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书评四篇

2020-11-11□马

剑南文学 2020年5期

□马 平

一半灼热,一半清凉——李银昭和他的散文集《一册清凉》

这个夏天太热,就连月亮都因热而胀,说大就大起来。李银昭对此却是早有准备,赠我一册他刚刚推出的散文集,名为《一册清凉》。雪中送炭,热中送扇,仅凭这个书名就知道,李银昭是一个冷暖自知的人,一个恰如其分的人。

我和李银昭因散文而相识,我以他为知己。几年前,我从一个朋友处得知,大报老总李银昭在一个会上极力夸赞我的一篇散文。我孤陋寡闻,竟然是第一次听闻李银昭的大名,当然也不知道他早已是卓有成就的散文家。朋友向我描述了他在台上说话时的情态,激情四溢,掷地有声,我想,那等于是为我开动了一部广告机器。一次,几个文友相约在宽巷子喝茶,他不声不响走过来,大家以为我俩认识便未做介绍,还好,我并没有对他有失恭敬。

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成了朋友。

酷热难耐,这一次,我好像是为了图个凉快,一口气读了他的这一册散文。

李银昭在书的扉页上宣称,他要“做个清凉汉子”。我揣度他的意思,他大概是要保持一份“凉而使人感觉爽快”的个性。他的“爽快”显而易见,但要说“凉”,恐怕了解他的人都不一定会认这个账。反倒是,如我们所见,他的内心有着一团火,他的浑身透着一股热。

没错,李银昭是一个灼热的人。他性格开朗,往往大老远就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大概需要以那样的真切来为新闻发声,还需要以那样的磊落来为文学表态。他的声音传递着一种亮度,一种能够照进小角落里的亮度。他并不是只说不做,或者言行不一。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为他那大开大阖的话语气场所感染,为他那热心热肠的谈话内容所打动。

他把他近年创作的散文录为三辑,就像一张报纸分割出来的三个版面。

一版诉说生命温润,如玉,在清凉里琢磨。

一版描摹秋叶静美,如诗,在清凉里吟诵。

一版呼唤风景站立,如画,在清凉里闪动。

那还空着的第四个版面,想必是留给未来,想必也留给清凉。

这近30 篇散文,标题大都有一点长。最长的一个标题14 个字:《为自己曾有过的一个清晨而感动》。在这篇散文里,他追忆多年以前独自一人走进一个早晨,以一个文学爱好者的目光打量眼前的一切。树间缠绕的雾,水里游动的鱼,河床上播洒的阳光,为一个普通的早晨做了精心的布置。那个早晨什么也没有发生,汶川特大地震让那美好记忆受伤则是多年以后的事。他在震后去那儿采访,想起了那个早晨,一时拿不准那个在河床上走动的男孩是不是就是自己。他却知道,即便是一个遥远而普通的早晨,也永远不会因任何灾难而埋葬。这篇散文让我想起了自己30 年前的三峡之旅,在一个下午去了神女峰对面的青石村,我擅离那支作家队伍,仰卧在长江边一块石头上,双眼一眨不眨地望了神女近一个小时,直到泪流满面。这会儿,我却想不起来那石头凉还是不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下《为自己曾有过的一个黄昏而忧伤》。

李银昭也有过这样一个下午:《遍地冬瓜的下午》。他的这个标题较短,那个下午也并不漫长。他说,他把车开出城市,沿着任意一条道路前行,直到让一片冬瓜地拦下来。那遍地冬瓜头枕大地,眼望蓝天,一时让我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李银昭。终于,他以一个超级冬瓜的形象站了起来,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和自己过不去的孩子,要把地里的冬瓜数个一清二楚。结果,一遍又一遍,大概是不愿起立的冬瓜们和他玩起了捉迷藏,让他一直没有数清。他写道:“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微微的山风带着细细的毛毛雨从我的发梢上、脸上凉下去。”他大概是要告诉我们,连毛毛雨也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知道什么凉什么热的。

最短的标题也有4 个字,比如《彼岸有花》。在这篇给残疾诗人杨嘉利的诗集《彼岸花》写的序文中,李银昭写了他和杨嘉利的友谊,以及杨嘉利的艰难人生给他的启示。他说:“写作和种庄稼也一样,靠的是勤劳和诚实。”这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创作观,如今却并不能普遍地被接受了。事实上,这也可以视为李银昭为他自己这一册散文所作的序,以及对他自己的一份激励。他借此告诉自己也告诉我们,世间多有寒意,但也从来不乏温暖。

