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建筑的取决因素》
——松弛空间理论的哲学解读
2020-11-09李智兴
李智兴
[意]罗杰威
赵亚飞
一、背景介绍
2009 年,《建筑的取决因素》被RIBA 主席奖授予杰出学院研究奖(RIBA President’s Award for Outstanding University-based research)[1],RIBA 委员会评价此书将建筑师的关注点从纯粹的建筑物转移到对“他者”的关注上。作为当今西方建筑学空间认知转向的一个理论缩影,《建筑的取决因素》(图1)在既有西方建筑教育学和建筑设计的大背景下,对理性启蒙主义下绝对“正确的”建筑与先验性建筑进行了批判,同时也探讨了建筑设计过程中的取决因素、建筑设计背后的伦理观和价值观取向。“先验”的建筑在书中指的是在启蒙主义话语下的建筑实践,包括技术至上及对完满乌托邦式的建筑形式的追求,它与真实生活的世界拉开了距离,设计过程仅是对外部环境因素的符号化吸收,忽略了真实而复杂多变的社会语境和情境。
作者杰里米·蒂尔(Jeremy Till)(图2)是英国知名的建筑教育学家,曾任教于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建筑学院,现为伦敦艺术大学中央圣马丁艺术学院院长。他的写作一直围绕在建筑环境的社会与政治层面上,企图从建筑理论和设计教学两个层面出发,建立动态参与式的建筑教学与设计过程,从而打破传统的封闭式教育系统,推进英国的建筑教育改革。
图1:《建筑的取决因素》封面
图2:杰里米·蒂尔(Jeremy Till)
全书共分为三大部分十一章节,基于对英国建筑教育与设计进行福柯式的考古学研究,提出了对“正确”建筑的质疑,并围绕理性主义与偶然性之间的关系展开讨论。本文提取书中的理论核心,即“松弛空间”来进行剖析。但是,本文的写作目的并非就理论而写理论,而是企图将这一理论的提出放在更大的环境中来评价,挖掘蒂尔在书中所潜藏而未曾提到的信息,通过哲学脉络的梳理分析西方建筑学在发展过程中空间认知的螺旋式上升逻辑。在梳理清不同时期空间理论认知及其相对应的哲学背景的基础上,文章从哲学范式与场所理论范例双重层面上对“松弛空间”理论进行阐述与理解,以此窥视西方建筑学发展过程中场所观的变化轨迹,并对不同空间理论进行更深层次的理解,由此反观“松弛空间”理论在当代的合理性。
二、理论延伸:偶然性与松弛空间
在对松弛空间进行解读的开始,我们首先需要厘清杰里米·蒂尔写作的对象是谁?他写这本书的缘起是什么?以及他想通过这本书解决什么问题?这一系列的追问或许可以从他在书中绪论部分的自述中找到答案。他提到“建筑从设计、建造到建成使用的每个阶段,都是依靠外部力量支撑的,其间发生的各种事件都会打乱建筑师原本的计划,这些外力超出了建筑师的直接控制范围。因此,建筑更多地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而非建筑师的内部工作过程。由于这些外力的不确定性,建筑通过其偶然性定义。但是建筑师通常否定这种偶然性与不确定性的存在,在线性方法论的框架内追求一种可预知性。”[2]建筑设计一直延续着从发现问题到解决问题的线性结构过程,或许是蒂尔对当今建筑教育与既定设计模式所产生怀疑的主要原因,他在书中花费了大量的笔墨,通过“福柯式”的考古学挖掘,找寻体系固化的原因。
例如,他在挖掘过程中提到法国皇家建筑学院与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教育模式的传承,建筑学知识的话语权总是掌握在学院高层的手中,他们通过“规训”和“惩罚”的手段建立了建筑学的标准与准入边界,通过教师的知识生产与规则制定,学生成了知识的被动接受者。此外,建筑设计在教学中总是被放置于一个充满问题的语境当中,然后通过学生富有创意的策略回应和解决问题。通过发现问题与解决问题的线性逻辑,建筑学逐渐将自身的专业合法化,在这一线性教育结构下所做出的设计也总是在一味追求绝对“正确”的建筑。
