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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澡

2020-11-11羌人六

剑南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堂哥冰棍

□羌人六

1

一九九八年七月上旬的一天,骄阳似火,群山起伏的大地像一块凹凸不平的镜子,折射着明晃晃的白光,看久了眼睛会疼。

阳光欲壑难填似地洒照在断裂带每一寸皮肤上,泥土下面的蚯蚓也难以承受这份炙热深情的问候,纷纷钻出地面逃难,然后死了。院子旁边的老核桃树下,鸡群正哄抢着它们腥臭枯干的尸体,个别骄傲的家伙总是恃强凌弱,它们好像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早晚要在我们肚里过路,然后飘向死亡的可怜虫。

时间恍如一只慢吞吞的老蜗牛,在我家堂屋那只样子已经很老很老的浅灰色闹钟里面,缓缓转着圆圈,一遍遍地绕着圆圈。我妈已经不怎么年轻的脸上也挂着时间,那些深浅不一的黯淡皱纹,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霜打的茄子一般萎答答地沮丧地趴在桌上写了半天作文,除了作文标题《我最难忘的一件事》外,作文本跟新的一样,密密麻麻的方框依旧空空荡荡的。如此简单的作文都写不出来,我真是无可奈何,觉得自己好瓜!我怎么这么瓜呢?我问自己,并不时拍西瓜一样拍着我的后脑勺,仿佛里面那些灵感的小火花仍在呼呼大睡,而我却恨不得一巴掌把它们拍醒。生命再燃烧十几年最多不过二十年,我会像我们所有的断裂带爷们儿一样,讨个媳妇,生几个娃——我当然不会生娃,但眼下,我真实地感受到了生娃,甚至是难产的那种痛楚。

现在是夏天,冬天还很远,我埋头写作文,我妈在一旁为我织过冬的毛衣。她好像一位残酷的季节爱好者,特别期待过冬似的,两只手熟练而又快乐地忙碌着。立夏以来,断裂带没落一颗雨,天气燥热不堪,汗水多得不要钱似的。今天自不消说。每隔上一阵子,我妈就会咬牙切齿旁若无人地数落几句:

“我的天啊,热死了,热死了,热死了。”

我妈说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热似的。她的每一句“热死了”,都让我感到莫名心痛。我尤其担心自己的命运和前途。我想,要是我妈真的没了,我的肚子饿得呱呱叫,还有我的脏衣服脏裤子脏袜子,又该怎么办呢?我将何去何从?生命毕竟是有限的,不同于家门前的黑水河,白天黑夜地流怎么也流不干。人呢?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家房子后面半山腰上有座坟园,以前我每次路过那里去外婆家,望着荒草覆盖成群结队的坟茔,除了恐惧,更多的是失望:如果人死了就是这番模样,还不如不死呢!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年纪稍长我才渐渐明白,原来死亡并不服从人的意志。不光我自己,就是我妈我爸和我所有已经作古的祖宗、学校里的老师,谁说了都不算。我想着这些感觉上比冬天还要遥远的事情,莫名惆怅。

见我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用牙齿将我手上的英雄牌钢笔喂到嘴里嚼得嘎巴响,就是没写出几个字,我妈脸色如同断裂带傍晚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一直暗到比天还黑。瞅了几回,她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故作好心好意问我:“写作文有那么难?你看你,钢笔都要被你咬坏了! ”

我太了解我妈了,她生怕我咬坏钢笔,其实是变相心疼她荷包里的钱。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怎么这么倒霉,遇到如此吝啬的家长——平时买什么东西,我妈都要深思熟虑。嗜赌如命的爸爸也瞧不起她的抠门,总是爱说:“问你妈要钱,比要命还难!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妈不是银行,钱又不是我妈造出来的,她何必那么勤俭节约?

不过,我妈有我妈的道理,她两手一摊,说:“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写作文要的是灵感,没有灵感,写出来的东西就像炒菜不放盐巴,没有营养,没有味道。我妈会炒菜,但她未必明白这个道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情绪低落的我没好气地告诉我妈:“妈,你不懂,就莫指手画脚! ”

我妈头也不抬看也不看我,背书似地说:“我要是不懂,能给你当妈?我再不懂,也还是你妈! ”

