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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美文学的残酷诗篇

2020-11-09李保平

满族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梦魇幻觉儿子

李保平

1900年3月,22岁的乌拉圭青年作家基罗加靠朋友的接济,告别了世界文化的首都巴黎,结束了他幻想中的波西米亚式的浪漫之旅,同时,他也告别了时髦的欧洲化的贵族写作内容。三年后,他以摄影师的身份参加了他的诗人朋友卢贡内斯领导的阿根廷教育部考察团,来到位于阿根廷、巴拉圭、巴西交界处的米西奥内斯省,寻访17世纪耶稣会原始公社的废墟,这里的苍莽森林和雄壮的瀑布深深地抓住了他,从此,原始的米西奥内斯省替换了灯红酒绿的巴黎,成了他一生创作的重要地标,他全部小说世界的大半个版图。

“阿根廷米西奥内斯省”这个地名,出现在短篇《儿子》第一句里,基罗加把背景设置为“一个强劲的夏日”,地点、时间一次呈现,炎热的效果是“大自然彻底心满意足地敞开了胸怀。”十三岁的男孩进山打猎,父亲嘱咐他吃午饭的时候回来。“父亲手里忙着活,他并不需要抬起眼睛来看。他在脑子里追踪着儿子的行程”。

作者综述了这位父亲对待男孩成长的矛盾纠结,为下面的双向情节进行了预设:“对于一个丧偶鳏居,除了儿子的生活没有别的信仰和希望的父亲来说,要做到像他那样教育孩子并非易事。”这种矛盾的教育精细到如此胆战心惊的地步:“在孩子小小的活动范围里要让他感到自由,”请注意,“小小的活动范围”,同时,又“让他感到自由”,这种平衡该怎样掌握?作者用形象的方式补充他的上述理念:“从四岁起要教他对自己的小手小脚有信心,同时又要意识到某些危险的巨大和自己力量的渺小”——“一脚踩空,一个儿子就没了。”

这里交代,这位小心翼翼调教大了孩子的父亲,为了达到目标,不但违心而作,还要遭受内心折磨,这使他的身体出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存在是必须有的,就像电影大师希区柯克《眩晕》中的现场见证人必须有恐高症一样,这里的前提条件是:“幻视折磨他已经有些日子”:有一次他看见儿子在工作间敲击一枚子弹时倒在血泊中,而实际上他在打磨打猎时用的皮带扣子。

这些前提都交代完了,情节的动力点开始出现:“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父亲认出这是儿子发出的枪声,第一反应,“山中少了两只鸽子”。过了一阵,他看表:十二点,然后朝山上望去。前面已交代,他对儿子教育中的一项内容,就是让他感到自由,所以,这位父亲又干起活来。这回,他又是怎么安抚自己呢?“人在山上,真的很容易丧失时间概念,在地上坐一会儿,一动不动地歇着……”作者刻画这位父亲追踪儿子的脚步,甚至当想到他歇一会儿时,正午的烈日,热带的嗡嗡声和他的心跳,都随着这个念头停了下来,跟着儿子一动不动地歇着。这真是你行,我也行,你止,我也止。中国人讲,儿行千里母担忧,天下的父亲何尝不是?但愿读者对这一笔不要一掠而过,它使我想起基罗加的拉美同行博尔赫斯的短篇《秘密的奇迹》。主人公是第三帝国统治时期的犹太学者,他向上帝求了整整三年,以完成他未竟的工作,“上帝为他作了一个秘密的奇迹:让德国人的子弹在指定的钟点把他杀死,然而在他的思想里,却在下达命令到实现命令之间,经过了一年的时间。”这同样是超现实主义的经验,它发生在人的精神层面,也就是灵的层面,它可以自由地飞翔,按照自己的意志。

然而,半个小时一过,另一个念头抓住了他,仍然是那枚子弹炸裂声从他的脑海深处浮现:一刹那间,在过去的三个钟头里他第一次想到儿子枪弹的响声过后他再没有听到过什么。这时候,他真的不安起来,这位父亲一下子变得神情恍惚,没带砍刀就上路找儿子去了。当这位父亲走遍了熟知的打猎线路,一无所获地找遍了沼泽地,作者写他的心理:“他确信自己向前迈出的每个步子都在无情地、在劫难逃地把他领向儿子的尸体。”并入骨三分地强调:“可怜的人,甚至都不能自责。只有冰冷、可怕、木已成舟的现实。”他的思维完全锁定在一个方向。

