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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之魔童降世》:孤独者的自我拯救

2020-11-11王玉玊

文艺论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哪吒之魔童降世

王玉玊

2019 年7 月上映的国产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魔童降世》)累计获得近50 亿票房,位列中国电影票房总榜第二,仅次于《战狼2》。如此优异的票房成绩,显然不是电影的艺术内涵与工业水准所能解释的,《魔童降世》必然切中了当下中国的某些时代情绪。想要理解《魔童降世》的成功,我们必须首先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在《魔童降世》中,哪吒究竟在为了什么而行动?哪吒是为了拯救陈塘关的百姓而行动吗?是为了反抗魔丸转世的命运而行动吗?在这些叙事表象之下,我们将会找到一条明确的主题脉络,将整个故事完成地统摄起来,这就是孤独的现代个人渴望情感联结与共同体认同的隐秘激情。

一、父与子:从“反抗”到“叛逆”

《魔童降世》显然借鉴了1979 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动画电影《哪吒闹海》。《魔童降世》中的家仆与水夜叉形象都直接化用自《哪吒闹海》,敖丙以双锤为武器的设定也被保留下来。但两部电影中的哪吒形象却截然不同。

《哪吒闹海》的故事世界简单明快、黑白分明:以龙王为首的龙宫势力是歹毒的压迫者,被欺压的无辜百姓将反抗的希望寄托在小英雄哪吒身上,哪吒的父亲李靖则因为屈服于龙王的强权而成为压迫者的帮凶。于是,小英雄哪吒在故事中完成了双重的反抗,一则抽龙筋、斗龙王,反抗压迫者;一则自刎偿还生养恩,从此斩断旧家庭的锁链,彻底与人民站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坚定的革命者。《魔童降世》的世界则要暧昧得多,父慈母爱、师长仁厚,龙宫里不过是一些被天庭压榨的可怜妖类,陈塘关百姓虽然对哪吒厌恶恐惧,却也绝算不上大奸大恶的反派势力。魔童哪吒无可反抗,只能叛逆。相比于他的前辈们,《魔童降世》里的哪吒面临着一个全新的情境——他的周围没有人民,只有诸众。

《哪吒闹海》中的哪吒是标准的人民英雄,他从始至终都与人民站在一起,孩子们信任他,百姓们感激他,因而保卫人民、反抗压迫者就成为了他毋庸置疑的英雄事业。闹海的哪吒,是一个集体主义语境下的英雄。随着冷战的终结,集体主义的价值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个人主义信念在全球范围内占据上风,而作为《魔童降世》的主创者与核心受众的中国“80 后”“90 后”“00 后”一代,恰恰就是在这种极端个人主义的社会状况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对他们而言,“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从来就只是一个遥远而梦幻的修辞,一段从未相逢的激情岁月,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宏伟纪念碑。天然地与一群人成为彻底的命运共同体这件事,其实已经很难被相信,闹海的哪吒可以为了人民慨然赴死,而魔童哪吒却只能以个体生命面对自己的劫难,那句“我的命我自己扛”,悲壮之下亦是悲凉。曾经的英雄哪吒永久失落了他的人民,于是化为魔童降世,他所携带的原罪与其说是邪恶,不如说是与共同体解耦的孤独,他只能在与父亲、母亲等具体个人的关系中重新寻找自己在人群中的位置,而在他找到这个位置之前,他绝无可能发现自己的使命与道路。