说实话,我最不喜欢我妈这一点,太自以为是,好像所有的正确答案永远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好管闲事,对我的任何事都要指指点点。指指点点就算了,后来发现她的目的压根儿就不是为了给我指引,而在于强调,强调她是我妈,是我生命的缔造者和源头。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怀疑我如果不是她从路边捡来的,就是自己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每次提及我的来历,我妈总是会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我是从她的腋窝来到人世的。也就说,我是从她的腋窝里生出来的。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神奇了,秘密和宝藏处处涌现,每样东西都有来历。我对我妈的腋窝深怀感激,赞叹不已。

我妈做任何事都出人预料,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并不了解她。比如说现在正是夏天,一年最热的时候,她却开始为我准备冬天穿的毛衣了;到了冬天,她又会拉着我到街上去买夏天才能穿的T 恤,而不是冬天穿的外套或者棉裤。几乎不用怀疑,季节在我妈脑袋里完全是反的。

“我要是不懂,能给你当妈? 我再不懂,也还你是妈! ”

我妈的话让我一下子无话可说,我心想干脆不理她得了。作文写不下去,真是惭愧在班上当了这么多年的语文课代表。半天时间已经打了水漂,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直面困难,矢志不渝地去做这件事。我固执地认为,写作文这件事就像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长篇小说《鲁滨孙漂流记》里那个名叫克罗索的倒霉蛋的遭遇一般,无论深陷在怎样的孤岛、困境或者麻烦中,最后,“希望之船”总会到来。

《鲁滨孙漂流记》是我在镇上的学校那间巴掌大的图书室借来的,一口气就读完了。过完这个暑假,我也该念六年级了。我眼巴巴地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那样一来,我就完全属于我自己了,用不着再去帮家里念书,因为我妈总是告诉我:幺儿,为了我们这个家,你可要认真念书啊! 我想我其实更愿意帮家里做点别的事,比如花她藏在枕套里的钱啊什么的;也用不着再帮我那些凶巴巴的老师们写作业,他们总是喜欢布置一大堆作业给我们,好像我们生来就是他们的廉价劳动力一般,分明就是欺负我们年纪小嘛;还有就是,等我长大了,我就可以到河南嵩山少林寺学武功了,什么金钟罩、铁布衫、轻功、降龙十八掌,学成以后,就去浪迹天涯,打败天下高手,然后再隐姓埋名回到乡下照顾我爸我妈。他们那时候肯定老得走不动了。我可以不爱学习,但是不能不管他们,毕竟我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我自己也会老的。

2

“希望之船”没来,家住一个院子、眉清目秀的堂哥武宽倒是主动串门来了。他纸一样单薄的身体,突然一阵风似的跑到我家。斑驳的堂屋门开一半关一半,长着一对招风耳的堂哥跑到门口的时候灵活地侧了一下身子,然后直接冲到我面前才悬崖勒马站稳脚跟。

一股新鲜的热风使我乱糟糟的枯黄头发瞬间直立起来。

“驴……”堂哥唱戏一般将声音拖得很长。

随时都在一起耍,我自然明白堂哥这一声吼的意思。这是一道他让自己停下来的特殊口令。

不得不承认,堂哥武宽是我们整个院子里最有头脑和幽默细胞的孩子。他还是个善始善终的人,每当要出发去某个地方,他嘴上准会像驾马远征那样高高兴兴地吼一声——“驾”,然后摊开手掌绷直五根指头使劲儿在自己屁股上拍上那么两三下,再一溜烟冲出去;到达目的地,堂哥也会“驴”一声。堂哥是我们这个院子最大的孩子,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头儿,在他的领导下我们干过的蠢事恐怕要用好些个箩筐才装得下,但都被村里人记在心头。比如在三爷家的菜籽地里“游泳”,比如把毛牛家刚种在地里的花生偷偷刨出来“充饥”——已经开始发芽的花生沾着臭粪,但聪明得像是比别人多长了一颗脑袋的堂哥立刻就让这道难题迎刃而解,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总是灰头土脸的我们,吃的时候一定要将那层薄薄的皮儿剥开。他说,这样吃就卫生多了。他把“卫生”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虽然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但我们其实不喜欢吃太脏的东西。有堂哥当头儿,我们不愁找不到吃的,也不担心吃进肚里的东西不卫生。

我和我妈都吓了一大跳。明明知道来的人是谁,我和我妈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头儿亲自登门造访,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我有点小小的惊讶,更多的是感动。通常,都是我去堂哥家找他。我家在院子的东边,他家在院子的西边,门前栽着几棵可怜的樱桃和枇杷树——之所以觉得它们可怜,是因为历史上它们的果实从来没有真正地熟过,早早就被我们消灭得一干二净。我家和堂哥家并没有挨在一起,中间隔着祖母家的猪圈。猪圈旁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梧桐树很高,很难爬上去,上面有五个喜鹊窝。堂哥带着我们一起对天发过誓,无论是谁敢打这些喜鹊窝和喜鹊的主意,我们就打他的主意。我们相信我们是喜鹊和喜鹊窝的守护神。

