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故事新编》中的“荒诞”
2020-11-09秦选峰
秦选峰
《故事新编》是鲁迅先生以历史传说和远古神话为题材写成的短篇小说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神話、传说及史实的演义的总集。”《故事新编》大部分作品创作完成于鲁迅生命的最后十年,作品集的整体风格幽默洒脱、油滑诙谐,表现了鲁迅先生面临死亡时的从容坦荡。《故事新编》在创作手法上呈现了一种“荒诞”的意味。
“荒诞”的概念来自西方现代主义哲学,它引申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隔膜或者人与环境的失调,荒诞的手法既继承了现实主义,也超越了现实主义,或者说它所关注的是现实问题,但表现形式更具有前瞻性和哲理性。即便它的角度或许刁钻,表现手法或许散漫,但究其根源都是为了体现其主体的严肃和庄重,加之以强烈的前后对比的实感,用生存环境将人异化、陌生化,体现出一种反逻辑的倾向,但同时也注重细节的真实处理,让文本更具有活化主题的能力。《故事新编》正是巧妙运用了荒诞的这些特点,全方面、多角度地消弭了古今时空的界限,打破了宏大主题的常规叙述,置身于残酷的现实当中,加之以反讽等艺术手法的衬托,表现了作家博大丰盈的内心世界。
一、“荒诞”的哲学构建
存在主义哲学兴起于“一战”之后的西方世界,当时的人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权利,享受着现代科技文明带来的生活便利,但在人的精神生存中找不到自己安身立命的处所,人仿佛被异化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存在物,个体生命失去了现实的存在感和归宿感,人变成了这个社会当中的“外人”,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家园。正是在这种社会现实和文化思潮的影响下,存在主义哲学应运而生。存在主义哲学的思想源头之一就是著名哲学家尼采的唯意志论。而我们知道,在西方哲学家中,尼采是对鲁迅思想影响最为深远的。在《故事新编》中的许多作品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其影响的痕迹。
《故事新编》的开篇《补天》中,鲁迅表现了中华民族的创世女神女娲在创造了人类以后,遭遇到一系列尴尬的处境,那些被创造出来的人逐渐与女娲产生了隔膜,无法与其沟通交流,甚至认为女娲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人类始祖身上具有的神性光环被彻底剥落。女娲与人之间的分离状态正是人与世界关系的一种哲学象征。
在《铸剑》中,决心替父报仇的眉间尺历尽艰难寻刺楚王,在行为失败后,黑衣人宴之敖者主动帮助他完成复仇的愿望,眉间尺毫不犹豫地砍下自己的头颅,将他作为黑衣人刺杀楚王的献礼,这其中承载着人被命运限制的悲凉,也担负着“严肃对待自己的死亡”的哲学态度,在生命的死亡中,眉间尺的个体生命意义得到了延伸,表现出鲁迅思想中浓烈的悲剧意识。《奔月》中游牧时代的英雄后羿进入农耕时代以后,彻底丧失了自己生存的技能,英雄行为也得不到世人的理解;《理水》中的大禹治水的丰功伟绩被世人神化为传奇故事,自己最终也被世俗社会所同化,这些情节都展示了个体生命意志的困境,凸显了个人英雄式的悲壮呐喊。
同时,存在主义作为一种现象学方法,作家将这些历史人物还原到现实的生存环境中,去考察人的存在学意义,显示出了鲁迅观照现实人生的独特方式。《故事新编》剥去了作家主体的视角,呈现了一种荒诞化的写作手法,将故事中的人与社会环境进行了重新的组合,以荒诞离奇的视角去重新审视社会道德伦理,在对传统的反叛和对主流的悖离中,显示出作家创作态度的从容自由。
二、荒诞的人物形象刻画
在《故事新编》中,鲁迅以类似于后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彻底消解了历史传说中的伟大人物身上的神性,还原了这些人物在现实世界当中每一个都会面临的生存困境,以直面现实的态度使这些人物世俗性的一面得以显现。《补天》当中,女娲抟土造人的神奇创造被描述成女娲在百无聊赖中的消遣,在否定女娲创造人类的同时,也隐喻了人类生命被创造的偶然性和无意义,而当这些人类被创造出来以后,女娲很快就陷入到一种两难的困境中,人们既不能理解女娲创造的意义,也不愿意协助女娲去改善这个彻底混乱的世界,他们只会给女娲带来一系列的麻烦,先是因人类的战争导致天崩地裂、洪水泛滥,继而当女娲炼石补天时,人类又不断地阻碍她,使她最终在补天的过程中耗尽了生命的能量。小说中“古衣冠的小丈夫”一面在批评女娲“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可又压抑不住生命的本能,站在女娲的两条腿之间往上看,其言行不一构成了强烈的反讽效果,昭示了人类生命存在的荒诞性。《奔月》之中,嫦娥因为对每天吃“乌鸦炸酱面”而感到厌烦,最终不辞而别,抛弃深爱自己的后羿独自奔月去了。《理水》中的大禹潜心致力于治水的伟大工程,可文化山上的学者们却在做着“禹是一条虫”的学术论文,干扰着大禹的治水大业,而当大禹最终完成了治水的大业之后,他们又编造出许多离奇的神话故事,彻底消解了大禹在治水过程中所有的艰苦努力。