从《哪吒闹海》到《魔童降世》,一共跨越了三个文化代际。第一个文化世代分享了革命与“冷战”时期社会主义阵营的集体主义文化,《哪吒闹海》中的人民英雄哪吒,站在这一文化世代的尾声处,以一场决绝的自刎奏响了壮怀激烈的挽歌。第二个文化世代以在“新时期”成长起来,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共享“文革”经验的一代为主导,其代表性的英雄叙事是好莱坞式的个人主义孤胆英雄。这些孤胆英雄或者天然地对公权力抱有怀疑,或者被公权力牺牲、背叛,于是以个人身份对抗不公、保护弱者。他们可以隐姓埋名,可以被民众遗忘甚至误解,他们的英雄使命不来自于人民,而来自于对民主、平等、自由等启蒙价值的坚定信仰。“文革”创伤压抑了集体主义未尽的叙事能量,这份潜隐的巨大激情在《魔童降世》所属的第三个文化世代以截然不同的形态释放出来。无论我们将之归咎于何种困境,“95 后”和“00后”新生代对于“文革”记忆都相当陌生,“文革”创伤尚未被彻底清算,就错误地在这一代人身上被搁置了,因此他们很难共情于前代人那种作为反抗方式的个人主义信念。对于新生代而言,个人主义是既存事实,是现存的、唯一可能的、不算糟糕但平淡无奇的生存方式。而那种我与一群人站在一起、我们彻底共享命运的共同体想象,对于他们而言则是——套用一句流行歌词——“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无论是《战狼》系列,还是《流浪地球》,这些电影作品之所以能够带来如此惊人的观影热情,也与他们假民族主义之名,成功唤起了这种想象性的共同体激情密不可分。《魔童降世》的故事中显然容不下一个崛起中的中国形象,魔童哪吒再无可能与一群人天然地站在一起,但那份寻求共同体归属的激情仍旧强烈,所以他只能从个体开始,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联结,自己动手,创造自己与外部世界的认同关系。

由于这种主题上的变化,《魔童降世》中的家庭关系构成了对《哪吒闹海》的反转。在《哪吒闹海》中,李靖是哪吒反抗的对象,而在《魔童降世》中,严父慈母成为了哪吒重要的情感依托。魔童哪吒与父母的每一次冲突都起源于误解——误会父母不够爱他,他每一次挑起争端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爱,每一次冲突得以平息,都是因为哪吒意识到他的父母比他想象的更加爱他。最终决战时,哪吒对敖丙说了这么一句台词:“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这是爹教我的道理。”哪吒关于自身命运的最本质的理解——“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来自于父亲李靖的教诲,这是教养之恩,是血脉继承,也是哪吒与李靖之间达成的最深刻、最彻底的彼此认同。这样的情节是对亲情的赞美吗?从叙事表层来看也许确实如此,但如果我们将哪吒与敖丙、哪吒与百姓的关系全部纳入考量,将所有的人物关系视作一个整体性结构来理解,那么哪吒与父母之间的感情或许被定义为“羁绊”更加贴切。

二、“羁绊”叙事:宿命之敌与一生之友

在当前网络文化中,“羁绊”一词已经基本丧失了其表示“缠住不能脱身,束缚”的本意,仅作为对日语词汇“絆(きずな)”的中文翻译而被使用。“絆(きずな)”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在日本的动画、漫画等文艺作品中,“羁绊”已经发展成为一种非常成熟的情感叙事模式,并整体性地替代了亲情、爱情、友情等传统叙事模式。在欧美韩等其他流行文化发达地区,类似的情感叙事倾向也都有出现,只不过未必如日本这般得到了明确的命名。中国的“羁绊”叙事基本上源自日本,并在中国的网络文学、动画等文艺形式中得到了充分的本土化改造。“羁绊”作为一种情感模式,最突出的特征是其无理据的强制性。《魔童降世》中哪吒与敖丙的关系就是最典型的“羁绊”关系。善恶混沌的混元珠一分为二,灵珠转世成了敖丙,魔丸降生成了哪吒。他们二人的命运自出生之前就已经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既是彼此的宿命之敌,也是彼此的唯一挚友。他们之间这种对等的、强大的、排他的情感联结,并不依托于任何现实条件(比如血缘、地缘、种族等),而是冥冥之中天注定,既可以被看成无解的天命,也可以被理解为纯粹的偶然。这种情感强度显然超出了友谊的限度,它从一开始就属于“羁绊”的领域。