每一篇,都有情意切切的故事,都有暖意融融的景象。

《一册清凉》,一册清新的文字,一册清晰的记忆。

清凉,可以视为清白、清高、清澈、清淡、清正的同义词,清闲却有可能被排除在外。

清凉不是冷漠,更不是躲避。李银昭让一张报纸走出了困境,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躲在一边乘清凉,既不是他的性格,也不是他的作派。

关于清凉,李银昭已经用他那些篇名长长短短的散文一一作了诠释:

酷热时,它是一缕清风;

饥渴时,它是一泓清泉;

寂寞时,它是一腔清唱;

迷茫时,它是一个遥远而又切近的清晨……

茶性格的苏东坡与四川——读张花氏先生《东坡茶》

我的朋友张花氏先生,其名怪哉。他本名张国文,这与他的端方、健朗、渊博十分相符,他却不知从何处得了灵感,偏偏给自己弄出一个令人杂念丛生的笔名。要知道,在四川方言里面,“张花氏”三个字的谐音,约等于“不着调”“不靠谱”甚至“二百五”。更何况,这三个字,容易让人将他误断为老故事里嫁入张姓大户的花姓女子,这是否还连累了他的其他方面,也未可知。

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名字,近年来越来越受到关注了。我们知道,一个名字,一般不会让一个人的声誉发生太大的盈亏,这就正如一件衣裳,并不会太大地影响一个人道行的高低一样。张花氏就是这样,他做人低调而谨慎,做事执着而认真,让他的名气日渐看涨的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所著的与苏东坡相关的两本书,一本是2014年出版的《与苏东坡分享创造力》,一本是2019 年出版的《东坡茶》。

张花氏与苏东坡算得上同乡,想必这不是他一鼓作气以文字向苏东坡致敬的全部理由。作为出版社资深编辑,作为在国学方面造诣较深的学者,作为散文作家,他以其自身所具的多样角色,以其与一般“坡迷”不同的清静态度,尽其可能地向着苏东坡一步一步靠拢,尽其可能地缩短着自己与偶像之间的遥远距离。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所做的是一份着调而靠谱的工作,而这恐怕是无论何等模样的几百五都难以完成的。

一个现代人向一个历史文化名人致敬,一般都是朝着与自己相呼应的那个方向,比如文学家、书法家、美食家等等,一般都会从自己方便的角度去打量苏东坡。但是,搞文学的对其书法入了迷,搞书法的对其诗词上了瘾,这也是一个普遍现象,算不上什么例外。又比如张花氏,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他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茶人,不种茶不贩茶不研习茶艺不说,甚至连做一个普通茶客都不合格。在茶舍里,他点茶之时往往面有赧色,总是以叫来白开水或是准白开水而收场。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在茶面前说不起硬话的人,花了整整五年时间,胼手胝足,苦心孤诣,研制出了香喷喷的《东坡茶》这样一款好茶,打磨出了沉甸甸的《东坡茶》这样一本好书。

在这本书中,张花氏将苏东坡所生活的宋朝,定性为“茶性格的王朝”。他进而对“茶性格”做了解读:“冲淡、静笃、隐忍、隽永,还有潜流暗涌的奢华。”对此,我们还可以尝试着做一些添加,比如“鲜新”,比如“精到”,比如“素雅”,比如“清高”,比如“芳香四溢的温润”。这并不是要对他的概括能力来一个冒犯,因为无论或舒或卷的一枚茶叶,还是或浓或淡的一杯茶水,还是或庄或谐的一门茶文化,都是可以无限延长的一条生命,可以是无限加深的一片海洋,甚至可以是无限放大的一个世界。

五年间,张花氏以一枚茶叶一般孤寂的身影,沿着苏东坡命运设定的线路,叩石问泉,大海捞针。他一路征询一路刨掘,一路辨认一路取舍,一路咏叹一路思索,结果,采来了形形色色的茶叶,搬来了林林总总的茶器,搜来了长长短短的茶故事。更重要的,他有着工匠一般的精气神,认死理,下苦功,使蛮力,打深井,由一个茶的局外人摇身一变,完成了一个茶文化学者的矫健转身,为我们捧上一册图文并茂的好书。他让我们从茶这个侧面,认识到了一个从前极为鲜见的“茶性格”的苏东坡。更进一步说,苏东坡正是因为保持着茶一样的本性,才由着“茶性格的王朝”里各式快手任意采摘、揉搓。庆幸的是,可能就连当朝的人也会料到,苏东坡一生所罹困厄与祸患,必将为后世留下一道极品好茶。从这个意义上说,张花氏用茶砖做了敲门砖,进而打开了苏东坡研究的一道门,算得上立了头功。