在儒家文化的典范人物身上,也体现出这种荒诞感。《采薇》中的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的高风亮节,在鲁迅的表现当中,也是一种荒诞的存在,伯夷、叔齐为了表明自己的气节,躲避到首阳山上以薇菜为食,殊不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是首阳山上的薇菜又何尝不是周王的所有。最后,当首阳村的阿金姐揭露了他们两人“义不食周粟”的欺世谎言之后,伯夷、叔齐彻底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撑,最终走向了死亡。在表现这些人物的荒诞存在中,显示出鲁迅对生命存在的哲理性解读。
三、荒诞的情节设置
正是由于《故事新编》主题的荒诞性,与之相适应的,鲁迅在小说作品中设置了一系列荒诞性的情节。《补天》中的女娲在与自然、人类的斗争中生命耗尽、走向死亡,可死了以后,那些曾经批评、指责、阻挠她的人,却口风一转,在女娲身体最膏腴的部分安营扎寨,打出“女娲氏之肠”的旗号,宣布自己是女娲的嫡族,体现了先驱者与庸众巨大的精神距离。《理水》中的大禹回到朝庭以后,虽然衣着不是很讲究,但做起法事来却还是要讲排场的,终于市场安定,百业复兴,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非攻》中的墨子为体现自己的和平思想,以一已之力完成了止楚伐宋的功业,可回到宋国以后,先是被救国募捐队把包袱也募了去,再是淋了一场雨,鼻子塞了好几天。《奔月》中的后羿一心深爱嫦娥,为自己不能满足嫦娥的幸福生活而懊悔不已,可嫦娥却丝毫不理解后羿的良苦用心,最终弃他而去,独自奔月去了。正是在这各种荒诞的情节表现中,体现了鲁迅对人的现实生存的现代性思考。
四、“荒诞”的语言表现
在《故事新编》中,小说语言的张力大多是以“反讽”的形式进行显现的。反讽是指说话或写作时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语气或写作技巧,读者单纯从字面上不能了解文字所要表达的真实意义,事实上,字面意义刚好与作者所要表达的意义相反,这种表达形式通常需要从上下文及语境来了解其真实的用意。在《故事新编》中反讽手法的运用十分常见,然而鲁迅先生曾极力避免陷入“油滑”的圈套,因为评判两者的价值标准难以界定。“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自己很不满”。《理水》中的“幼稚园”“水利局”,都是现代建筑的体现,还有“古茂林”“好度由图”等洋泾浜的运用,以及治水监察大臣眼中的水乡,一路上的风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与灾情泛滥的现实大相径庭,构成强烈的讽刺性效果,都有些油滑之嫌。但鲁迅所采用荒诞的语言形式,在特殊的年代有着其合理之处。当时的中国文学正处在激剧变革的年代,这样的小说风格不仅是对传统语言文字庄严肃穆风格的一种挑战,也是对新生文学形式的鼓励和推动。“油滑”,因为需要与严肃且占主流的话语叙事体系分庭抗礼,往往需要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戏谑的、非主流的叙事形式成为鲁迅反抗传统话语形式统治中国文坛的一种姿态,而且,,语言的反叛背后是思想的反叛,所以鲁迅先生巧妙地运用这种表达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抛弃了杂文写作上的辛辣犀利,长驱直入的风格,而转向了一种“油滑”的反讽,在古代与现代的联接点上,对现实社会进行戏谑的表现。
综上所述,《故事新编》作为鲁迅创作中最后的创新之作,其内容和主题延续了他整个文学创作的基本精神,但在表现形式上有了更多新的开拓,这种大胆开拓的创造精神对于整个中国文学的革故鼎新有着极其重要的示范意义。
[作者通联:湖北襄阳市田家炳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