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动花椒树的风
2020-11-11马希荣
□马希荣
年近七旬的忠老汉哪儿都不愿去,他只想待在鱼形田坝。
再过几天,春节就要到了,儿子打电话要他进城过年。他口上说要得要得明天就来,却一直慢吞吞地不愿动身。他想留在老家陪老伴过年。
老伴走后,忠老汉更加离不开鱼形田坝这片土地。老两口在这里辛苦耕作了一辈子,这里有他们的祖宗基业,也将是他们生命的最后归宿。
鱼形田坝是大山N 年前地质运动的一次叹息。如今早已是人类的繁衍生息之所。一面斜坡,呈鱼形,却难得的平展,像是擀面杖压过似的。东西各有一条溪流,常年奔腾不息,这让它势如顺流入海的一尾大鱼。层层梯田鱼鳞一般错落有致,因四时风物不同,有如鱼儿畅游时鳞光闪现。后山的松林坡,天然一张鱼尾,有风徐来,使它更加鲜活灵动起来。
忠老汉住在鱼肛门的位置上。早年祖上找先生看过,说这样的位置有来财,风水好。可是,几代人下来,并无大富大贵,土改时他家还被划为贫农。直到大集体生产时期,他父亲才算是咸鱼翻身,当上了大队支部书记。在父亲的荫庇下,他也在生产队里当会计。那个年代不能讲风水。再后来,包产到户了,日子开始慢慢好起来。但刚刚能吃饱肚子的农耕日子里,没有人顾得上讲究风水。
又过了多年,有人来找老支书,请他帮忙相看一处宅基地的风水。谁知,老支书气咻咻地骂开了:“哪有啥娃子风水嘛!党的好政策就是好风水。要不是党的政策好,你能挣到钱修新房子?我能当支书?”
老父亲的骂语,忠老汉笃信了一辈子。不管日子多么艰难,他抱定一个心思:党的政策越来越好了,更应该送娃儿们好好读书。不读书,政策再好,你也只能挖一辈子地球,打一辈子牛屁股。
忠老汉的田地都在鱼肛门的周围。当初分田到户的时候,他的堂弟老三是生产队长。每次家里做好吃的时候,他都要女人给老三送一小盆过去。如果做得不多,他就会让娃儿们去请三爹到家里来吃饭。
女人做得一手好豆腐,三碗黄豆就可以磨出筛子那么大一块豆腐。女人把它分成十多块,取一小盆,放上三块,再罩上一块白纱布,然后躲躲闪闪地送到堂弟家去。有时忠老汉也会自己动手再加上一块。
在鱼形田坝里,女人做的菜豆腐稀饭也是数一数二的。分田到户丈量田地那阵子,他家的菜豆腐稀饭做得勤,隔三差五就要做。女人做得烦了就抱怨:“侍候你爹,我也没有见你这个样子。”他低声骂道:“莽婆娘,你懂个啥?侍候土地不比侍候爹艰难吗?”
每次丈量土地的时候,他跑前跑后,拉绳扛锄,从不抱怨,而且总是抢着干。大家都很奇怪,大集体生产那几年,都没有看见过他那么积极,这分田到户了,他倒想当积极分子哇?田地丈量结束,开了几次会分完,各家又在责任田里做了一季庄稼后,人们才发现,分给他的责任田地都在屋前房后,一条渠堰就可以把全部包产田地管完了,使牛耕地也是一顺溜,根本不用淘二道神。
“这个鬼精明。”人们都说。
当有人把忠老汉喊忠老汉的时候,忠老汉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的几个儿女已经学业有成,先后离开了鱼形田坝,有的有了国家正式工作,有的家属也有了国家正式工作,是村里发展得最好的冒尖户。脱了农皮,儿孙们没有一个人留在老两口身边。忠老汉受到了村里人集体式的羡慕和赞叹,让他心里舒坦了好多年。
夸赞,有时是一场春风细雨。次数多了,就会催生某些深埋的种子生根发芽。不知啥时候,埋藏在忠老汉骨子里的那枚老种子开始萌芽了。
“我这个地方,莫不是真的风水好哦?”