相比于《哪吒闹海》,《魔童降世》做出的最大改动就是彻底反转了敖丙的人物设定。《哪吒闹海》中的龙王三太子,就是一个纯粹的恶霸,恃强凌弱、外强中干,被小英雄哪吒抽筋扒皮,断送了性命。而到了《魔童降世》中,丰神俊逸的敖丙不仅成了全片当之无愧的“颜值担当”,而且本性善良重情义,还成了哪吒唯一的朋友。从观众反馈来看,这样的改动无疑是成功的,哪吒与敖丙组成的“藕饼CP”自电影上映以来就一直是观众热议的话题,热度持续至今,产生了大量以哪吒与敖丙的“羁绊”关系为主线的同人图、同人视频和同人小说作品。这些作品围绕哪吒与敖丙的关系,持续生产着各种各样的叙事,不断强化两人之间非君莫属的情感联结,并将《哪吒闹海》 《哪吒传奇》等作品中的哪吒与敖丙形象也拉入这一叙事脉络,整体性地以“羁绊”关系覆盖并重写了此前的哪吒故事。

哪吒与敖丙两人在视觉形象上的匹配,以及在性格上的戏剧性反差无疑增强了这对“CP”的吸引力,但两人的“羁绊”之所以能够具有如此惊人的感染力,甚至强有力地带动了电影票房,本质上还是由于这种情感关系本身触发了观众的共鸣。

亲情、爱情、友情等传统情感模式的对立项是不爱或者恨,但“羁绊”的对立项则是孤独——“羁绊”是人与人之间绝对的联结,其反面则是绝对的孤独,一种即使身在人群之中、亲朋环绕,仍旧挥之不去的孤独,一种当代个人对于自己永远不可能真正与另一个人、另一群人彻底相互理解、彻底共享命运的清醒认知。

本尼迪克特在《想象的共同体——民族国家的起源于散布》中详细讨论了民族国家认同的基本形式——借助民族语言、线性时间观等各种现代性技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将彼此想象为同源同种的手足同胞,共享历史,走向共同的未来。这类共同体之所以是“想象的”,就是因为它是由孤立的现代个体构成的共同体,它既是应对现代性个体之间的具身性联结之不可能而产生的,也是以排除具有远近亲疏差异的具身性联结为条件的。当然,在现实实践中,那种纯粹的“想象的共同体”总是不存在的,它总是与更微观的具身性的熟人共同体(比如血缘共同体)互补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实际上是作为前现代遗产的具身性关系掩盖了作为“想象的共同体”的存在条件的现代性个体的孤绝境况,这些前现代遗产一边被不断瓦解,一边依靠惯性发挥着作用,维持着人们借由亲情、友情、爱情,通往更抽象的国族爱乃至人间爱的想象力通道。在《哪吒闹海》中,哪吒拯救被龙宫掠走的小妹,这种个人对个人的救命之恩相当顺畅地与哪吒战胜龙王后所有百姓对哪吒的感激联系起来,但如此顺滑的连接本身并不是天然成立的,而是一种将具身性关系与“想象的共同体”连接起来的能力使然。到了《魔童降世》中,哪吒拯救小妹便只能换来小妹一人的信任,直到陈塘关全体百姓共同目睹哪吒在冰盖压城的危急关头以红莲之火融化坚冰,拯救了陈塘关所有人的性命,哪吒如此具体地对每一个人有了救命之恩,那个全体百姓向哪吒表达感谢的镜头才变得顺理成章。在这样的对比中我们看到,“想象的共同体”中始终潜藏的那种危机终于显露出来——具身性关系日益衰弱,“想象的共同体”也同样面临危机,人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群体性孤独”。

从互联网到物联网的信息环境显然加速了这一过程。个人的“原子化生存”第一次具有了现实物质基础,而网络空间中的社群分化与群体极化也使得身处同一屋檐下的父母与子女很可能接受着截然不同文化资源,有着完全不同话题、兴趣、审美取向,乃至时空感受。无限增生的网络趣缘社群迅速瓦解着本就名存实亡的具身性关系,趣缘社群的分化与对抗、人群在趣缘社群间的流动也阻碍着人们在更大的社会范围内,想象自己与他人天然地、始终地站在一起,共享历史、文化与命运。

