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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的孔洞

2020-11-09李万华

满族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维度

李万华

未来

第三次读特德·姜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似乎有所明白,所谓自由意志,有时候,不过仍旧是宿命的帮凶。小说里,露易丝借用一个寓言来说这件事,一本名叫岁月之书的书籍按时间先后顺序记载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事件:“这个人手持放大镜,翻动薄薄的纸页,翻到记载她生平事迹的地方。她发现有一段写着她翻阅岁月之书。她跳到下一段,这段文字详细叙述了她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会做什么。根据书里的记录,她会在一匹叫五月魔鬼的赛马上下一百元的赌注,然后赢回二十倍。她也想过,就按书上的做。可她是个反叛个性,偏要下定决心,什么马都不赌。”

“悖论于是产生:按照定义,岁月之书永远是对的;另一方面,不管这部书里说她会做什么,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做出其他举动。”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为我们直接体验过它。意志是个人意识的本质部分。

但真的是这样吗:会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预知未来改变了一个人,唤醒了她的紧迫感,使她觉得自己有一种义务,必须严格遵照预言行事。”

一旦遵照,自由意志顿时崩塌,甚至,会为宿命的顺利到来而努力。

一股淡淡忧伤如同花香弥漫整篇小说。露易丝学会了外星人七肢桶的书面语言,从而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未来是个令人惶恐又使人期待的东西,个人的未来不论斑斓或惨淡,总归属于自己,但露易丝同时要预见未出生的女儿的一生。那是一个有着蓝眼睛的女孩,是一个咯咯咯笑的女孩,那个和妈妈大声吵架的女孩,将会在二十五岁时因为攀岩而早早死去。露易丝明知未来如此残酷,却还是要看着女儿出生、长大、死去,她甚至为了有这个女儿,微笑着和盖雷走进卧室。她等待她的出现,又要面对她的死去。温柔与无情,热爱与悲痛,同时镶嵌在一枚戒指里,她得戴着它,凝视它,抚摸它。她的所谓自由意志,在这件事情上溃败如山崩。归根究底,她不过仍旧是一个接受宿命的人,是一个心甘情愿迎接未来的人:“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灰。”

外星人七肢桶是这样一种生物,他们的身体极度对称,七只眼睛关注七个方向,他们的语言分为两种,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语言与交流也没有关系。他们是能预知未来的生物,他们的未来如一幅画展开在二维平面上,一目了然。他们的生命在开始时,就已注明怎样结束。它们的语言同样如此:话未出口,意思已大白天下。说到底,他们的语言不过是一种仪式,仿佛在教堂里,牧师和新郎新娘的对话。行动亦如此。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一种行为是盲目的,也没有一种行为属于多余。目的才是行动的关键,它像一枚果实挂在前面,路径拐来拐去,无非是为了避免与目的相去甚远。因果关系不是他们了解世界的方式,那不过是我们的思维模式。我们的语言累赘、繁琐、缥缈,无非是,我们才是那个摸大象的人。我们的语言和行动彼此分离,是跷跷板两端的两个物件,绝少有平衡的时候。

小说里,未来似乎更像一场过去的记忆,只等时间到来,再次将它回忆。只是希望和幻想再无法生长在这已知的世界里。希望和幻想是杂草横生的原野,只属于那些对未来一无所知的人。这一点,在我们看来,是外星人七肢桶的悲哀。可一旦角度转换,让七肢桶看我们,是不是像神祇看那些不会魔法的麻瓜,他们会不会只微笑,却不透露一丝消息:于你们而言,未来有时候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有时候,就是一座雕梁画栋的楼,会轰然一声坍塌给你看。

如若确如此,面对散成一堆的木头瓦砾、残垣断壁,我们除去张皇失措,是不是只会蹲下去,一遍遍将那残存的锦绣抚摸?