忠老汉坐在街沿石上,捧着一只紫砂保温杯喝茶,掏出纸烟来抽的时候,或是晚上躺在床上高兴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想。他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和村里其他人相比,他送儿女读书的念头比别人坚定得多,持久得多,儿女们也发展得不错。儿女成才让他脸上有光,有些子荣父贵的意思。随着年岁的增长,忠老汉说话做事也慢慢讲究起礼行和规矩来。逢年过节,必定要让儿女回来上坟祭祖。
他心里那枚种子已经生枝长叶了。
几年前,也是一个春节,儿子应同事之邀,想带着一家人外出自驾游,顺便在外面过年,也想邀请老两口一起去。电话打给忠老汉,一听儿子没有回家过年的意思,忠老汉啪地一下把电话扔到了屋坎下的鱼塘里:“狗日的,过年不回家,还想跑到外头去耍。晓不晓得老子这么做为的啥?”
“你有病啊?犯得着把电话都摔了?好几百块钱呢。”老伴强势了一辈子,到老了却软了下来,啥事都听他的,但这次发了火:“你说,你为的啥子?”
“为啥子?我看你们啥都不懂。”忠老汉火气很大,大得把茶杯猛地往桌上一搁,杯盖跳了起来,还颠了几下,茶水都洒出来了。“你晓得啵,我们这个屋基(宅基地)风水好。好风水就要养,过年过节不回来凑着人气?不给祖宗先人上个香敬个贡品作个揖,咋个养得好?他们咋会保佑你?”他狠狠地说道。
“有啥风水啦?!”老伴斜眼撇嘴说道。
“你看,你看,我说你不懂吧。要不是风水好,我爹能当支部书记?我能当会计?你这些儿子女子一个一个能出人头地?”
“是不是哟?”老伴将信将疑。
“你扳起指拇儿数一下,这坝里哪家有我们现在发展得好嘛!”
“你吹壳子不打草稿,这还不是我们送娃儿读书读出来的?”
“这只是一头。为啥只有我们铁了心送娃儿读书呢?同样是这个地方的人,其他人咋不晓得呢?还不是有祖宗神明在指引我们两口子吗?为啥别人的祖宗神明不指引他们呢?说到底,还是我们家里风水好啊。”忠老汉说得有点玄,老伴接不上话,自然也就哑了声,一边忙去了。
那顿饭,忠老汉吃得并不开心。好多年来,他还没有为家里的事烦心过,按村里人的话说,忠老汉过的是福老太爷的舒坦日子。自然,也很少出现这种吃不下饭的情况。在自己家里,只要他愿意就吃得下睡得香,日子过得像早年祖上的员外老太爷一般。到儿女的家里,他倒是吃不好睡不香了。
首先是电饭煲里蒸出来的米饭,他就吃不惯。那饭死沓沓的,莫得一点大米的味道。他吃饭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喝汤,用柴火烧饭滗出来的白色米汤,或是那些白色米汤烧出来的酸菜汤。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他都要喝上一碗才觉着舒坦。不然,吃得再饱,他都觉得心里空捞捞的。
酒店饭馆里的饭菜,开始吃着有味,后来,他发现那些鲜味都是调味品的作用。几顿下来,就开始抱怨菜品调料放多了,蔬菜也不如刚从地里摘来的新鲜。再后来,他端起碗来就觉得饱了,放下碗又觉得肚子里还差点。差点什么呢?挨了几次体面饿,他有些明白了:差的是老家那些坛坛缸缸里的泡菜、腌菜,还有就是那柴火烧出来的米饭香、那米汤水烧出来的酸菜味。