作为这种现代性孤独的代偿物,“羁绊”叙事应运而生,它并不试图去修复人们对具身性联结的信任,而是通过高度设定化的方式直接将人物绑定在一起,恰恰因为“羁绊”是无理据的,所以它是无懈可击、牢不可破的,一旦拥有了羁绊,人物便绝不会再沉沦于孤独。而“羁绊”与“羁绊”的简单叠加,就构成了“羁绊的共同体”,这种极简的形式保证了观众一旦辨认出任何一组“羁绊”关系,就能够直达对“羁绊的共同体”的体认,感动于其中裹藏的巨大的共同体激情。与此同时,“羁绊”以高度设定的方式将现实世界排除于叙事之外,而不像爱情、亲情或友情叙事那样试图将自己伪装为真实存在的感情,“假”得坦坦荡荡,反而让观众可以无负担地享受这份慰藉,无需担心在叙事的缝隙中不小心瞥见自己“原子化”的现实处境。

哪吒与敖丙的关系便是如此。在所有人都畏惧、厌恶哪吒的陈塘关,只有敖丙接纳哪吒、将哪吒视为朋友。这份情谊既是上天注定,便非人力可瓦解,只要敖丙存在,哪吒便不再是孤独的,仅这一点,便足够让屏幕外的观众羡慕、感动。哪吒与李靖夫妇间的感情实际上也必须以相似的方式来理解。亲情实际上是最方便被“羁绊”代替的情感模式,因为亲情叙事中的所谓“血缘纽带”实际上就是一种命运般的无理据的强制联结。无论我们在现实中如何理解亲情,在叙事作品中,如果亲情不被表现为情感付出与正向情感反馈的累积,而被解释为血浓于水、天性使然,那其实就已经进入了“羁绊”的范畴——只要血液还在流淌,父母与子女之间就有着一条无法剪断的情感纽带。李靖夫妇对于哪吒无条件的信任、无保留的付出便是如此,无论哪吒怎样误解、叛逆,这份情感都不会削弱。直到哪吒自己意识到这份“羁绊”存在的那一刻,他便能凭此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抑制自己的失控,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

三、英雄降格:从“救民”到“救己”

在《魔童降世》中,以哪吒为中心的最主要的人物情感关系全部都是“羁绊”,那么这些“羁绊”又将创造出怎样的故事呢?

让我们先来考虑继承自《哪吒闹海》的英雄故事。魔童哪吒救世救人的英雄壮举一共有两件:从水夜叉手中拯救小妹,从敖丙手中保护陈塘关。

哪吒捉水夜叉的初衷是为了向父母、师傅、陈塘关百姓证明自己的善意,寻求他们的认同,结果是结识了挚友敖丙,获得了小妹的信任,加剧了与陈塘关百姓的敌对。在这一情节之前哪吒曾在幻境中对抗妖怪,毁了大半陈塘关,死伤无数。尽管在幻境之中并不会造成真正的伤害,但也足以证明哪吒的核心关切并不是救人,而是降妖伏魔以证明自己不是妖,建功立业以获得其他人的认可。除水夜叉救小妹事件宛如幻境中情景的现实再现,两相对照,便可见整件事情的中心从来也不在于救人性命,而在于哪吒与周围人的情感关系的变化——从始至终,观众都很难真正忧心于小妹的性命,哪吒在追逐水夜叉的过程中造成破坏引发民愤、哪吒与敖丙联手抗敌、哪吒被村民误解围攻,这些环节才是这一事件中真正被着力表现、真正令观众投注情感的地方。显然,这并不是一个英雄故事的应有的讲述方式——无论是人民英雄,还是孤胆英雄。

