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邻居
2020-11-11王亦北
□王亦北
我刚去S 市工作那年,租住在一个老院子里。院子不大,只有三栋六层高的矮楼,一圈水泥墙加两扇大铁门牢牢地将这片狭小空间与其它空间隔离开来。老院子所在区域是这座城市曾经的中心地带,也很风光过一段日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市发展重心慢慢转向别的区域,这片区域便逐日冷落下来,成了饱经历史沧桑的见证者和经历者,人们开始称呼它为老城。
老城有很多这样的老院子,普遍是三栋五栋不超过六层的矮楼随意挤在一起,大铁门一关,各成一个独立而又特色鲜明的世界。至于它们的名字,也简单明白,大多是诸如某某家属楼一类,某某这个前缀几乎囊括了这座小城里曾经风光过的所有职业。就拿我租住的小区来说,它的全名是张家山煤矿家属楼。在煤矿业最为鼎盛发达的时候,张家山煤矿斥资盖了这处小院,至此,曾经在那座煤矿工作的工人在这座城里有了属于自己的安乐小窝,煤矿业也因之成为这座城市绕不开的时代记忆。
小院的墙边围有一圈窄窄的花坛。我搬去的那个时候,花坛里已经没有所谓的花了,有的仅仅是几棵玉兰、黄葛兰、桂花这类的会开花的树。我找到小院正是秋天,刚走近两扇大铁门,一阵桂花香便甜甜地漾进了鼻子里。当时忍不住摇着头在小院门外的小巷里看了看,想找出花香的源头。在这座城市,这是唯一为我所熟悉的东西了。我老家的窗外,也有一棵桂树。一年一年,我看着桂花在枝头繁盛又在枝头萎顿,而我却在它一次又一次与去年别无二致的繁盛中离开了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和植物的区别就在这里了,植物是永恒的,它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作永恒的见证者,而人不行,人是需要被别人或者他物来见证的。
那天刚下过雨,天上还淤积着乌青,从大铁门那里往外望,小巷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天空被一栋栋矮楼挤作了狭狭的一条,加上四周的房子老旧,也是寒酸的破落样子,极度自然地烘出了几分秋日的愁怨。历史感在水泥地上露出马脚,在一个初到者眼里,倒也坦荡了。从此我便要在这里住下了,想到这里,心下的黯然渐渐弥散到了脸上。直到推开铁门,看见桂树顶着一头繁密的桂花出现在我的眼前,还好还好,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庆幸和亲切。不过两天时间,我便在小院里安顿了下来。
我住的地方在小院里三栋楼的中间那栋楼的五楼。租下那套房子时,房东告诉我,这是老楼了,没有门卫和保洁,一切要自己动手。说完,他又指指天花板,说,不过,上面那家人倒是长期打扫这栋楼和院子,有什么需要,他们会跟你说。我嗯嗯地点头,没有多想。直到后来,住得渐渐久了,才发现从来没有在小院里或者楼梯上看到半点垃圾。偶尔爬楼的时候,看着颜色已经被磨蹭得发亮的水泥步梯,也会在心里暗暗感叹,真是干净。跟着,心里便涌起一阵暖暖的幸福。人在异乡的时候总是很容易感动。一树花、一个大太阳或者一个干净的院子,那些稍稍带着温度和美好的事物,常常让心情跟着明媚,接着,就是一阵热切而踏实的幸福。便忍不住去猜楼上到底住着怎样的一家人。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每天早上很早就出了门,等到下班回家,已是家家户户准备晚餐的时间了。周末时候,偶尔也窝在房间里看书看电影,大多时候都会出去走走看看。总之,是很少呆在小院里的,因此,也极少在小院里碰到邻居。大概住了一个多月的样子,有一天,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心里犹疑一阵,打开门,才发现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奶奶。
啊呀呀,你终于在了。她说。
嗯。我点点头,礼貌地应了一声。
还没等我开口,她便自己说开了。她说,我就住在你楼上。她看我一眼,又说,来找了你好几次,都不在。说完,她便笑笑。
平时上班走得早回得晚。我解释道。问她,有什么事吗?