照看孙子,忠老汉也不习惯。想把孩子关在屋里,小兔崽子又不干,拼命地哭闹,像是有人在掐他打他。忠老汉只好带着小孙子到大街上去耍。到了街上,两三岁的孩子,却猴一般精灵,转眼就不见。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花花绿绿的孩子穿戴都差不多,忠老汉一时半会还分辨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小孙子。他觉得像牵着一头牛在长着庄稼的田边地角吃草一样,要一刻不歇地盯着。“一个佯晃(粗心)都不敢打。比挖火皮子地(火烧过的荒地)还累。”
还有一样:每次进城,一下车便钻进了儿女们住的楼房,高高地悬在空中,两三天都像还在坐车,有些晕眩。从前面的窗子里看下去是马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深更夜静也吵闹不已。从后面的窗户里看出去,是另一栋住房楼,距离近得伸手可及。
有一次,儿子媳妇上班了,他一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实在无事可干,便在两边的窗前闲立着。突然,他从后窗户里看见对面有一个穿得亮薄的年轻女人在雨棚下晾衣服,其中也有一些女人穿的内衣,有一两件还是那种肉色的。在一片摇荡的亮丽之间,一个年轻女人的面庞和腰身时隐时现。要是在老家,他打一个晃眼便知道那是谁家的人,都能叫得上名字,还会说上几话。
“你在晾衣服?”他热情地打了一个招呼。那女人有些迟疑,四处张望,直到从一件粉色内衣下面探出头来,才看见了他。那张秀美的面孔瞬时变了。“流氓,老不正经的。”这句话飘进他的耳朵,他大吃一惊,我好心好意地跟她打招呼,她咋还骂人呢?“这个狗日的城里人!”他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儿子晚上回来,他提出要回老家。儿子媳妇很奇怪:不是说好的周末送他回家吗?不料他突然发了火:“这城里有啥好耍的嘛!像坐牢一样。”
忠老汉越来越不爱进城了,一年最多一两次。他反而更喜欢辛苦生活了一辈子的鱼形田坝。在那片土地上,年轻时为它流尽了汗,使完了力,到老了,他反倒在土地上活得更加精神。除了把自家的田地种上,那些外出务工的人撂荒的土地,他看着心痛也种了。老两口不是背就是挑,成天价累得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走路,但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美。
两三年下来,小山一样的苞谷黄灿灿地堆在东屋,小山一样的红薯或洋芋堆在西屋,堂屋里的大木柜装满了谷子,南屋里买来的铁皮仓里也装满了谷子。黄豆、绿豆、胡豆、小豆等一些五谷杂粮,装得到处都是,在屋里走路到处都磕脚,或是侧身才能通过。前年的粮食都还没吃完,今年的又丰收了。种了一辈子粮食,除了先前缴公粮看到公社粮站仓库里有那么多的粮食外,再数,就算自己家里这几年的收成了。自己家的粮食也堆码得和粮站一样,这是老汉一辈子的幸福和满足,似乎鱼形田坝里的粮食都堆到了他家。他家就是坝里的粮站和仓库,像当支书的父亲那几年开会一样,全大队的人都挤到他们家来了。
凭着老两口那点儿饭量,就是十年不种一粒粮食,他俩也吃不完。那么多的粮食,搁久了要霉变,卖呢又不值钱。丰收的幸福滋味里缠绕着一丝烦恼,忠老汉那核桃似的面庞上的皱纹日渐加深,形成了一道道深深的阴影,看上去像是脸没有洗干净,蒙着一层油垢。