哪吒拯救陈塘关是电影高潮段落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场过于漫长的最终决战意味深长地包含着两次反转、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哪吒从申公豹口中得知命运真相,发现与他最亲近的师父、父亲、母亲一直在欺骗他,遭到背叛的巨大愤怒促使他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孤立无援,于是他自我放弃,摘下乾坤圈,进入失控的狂化状态,太乙真人、李靖夫妇与敖丙联手制服了哪吒。随后,转折发生了,哪吒发现李靖使用换命符的秘密,重新确证了父母对他的爱,而敖丙则因为被发现了龙族的身份,处于被孤立的状态中。决战进入了第二阶段,太乙真人、哪吒、李靖夫妇联手对抗敖丙与申公豹师徒,最终,哪吒融化冰盖,拯救陈塘关,彻底破坏了申公豹的阴谋。接下来发生了第二次转折,哪吒打败敖丙后并未杀死敖丙,而是以一番深情告白重新确认了二人间无法斩断的“羁绊”,决战随之进入第三阶段,哪吒与敖丙联手,在太乙真人的帮助下对抗雷劫。按照导演饺子的意图,哪吒与敖丙在这一过程中携手看遍宇宙的演进历程,天地玄黄尽在耀眼的雷劫中化为盛大的舞台,哪吒与敖丙的“羁绊”演绎出灿烂的光华,故事推至最高潮,随后落下帷幕。

在这场混战中,没有人民群众战胜人民公敌,没有正义战胜邪恶,甚至对战者间的敌友立场都不固定,只有从情感关系的角度才能将这三段战斗整合起来:无论是那一段战斗,总是心怀爱意、相信着自己与某个人或某些人的“羁绊”的人联合起来,对抗因受到排挤、歧视而感到孤独和愤怒的人。由于“羁绊”叙事规定了“羁绊”本身具有不可战胜的能量,所以最终总是相信着爱与“羁绊”的人获得胜利。一旦个人重新感受到“羁绊”的存在,就会转换阵营,直到所有孤独而愤怒的个人都被“羁绊”征服,被接入“羁绊”的网络,他们共同战胜了作为死亡与绝对之孤独的象征物的雷劫,“羁绊的共同体”建立起来,每个人都得到了被认可、被理解、被接纳、被陪伴的许诺,故事就迎来了圆满的收梢。毫无疑问,这同样不是一个英雄叙事。

如果我们转而以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这一视角看待《魔童降世》,就会发现,除前述关键情节外,故事中的一些其他元素也能够被有效地组织起来,形成意义结构。比如说:龙族向天界效忠,却因种族不同而遭猜忌欺压,镇守龙宫炼狱,永无出头之日,因此才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敖丙身上,导致敖丙误入歧途;申公豹因为豹妖的身份而不受师父喜爱,才生出了偷换灵珠、自我证明的心思,在嫉妒与愤怒的驱使下生出害人之心;申公豹的台词“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更是点题之语,远比哪吒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更能切中故事要害。《魔童降世》归根结底就是要用爱与“羁绊”超越成见与隔膜,让哪吒摆脱他与生俱来的孤绝状态。

尽管人们还是倾向于按照传统,将魔童哪吒理解为一个英雄人物,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是曾经那个战天斗地、守护一方百姓,或者为了正义与信仰义无反顾、百死不悔的英雄了。魔童哪吒是他自己的英雄,无论经历多少挫折,他都没有真正放弃与周遭的世界建立联系,都没有让自己彻底沉沦于孤独,他敢于用付出争取理解,用爱回报爱,而环绕着他的“羁绊”就是对他的勇气的最好嘉奖,尽管从叙事逻辑上讲,“羁绊”总是先于行动而存在,看起来就像是命中注定。

哪吒战胜了雷劫,也战胜了人心中的成见,在双重意义上完成了自我救赎。从《哪吒闹海》 中“救民”的小英雄哪吒,到《魔童降世》中“救己”的魔童哪吒,叙事主题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只是不同文化世代有着不同的文化关切,衍生出了不同叙事倾向。