“父亲忍住了没有喊出来。”他为什么没有喊?作者暂时放下这个解释,先插入他寻找的状态:“他看到空中升起来……哦,不是他的儿子,不是!”——似乎听到了他紧张的心跳和呼吸声;“他转头望另一边,又另一边,又另一边……”——镜头从他的脸部表情甩开,不断地快移,变成主观镜头,从一处林子到另一处林子。作者再次重申前面那句内容,不过用的是另外的句式:“那人还没有开口寻呼儿子,尽管他心里在大声呼号,嘴上还保持着沉默。”这时,作者开始回头解释不喊的原因:“他很清楚,一喊出他的名字,大声叫他,就等于承认儿子已经死了……”这不是一种迷信,而是一种拖延,用自己滞后的反应,把一个残酷的事实紧紧拖住,仿佛这种反应做得越迟,前一个事实就像不必发生一样。但谁能控制得住这种爆发呢?他猛然忍不住喊出声来——“孩子!”

基罗加用作者介入的方式,抽象地,避实就虚地,描述了这声叫喊:“如果一个硬汉也会哭的话,那么还是让我们怀着同情之心,对着那痛苦的声音把耳朵遮起来吧。”现在,小说要从虚态进入到实态,从想象进入真实的突破,在进入之前,必须提起前面交代的那个重要的前提:那個身体的缺陷。“在从前太平幸福的日子里,父亲已经苦于幻觉,看到过儿子倒在地上,一颗子弹打得他脑袋开花。”这是在回溯他以往幻觉的严重程度,目标是引向现在:“在森林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他都看到闪闪发光的铁丝网。”铁丝网的意象在小说中出现多次,既指山中实际的埋伏,又预示着死亡的罗网。

下面这一句照应着结尾。小说走到这里,站在了林中分岔的路口,实际上,它只有半句:“在一根木桩脚下,旁边是打过的猎枪,他看见了他的……”,也就是半个事实,另一半被作者有意遮挡了,然后是父亲主观式的呼唤:“孩子!……我的儿啊!……”或许,作者暗示他的幻觉主导了他,让他看见儿子的尸体。这是前面叙述的自然结果,它是顺序,而不是逆序,小说文本叙述伦理建立在逆序的道德基础上,让小说家兴奋起来的情节基因,或说一个魔术师藏在红布下面的真玩意,必须是一个逆反的逻辑,你以为是红布织成的红手套,但他变出来的却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白鸽子。

接下来,这句作者的综述很重要,博尔赫斯经常用类似的手法来过渡情节,这回我们知道他师从的是谁:“迫使一个被幻觉折磨的可怜父亲去经受最残酷的梦魇的力量也有个限度。”好一个悲天悯人的角色!他好像对命运说:够了!不要再对这个可怜人施压了。作者在小说中一方面扮演审判的上帝的角色,一方面又像一个善解人意的巧妇,大发慈心地施展他的柔肠,他会那么轻易地放弃他对极端的嗜好,反而在安排诸事上都讲一个适可而止的限度吗?爱不要太热烈,恨不要太你死我活,那你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小说家,称职的小说家就是喜欢叫他笔下的人物经受波峰浪谷的摔打,他向来以残酷著称,向一个文本刽子手祈求限度?做梦吧。

另外,这句作者综述是一个多维度的句式,就像马尔克斯的长篇《百年孤独》开头句,同时面向过去、现在、未来:二十年后,当奥雷良诺上校面对行刑队的枪口,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里包含着错综矛盾的说辞,其中有两个关键词组,一个是被幻觉折磨,一个是最残酷的梦魇,这两个词组似乎都在否定一个顺时针的结局,他正被幻觉折磨呢,他看到的假的,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梦魇,其实,这个梦魇在下面这个双向情节中的后一部分变成真实的梦魇,前一个是假梦魇,后一个是真梦魇。