火塘里的青冈树疙瘩燃得正旺,热力十足,把挂在檩条上的腊肉熏烤得油水直滴,像夏天午后的白雨点一般,粒大稀疏有劲道。忠老汉在烟雾弥漫中眯起浑浊的眼睛,抬起头来向屋顶望去。瓦屋顶一片漆黑,只有火塘上方有床席大小的一片黄白色。粮食多了,每年都能喂养出好几头大肥猪,他让杀猪匠人把猪肉分割成肥肉、五花肉、瘦肉、肋巴骨、筒子骨几种不同的类型,洒上盐,腌制七八天左右,然后用棕叶拴绾扣挂在檩条上熏着。
一般情况下,儿子吃一整头猪肉,女儿们吃半边,自己老两口吃半边。包括心肝舌肚肠,他都让老伴这么分,儿子是一整拢的,另一拢他和女儿们平分。而且,每年都要这样分。他每年都要喂两头猪来吃肉。
“爹,现在男女都一样了。”女儿们挤兑他。
“你们还没有资格哟。鱼形田坝里的一匹草、一片瓦都是你兄弟的,啥子时候他都要算正份儿才得行。”他回道,一副铁板钉钉的模样。
“你这是偏心哟。”女儿们这样说他,老伴也这样说他。
“自古以来,儿子都是正份儿。看你到哪里去,这个理都说不歪。”辛辣的叶子烟从他露出白色鼻毛的鼻孔里长长地喷出来,像是火塘上茶壶里冒出来的两股白气。而且,火气越大,他喷出来的烟雾就越长越浓越粗,很久都不会散去。抽了一辈子叶子烟,那烟雾知道他的脾性。
对此,女儿有些不高兴。倒是儿子媳妇开明,劝他说:“我们也只要半边肉,另一半边留给爹吃。姐姐妹妹们想要,就送给她们。”
透过烟雾,忠老汉看了两口子半天。他没有看出两人不悦,倒是一脸的平和与真诚。“这是你们自己说的哟。”
“爹,你放心,是我们自己说的。”
忠老汉害怕儿子媳妇说气话。其实,两口子另有想法。每年把猪肉拉进城,也没有地方晾挂,只好全部淘洗了放进冰箱。一年四季,急冻室里满满的全是腊猪肉。想冻些别的食品,根本都放不进去。而且腊猪肉过了夏天,口味也有一些变化,吃起来有一点卡喉咙,一家人都不大愿意吃。再加上城里人提倡食用植物油和少盐食品,说是熏制品容易致癌,吃得太咸要得高血压。有一段时间,腌制过的腊肉首当其冲成为大家嫌弃的食品。每年,儿媳妇都要把吃不了的腊肉悄悄送人,还不能让忠老汉知道。只要半边肉,一则显得自己两口子大气,另则也解决了食品贮藏的问题。
留给忠老汉的腊肉多是肥肉或五花肉。四五十块肉疙瘩常年挂在檩条上,就像吊在忠老汉的心上一样。这是自己辛辛苦苦喂养出来的猪肉,他宝贝一样珍惜着,每隔一两天,他就要让老伴给他煮上一块,变换着花样吃,蘸着吃、炒着吃、炖汤吃、蒸着吃,像完成一连串的任务一样,一个接一个,接连不断。后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在一年之内完成这些任务。新鲜年猪肉挂上房檩的时候,木钉上还挂着往年的十多块老腊肉。
后来几年的日子,忠老汉过得越来越不舒坦了。小山一样的粮食让他觉得憋闷,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火塘里一升火的时候,檩条上的老腊肉就开始下油雨,每一滴都敲打在他的心上,油乎乎的。他感到自己像跳进谷仓里的一只老鼠,面对满仓的谷子不知所措。“老鼠吃饱了还能下个儿,打个地洞,自己年纪大了,啥也做不了,连一只老鼠都不如。”
别的做不了,地还要种,猪还要养。劳动惯了的人不能歇下来,歇下来就会生病。那些被繁重体力劳动压制着的毛病会像大石头压着的野草一样,只要一松动,它们就会生长出来。它们一直在等待着自己松懈下来的时机。有些病已经等了一辈子。比如说腰痛,有几天腰有些不得劲儿。小时候到河里整鱼摔过一跤伤了腰,后来锄地也扭过一回。医生说老了会出现腰痛,现在果然痛了。