针对偶然性,蒂尔在书中提到了“松弛空间”(slack space)的概念,“松弛空间”在设计过程中考虑到了偶然性与不可控因素,将主体融入到空间生产当中。相比较具体的可控制、可测量和可规范的物质空间,松弛的空间处于一种动态的社会和政治关系之中,即空间共存于时间当中,并不被时间塑造,或者尝试超越时间的概念。蒂尔强调的并不等同于可以自由变换的物理空间,而是一个开放的政治社会属性的空间框架,可以让任何的使用者融入进空间的生产当中。松弛的空间大多数时候是通过分析其背后的社会关系和权力结构,建构其内部的灵活性,便于使用者积极地参与进空间生产的过程。建筑师在设计建筑空间的时候,需要同时关注到空间背后的社会属性与关系。使用者的每一次介入都会影响建筑设计的过程,通过交流的碰撞和讨论,让更多的偶然性因素融入进空间的生产之中,最终建筑设计、空间生产与社会实践融为一体。这一理论框架要求将建筑设计融入真实的社会情境,及对“他者”的关注上,挖掘情境背后的动态社会因素和权力结构以及与不同使用者的交流互动上,同时重视偶然性因素,避免传统建筑设计的单一逻辑范式,最终创造出更多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建筑设计不是被动地去解决问题,而是更加积极主动地去尝试挖掘问题背后的原因,同时通过空间生产实践的方式,将问题看成一个介质,从而融入更多的使用者,促进不同人群社会关系动态的积极融合和碰撞,最终打开社会分类形成的社区边界,达到社会的可持续性。
“松弛空间”概念的提出本质上是对既有线性思维下空间理论的批判性思考,本文认为它的提出背景是在西方哲学与空间认识论转变的基础上展开的,这一概念作为方法论为当今的建筑教育与设计提供了理论指导。本文将“松弛空间”理论视作空间场所观发展逻辑的理论透镜,将“松弛空间”概念视为范例,并梳理了几种不同哲学范式下对应的空间理论范例发展脉络,以期在更具普遍性意义的语境下,提出场所观的范式转变逻辑,由此更清晰地理解该理论在当下的合理性。
三、“松弛空间”理论的哲学解读
1.范式与范例
库恩提出在科学的范畴内存在两种元素,第一种是作为“学科基质”(disciplinary matrix)的范式,指代某个特定学科共同体的共有物(common possessions),即群体成员或多或少有意识地坚持的技术、模型和价值的集合。第二种指这个集合中作为范例的单一的元素,这种元素取代明示的法则并使某个特定而自洽的研究传统得以形成。基于库恩的定义,福柯用“认识论的形态”来指代“范式”,他不再将某种世界观或普遍的假定与规范强加于主体的思维结构之上,而是给定一个时期统一的认识论形态,是一种给定的话语和知识的形态。阿甘本基于福柯的定义提出“范式以某种方式包含着理型(eidos),即那个有待界定的形式。”[3]范式作为理念与可感物联系的技术性表达,并非是单纯可感的元素,而是通过并列、理解等多种方式生产出来的,它并不仅仅发生在客体之间,同样也是在一种独特性的理解中被阐释出来的。例如,王为[4]在分析美国现代住宅“原型”历史时,将福特主义视为一种范式,即以资本为驱动力促进一系列建造构想的产生,如工业化批量建造、多米诺住宅体系等。“福特主义”的范式逻辑折射出二战前后工业资本主义的核心机制,重塑了历史转折时期的资本积累链条。而在蒂尔的语境中,启蒙主义现代性通过对偶然性的抑制而成为一种范式,其范例的形式具有多种表征。