堂哥来了,来得突然,也来得辛苦。他就像刚从北京那么遥远的地方一直跑到我家里来似的,气喘吁吁,巴掌大的黝黑脸蛋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汗水,滴滴答答落在我的作文本上。他气喘吁吁的样子让我看了都觉得有些累。

我愕然发现堂哥那黑得发亮的头发不在了。此时此刻,那颗聪明无比的脑袋光秃秃的,就像冬天的大地寸草不生,没有一根头发。昨天堂哥那些头发还好好的在呢,今天咋说不见就不见了?

“武宽,你的头发呢,怎么成了光蛋蛋啦?”我好奇地看着天外来客般的堂哥。

“被一阵风吹跑啦! ”

堂哥平时喜欢吹牛,并且不打草稿,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哈”一阵笑起来,有些苍白的脸上晚霞一般红彤彤的。

从进屋到现在,堂哥的右手一直紧紧插在他黑色短裤的荷包里。

“宽儿,你的头发该不是被你爸扯去喂牛了吧? ”我妈笑着问我堂哥,跟他打趣。

“二妈,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的头发是被风吹跑啦!”堂哥似乎不耐烦我妈,但是他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跟我们继续解释。“是我妈教我这么说的”,他说。

我妈不喜欢堂哥一家人,尤其是伯母。每次提到这个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女人,我妈不是摇头就是瘪嘴,良久才挤出两个字:“小贱!”我妈很讨厌伯母。当着我的面,我妈最爱提说的事情,就是我比现在还要小很多——也许是刚刚会走路那阵子,有天她从街上给我新买了一个吃饭用的调羹——要知道,那时候我吃饭可不是现在这样老老实实的,中午我就一手端着碗手拿调羹边吃饭边去堂哥家串门,回来的时候,调羹却没了。我妈一再审问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堂哥端着碗拿着我的那个调羹边吃饭边到我家串门来了。看到我的调羹钻到别人孩子碗里,我妈说,晚上伯母专门跑到我家来跟她解释,说调羹恰好也是她今天新买的,我妈气得差点人仰马翻。因此,我妈对堂哥一家的厌恶就像某种悲哀一样,深深把根扎进了她的血液之中,直到现在。我虽然小学尚未毕业,但大人们的不愉快我也心知肚明,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内心深处我永远会像一棵树那样坚定不移地站在我妈一头,因为她是我妈。

我妈没再说什么,她将织到一半的咖啡色毛衣冲着我比了又比,看了又看,好像恨不得我马上就能把它穿在身上。

“我上街买渔网你去不去?下午我们好到河里捉鱼。”堂哥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又拍了拍他的荷包,说道。

我没来得及说话,我妈就把话插了进来,她威胁我说:“你今天要是敢出门,我就敢把你的脚杆打断,你信不信? ”

“二妈,你要是敢那样,我就敢报警,喊警察来抓你,你信不信?”堂哥挺身而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

尽管堂哥是在帮我说话,我还是有点不高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不知道自己在跟别人的妈妈说话吗? 一点礼貌都没有。

“上周河里边才淹死人,那家人现在恨不得用巴掌把水拍干,你们还敢下河捉鱼?”我妈苦口婆心地说,“我们大人管你们是为你们好啊! ”

我不相信我妈会把我打成残疾人,我对她说:“妈,你不是老是在我爸面前抱怨家里没什么菜吗?正好,我可以捉点鱼回来用清油炸了下饭,还可以烧汤,放点盐和酸菜,就是人间美味! ”

我妈一下子就同意了。她起身到卧室给我拿了两块钱递到我手中,说:“买个牢实点的渔网。”

好点的渔网一块五毛钱,有便宜的,一块钱的那种,不过不太牢实。我妈给我的钱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我忍不住高兴起来,跟她拍着胸脯保证:“妈,我今天一定给你捉条娃娃鱼回来! ”