这是忠老汉的一个标志——年龄的标志。他铭记了一辈子:老了就会腰痛,反过来,腰痛了就是老了。现在腰痛了,看来他应该是老了。他的确是老了,儿女都已经成家,孙子都上小学了。老伴也老了,身体胖了,血压高,也经不起劳累了,经常也抱怨浑身疼痛。两年前,老伴突发脑溢血去世,鱼形田坝头只剩下他一个老人了。
也就是那年,老伴满头七的晚上,儿女做主,要把他的田地转让给别人耕种。他们不想父亲一个人在家耕作那些土地了,他们想要父亲像一个退休老干部一样穿着干净的衣服,背着手,斯斯文文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如果老父亲愿意,他还可以跟那群老头老太一起去跳广场舞。实在不行,也可以跟几个老头坐在楼下超市门外的木椅上打扑克。但是,老父亲除了当过生产队的会计,再也没有当过什么干部,始终学不会退休干部的那种生活方式。
在城里逗留了一段时间后,忠老汉一个人又回到了鱼形田坝。他得好好地感受和回味一下自己在鱼形田坝里生活的一辈子。他已经意识到,这个祖宗神明守护了几辈子的地方,正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身上的钱宽裕了,但花钱的人却越来越少了;田地里的粮食越来越多,但吃的人越来越少了;道理明白得越来越多了,但攥在手里的岁月却越来越少了。
耕种他田地的原本是个外村人,住在鱼形田坝松林坡的后边。村里搬到镇上或城里的人多了,房子撂了,土地也撂了,加之鱼形田坝柴方水便,山上的人开始陆续往山下搬。如果把这种迁徙浓缩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内,就会看到,这些人就像棋盘上的卒子,一个接一个一步接一步地在向前移动。这个人是他的弟媳的哥哥。连着亲戚关系,忠老汉觉得合适,便答应送给他耕种。他不要租金,也不要粮食,白送给这个人耕种。忠老汉觉着自己是一个大度的人。
后来,忠老汉又有些后悔。那个人的家离田地远,犁头锄头背篓撮箕,都得用他的。用,也无所谓,这些东西闲在那里也没有用处,只能让岁月和虫子一点点把它们烂掉。但是,你得给我打声招呼啊,你不能不吱一声就拿去用啊。用烂了,你也得赔补起来啊,万一自己哪天想用也是现成的。那个人要了他家的钥匙,说是有时搁放个东西方便,免得背来背去,麻烦。他把偏厦给他指了一间,也把钥匙摘下来交给了那个人。身外之物,不计较。忠老汉觉着自己是一个很大度的人。
能忍的忠老汉都忍了,有些事却让他忍无可忍。田地里活路忙的时候,要不分昼夜抢工抢时。有一次那个人对他发火了:“我累得这个样子,你也不帮我一下。你家里的忙,我那几年也帮得不少嘛!”“我把田地送给你种就不错了,你还要我给你种上?”他想不通,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大哥,你这几个田的粮食直补款,她哥说今年该给他领了。”几天后,忠老汉的弟弟来找他。
“凭啥子?”忠老汉十分诧异。
“现在又不缴农业税,也不缴公粮,土地是国家的,我们老百姓只有使用权和经营权。今年是她哥在种,是她哥在使用和经营,就该她哥享受。”
“坝里那么多荒起的田地,不是那些粮食直补款都该他享受?”
