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习

在我的家乡苏北的灌南县，流传着一个千年的风俗，那就是谁家如果死了人，在家里最少得停放一段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三天。

常言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千了，什么都完了。无论是停放三天，还是三十天，最后一样都得入土为安，谈及这些有必要吗？有意思吗？

诚然，死，这是许多人不愿谈及，退避三舍的话题，却又是人人必须面对、逃脱不了的宿命。好死还不如赖活，谁想死？除非生不如死。有时细细思量起乡人将死人停放在家里一段时日的习俗，深以为不光自有它的道理，也颇有其深厚的内涵。

以前常听人说起死了的人复活的现象。而这样的传说，往往悬乎得匪夷所思。至今在我的家乡，还流传着这么一个死人复活的奇闻异事。

据说，在二十多年前，家乡有一位蔡老大，六十多岁的时候，在某年的春天里，竟然无缘无故地死了。当他来到了阴曹地府，巧遇了他那早已死了的第一任妻子。她正由众人簇拥着，八抬大轿抬着，还有一帮喽哕敲锣打鼓地鸣金开道，无比风光地从他的面前经过。蔡老大惊喜地走上前去拦住轿子，大喊：“老婆老婆！我是蔡老大啊！”打算相认。谁知他这第一任老婆厉声冲他喝斥道：“哪来的野汉子！敢挡姑奶奶的道！”遂命手下的一帮人将他赶到了路边。蔡老大眼睁睁地看着第一任老婆在众星捧月之下扬长而去，想到她竟然如此不念夫妻情分，薄情寡义，便不胜悲凄。人地两疏的他，正不知何去何从、如何是好，他死了的第二任妻子穿得破破烂烂的，恰巧在这时冲他走了过来。第二任妻子，见他悲切切的样子，遂惊诧道：“这不是夫君吗？”蔡老大带着疑惑定睛细瞧，这才认出了这走过来的妇女，正是自己早己亡了的第二任妻子，遂转悲为喜道：“想不到我们夫妻竟又在这里相见了！”蔡老大的第二任妻子接着便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住处一一那是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屋里摆放着简陋的家具，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蔡老大为第二任妻子依然秉承生前爱整洁的习惯而高兴，也为她清苦现状而忧心。只见他的第二任妻子热情地让他坐下，又将家里仅有的好吃的好喝的拿了出来，该煮的煮，该切的切，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殷勤地款待他，让他饱餐了一顿。吃好喝足后，又将他安排在一张木床上，替他盖上了一床旧棉被，让他好好地休息。正当蔡老大睡得正香的时候，有小鬼走来对他说：“你命不该绝，我们这就把你给送回阳世去。你已经到阴曹地府快三天了，再不赶紧回去，你的肉身被放入棺木、埋入土中，就没救了！”于是，蔡老大又被小鬼带回了阳间，方才活了过来。

这个故事有点荒诞不稽，但它却反映了乡人们的心声，代表着乡人们心底里那份永恒的期盼：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在死后复活，最好是在死后停放在家中的两三天之内活过来，像故事里的蔡老大一样幸运地活过来。

多年前的那些乡人们，把这份期盼诉诸于行动，我想，才有了如今家乡这一在人死后停放在家里一段时日的习俗流传下来，让死者的家属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寄托哀思，同时，也让死者的生命有个缓冲的余地，希望奇迹出现，期盼死者复活。

人活过来的事情，在古籍中有诸多的记载。例如郭璞注的《山海经·海内西经》曾云：“曹魏时有人发掘古周灵王冢者，得殉女子，不死不生，数日时有气，数月而能语，状如二十许人。送诣京师，郭太后爱养之，恒在左右。十余年，太后崩，此女哀思哭泣，一年余而死。”

而传说明末才女叶小鸾死后，“七日入棺，举体轻盈”。按理来说，叶小鸾的尸体还没硬，谁又能保证再放几日，她不会复活，不会像蔡老大那样重生呢？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偶尔也会听到人死而复生的事情，说的是有人死了一两天后，竟能缓过气来，捡回一条命这样的新鲜事。

二十多年前，在我的家乡，还见不到冰棺。人死后，都是平放在堂屋正门的一张木板上，头朝外，井然而体面地穿戴着崭新的青布制成的寿衣寿帽，仰面朝天。脸上盖着一沓黄橙橙的火纸s传说中的蔡老大正是躺在如此的木板上，苏醒了过来。还据说，回到了阳间的蔡老大，立即把自己在阴曹地府的遭遇跟身边的亲友、邻居细细地陈述了一番，并且不停地咒骂自己的第一任老婆。再后来，当他的身体好转了以后，便携带着工具，独自来到了第一任妻子的坟上，怒气冲冲地把她的土坟刨了个底朝天，这样，才解了他的心头之恨。随后，他又来到了第二任妻子的土坟旁，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恭恭敬敬地对其添土修葺、顶礼膜拜，以表相思、难忘、感激之情。