人世间,如果李煜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是一种未来,携带悲哀,那么传说中嵇康弹奏的那一曲《广陵散》,则是另一种未来,带着决绝。而《红楼梦》里,晴雯病补雀金裘会是我们的另一种未来: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瞧瞧,说道:“真真是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

至于我个人的未来,如果你不曾将我知晓,我当缄默。

过去

还是在特德·姜的小说里,不过那是另一篇名叫《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的小说。在遥远的巴格达,有一位名叫巴沙拉特的老人,他親手制造各种珍奇货物。他用镶银的薄板拼成天象仪,用流水驱动时钟,用铜制造一种名叫夜莺的鸟,风过时这只夜莺会啾啾鸣叫。他学识渊博,懂得占星术、数学、泥土占卜和医学,还做炼金术的实验。他最骄傲的一件事情是,他制造了一个名叫年门的门:“他让我跟着走进更里面的一个房间。屋里正中央矗立着一扇巨大的圆形门洞,用的材料仍旧是那种打磨得很光滑的黑色金属。”门洞两边足足相差二十年,如果有人迈过这个门洞,“一步之后,您就会置身于二十年后的巴格达。您可以找到二十年后更年长的您,和他聊聊。之后,您可以再次迈过这扇年门,回到现在。”

关于年门的制作,老人曾解释:如何在现实的肌肤上寻找孔洞(和虫子在树上蛀出的孔洞相似);找到一个以后如何扩大这个孔洞,像吹玻璃的人把一滴熔化的玻璃吹成一根长管子;最后,让时间像水流一样注入管子的一端开口,让它在里面变得黏稠如糖浆,再从另一端缓缓流出。

年门如此奇妙,一步之内,过去未来全颠倒。如若年门能让遗憾者不再遗憾,能让愧疚者不再愧疚,能让负债者将所有债务偿还,将是值得跨越的,值得推广的,值得称颂的。然而年门是否真如此?

二十年前的一个早晨,主人公阿巴斯准备去找一个贩奴船长时,和结婚才一年的妻子怒目相对,大吵一架。吵架的缘由是阿巴斯想靠贩卖奴隶挣一大笔钱,而他的妻子反对贩卖奴隶。阿巴斯离家之后的某一天,一座清真寺倒塌,他的妻子受重伤,不久死去。后来,没能见到妻子最后一面的阿巴斯一直活在痛苦和自责中,他不断忏悔,尽力赎罪,但二十年来,这种折磨没有丝毫减轻。于是他想借助年门,回到二十年前,看能不能在年轻的自己去找贩奴船长时,救回自己的妻子。

当然,回到过去的阿巴斯并没能救回妻子,不过他得到了二十年前没得到的一个口信。原来她的妻子在弥留之际仍旧想念着他,说她一生虽然短暂,却十分幸福,因为有了他。虽然没能挽救妻子,但回到过去的阿巴斯,终于得到些微解脱: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们都无法改变,只能更深刻地理解它们。

关于过去,这篇小说与电影《时间机器》的观点相似。在电影《时间机器》里,哈德金博士所有的努力,最终只换来一句感慨:我以一千种方式回到过去,艾玛就会以一千种方式死去。

过去既成事实,却不可见。我记得过去有一树玫瑰开在西墙根下,早晨的阳光沿墙壁漫延,玫瑰花灿然而孤单;我记得过去有一晚月亮大如銀盘,我坐在母亲怀里看一部电影叫《女驸马》;我记得过去有一个夏日,我骑一辆笨重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风吹青杨树哗哗作响……过去纷繁杂乱,过去环佩铿然,过去不尽意,过去不完满,过去将你掏空,过去又将你填满。过去是一道破旧的栅栏,过去又是那个名叫卡冈都亚的黑洞。过去让你心痛又让你心有不甘。过去实实在在,但你不知道过去到底去了哪里。

科学家对此做出解释:遗失的过去无处不在。

对过去始终不满,意味着,对未来永无餍足。只有王维说:

轻舟南垞去,

北垞淼难即。

隔浦望人家,

遥遥不相识。

我自然也想回到过去,不早不晚,只回1998年,那个料峭的春天。我要在离开母亲的病床前,蹲下身,用指尖抚摸母亲的白发,要微笑,要轻而温柔地说:过两天我就来看你。我要将依依不舍和担忧表现出来,要将“这世间没有谁比得上你”表现出来。我决不会再像那个糟糕的1998年,因为相信那可恶的文字里的一句话,而将所有的难过深藏,只留一个无比坚强的背影给母亲看,以为如此母亲便会了无牵挂,以至一步跨出,阴阳两隔。

存在

这是闰四月的最后一天,端午尚未到来,空气清冷。我蹲在一面山坡上,用手机录一段矮金莲花的视频。路途经过,这山坡上的植物让人痴迷: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熟悉是因为,每一种植物,我几乎都能叫出名字,我曾经将其中一些植物用文字书写,试图表现出它们哪怕些微的美;陌生是因为,这里是另一面山坡,另一溪流水,另一些鸟,鸣啭出另一些声音。

在低洼地,天山报春和高原毛茛交错而生,溪水流过植物根茎,在花朵的明黄和玫红下,一地碎银闪烁。委陵菜在它们之间,匍匐的暗红色细茎如同小小蚯蚓,它们的花朵玲珑,像极了高原毛茛。碱茅也在它们之间,小穗子瘦如和尚。高原的夏季风过来,仿佛古人的宽袍大袖拂在耳边,呼呼地响。歪下脑袋,从植物的角度望,看见的,是高处山坡上一匹年轻的骡子,它正低下头,咀嚼它丰盛的午餐。它的背后,山巅云起,松柏墨泼,林木边缘一群白羊,静如花开。这之前,在山下,我用手机拍有电线穿过的村庄、吃草的牛和青杨树,朋友说,相机的鲜艳模式拍出的照片过于艳俗。我便不停地切换,标准和柔和,还有鲜艳,不停地比较。安静的云和牛,安静的草尖和远山,无论色彩浓郁或寡淡,它们都淡然,与世无关。

年轻的骡子也淡然,对我的出现无丝毫反应,我靠近它,瞅它的眼睛。是谁在瞎说,这世间动物,唯有马的眼睛最大,还自带美瞳,让人牵挂。骡子的眼睛也不小,长睫毛,太善良,一点心机都没有,身体又矫健,是这世间尤物。骡子不理我,我便转身去看一丛金露梅。金露梅陪伴我长大,我能说得出它一生的掌故。又看一丛红花岩生忍冬。童年时,红花岩生忍冬的小红果曾将我毒得头晕眼花。有一次,读师友的书,师友写忍冬,惊诧于红色忍冬,我心想,这算什么,我家门前有一山坡的红色忍冬,花开如云锦,那芬芳,捂着鼻子都能识得出。

有一种刚毛忍冬,开淡绿色小筒花,它奇就奇怪在,一个细花梗上两个萼筒,是忍冬里的双胞胎。刚毛忍冬在高山有岩石的地方,这一处湿地,更适合马蔺。马蔺正开花,蓝紫色的花就是小一号的鸢尾。马蔺花的雄蕊可以吃,有一种出世的香,像吃仙子,于心不忍。马蔺结了荚,揪下来,放在火上烤,剥出烤焦的籽,嚼一口,一嘴辛辣。马蔺叶长满小锯齿,看不见,一扯,不小心,手指就是一道血印。

继续往高处走,又是半山坡的矮金莲花。密勒日巴尊者说“别人扔来烂泥巴,正好种朵金莲花。”金莲花开在庭院里,整个夏季都金灿灿、亮闪闪。我们称金莲花为五台莲,五台莲这名字比金莲花更禅意,是佛教里的花。矮金莲花单瓣、瘦小,五片小花瓣像五瓣太阳。风是山间浪潮,一波一波地来,矮金莲花是冲浪高手。我将镜头对准它,录视频。花起伏不定,一直晃,一直晃,小虫子在上面,波峰浪谷地颠。风声里,小云雀和百灵忽高忽低地叫。过几秒,雉鸡在远处坏笑,嘎嘎嘎,嗓子都要扯破。