“那些人的田地,他没有种嘛。”
“那我的田地荒起让它长草,也不要哪个种了!”忠老汉暴跳如雷,“天底下哪有这种人哟,吃一望二。想把我从这田坝里撵走蛮?恐怕他还不得行。我还没有死呢。”
弟弟走后,忠老汉瘫坐在老屋里,一阵阵后怕如夜色一般慢慢地浸袭而来,将他团团裹住,只有昏黄的灯光陪伴着他。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衰弱,早晚都得赶去陪老伴。儿女返回坝里来住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孙子们更不可能回来住。自己百年(死)之后,他们逢年过节能赶回来在坟前烧几张黄纸就不错了。这鱼形田坝的基业迟早要属于他人了,从此以后,鱼形田坝再也没有我忠老汉这一房人了。
夏收后,那个人没有再来种他的田地了。田地荒着,看着荒着的田地,忠老汉心里猫抓一般。
年味越来越浓了,偶尔会有鞭炮声在山野回荡,在外打工的人陆续回乡了,鱼形田坝头开始热闹起来。
儿子又打了几次电话催他进城,女儿也打电话催他进城。兄妹几人担心,到了年根儿上,交通不便,老父亲会在路上遭罪。这些年过年,在外务工的人都会开车回乡,把小县城和乡镇平时空寂的乡村公路挤得水泄不通。平时进城出城几分钟,到了年根儿上,没有半天时间根本不可能进出。乡村路上的车辆也是川流不息,有些司机还是二十九天的匠人(技术不熟练),年前年后出车祸的事时有发生,堵在路上少说半天,有时甚至是一整天。
忠老汉下定决心,开始收拾进城。说是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拾掇的。今年,他一个人没有能力养猪,也就没有腊肉给儿女带去。他从地里砍了一口袋白菜,顺便又拔了几个红萝卜塞进蛇皮口袋里。又抽了一个晴好天,扛起锄头到田野里挖了两包折耳根带上进城了。
走出好远,他又返回去,把仅有的三只鸡全部逮住装进口袋里带进城。出门在外几天才回来,这些尖嘴子肯定保不住,不是让毛狗(黄鼠狼)拖去吃了,就是让别人捉去吃了,还不如带到城里去让儿女们吃。真正的土鸡,和城里农贸市场上买来的土杂鸡不一样,熬出来的汤上面有一层黄灿灿的油,肉质瓷实,味道鲜香。
有了这几只土鸡,忠老汉的心里踏实了许多。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贡献给儿女,忠老汉像是一个空着手去做客的人,总觉得心欠欠的不安宁。如果有一条口袋足够大,他甚至愿意把鱼形田坝装起来,带到城里去,送给儿女们。
“切!”他冷笑了一声,心里骂自己尽想些三六不着调的事,“像个地主老财,想把啥子都送给儿女们。有本事带进棺材里去嘛。做梦!人死一场空,还不是黄土一堆茅草一丛。”
节前的热闹,在大年三十那天下午就逐渐消失了。从儿子屋里前面的窗子望出去,平时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变得宽阔而又空寂,车少了,人也少了。忠老汉心里倒是很熨帖,以为平时忙碌的城里人关了门店,都回家过年了,就像儿子家里这样。
“讨口子还有个三十夜,这些城里人还没有忘这个老规矩。”他笑了。
说起是过年,也就是吃饭时多了几个菜。还有就是夜里鞭炮礼花的声音比乡下大些多些,显得很热闹。忠老汉被这些嘈杂的声音吵得睡不着,早早起床站在窗子面前望着空空的街道。吃过早饭,那条街道还是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人行走,也很难见到有车跑动。
“这么大一早上了,那些人还没有起床?”
“哪些人?”
“你看那街上空荡荡的。”
“哪里是嘛。好多城里人都回乡下过年去了。今天下午都要回来了。到时你看人就多了。”
一听这话,忠老汉就不高兴了,心里嘀咕:“别人都晓得回老家过年,你们咋把我整到这城里来过年呢?”
他没有表露出来,新年大节的,儿女也是一番好意。但他的心里如同长了草一样,坐卧不安。他心里塞着事儿,满满当当的。如果老伴在,这些事都不是事。如今老伴走了,这些事就像播散在地里的种子一样,随便一场雨一阵风,都会让它们齐扑扑地往外冒,转眼就长成密密麻麻一地。
在屋里坐了一上午,忠老汉感到头闷眼花,晕车一样的感觉。儿子以为他病了,问他要不要感冒药,他说不用。儿子又问咋了,他说城里不好耍,关在这屋里浑身不自在。儿子说,又想回老家了?他说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这大过年的,你就好好耍,不耍个三五天,千万莫说走的话哈。”儿子有点下最后通牒的意思。
“也要早点回去,再过两天就要立春了。今年那些田地咋个做哟,我都没有想好。不能总这样荒起。”
“那么多田地都是荒起的,人家都不焦,你焦啥吗?我给你买一千块钱的米,你一年吃得完不?”