虽然即将开启的双向情节的第一部分,是人物幻觉带来的一个转折,但这时作者却不能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他要当真事和实景来描述:“当他蓦然看到儿子从一条岔路上走出来时,我们这位父亲感到了力不从心。”“我们这位父亲”这个称谓包含着多少贴己的成份啊,仿佛我们跟着他一同经历了一番残酷的压榨。“力不从心”这个词用得妙极了!准确传达出那种从极度情感状态突然坠落的瘫软和虚无感。

下面是父子俩柔肠百转的情感交流,它被拆分成两段,显出事中和事后两种不同的情感色谱。事中一段,情绪激烈,百感交集;事后一段,恢复平静,但这平静却是静水流深般的绵绵深情。

“从五十米外看到没带砍刀就进山的父亲脸上的表情,足以使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眼泪汪汪地加快步子。”父亲脸上什么表情?作者没有给出具体的情感定义,越不具体,越不受限,它所表达的张力越大,从这个十三岁孩子眼泪汪汪的反应,可以像镜子一样照见父亲那极深的痛苦和极深的喜乐。“‘儿啊。他叫得很轻。他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泛着白光的沙地上,两只手抱紧儿子的双腿。儿子站在那里,腿被抱着,他理解父亲的痛苦,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可怜的爸爸……”

抱紧儿子的双腿和腿被抱着,分别从父亲和儿子的视角表现了两次,拉长了这个时间场景的幅宽。“‘儿啊。他叫得很轻”,却在一片寂静中具有雷霆万钧的回响,这个“轻”字相当有份量,“他筋疲力尽跌坐”属于实写,回应了前面那个“力不从心”的感觉。

事后一段,描写波澜过后的余波,它更具回味性地强调了父子之间情感的醇厚。“时间终于过去了。已经快到三点了。现在,父亲和儿子双双走上了回家的路。‘怎么不看看太阳来认钟点呢?父亲还在轻声地说。”他在嗔怪儿子让他担惊受怕,但又是轻声地说,好像这是一个太奢侈的要求,上帝已经给了他太多,归还了他的宝贝、希望和信仰。儿子解释说,他回来时看见了朋友说的苍鹭。

“我就跟踪它们……”这是父亲的教育中倡导的自由;“你这孩子,看你害得我……”这又是父亲对孩子的自由圈定的范圍。一放一收,把父亲爱子的情怀表现得恰到好处。“‘爸,爸!孩子的声音也很轻。”儿子的回答没有具体内容,两个人在一张乒乓球案上轻轻推送一个球,两个人都有一颗敏感高贵的心,他在祈求父亲的原谅。“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父亲小心地抬起他自由的勇气,“那么苍鹭,你打到了吗?”

“没有……”

这时,作者补了一句:“终究是无关紧要的细节”,相当于放手男孩的自由,儿子的生命不是比这个更宝贵的多吗?他毕竟捡回一个儿子、希望和信仰。“他这个当爹的用胳膊幸福地搂着儿子的肩膀。”这时,他注意到:“这肩膀几乎跟他的一般高了。”

“他大汗淋漓地回到家来。虽然身心疲惫至极,脸上却露出幸福的微笑……”大汗淋漓的,疲惫的,但却是幸福的,仿佛经过一场奋斗,赢回了一个儿子、希望和信念。

残酷的是最后一段,前一段“幸福的微笑”叠印着下一段:“看到幻觉中的幸福,他笑了……”原来,前面儿子的出现全都是幻觉!作品交代:“因为那个父亲是一个人在走路,他谁也没找到,怀中空空,一无所有。”最后是一小节事实陈述:“因为在他身后,在一个木桩脚下,他亲爱的儿子两脚朝天缠在带刺的铁丝网上,他躺在阳光中,早上十点钟就死了。”

那上午的一声枪响,找到了原因。它生活中的启示,来自基罗加出生刚两个月的时候,他的父亲打猎归来时意外走火。这次,在这篇小说里,死者的身份由父亲变成了儿子,但死亡的主题却是共有的。

这是一首残酷的诗篇,它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破,再沾上,然后再撕破。利用人物的幻觉大做文章,是典型的幻想文学。过去我们一想到拉美幻想文学的传统,目光只停留在博尔赫斯的名字上,伴随我们阅读的扩大,它名字不断增加——马尔克斯、鲁尔福、科塔萨尔,而基罗加是时间上走在最前面的人。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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