里后,想找一个本地的藏族秘书,了解本地情况,能讲本地话的,可就是找不到,不合适。本科学历的几乎没有,专科生也很少。

一个地方,连干部都找不到,都没能培养出来,这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所以,再不提高教育水平是肯定不行了,不提高的话,不仅危害下一代,对整个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也必然造成严重后果。

刘凯为此痛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