张花氏说,眉州是“茶的故乡,茶的母地,茶的祖庭”。事实上,扩而大之,“眉州”可用“四川”来替换。迄今为止,全世界发现的最早记载茶事的文章出自四川资阳人王褒之手,他在《僮约》中所言“武都买荼”,也发生在成都及其相邻之地。仅此一项,似可认定四川自有着“茶性格”的一面,何况当今四川的茶馆文化现象,地球人都知道。以茶为四川立名,以茶马古道为四川扬名,这是近年来四川文化人不遗余力所做的一件工作。尽管张花氏在他的寻宝图中兜了一个大圈子,从眉州到凤翔到汴京到杭州到密州到徐州到湖州到黄州再到汴京再到杭州到颖州到扬州到惠州到儋州,一路捡拾着苏东坡的脚印,其最终目的还是要让那闪光的脚印回到四川。魂兮归来,苏东坡是属于中国的,也是属于世界的,但他首先是属于四川的。提起苏东坡,我们很难不联想到他的眉山口音,就像我们很难不联想到他的“明月夜,短松冈”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张花氏仅仅沏了一杯茶,就从中捞到了让苏东坡长久地以四川口音发言的一个理由,亦算得上功莫大焉。

近年来,张花氏还创作或参与创作了几部关于熊猫的著作,而熊猫与茶,对四川来说都不可或缺。如果说,五年前那一部《与苏东坡分享创造力》还有一些生涩,甚至有过于中规中矩而夹手夹脚之感,那么,今天这一部《东坡茶》,无论结构还是语言,无论内容还是内涵,都有着步步为营的精准和信马由缰的洒脱。占有史料之后,如何很好地挑拣和组织,并且以恰切的形式呈现出来,这可不是一道简单的作业。单看这本书的语言,文白相嵌,杂花生树,节奏有张有弛,机趣见罅就露,实在是可圈可点,让人刮目相看。如果能够适当地展开想象力,为一些内容或表达上的不够丰盈之处多供一些血液,并且适度地剪除一些枝蔓,可能会让读者更多地在茶香的提振下凝神聚气,在茶香的熏染中吐故纳新。

茶归马,马归古道——读李贵平《历史光影里的茶马古道》

茶马古道是一条路,一条光影的路。或者,它干脆就是一道光影。这道光影,或明或暗,或浓或淡,在远处捕捉不到,而到了近处,也不一定就能捕捉得到。

记者李贵平,编辑李贵平,作家李贵平,摄影家李贵平,倔得像驴一样因之成了“驴友”的李贵平,却执意要成为茶马古道的一个捕捉者。他不知费了多少匹犟驴的倔劲,为我们拽来了这一条路,牵来了这一道光影,捧上了这一册掷地有声的《历史光影里的茶马古道》。

李贵平自称贵哥,人称贵哥。他抽烟,喝酒,常常呼朋唤友吃火锅。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好茶的呢,并且好马好古道的呢?他趁着大家不注意的工夫,趁着大家抽烟喝酒吃火锅的工夫,去了茶马古道。要知道,光是他行走的深卧横断山腹地的茶马古道川藏线,就像疑问挽结而成的连环套,稍不留神便会落得个云山雾罩。茶香已经散去,马帮已经归隐,唯有古道时隐时现,相机的镜头也不时摇头。他先让脚印来做布点定位,然后,用文字,也用意志和深情,描出了一幅不可多得的人文地图。

茶马古道,是今天的一个命名,是今天的一个轻盈的称谓。茶是轻盈的,马是轻盈的,古道飞起来也是轻盈的。但是,穿越在历史和现实之间,一枚茶便成了厚实的茶砖,一匹马便有了满身的驮压,一条古道便少不了风霜雨雪。李贵平是深知那一份重量,也是深知那一份劳苦的,但他依然要成为一匹马,怀着雄心,驮着责任,从一个恢宏的起点出发,向着西陲边地、雪岭深处挺进。全国唯一的“茶马司”遗址,风口上的驿站,消散在夜色里的马帮背夫的背影,爱情里的碉楼,在风中飘荡的号子和民谣,“茶马王”的生死传奇……留在了他的脚印里,也停在了他的镜头中。

或单线或复线的茶马古道,或撒开或收拢的茶马古道,要想让它像渔网一样捕获一条条大鱼,把掌故加传奇一网打尽,没有脚力、眼力、脑力、笔力是不可能如愿的。探秘茶马古道,推出茶马古道,李贵平没有把那当成一场脚步轻盈的行走,或是一次搜奇猎异的冒险。他像一个学生,阅读着千年古道的字里行间;他像一个会计,计算着一部茶史的加减乘除;他像一个渔民,知道历史和文化早已经把网撒开了去,而他是一个幸运的收网者,所以他要完成一次水美鱼肥的捕捞;他甚至就是一条鱼,从现实游向历史,从内地游向边疆,从自然奇观游向民族风情,然后摇身一变成一支笔,动情地诉说他所亲历的传奇。