“少做白日梦!你给我多捉点黄瓜头回来就行了。” 我妈不无憧憬地表示。黄瓜头其实不叫黄瓜头,而叫“黄腊丁”,是我们院子下面黑水河里的一种野生鱼,味道鲜美,营养价值也高。黑水河鱼类种类繁多,白片子、母猪鱼、刺客包、巴石子、长钢钎、肉鱼子、飞马鱼、耙脑壳……当然,最难遇到的还是娃娃鱼,我从来没有见过娃娃鱼,只是听说这种“鱼”不但长着脚,还会像婴儿一样哭泣。睡不着觉的夜晚,我时常打开临河的窗户,倾听黑水河里的动静,希望自己能听到娃娃鱼的哭声。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速去速回! 我马上去做饭,你们下午好早点去捉鱼。”我妈一边说,一边将毛衣搁在茶几上,站了起来。

“好! ”

我高高兴兴回答。我和堂哥就像驾马远征那样高高兴兴地各自吼了一声“驾”,然后摊开手掌绷直五根指头使劲儿在自己屁股上拍上那么两三下,然后一溜烟冲出门,朝镇上去了。

3

武宽把我从写个作文就像生孩子那样恼火的泥潭之中解放了出来。

现在,我跟在我的救星屁股后面,一前一后地朝镇上飞奔。我们先是野人似的冲过院子里正在无花果树下躲荫的鸡群,惊得它们东奔西逃,有几只甚至忘记了飞行功能其实早已退化的事实,不自量力地伸开翅膀;不过,刚起飞就不可控制地失去重心,栽得眼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然后一头撞在电线杆上。

院子下面还不是我们经常光着屁股洗澡的黑水河,而是一条破破烂烂就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捡回来的公路。黑水河在公路的下面,岸边芦苇和芭茅杆迎风舒展,巨石犬牙交错。

我和武宽跑得风快。

阳光像火苗一样舔着我们单薄无比的身体。绿得反光的树叶在热风之中摇头晃脑昏昏欲睡,知了声此起彼伏,似在宣泄心头的苦闷抑郁。公路下面,清澈见底的黑水河一如既往朝下游流淌而去,河面上一个个阴郁的漩涡犹如飞快旋转的漏斗,正把垂挂在每一寸空气上的炎热拼命吸入河底。拳头大小的旋涡就像老师们手中挥舞的教鞭,虽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咬人,但总是让我们这地方那些不会凫水的旱鸭儿望而生畏。老话说得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是,我也相信世上肯定没有不会凫水的鸭子,“旱鸭儿” 这个饱含蔑视的称呼,不过是我们本地人对那些不会游泳的家伙的一种形象说法。而我们武家院子的所有娃儿倒是见惯不惊习以为常,骨子里充满激情,不乏冒险精神的我们尤其喜欢潜水,睁大眼睛把水下世界看得清清楚楚,肚皮紧贴河底光滑的沙子,任凭缓缓的流水把我们冲往下游。

我跟武宽刚跑到公路上,他就“驴”了一声,然后停下来。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手指着自己脚上的绿色胶鞋,慢慢蹲了下去。

我也只好“驴”了一声,跟着停下来。

武宽蹲在地上系鞋带,我只能站着等他。我穿的泡沫凉鞋没有鞋带,这是我今年夏天的第四双凉鞋,舅舅给我买的。我的第一双泡沫凉鞋是我妈买的,只穿了一天就坏了。我把坏了的鞋子提在手上给我妈看,我妈也没生气。她悄悄告诉我,想买鞋去找你外婆。我去找外婆,外婆就给我买了一双一模一样的泡沫凉鞋。这一双,我凑凑合合穿了两天。第三双鞋是我妈的亲妹妹、在街上开米粉店的二姨给我买的,也是我妈帮我出的主意,也只穿了三天时间。长了一双费鞋的脚我也只有认了,总不能拿锯子把它们锯了吧!这一回我妈让我找的人还是她的娘家人:她弟弟,我舅舅。我去找我舅舅的时候人家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拉着我去买了一双鞋,照样是三十六码的。对于第四双鞋我格外多了一个心眼,我想既然它命中注定熬不过四天时间,自己为什么不等这几天过了再穿呢?我真的在家里打了四天光脚板,到第五天才开始穿新鞋,果然,这双鞋我一直穿到现在还没烂。

“哥,你今天上街带了几块钱?”我一边等武宽系鞋带,一边跟他拉家常。

“五块! ”武宽的回答开心得就像那钱是他在路上捡来的一样,然后,他问我:“你呢? ”

我妈给我那两块钱的时候,武宽其实就在一边站着,所以,我只好故作从容,反过去问他:“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