蔡老大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的故事，真假我们暂且不去较真。总之，它在我的家乡广为流传却是真的。一般喜欢讲故事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个故事。大概由于这是一个稀奇古怪的话题，讲出来许多人都觉得新鲜、刺激、够味，都喜欢洗耳恭听，且百听不厌，所以讲的人也百讲不厌。通过他们不停地讲述，不停地添油加醋，才得以广为流传吧？

在今天看来，蔡老大是幸运的。除了他能够爱憎分明、且痛快淋漓地毁掉第一任妻子的坟墓，还因为在当下，家乡的某某人一旦死了，也不问是真死假死，有的只是凭经验或感觉臆测，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死者放入了冰棺内，而一旦被放进了冰棺里，不透气是其一，还往罩面不停地打着冷气，进去的人，即便没死，不被闷死，也被冻死！明明过一会儿就能缓过气来，也成了复活无望、彻底死定了的人！纵观此种情形，蔡老大的复活当然是条件使然，也是幸运的。

这种人死了立即被放入冰棺里的情形，在现如今的家乡，已是一种见怪不怪的普遍现象，已演变成一种陋习。其中不乏有利益在作祟，因为那些有火葬车的人家都有冰棺对外出租。租一天，能收到几百块钱的租金。每当消息灵通的对外出租冰棺的人听闻谁家的某某人去世时，他们就会立即把冰棺运到死者家，让死者及时地入殓到里面。我常常怀疑，他们唯恐迟了，人活过来，就少了一笔收入——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是这种卑劣的心态呢？

而死者的家人，有的见“死者”己没了气息，或许还生有重病，看好无望，便趁势心安理得地赶紧将其穿戴好，不管真死假死反正看起来已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入冰棺，免得尸首僵硬了，不好放入。有的哪怕冰雪在地，还租用冰棺。究其原因，租冰棺的人像小贩似的热情兜售是其一。可是光兜售，我不买，你没办法啊。关键是死者的家属能够对其一票否决，买还是不买，租还是不租。而许多死者的家属喜欢跟风，抱有这样的心里：别人家能用我们家为什么不能用2不用，不是显得我们家低人一等或不孝顺吗？人的一生总共能有几个亲人，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让死去的亲人风风光光一回！在这类阴暗心理的驱使下，活着的家人才不切实际地也要把这个面子顾着，哪怕冰冻三尺、也要租冰棺！

想一想，正是出租冰棺的人利欲熏心、见利忘义，才最终促成了只要臆断人死了、便立即放入冰棺这一陋习的形成。也正是死者家属的某些隐晦而难以言明的不孝，以及虚荣心与爱跟风的做派，才助长了这一陋习的盛行。这些都让人细思极恐。如若蔡老大假死在当下，却被立即放到了冰棺里，我想，就没有那么多后续而生动的故事流传一方了。

记得十年前，我的父亲因为脑血栓，走了。我当时在浙江宁波的梅山打工。当天中午接到家里的报丧电话后，我就连忙乘船往宁波汽车站赶。当天夜里，我在宁波汽车站乘连云港的长途大巴千里奔波、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家里。可是，我的父亲，我五十八岁的父亲，就这么走完了他的人生，静静地躺在冰棺里。冰棺正打着冷气，“呜呜”地在不停地发出悲鸣声一一不，又好像是欢歌声，那租冰棺人的欢歌。父亲戴着崭新的青布鸭嘴帽，长长的脸苍白得早已没了血色。他毫无表情紧闭双目，紧闭双唇。我再也听不到他的抱怨：“你怎么才回来……”是的，我怎么才回来？我的父亲，我一生一世唯一的父亲已经被严严实实地放进了冰棺里，不闷死，也被冻死！是再无半点生还的希望了！听家里人讲述，父亲是中午的时候被血栓栓住了尿道，小便出不来。憋得难受了，他就抱怨家里人：是不是想让尿活活地把他给憋死？家人听后心里不忍，就找来平板车，把他送往十几里路外的五隊医院，准备导尿。在那个夏日炎热的气候下，妹妹和娘拖着他。费力地向医院一步一步地走去。可是从家里刚走没多远，父亲就不行了，妹妹和娘慌忙又转身把他拖回家里，立即请来常替死人穿戴的邻居老韩帮我的父亲穿戴起了寿衣寿帽。众人见父亲己没了气息，随后就让老韩把他放进了火葬车人家运来的冰棺里。据老韩讲，他在给父亲穿戴寿衣的时候，父亲的身上还软软的，还有着温度一一这种情形，怎么能立即置他的肉身于冰棺里？

就这样，有着体温的父亲，在我没在家的时候，被人放进了冰棺，再无半点生还希望地被放进了冰棺！今天想来，我还深表怀疑，认为父亲还能够活转来。深感对不起父亲。

我真的不希望这种将刚死了的人立即放进冰棺的陋习，在我的家乡长久地延续下去。那样的话，会有更多的人像我一样，心怀愧疚，良心难安。

作者简介：刘喜权，江苏省灌南县人，系连云港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