无论何时,道路上最美的风景都是人。但在茶马古道上,除了人,还有马。李贵平不光看见了它上面今天的人,还看见了从前的人和马。在《马帮背夫:“高山之舟”》一章里,他先是让我们看到了马帮从漫长的路途一步步走过来的身影。在《“带头大哥”马锅头》一节里,他写道:“‘马锅头’骑行的是最好的头马。头马是精挑细选出的有经验的成年大马,额头上戴着金灿灿的马罩儿,正中还镶嵌一面小镜子。阳光照上去,远远地看着明光灿灿,传说有辟邪的作用。头马的身上,还要用红绸装饰一番,脖子下挂一串铃铛儿,走起来铃响叮当,提醒沿途的村落:我们来啦!”而在《三位背夫口述史》里,他则把当了一个30 年背夫的人、一个带着奶娃去背茶的女人、一个背过20多年茶砖的人推到我们面前。马帮的身影,就这样由远及近、由群像到个像从我们面前走过,披星戴月,风餐露宿。

茶马古道不是单线条的,所以,李贵平这本书的结构也不是单线条的。他归纳自己脚印的方法,不是依据它的深浅,而是依据它的类别。他把琐琐碎碎的片断贴上标签,让它们自己去站位,“驿站遗韵”“马帮背影”“人物踪迹”“茶香余味”四个小辑由此而生。我们看到了,马帮越过驿站浩荡而去,各色人等在茶香中在马蹄声中迤逦而来。

李贵平有两张最重要的名片,一是记者一是专栏作家,早有一手虽快却好的文字。他写这本书显然是有过认真的考量的,更多地调动了他做专栏作家的文字功夫,无论是爬高山还是过大河,无论是穿峡谷还是走森林,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文字不是闪烁不定的光影,它们就应该像茶一样余香满口,像马一样负重若轻,像古道一样深邃幽谧。以此观之,我们还可以苛刻地要求作者,再更多地调动一些文学的手段,更多地添加一些精彩的细节,以增强审美趣味和可读性。

茶向西去,马自东来,古道弥漫着茶香,也敲击着马蹄。茶归马,马归古道,古道归历史也归现实,茶、马和古道归文化也归人心。人在世间都有行路,看看《历史光影里的茶马古道》,看看我们从前的路,或能帮助我们走好今后的路。

一手夺路,一手绣花——陈果长篇报告文学《古路之路》读后

深度贫困地区四川省汉源县永利彝族乡,有一个孤悬于大渡河大峡谷峭崖绝壁之上的彝族村寨,这个“天梯上的村庄”名为古路。这里的干部群众在脱贫攻坚的战役中绝地奋起,劈开了一条走向自然生态和民俗文化融合发展的乡村旅游振兴之路,苍茫连云,傲岸横空。

《古路之路》(天地出版社2020 年5 月第1 版),是青年作家陈果撰写的一部长篇报告文学。这部作品直接以这个村名来命名,四个字的书名里有两个“路”,尽管第一个“路”是照顾当地人口语发音的赶巧,却也并非平白无故,正好暗合了他们心里有一条路从古走到今的美好怀想。我们已经知道,名为“古路”,实则在漫漫岁月里一直无路,到了今天才一步一步有了路。

古路村离天很近,村里人一直过着杂技一般藤条上下、天梯出行的惊险日子。他们把家从伤口上建起来,把命从只剩一口气的死亡线上拽回来,然后,从斜挂在绝壁之上的薄地里把日子一天天刨出来。日子堆在一起,成了土豆或核桃,以及不愿回首的噩梦,更有迫不及待走出去的好梦。然而,党和政府并没有忘记这个夹在山野褶皱里、悬在山岭峭崖上的村庄,在基层党员干部的带领下,先掘出了一条出行之路,然后又闯出了一条脱贫之路。他们实现了从木梯到钢梯,再到骡马道、沥青路和索道的多样化出行;他们告别了“吃水基本靠天”,实现了防冻管网通到每家每户、田间地头,一年四季用水不愁;他们盼来了用电被纳入中心村农网改造项目,用上了可靠电、放心电;他们厘清了手机上混杂不清的信号,4G 信号终于满格……由此,这个村凭借得天独厚的高山峡谷风光,依托以特色骡马道、高山索道等别具一格的交通条件,结合土豆、核桃、花椒等一系列高山作物,大力发展乡村旅游业,吸引了大量旅客前去观光、体验和探险,既保护了生态环境,又促进了经济发展。