“哦,我想起来了。”武宽作恍然大悟状,不过,他好像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跟我说:“是不是只有两块? 啊,我想起来了,对对对,就是两块。”说完,堂哥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为我打抱不平似的,不紧不慢地说:“好少啊! ”

听堂哥这样一说,我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坐在大街上,无地自容——自尊心被戳坏了。我感觉自己不是比堂哥少了三块钱,而是比堂哥矮了整整三截。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又看了看仍在系鞋带的堂哥,他脸上欲盖弥彰的得意忘形,比他的嘴巴、鼻子、眼睛和眉毛还要真真切切。说实话,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脚把我堂哥武宽踹到河那边去! 但一想到以往每次在黑水河边的沙滩上跟他摔跤我都是手下败将,理智很快占据上风——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违心地挤出一个笑脸,就当没听见,心里却恨不得将堂哥碎尸万段,扔到院子里喂鸡。瞧他那嘚瑟样儿!

堂哥终于系好鞋带。不过,因为刚才那番话,我暗下决心不再给他面子。其实,我跑步速度比堂哥快多了,他的那两条腿就像火柴棍子一样又细又短,之前之所以心甘情愿跑在他后面,主要是因为我认他这个头儿,现在想想,我真是把脸贴到别个屁股上去啦!因此,我现在想的是,只要堂哥“驾”的一声吼,我就迈开腿铆足劲儿地跑,把他远远甩在身后。至于甩多远,我想的是,至少要甩他三块钱那么远。在我看来,这无疑是眼下最痛快淋漓的雪耻方式。

然而,遗憾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万万没想到,堂哥居然改变了主意,他突然跟我说:“天气这么热,我们还是走路去算了,免得中暑。”

堂哥说完,瞟了我一眼,我的心不由得一阵战栗,好像,那目光早已将我看穿了似的。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死心,我说:“我们还是骑马嘛,骑马快一点。”

“可是,我不想骑马,我想坐飞机,我的梦想就是当飞行员。”堂哥一脸神往地表示。

自小在山区,我们只在电视上看到过飞机,堂哥如此一说,我也跟着激动起来,好像面前真有一架飞机似的。此外,我又想到了《鲁滨孙漂流记》,想到了那个在孤岛上等待了几十年才终于迎来希望之船的克罗索——那时候他在岛上,他的梦想就是得到一艘大船,带他脱离苦海。我一直羡慕克罗索那传奇般的人生遭遇,但是,现在,我却由衷地羡慕起我的堂哥,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伟大的梦想。他当飞行员的梦想跟我那去嵩山少林寺习武的梦想比起来,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我们也可以假装开飞机嘛! ”我展开双臂模拟飞行,胳膊乱晃了几下,暗示堂哥。

“不行,我们飞得太低了,容易坠机。”

堂哥摇摇头,很认真地告诉我,好像我们真的是两架飞机似的。

4

最终,我接受了堂哥的意见,我们一步一个坑地朝街上走去。堂哥走的是公路外边,那儿能看到清澈见底的黑水河缓缓流向下游。我不想再当堂哥的“尾巴”,独自走在公路里边儿,堡坎上,大片大片的荨麻生机盎然,还有一种被我们称作“臭老婆子”的植物,开着俗艳的紫色花朵,挤在中间。灰扑扑的公路上除了我们,一辆车也没有,其他人影也没有。

堂哥武宽像一支冷箭突然射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再次被这王八蛋吓了一大跳,以为他是想偷袭我,把我推到那些荨麻里去。他是恶作剧高手,经常跟我们干这样的事。就像前两天在河边洗澡,他抓起一把沙子就往堂弟武远的屁眼里塞,弄得人家哇哇大哭,不过我也没阻拦,菩萨一样坐在那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反正堂弟又不是我的亲生弟弟,要是我的亲生弟弟,我肯定会跟他拼命。堂弟是三爸的孩子。堂哥就是这样,整人很有一套,好像我们都是他的开心果。但是,这一次我好像误会堂哥了,这狗日的并没有暗算我,而是一只手钳子那样牢牢地拽住我的胳膊。

他说:“哎呀! ”

我问他:“哎呀啥? ”

他又“哎呀”了一次,好像已经激动得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了。

我这才注意到,堂哥白嫩的脸通红通红的,美人蕉的花儿那般红艳。

“你脸红了。”我说。

“哎呀! ”堂哥说,“哎呀呀! ”

我被堂哥搞懵了,不知道他这是在唱哪门子戏。

“河里……河里……”堂哥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公路下面,像是要我亲自去看。

我疑惑不解地走到公路外边,目光在黑水河上搜寻一番,堂哥在 “哎呀”什么,我几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我也看见了,不但看见了,心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脸上不由得火辣辣的,好像被什么点着了似的。我转过身,躲到公路中间,干巴巴的,也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对着堂哥连续 “哎呀”“哎呀”了好几声。

原来,堂哥“哎呀”的是,梁雨生跟他媳妇儿正在河边洗“鸳鸯澡”呢!