她又笑了一笑,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来跟你说说水费的事。
我把她让进屋子,她站在客厅里朝四下看了一眼,很快地坐下了。
院子是老院子,楼是老楼,所以水费的缴法也是老办法。她拿出手上拿着的那一叠表格,稠着声音说,这栋楼只有五户人,除了他们老两口,其他的四户都是租住在这里的外地人。她停了一下,看着我,说,每次来了新住户我都会专门去一趟,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跟他们把缴水费的事说说清楚。
表格里依次罗列着一串名字,她指着其中的一个名字对我说,看,这就是你租住的这户的房主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当时租房的时候,只知道房东是户主的女婿,关于户主,并无了解。直到她指给我看,才从名字上认识了他。她告诉我,这栋楼就一个水费工本,两个月缴一次费,每两个月的月中,由住在这里的人户轮流去抄水表。还有这样古老的方法。心里很是吃了一惊,嘴上却嗯嗯地答应了。表格里清楚地写着每一户每两个月里水表的起始和截止数据,每一栏的字迹都有所不同。独自去敲这几家陌生人的门,进屋,找到那个水表,记下数字……我微微地皱了皱眉。
等我抬头时,她还在看着我,还是那样浅浅的笑。她说,没事的,你要觉得一个人不好意思,你去的时候来喊我,我陪你一起去,我都认识。说完,便拿了本子站起来要走。我把她送到门口,她踩着灯光慢慢地往楼上走,直到听到关门声,我才把门关上了。
那以后,偶尔也有遇见她的时候。每次遇见,我们都只相互点点头,轻轻地朝对方笑一笑,便侧着身子各自走开了。
直到有一天,看她抱着几个纸盒提着一小袋塑料瓶站在院子里看黄葛兰。看我回来,她喊住我,朝黄葛兰努了努嘴,说,看这花开得多好。我们那时候,一到夏天,院子里的女人和孩子们个个讨了黄葛兰别耳朵上,或者干脆用针线穿几朵别在胸前,简直要香死个人。她眯着眼睛问我,你不讨两朵带带?
我说,不了。从她身旁经过时,却也稍稍停了一下,半眯着眼睛把黄葛兰树瞄了一眼,便又继续朝楼梯走去。走到拐角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的背影。她的身子呈现出了明显的弧度,衣服荡在她的身上,风一漏进去,边边角角就是一阵轻摇,像是要把所有的岁月都滤下去。她的白头发已经稀稀落落,却还是被她一丝不苟地扎成了小小的一团。阳光从黄葛兰树硕大的叶片中溜斜下来,被割裂成了一杠一杠、一点一点的,它们歪歪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在明和暗的交织中,她也被烘成了一道斑驳的影子,融进了黄葛兰树的树影里。
日子就这样缓缓地过着。我去超市里重新挑了碗碟,把厨房里原有的碗碟都挪到了灶台的最边角,新的碗碟被摆到了最显眼的位置。厨房的外面正是进楼的地方,有时候从窗户望出去正好碰上她,她的手里总是拿着几个瓶子或者纸箱。有一次,我站在五楼的楼梯口往六楼看,才发现楼梯转弯的那个拐角的平台上整整齐齐地堆着一堆纸箱和塑料瓶。原来是这样。那以后,每有这些东西,我便轻着手脚放了上去。
有一天又碰到她了。她喊住我,还是笑笑,才说,谢谢。
我也对她笑了笑,便走开了。
我第一次去她家是去抄水表。那时,已经是傍晚了。是她为我开的门。客厅里并没有开灯,在微微有些暗淡的光线中,几样简单的家具随意地摆放着,一个稍胖的老头坐在轮椅上正看着电视。想必那就是她的老头了。我轻着脚走进那个屋子,像是正在走进岁月深处。她看见是我,问我,吃了吗? 我点点头,扬了扬手上的本子,说,该我了。
我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厨房,她就在一旁举着手电筒帮我照明。当我把数字抄在她告诉我的那个名字下面时,无意间瞥了一眼上次的截止数字,用水量还不到我的三分之一。心里一惊,很快便释然了——他们那个年代的人。转身出去时,她拿着手电筒往灶台上晃了一下,我朝那束光望了一眼,发现灶台上摆的碗和我租住的房子的户主家摆的碗一模一样。那些白瓷碗实在太显眼了,一样的碎青花,一样的沧桑无比。是她送我出的门。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她家。
一年租期将满的时候,我重新在城里找了一处房子。房是近年的新房,拥有符合我们年纪的年轻。搬家那几天,我把那些不要的塑料瓶和纸箱全部分拣出来,一趟一趟地往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楼梯拐口捧。那时,她家的门正大开着,听见外面的动静,她走到门口,发现是我,一迭声说,你放着吧放着吧,我下来拿。
她一进来,看见我正在忙着做卫生,马上提出要帮我一起做。我告诉她不用了。大概是这时,她才发现我要搬走的事。她问,要走吗?我说,嗯。她愣了一下,很快,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又伸出手要来拉我,说,我来吧,你去收拾其他的。我拦住她,说,都已经收拾好了,今天把房间打扫干净,明天房东过来,我们交接完了就走。她的手留在半空中,脸上的笑一层层地退了下去,渐渐消失了。我对她说,没事的,你回去吧。房间里很是安静了一阵子,是那种正热闹得起劲却突然降临的沉默。我站在那里,倒有点不知所措了。天色已经暗下去了,黄涩涩的光打在地板上,在房间里晕得人惴惴不安,把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沙沙的暗。
她走到我的面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问,以后还来吗? 我摇摇头,重又把身子蹲了下去。她叹了一口气,笑了,说,唉,也是这样,你们有出息了,怎么会来这里。说完,她便走开了。