“按理说,我也是不该心焦。但人啊,各有各的命。田地是荒的,这当农民的心里就是慌的。”
“晓得我老了,是不是你这个样子哟!”儿子有些无可奈何,摇摇头。
“那咋说得准呢?心里没有一件事拴着,这人就是飘起的。”
“那你还想回去种田地啰?”
“全部种肯定不行,不种也不行,不晓得咋个办。”
儿子在机关办公室工作,经常随单位领导一起下乡搞调研,特别是精准扶贫工作开展后,每月都要到挂联的那两户贫困户家里去住几天,雷打不动。四五年下来,儿子对农村的工作更加了解,也比以前更明白事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毛手毛脚粗枝大叶的愣小伙子了。尤其是说话,暖人心了,做事也体贴和顺多了,逐渐懂得老父亲的心思,父子俩有时说玩笑话简直就像兄弟一样。
儿子常说心里很愧疚,看望贫困户的时间远比看望父亲的时间要多得多,关心贫困户也比关心父亲更体贴周到。一年到头,除了春节、清明、母亲忌日,很少回去。每次回去,尽管在房前屋后看不够,看到什么都欣喜不已,但最终在家里待的时间不多,好多时候吃一顿饭就走了。儿子幽幽地说,等以后退休了,一定回老家来住,陪父亲一起慢慢变老,直到送老归山。
回到老家,沉浸在儿时的回忆和未来老年生活的畅想中,儿子为鱼形田坝做了很多规划和设想。老房子拆了,建一栋够住就行的小洋楼;楼前挖一个鱼塘,里面种上荷花,闲时可以钓鱼;楼后近一些的地块种一些花木,稍远一点的地方种上时令蔬菜;还要去拣一两个土肥水活的田种上稻子,够自己一年吃就可以。平时,一边读些古书,一边侍弄点庄稼,耕读人家一般地生活。逢年过节,把孩子们都叫回家热热闹闹过年……
只是那大片的田地该种些啥,儿子一直也没有主意。种粮食,需要劳力。种果蔬,管理是个问题。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像父亲那一把年纪,也定然吃不下那些苦。儿子的眼前常浮想起单位帮扶的那个贫困村,有些家庭有着与自己和父亲一样的尴尬:儿女外出,父母老迈,耕田种地,发展产业,根本没有劳动力。或许,以后真正的贫困户就是这样的缺劳户吧。
忠老汉给儿子递过来一支烟,这烟是儿子过年时花了两百多块钱给他买的。儿子没有接,他在想事。突然,儿子回过神来,接过了烟,说道:“我问一下我们单位派驻的第一书记,看咋个办。”
儿子掏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儿子说,书记好,给你拜年了,新年快乐!
儿子说,谢谢。书记在村上过年?
儿子说,辛苦你了,书记。你是我们单位的功臣,也是精准扶贫的功臣。
儿子又说,书记,我想请教一件事儿。
儿子又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我父亲不是贫困户,但他目前的处境和贫困户差不多。老家那20 多亩田地,要种粮食肯定不得行。撂荒嘛,他又觉得心里慌。想请教你一下,像他这样的情况,土地该怎么办?