我没想到我这么快就 “哎呀”起来!

让堂哥和我“哎呀”的不是只穿着内裤的梁雨生,而是他那穿着三点式、身材一览无余的媳妇儿罗佳丽。光天化日之下,只见两人卿卿我我,旁若无人。我真是惊呆了! 平时,我妈我爸在家里洗澡都有个先后顺序:我爸洗了,我妈才洗。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两口子一起在黑水河里洗澡的! 我感到,堂哥,我,还有院子里其他的伙伴们在黑水河里度过了那么多时光,跟眼下的情形比较起来,简直就是一张白纸。

今天,真是开了眼界!

等我和堂哥躲在公路中间“哎呀”够了,我们又忍不住走到公路外边,让目光掠过那幅像是深藏着无穷奥秘的风景。梁雨生从后面搂着他媳妇儿轻盈的腰肢,而罗佳丽呢,两只玲珑玉手也在皮球似的胸前反复揉搓着,她整个人就像一个雪人,白晃晃的,刺痛我的眼睛。我的心砰砰跳动,好像都快跳落到灰尘扑扑的公路上面了。那来自异性的身体就像一个遥远的未知世界,在涉世未深的我和堂哥的脑海里面投下了无法抹去的光影。

堂哥在我后面,牛一样喘着粗气。

我有些不高兴地说:“我的哥,你离我远点嘛,你的风快把我吹到河里去啦! ”

我们偷偷摸摸看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身后突然“驾”了一声。回过头,堂哥已经一溜烟似地奔跑起来,好像刚才发生的事,让他失去了控制,公路上扬起一串土烟。于是,我也跟着跑起来,我的屁股后面也扬起一串土烟。我有点怅然若失,离开并非本意,此时此刻我更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旋涡,在梁雨生跟她媳妇儿罗佳丽的面前静静流过……

跑得不算快,但我仍然毫不费力地超过堂哥。

“你跑那么快干啥子?你要去见毛主席啊! ”

我听到堂哥在身后有气无力地喊。

我头也不回地喊着告诉身后的慢马:“我去桥上等你。”

“死娃子! ”

堂哥如此恶狠狠的一句骂,倒是让我这匹快马跑得更欢快了。

5

我在桥上等了很长时间,堂哥终于走到我面前。他理都不理我,径直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过去也罢了,他还故意“哼”了一声。

我把堂哥惹毛了。

“哥,等等我嘛。”我嘴上亲亲热热地呼喊着,但并未为自己方才逞一时之快后悔。

“你喊哪个? 哪个是你哥? ”

我跟在武宽屁股后面喊了很久,他终于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然后歪着嘴,问了个傻问题。

“我晓得我错了,对不起嘛!”我态度诚恳地表达着歉意。

“你把你刚才的这些话再说一遍。”堂哥似乎没有听清。

于是我把刚才的话又老老实实说了一遍。

“没关系。”

武宽似乎原谅了我,他大人似的站在我面前,说了一通大道理,“做人要学会低调”啊什么的。我完全搞不明白这个人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突然跟我妈似的。有一阵我感觉自己离他很近,有一阵又感觉离他很远。

我和武宽在镇上的小卖部买了渔网,剩下五毛钱,我买了一根冰棍。除了渔网,堂哥什么也没买。他平时就对自己很严,这是我所不具备的品质,因此,这更让我对他产生了由衷的敬意,只不过,我的这些敬意在我意识里化掉的速度就像我手中的冰棍。

刚出小卖部,我就迫不及待地脱掉冰棍身上的那件“衣服”,对着冰棍的“裸体”,轻轻一舔。平时家里都不会给我什么零花钱,吃着这一根冰棍,我却在担心下一根什么时候才能吃上。所以,我想吃得慢一点。

我才舔完一口,就听见武宽在一旁咽口水的声音了。

过桥的时候,武宽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了,他眼巴巴地跟我说:“兄弟,你还记得六一节我给你吃我的脆脆面不? ”

我点点头,说:“当然记得啊。”

听到我这么说,武宽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他说:“我这人就是心善,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你的,你呢? ”