再后来,我躺在草地上看蓝天。草地湿乎乎,隔一张垫子勉强防潮。我本来和地球一起在这无垠的天空里飘,但现在,天空像大帐篷,太阳在遥远的地方解了体,哗啦啦,金色的碎片铺天盖地。

是这样一处存在,经纬度相交,再加一个时间维度。我是这之间一粒微不足道的籽,不是草,不是树,不是传奇,不是歌谣。

超体

电影《星际穿越》的科学指导、天体物理学家吉普·索恩在《星际穿越》一书中说:我们的宇宙是一个三维的膜,镶嵌在一个高维度的超体中。就是说,超体是一个具有更高维度的空间,它像琥珀那样,将我们的宇宙包裹。吉普·索恩解释超体,说,起初只是科学家的一种猜想,但到了1984年,这种猜想发生改变,而且是彻底的改变:超体确实存在,并且的确能影响我们的宇宙。科学家对于超体的推测是:有九个空间维度和一个时间维度,比我们的宇宙多了六个空间维度。而我们的空间维度,只是三维的,外加一个时间维度。

因为是一部科幻电影,为了容易理解,《星际穿越》中,这个宇宙外的超体只有五个维度,并且和我们共享一个时间维度。超体中自然有超体生物存在,只是我们这些处在三维空间里的人看不见。电影里,库珀落入黑洞卡冈都亚内部,在奇点边缘,遇到一个超立方体。这个超立方体相当于一种交通工具,是超体生物放在那里等待库珀的,它会将库珀送到地球上墨菲的卧室外。

电影里最烧脑的地方大约就在这里。墨菲的每一个卧室不仅仅是空间上的卧室,更是一个个时间卧室。库珀处在超立方体中,无法进入我们的宇宙膜,他只能看着十岁的墨菲,而不能回到他自己的过去。因为在超体世界中,他们也不能逆向时间旅行,尽管在处于三维空间的人看来,“时间也许只是另一个物理存在的维度,对他们而言,过去也许只是一个能够跋涉进入的峡谷,而未来是一座他们能够攀登的山峰。”那只是一种表象,而非定律。电影里,最终是引力解决了时间屏障这个问题,库珀将信息通过引力传送给墨菲,从而使墨菲找到了将人类送离地球的方法。

在另一部法国电影《超体》中,超体却纯粹是一个想象之物。年轻女孩露西,遭遇黑帮头目张先生,腹中被缝入代号CPH4的药品,一次遭遇毒打时,装药品的袋子破裂,药物进入露西的血液,激发了她的大脑潜力,于是拥有了超强的能力。这种能力包括心理感应,瞬间掌握知识,控制磁场和电波,控制他人,心灵穿越时空等各种异常能力。同时,她不再受控于各种情绪,不再纠结于个体与他人,她最终与万物融为一体,“我无处不在。”

关于人类的终极智慧,《超体》与《2001:太空漫游》有相似处:当人类智慧达到一定程度,肉体消失,唯意识存在。意识“入无群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宇宙上下,时间内外,细微之处,庞大之地,无所不知,无处不在。

不论是科学猜想中的超体生物,还是科幻作品中的终极智慧,一直令人神往,古人因此将其塑造在朴素的神话里、传说中,以及,未曾说出口的想象和梦境里。这也是人们对自身局限的无奈,是试图跃出困境的挣扎,是对未来无以止息的渴望,是探索,但同时也是逃离。

有一次梦里,我在天上飞,我身边群星闪耀,月亮和太阳也在,天边还有闪电。月亮像白纸煎出的一枚大饼,太阳贴在天空,带一些张爱玲小说里的昏黄,星星们像水底发光的鹅卵石,闪电在远处,是笔尖描出的白线。我脚上长蹼,两臂修长,在星光下一起一伏,空气仿佛透明的水。我既像鱼在游,又像鸟在飞,然而低头,我看见的,却依旧是我这个人形。

多年过去,梦一直记得,梦里的那一刻,时间极为舒缓,心却有些狂放。梦里的那个自己,似乎就是我给自己设计出的超体。然而如此粗糙,没有创意,没有野心,如此使人气馁。

〔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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