古路村难,写古路村却好像并不难,因为它毕竟只是一个村,除了道路奇绝,还有风光独异,所有的现成材料也都已经被刨出来堆在那儿,信手拈来即成妙文。但是,报告文学的任何一条路,首先都是用脚丈量出来的,而不是靠着车窗浮光掠影地“看”出来的,或是凭着电话腾云驾雾“取”回来的。陈果每次去古路,驱车两个半小时从雅安到达大渡河峡谷一线天,再用三个小时攀爬到达古路村村委会所在地,就这样,他差不多用一年里的所有假期,到古路去,从古路回。他不仅仅是用脚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豪壮的行走,还用手去抓去拽去刨去抠,那是手在向上探路,也在给路把脉。然后,他学着古路村人的样子,索性就以古路村人回家和出门的方式,从古路村再出发,从那条骡马小道之前的历史深处开始,一步一惊悚,一步一悬疑,一步一平稳,一步一开阔。他以一个夺路者的形象,选择了他自己在创作上的骡马小道和索道,幽径独步,悬空作业,把身影镶嵌在了大渡河的上空,叠印在了川西山野或隐或显之处。他让这部作品以奔腾的峡江为气势,以峭拔的山石为风骨,让粗犷与细腻、刚硬与柔弱、开掘与雕凿等相包相融,既让我们看到了古路村的身形、面容和肤色,又让我们感受到了古路村的体温以及脉搏的跳动。他把一个孤绝村寨的生存状态,也把一个通达之村的上升趋势,带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视野。

古路村人把“一条路走过的路”从无到有地走出来,也把一条千难万险的路靠着坚硬的骨气拼出来。这一场旷日持久的突围是硬碰硬的,“咕噜”(谐音“古路”)之声只算得上一个点缀。古路村人在悬崖上凿路,等同于在悬崖上绣花,这给了陈果一个很好的示范,也给了他亮出一手绝活的机会。一般说来,一个有功力的作家具有文字上的“绣花功夫”,这并不算什么稀奇,甚至就是文字工作者的宿命。陈果选择的是,靠着自己的脚和手把材料一点一点搬回来,靠着自己的嘴把材料一点一点“啃”回来,然后,依照在这个过程中心里渐渐成熟起来的底样,桩桩件件,点点滴滴,针针线线,绣出自己的美好图案。这不是笨办法,更不是蛮干,因为笨和蛮都绣不了花。绣花,需要耐烦的气量,需要细腻的心思,更需要灵巧的手上功夫。在古路村,陈果看见了一个喜鹊窝,然后发现了人那并不比喜鹊窝高级的用柴草做的被窝;看见了猴子,然后想到了人在那藤蔓上还不如猴子的所谓行走;从老书记那儿听说了木制锄头,然后知道了那连刀耕火种也算不上的劳作方式;从村里人那儿听遍了故事,然后听到了那个老鹰叼走一只猪飞向远方的让人骇异的一幕……我们并不知道,他发现这些,是在他搬回那一所“天边小学”之前还是之后,还是在他用整个胸腔装回“峡谷里的那片灯光”之前还是之后。不过,我们愿意相信,这一切之后的那些改变,都在同时发生,就像我们相信一个枝梢上的花同时开放一样。鲜花已经盛开,陈果需要一针一线把它们绣出来,而这又如同重新回到了去古路村的路上,必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让真实走样变形,以致一脚踏入一片虚空。他把采集并贮藏起来的乡音俚语调动起来,让它们投入到活色生香的文字中,哪怕仅仅是为了让一个细节更鲜活,为了让一个故事更逼真。他管控着自己的语言,就像管控着那些与真实无涉的奇思妙想,丝毫不冒犯报告文学的边界。尽管他只有咬定真实这一条路可走,却又因为语言的质朴而鲜活,一步一变样,一步一升腾,风生水起,山鸣谷应。他绣出来的不是花花草草,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足迹。我们已经看到,时代的脚步并不全都是从大道上一路高歌走过来,山野里的这个脚窝就是不能舍下的。

一个脚窝,一个针脚。路如此走过来,花如此绣出来。陈果在天梯上回首,在索道上转身,都风云满眼,责任在肩。他走过来的这一条路,绣出来的这一条路,让我们看到了,还有更多这样的路正在不断连网,或者已经连网。它们连缀起来的是人世间的奇迹,新时代的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