我忽然明白武宽的目的,不过,我有些气不过地说:“你那天是买了一袋脆脆面,但实际上只给我吃了指甲盖那么小一块,连一半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武宽似乎并不介意我的说法,他信誓旦旦地跟我表示:“明年六一节,我发誓请你吃一袋脆脆面。”

我摇头,感觉他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

武宽说:“你要是信我的话,就给我吃一口吧,就一小口。”他指着我手中的冰棍,因为吃得慢,所以冰棍好像跟刚买的一样。

我想到他起先让我道歉的样子,也装作没有听清似的,说:“你把你刚才的这些话再说一遍。”

武宽于是把刚才的话又老老实实重复了一遍。

我想了想,脆脆面一块钱一袋,冰棍才五毛钱,这生意做得,就答应了他:“可以,只能一小口,不能吃多了。”

我说得很严肃很认真,好像吃多了会生病似的。

武宽就把脸往我手上凑,对着冰棍,张开嘴,一口咬下去。这是好大的一张嘴啊,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武宽一口咬下去,冰棍没疼,我的心倒是莫名地痛了起来: 狗日的轻轻松松一口下去,我的冰棍就少了四分之三!

武宽将吞入口中的冰块嚼得嘎嘎响。

我生气了,大声喊到:“武宽,日你娘,不是说好的一小口吗?你都要给我吃完了! ”

“我没注意。”武宽已经将冰块咽到肚子里去了,心满意足。

“日你娘! ”

我已经气得无话可说。

武宽倒是不生我气,他无所谓地跟我说:“我妈随便你日。”

知道自己骂了不该骂的,说了不该说的,我的语气慢慢柔和下来,我冷冷地说:“一根冰棍都要被你吃完了,还不如被你吃完算了! ”

“真的啊? ”

武宽狐疑地望着我。

“拿去! ”

我气呼呼地将剩下的冰棍递到他手中。

“那就谢谢了哦! ”

“不用谢。”

我客气地回答。

武宽将剩下的冰棍一口气吃完之后,我才对“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句话有了至深的感受。我怎么这么瓜呢? 我一边心痛,一边追问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先不考虑世界上有没有后悔药,我想的是,我的荷包里,连买后悔药的钱都没有!

吃了我的免费冰棍,武宽对我说:“我们快快回吧! ”

我黑着脸说:“大爷我只想走路!”

“那你想不想看梁雨生跟他媳妇儿鸳鸯戏水呢?”武宽神秘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他嘴巴里蹦跶出来的话总是这样,似有一种魔力,能让你不知不觉间言听计从。

说实在的,我已经被气愤冲昏了头,但是,武宽这么一说,我好像又没有那么生气了。我的脑海再次跳出那幅遥不可及的画面,它就像一个黑洞,把我吸了过去。

我望着我的堂哥,不知该说什么。

“要是想,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

武宽说完,便高高兴兴地吼了一声“驾”,然后摊开手掌绷直五根指头使劲儿在自己屁股上拍上那么两三下,就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独自奔跑起来。

我像一匹马,看到前面有一匹马在跑,自己也忍不住了。

我跟在武宽的屁股后面飞叉叉地跑了起来。

6

我们很快跑到先前看梁雨生两口子鸳鸯戏水的地方来了,武宽轻轻“驴”了一声,停下来。这一次,我什么也没说,好像自己是他的影子。

现在,好就好在,那两个本地凤凰还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聊天。

“两个臭流氓!不要脸!”武宽转过头,冲我低声骂道。正因为武宽是转过头来说这些话的,所以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他是在骂别人,还是在骂我们自己。更重要的一点,因为我们也是两个人。

“两个臭流氓! 不要脸! ”

武宽像是中邪一般说着同样的话,再加上他的目不转睛,他的一动不动,给我的感觉,黑水河边梁雨生跟他媳妇儿罗佳丽仿佛是他的杀父仇人,让他怒火中烧,像一堆炸药。

我们浮想联翩地欣赏了一会儿,武宽似乎并不满足,他悄声问我:“想不想来点刺激的? ”

我问他:“是杀富济贫,还是劫财劫色? ”

武宽说:“我们教训教训他们。”

“怎么教训?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真不知道你个长脑袋是干嘛用的! ”武宽冲我眨了眨眼睛,说,“我有办法。”

我问他什么办法。

他告诉我:“扔石头。”

