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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天边的学校》前前后后(创作谈)

2020-11-11贺小晴

剑南文学 2020年6期

□贺小晴

2018 年下半年,在一次会议期间,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跟我说,有一个报告文学题材,希望我去采写。说的就是凉山州木里中学在以棠湖中学为代表的外地学校的帮扶之下,取得显著成效,升学率大幅提高,一些出去读书的孩子又回来了。

当时正是脱贫攻坚的关键时期。教育扶贫的重要性越来越受到关注,但反映教育扶贫题材的作品并不多。阿来主席说,扶贫不光是盖房子,更重要的是开启民智。

我还记得阿来主席的一段原话:像木里这样的地区,有些干部还是有理想的,想干事,想有所作为,可是一到结了婚,有了孩子,就守不住了。想让孩子接受好的教育,本地的学校不满意,只有把孩子送出去。可是一旦把孩子送出去了,一个家庭,仅有的一点财力、物力、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路上了。所以教育的“在场化”是一个带普遍性的问题,并不是一跑了之那么简单。学校是一个地方的文化阵地,尤其是县中学,正在大面积衰微。学校垮了,整个地区的文化生态都遭到了损害。

这一点我深有感触。我所在的四川省绵阳市,与木里相比,算不得偏远落后,但绵阳周边的县城中学都有萎颓的趋势。有的曾经十分辉煌,后来优生和优秀的教师几乎跑光,县中学黯淡无光,全县的教育灰头土脸。

我便清晰地意识到,去写木里中学,解剖“麻雀”,很可能找到一个改变偏远贫困地区教育现状的 “模板”,找到一条突围路径,甚至对整个中国的“县中振兴”都具有意义。

去到木里之后,我得承认,我感到震惊。让我震惊的地方太多了。首先是那里的环境那里的路。木里的景色之壮美,难以言说。但壮美的景色背后,是难以想象的艰难。可以说,木里的一切都可以用“艰难”二字去表述:环境的艰难,气候的艰难,道路的艰难,求学之路的艰难……更不可思议的是,直到现在,木里的大多数乡镇还没有班车,也没有宾馆客栈,甚至没有水和电。我在那样的地方跋山涉水,跑了一个多月,去了大部分乡镇,住农户家,零距离感受这种艰难。

第二个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我看出来木里教育的一个逻辑链条。

木里有13.9 万人口,22 个民族。这22 个民族都居住在崇山峻岭之中。采访中,我得知,山里的许多孩子,以前别说上幼儿园,就连听也没听说过。他们上小学之前都说本民族语言,上小学之后才开始学汉语,要到三年级才勉强能够说汉语。而三年级,所有的基础课程早学完了。因为语言的障碍跟不上进度,导致木里的孩子辍学率高,这是逻辑的必然。

因此在木里,能读到初中的孩子不容易。即便读上初中,因为前期的语言障碍,基础差,能升上高中的少之又少。因此木里全县,仅有一所完全中学,那就是木里中学。由此可见,木里孩子的求学之路是异常脆弱而艰难的,失学率很高。稍不注意,就会被拉下。这不是一个乡、一个镇,而是整个县域的状况。

好在近几年,凉山州开始实施“一村一幼”计划,就是每个村办一个或几个幼教点,目标很明确:让少数民族的孩子在入学之前学会普通话,以从源头上阻断贫困代际传递。木里也不例外,也在实施这个计划,并实现了村幼教点全覆盖。这个计划意义深远。因此我在木里时,也认真采写了另一篇报告文学:《高原之上:木里村幼素描》,专门写了木里的村级幼教点和幼教辅导员们。有人将这篇报告文学称为 《天边的学校》的姊妹篇。

第三个震惊的地方,就是木里中学当时的现状。

作为木里全县唯一的一所完全中学,所有能读上高中的孩子,都集中到县城读书。那么,在棠湖中学帮扶之前,木里中学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每年几百名应届高中毕业生,高考上线的,仅有几个人,甚至上线率为零。有办法的,都把孩子送去外面读书;没办法的,干脆不读书。就是在读的,也只是混日子,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这样的现状,导致若干年来,木里几乎没能培养出本地人才。木里的县长伍松就曾跟棠湖中学的刘凯校长说,他想找一个本地的藏族秘书,了解本地情况,能讲本地话的,可就是找不到。本科生没有,专科生也很少。

教育的落后,直接影响到整个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与进步,再没有比木里更触目惊心的例子了。换句话说,木里中学已到了不得不变、非变不可的地步。

第四个让我震惊的是,我真正看到有一群人,他们是有情怀的。他们为自己活也为别人活,为了大山里的那些人,为了他们的命运,不遗余力地付出。比如说,我书中的主人公之一,棠湖中学校长刘凯,他完全可以不帮助木里。他为了帮助木里,还要冒很大的风险。但他不仅竭尽全力帮他们,还把自己当成一条绳子,把他周边的所有资源都串联起来,形成一股合力,去帮助木里。我还记得采访中,有一个细节,我被深深触动了。那是黄河,木里中学的现任校长,讲到去学校任职初期,刘凯校长每天给他打四个电话。首先是“四”这个数字让我意外。两个校长,两个大男人,每天通四次电话,而且坚持了半年多,直到工作基本上理顺。

书中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从刘凯的身上,我看见了人性的美好。人性很复杂,但肯定有美好的一面。所有的人,都有趋光的本能。刘凯像一个发光体,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真诚向善的气场,所有的人都被他吸引,呈现出自身向善的一面。这就是光,也是对“理想”最真切的诠释。

而我书中的另一个人物,木里县时任副县长胡启华,他是“光”的另一种形态。他的那种隐忍、坚持、诚恳、内敛……山里人的性格,又有了受过教育之后的那种理性和文雅,这一切,都通往他内心深处的那一份对家乡难以言说的情感,这一切,都与他自己的成长背景有关。他们让我看到了人性的美好,让我钦佩,让我满怀感激之情。

木里中学的改革,正是在国家层面的精准扶贫的大背景下,在这样一群“有光”者的合力之下,取得的成果。八年时间,即使有各方的合力,木里中学的改革仍然经历了起起伏伏,九死一生。过程之艰难,常人难以想象。好在他们都坚持下来了。各方的合力,持续八年的不懈付出,让人叹为观止。这是让我感到震撼的第五个方面。

正因为这样,才有了木里教育的变化,才有了木里中学的重生。

如今,木里中学和木里的教育,已经踏上了健康而持续的上升轨道,被业界称为“伟大的改变”,为改变边远地区教育落后面貌提供了一个鲜活的例证。教育家陈如平先生说得更直接:这是县中崛起的“木里样板”。

而我,作为一个写作者,能够走进木里,结识那方土地以及那方土地上的人和事,见证和书写这场意义非凡的巨变,我感到十分荣幸。我会将他们留在心底,成为长久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