《魔童降世》绝非孤例,比如同期上映的另一部国产动画电影《罗小黑战记》同样讲述了一个典型的“羁绊”故事。人类无限与猫妖小黑之间的关系如师徒、如父子、如挚友,无限是孑孓一身的小黑在这茫茫世间找到的唯一的家,也只有小黑愿意陪着无限在人间流浪。无限与小黑之间的日常相处,无疑是《罗小黑战记》中最精彩、着墨最多的篇章。在故事主线方面,小黑必须在无限选择的人妖和平共处与风息选择的妖族驱逐人类这两条道路中做出选择。站在妖族的立场上,风息愤怒于人类无休止地破坏环境,使得妖族无处栖居,因而想要夺回妖族的生存权,这样的信念绝不能说是错误的。所以小黑要做的选择与其说是是非选择,不如说是情感选择——小黑要在风息与无限之间选出那个真正关心他、真正值得他信赖的人。风息为了实现目标,不惜夺取小黑的能力、牺牲小黑的生命。风息背叛了小黑的信任,实际上也就背叛了自己为妖族争取未来的初衷。而无限则不顾风险拯救小黑,也印证了自己守护人妖和平的慈悲之心。于是,小黑做出了选择,与无限携手打败风息,平息了危机。

无论是《魔童降世》还是《罗小黑战记》,都将世界级的危机(《魔童降世》中的雷劫与《罗小黑战记》中足以决定世界未来的道路选择)直接与主人公们的“羁绊”关系连接起来,这样的故事类型在日本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做“世界系”。正如2009 年日本限界小说研究会编著的讨论“世界系”作品的论文集《社会不存在——世界系文化论》的名称所提示的那样,“世界系”作为一种叙事结构,绕过了复杂的现实社会。“羁绊”本身就是一种非现实的、高度设定化的情感模式,借助于“世界系”的叙事结构,“羁绊”进一步纯化,彻底摆脱了所有现实条件的限制,直接与命运、与世界终极、与宏观宇宙联系起来,并且在解决世界危机的过程中,证明了自己无与伦比的坚固与强大。“世界系”以这样的方式完美服务于“羁绊”叙事,抚慰着在当下媒介环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的现代性孤独。

“羁绊”叙事调动的是一种怀旧的激情,一种对于永远无法回归得彻底的共同生活的浓烈乡愁。它充分调动着“90 后”“00 后”们的情感共鸣,我们在《大圣归来》(2015)、日本动画电影《你的名字》(2016)、《哪吒之魔童降世》《罗小黑战记》、乃至国产青春片《年少的你》(2019)中反复见证着这样的情感共鸣创造的巨大观影热情与票房奇迹,但它却很难在此前的文化世代那里真正得到体认。但倘若我们永远套用爱情、亲情、友情的传统情感叙事模式来解释“羁绊”,或者将“羁绊”故事简单等同于英雄故事,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知晓,“羁绊”中蕴含的巨大情感能量,究竟在将我们引向何方?

注释:

①藕饼CP:CP 即英文单词Coupling 的缩写,含义为角色配对,藕饼CP 就是哪吒与敖丙的角色配对,强调二人间具有排他性的情感联结关系,其中“藕”指哪吒,因为哪吒曾以莲藕重塑金身,“饼”指敖丙,是敖丙之“丙”的谐音。

②同人:建立在已经成型的文本(一般是流行文化文本)基础上,借用原文本已有的人物形象、人物关系、基本故事情节和世界观设定所做的二次创作。定义引自邵燕君主编、王玉玊副主编:《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三联生活书店2018 年版,第74 页。“同人”词条的编撰者为郑熙青。

③[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年版。

④“群体性孤独”概念参见[美]雪莉·特克尔著,周逵、刘菁荆译:《群体性孤独》,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

⑤[日]限界小说研究会:《社会は存在しない:セカイ系文化论》,南云堂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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