对于堂哥武宽的任何决定我几乎从来都是支持,义无反顾,因为他是我们这帮小屁孩的头儿嘛。但是,这一次我犹豫了,我甚至为这样的幼稚行为在心头暗暗发笑: 扔个石头会把树上的鸟惊飞,但是,石头能吓到这对神仙眷侣? 鬼才信呢。

武宽已经从地上捡了一块很大的鹅卵石,准备就绪。

我看那么大一个石头,估计武宽扔不了多远,就说:“你还是别扔了,这么大个石头,最多扔个十米出头。”

听我这么一说,武宽来劲了,他说:“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我绝对能扔到河里去。”

“赌什么? ”我问。

“赌一块钱。”他说。

我没有钱,所以摇摇头,告诉他:“除了钱,什么都可以赌。”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说话算话!就赌渔网。要是我扔不到河里,我的就是你的。要是我扔到了,你的就是我的。”武宽噼里啪啦地说。

我犹豫一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心想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我要扔了。” 武宽深呼吸着,问我:“你扔不扔? ”

我说我不扔。

“那我扔了。”武宽说完,手臂猛地一抬,绕了个弧线,那块鹅卵石就像没有翅膀的鸟儿一般飞了出去,飞向黑水河,飞向梁雨生跟他媳妇儿罗佳丽。

鹅卵石没有落在河里,因为我们都没听到噗通声。但肯定砸到人了,因为我们很快就听到河边那儿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糟了! ”

武宽喊了一句,脸变得刷白,好像已经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武宽已经把我的胳膊用力一拽,说:“快跑啊! ”

这一次奔跑没有任何启动仪式,没有“驾”,我们就闪电一样奔向我们的院子、我们的家,寻找藏身之处。我们急急忙忙地就跑了起来,没有丁点儿犹豫,至于为什么,那一声惨叫就是为什么。同样是因为事发突然,我们甚至来不及分辨那惨叫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总之,武宽喊了句:“跑啊! ”我们就马儿一样跑了起来,用尽全速,好像稍稍慢一点,身后的那一声惨叫就能让它的爪子深深陷进我们的肉里,把我们的骨头捏碎。

可能是出于某种恐惧给我们造成的错觉,我们明明跑的是直线,但是,脚下的路却像长歪了似的,不听话似的,在我们脚下扭来扭去,变成了斜线。我们跑得很吃力,不但吃力,还频频失误,有好几次,我和武宽都不约而同地摔进了公路边的排水沟,两个膝盖都磕破了,流了不少血。但我们还是顽强地一次次从里面爬了出来,继续奔跑。快跑回院子里的时候,我们才停下来。因为全身都在发抖,我们就像两只萤火虫,在空气的皮肤上一闪一闪的。

武宽气喘吁吁地跟我说:“打……赌……你……赢……了。渔网,给你。”

我说:“我不要你的东西。”

“记住,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这件事! ”武宽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跟我订立攻守同盟,他继续说:“不然,我们都完蛋了。”

“是你完蛋才对。”我说,“石头又不是我扔的。”

“是你让我扔的。”武宽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我叹了口气,答应了武宽的攻守同盟,说:“好吧! ”

过了两天,我和武宽才听说梁雨生媳妇儿罗佳丽被石头砸伤送江油医院抢救的消息。幸亏没有砸到脑袋,而是砸到了背上,断了三根骨头。

罗佳丽的遭遇激起了几乎是全村人的愤慨,他们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要是发现谁干的,就往死里打。死,多么可怕的字眼!

知道闯了大祸,我和武宽病猫似的,整天萎靡不振。

在村里,一个人的事就是全村人的事。暑假结束前几天,罗佳丽出院了,村里人按照本地的风俗,提着鸡蛋或者营养麦片去探望。我妈也打算去,她说家里没有别的什么了,干脆就送一百个鸡蛋。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妈似乎还很心疼很不情愿的样子,她皱着眉头,在我面前喊着我的外婆:“我的亲妈,一百个鸡蛋,要吃好久哦! ”

我也后悔得要死,早知道武宽扔一块鹅卵石会让我们家损失一百个鸡蛋,我铁定跟他拼命!我在心里喊着我的亲妈:“我的亲妈,一百个鸡蛋,要吃好久哦! ”

回来的时候,我妈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悲天悯人起来,她满怀同情眼泪花花地说道:“哎呀,那女人好可怜!不知哪个畜生干的孽事! ”

我望着我妈一副恨不得替天行道的架势,没敢插话,赶紧转身去写那篇恐怕要憋几百年才能憋得出来的作文去了。作文还是原来那个标题:我最难忘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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