儿子还说,哦?哦!你是说种经济作物?种啥好呢?茶叶或花椒?老家的土质和海拔应该适合……我跟他商量一下,好,到时联系你。
儿子打过电话之后,忠老汉觉得精神了许多。儿子的咨询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强烈的阳光射进来眯缝住了他的眼睛,开始让他有些不舒服,后来儿子苦口婆心的解释才让他慢慢适应了,逐渐看清了外面的世界。
在忠老汉的世界里,土地就是拿来种粮吃饭的,不能栽那些莫名堂的花花草草。种果树是好事,但要种到田边地角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而且,几十年来,他都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坚持的,颇有些“祖制不可违”的凛然气概。如果不是老不中用,他至今也不会低头认输,可是岁月不饶人啊。如今,在这年岁的屋檐下,忠老汉不得不低下自己倔强而又日渐苍老的头颅。
他答应听从儿子的安排,实际上有点交担子的意思。自己老了,独挡门户,守护祖业的家族重担早该交给儿子来承担了。
村头的良贤哥,虽然儿女没有读多少书,也没有人在外吃国家饭,都在外面打工,啥苦活累活都干过,但钱不少挣。关键是每年都会赶回来过年,给老人娃儿换一身新衣服,四世同堂,一家人过得热热闹闹的,让人羡慕。平时,家里的田地都由良贤哥老两口来管理,但农忙时节,儿子两口子也会请假回来帮忙。田地里的庄稼一季也没有荒下,每年收下来的粮食都堆成了山。有时闲逛走到良贤兄弟家里,看着那些金灿灿的谷子堆成了山,黄橙橙的苞谷挂满了檐,他也觉得十分高兴。甚至,比儿女给他取钱还要高兴。有粮食,他心里就踏实。
“你现在的日子过得舒坦。”忠老汉很羡慕。
“你那日子才过得好哟。”良贤兄弟有些冷漠,“儿女在城里都有工作,天晴下雨都在屋里,每月按时领工资。”
“一家人在一起,热热火火地,多好。”
“你各人享不来福,喊你进城去,你又不去。”
“是喊我去,我咋住得习惯嘛!睁眼认不到几个人,成天关在那楼上。”
“这就是命。”
“就是命。”
“所以说,儿女有本事,父母有福气。儿女莫本事,也可能是来报恩的,能够守在父母身边。你看我嘛,虽然身处农村,但乐乐呵呵一家人,也是福气。”
“谁说不是呢。”忠老汉边说边站起身来往外走,他不想听这样的谈话。现在听这些话,就像是刀子在心上划过一样疼痛难受。
“走啥子嘛,就在这里弄午饭吃。回家你一个人难得煮。”良贤哥放下手上的活路,伸起腰来喊道,“这个忠老汉。”
沿着来时那条细细长长的田埂,忠老汉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也渴望有一大家人生活在一起。让儿子把工作辞了,搬回鱼形田坝来住,肯定是不可能的。自己搬进城去住,他又不习惯。这让他两头为难了好多年。
儿子开始操心老家的事,他感到欣慰。
“爸,我们第一书记说得对,种经济作物,种花椒。”
“你说种啥就种啥。”他一副退居二线的情状。
“再种粮食,我们已经没有劳动力,光靠你一个人也不得行。还是种花椒好。”
“你说了算。”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也想来的,种花椒见效快,第二年就可以结果。也好管理,花椒有刺,牛羊鸡鸭轻易不敢走进园,也不怕人摘。即使有人要摘,顶多摘几两,自己用。”
“那是,莫得哪个说,摘一铁罐花椒回去煮起吃。”
“哈哈哈。”他的话把儿子逗笑了。
“那你同意了?”
“好是好。我又没有种过,麻烦不?种出来卖不出去,又咋办……”
“怕啥子,技术人员可以请嘛。我们带头搞好了,说不定你还能当社长呢。”
“我才不当呢。再说,你三爹是社长,他比我还年轻些。”
“你以为我说的啥子社长,不是过去生产队那个社长,而是合作社里的社长。”
这个话题吸引父子二人讨论了一个下午,直到深夜。
睡前,忠老汉说:明天我要回去了。儿子媳妇大惊:这才初几啊,你不是说我们上班以后你才回去吗?
“我早点回去耕田办地(平整土地),今年就种花椒树。”忠老汉兴致勃勃。
“哦!”儿子媳妇放心了,像一个重物在心里缷下了。
这天夜里,忠老汉睡得特别好,这是在城里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他觉得今年在城里过的这个年很舒坦。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春天来了,鱼形田坝草本返青,一片葱绿。他侍弄了一辈子的田地都种上了花椒树,枝头已经吐露出嫩芽。他在田里麻利地除草、摘芽,显得精神十足。村里好多人都来看花椒树的长势,有人还向他请教种植技术。有风暖暖地吹来,鱼形田坝里荡漾着阵阵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