她去每个房间看了一转,突然,她在厨房里喊:哎……哎。我快步走进去,她看着我,用手指了指灶台,说,你把这些碗忘了,你给我拿一个袋子,我帮你装起来。我说,不了。她看着我,像是没有听懂,还是说,没事,我帮你装。我明白了,她以为是我不愿意让她帮忙,便赶紧解释说,这些碗都不带走了。她拉着我的手很快地垂了下去,很快地,她又拉住了我的手。她说,那么好的碗,怎么能不要了呢? 我帮你装上。
她不再看我,转身朝客厅里走。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她的身后,把所有的光都凝住了。我快步走上去,拉住她,说,要是你不嫌弃的话,你就把这些碗拿去吧。
她没有说话,还是朝客厅里走,直到找到袋子才又重新走进了厨房。昏黄的灯光柔弱无力地落到她的身上,沉沉的黑从窗子外面漫进来,她和暗沉沉的黄色的光一样,嵌进了明明暗暗的夜色里。她的动作已经显出缓慢,摇摇晃晃之间,弥散着一股淡淡的忧郁。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在我的老家也有一间这样昏暗的厨房。多少年来,我的奶奶都在那个厨房里烧火、洗菜、做饭,她们有一样的背影。在厨房里,她们总是留给我们背影。
她把装好的碗提到了客厅里。直到那时,我才对这栋楼的往事有了模模糊糊的了解。
在煤矿业最为红火的那些年,她们所属的煤炭公司在这里建起了这几栋家属楼。她们是老职工,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个院子的主人。那时,她们对这个院子费尽苦心,每天一家一户地轮着做卫生,不仅如此,他们还砌了一个花坛,慢慢地,这个院子里开始有了黄葛兰、桂花、玉兰花等等,这还不算,还有好多其他的花。反正只要是有一个新品种,他们中的一个就一定会去买来种在院子里。后来,煤矿厂渐渐地就不让开了,他们这些做了大半辈子的工人都被买断了工龄,回了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院子里开始有人搬了出去。每走一家人,他们都要去找还住在这里的老邻居道个别,直到我的户主的女婿去找过她之后,她就成了当年的煤炭厂留在这里的最后一户。
老爷子是近几年才瘫痪的。老头子还能动的时候,他每天都要去打扫这个院子和这栋楼。他说,他们都走了,他要把他们的家守好。老头子瘫痪了以后,她就接过了他手上的事。儿子来找过他们几次,每次来,他都建议他们把房子卖了或者租出去,搬到他那边去,也好有个照应。老头子不肯,他说,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这就是他的家,除非他死了,否则,哪里都不去。
我问,那你呢?
她看看我,说,我?
她说,我要留下来,我想守着我们的家。她把头低下去,把目光定在了手上。那一刻,我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只能费着劲儿把眼里的泪忍住了。
她还是说到那些碗了。她说,那些碗,你也看到了的吧?
我看了看她。没等我回答,她说,就是原先留在厨房里的碗。
我搬来的时候,灶台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几垛碗。有舀饭用的小碗,有盛汤用的大碗。那些碗一律是简单的青花,要么细花小点围作一圈,要么硕大几只。然而,不管小的大的,都已经褪去了鲜亮的色彩,只剩下浅浅淡淡的花纹,也是极单调极朴素的,一眼看过去,全是岁月的印记。那些碗,我自然不会再用,便很自然地把它们堆到了灶台的最角落。在她家的厨房里,我也曾见过一模一样的碗。
在这栋楼里,我们每家都有几只那样的碗。她说。
嗯。我点了点头。
用了几十年了。她说。
我看着她,想起了我的奶奶。十几年前,我们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五六百公里的距离,奶奶执意要把家里所有的碗都带上。父母劝她,这些小东西就不要了,也不值几个钱,过去重新买就是。奶奶不肯,她说,吃饭用的家伙,上好八好的(方言:很好,没有坏的意思),丢了可惜了,你们舍得我舍不得,留着它也好有个念想。就这样,那些土家伙跑了几百里,从一个偏远山村一直跑到了平原的餐桌上。有时去奶奶家吃饭,端着那些碗,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瞬间出神: 这是唯一和我童年有所连接的东西了。在这座房子里,我曾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年,那些碗也是我的见证者。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用袋子装起来的那一叠碗。
我带走。我没有再想下去,几乎是抢着撵着说出了这句话。
她把袋子递给我,笑容重新在她的脸上涨开了,鼓鼓的,像起风的帆。
离开时,她执意送我。我们静静地下楼,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慢。那时,天已经黑透了,外面正下着小雨,楼下的门面房全闭紧了门,房檐下的路灯仍自亮着,直把水淋淋的路面照出一段朦胧的往事。每到晚上,几乎很少再有人来这个小巷。我对她说,你回去吧。她笑着说,我把你送上车就回。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我们站在一处房檐下躲雨,互相之间并不再说些什么。直到打开车门往车上坐的那一刻,她在我身后问,你还会回来的吧? 我对她点了点头。司机按了一声喇叭,我朝她挥了挥手,便拉上了车门。车子朝前驶去,我转过脸,透过雨蒙蒙的车窗,看到屋檐下还立着一个闪烁而模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