理性主义作为“范式”是由一个个具体的“范例”所构成,范式是具有自身价值与准则的共同体,能够决定与检测物体是否具有被纳入共同体的性质,而范例则具有范式的全部意义,它作为一个个具体的客体,贯彻着范式的实践行为。蒂尔在书中对建筑教育及建筑设计的自主性进行福柯式的考古学研究,来分析现代主义思想对建筑学不同层面的影响,即是从理性主义范式下演绎出范例,再提出针对性的概念与方法论,即偶然性引导出的“松弛空间”。本研究的目标则是将松弛空间视为新的范例,并在其基础上总结新的场所生成式哲学范式,提升该理论在哲学上的普遍性意义。通过对图3 所示范式发展的逻辑梳理,可以对比不同哲学范式下相对应的空间理论范例,进而通过场所观范式的转变理解空间理论范例发展模式的合理性。
2.理性主义与存在主义
回到哲学语境中,空间观念的发展伴随着主体与客观世界关系和认知方式的转变。笛卡尔将空间比喻成客观世界中客体之间的关系,即使空间的展开在变化的客观世界中,但是仍然是可以被测量的。在建筑设计中,空间被赋予实用性和功能性的时候,与人的日常生活表现出息息相关的一面,可以通过精确地计算,得出最合理的答案。因此,《建筑资料集》的出现将空间延伸到一个自我参考索引(selfreference)的系统当中,使建筑空间得以被规范化和秩序化。空间进入了一个“中立”的立场,日常生活的经验被还原到最纯粹的阶段,清除了所有偶然和瞬时的因素。当物质空间优先于社会空间的时候,那么等于默认了空间的简化和空洞,空间因此变得更加容易操控。
康德提出空间的客观性而非主观性特征,将空间定义为客观世界中客体之间关系演绎的方式,潜藏在不同客体之间,主体只有通过感知和理性的分析方式去推导它们之间的关系,从而在理解的基础上获得之间(in-between)的空间[5]。
图3:文章的理论结构
但是,海德格尔挑战了康德理论中将理解空间的经验转换成可以被测量和量化的观点。海德格尔认为场所空间并不是从主体对客观世界的理解中获得的,场所(place)来自于此在(Dasein)真实存在于世界中的地位(bing-in-the-world)。时间作为定义人类的重要维度,与存在(being)平行。海德格尔通过居住,邻近和事件丰富了场所,场所将存在与人们通过建造而实现的栖居相联系。通过建造行为与经验,场地(site/location)变为了场所(place),场所被定义为一种现象,仅在经验中存在。对于海德格尔而言,所有的实体都是现象,这也是现象学的基本出发点。在现象学的认知中,没有一个主体和客体彼此分离,它们通过某种不可知的过程被链接或附加。客体在主体对世界的直接经验中相互交织在一起,场所表现为人与物理现实通过“交织”而实现的“联合”行动。场所仅当人与场地相关联时才存在,场所是一种现象,而并非仅是可被测量的建筑环境客体,它是思考人类怎样栖居在这一环境之中的过程。
海德格尔定义的“此在”不仅仅是一个空间维度,它同时也是一种情境,这种情境通过人的生存活动构建,由此结为一个整体揭示人在世生存的特征。因为人总是在具体的情境中存在,海德格尔才将“此在”这种情境作为主体,在这个情境中人与事物处于紧密的关联中,在这种关联中的行动才可以体现人的“此在”。海德格尔将这种关联命名为超越,人处理事物的能力即超越的能力,“主体和客体的关系问题的最终解决是在超越现象。此在的超越不是像二元论中那样主体超越到客体或者主体超越自身。在超越中,此在和周围世界融合为一体,源始地不存在主体和客体分离的问题,也就没有如何使它们建立联系的问题。”[6]空间因此不能被简单地还原为物质客体,它同时也是一种现象。海德格尔将这一存在主义理论称为“现象学本体论”,这种本体论可以作为理解其他本体论的基础,因此也叫“基础本体论”。
3.基础本体论与现象学空间
理性主义逻各斯试图建立一套完整的本体论“科学叙事”,建筑现象学虽然批判了这种理性主义与现代性的局限性,但是又以自身的概念建立了自己的本体论原则。海德格尔所定义的存在“是”成为了绝对的自在,他并没有认识到存在是关系性与社会性的,阿多诺将这种形而上学的立场看成是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主义”。海德格尔夸大了人的主体性,“存在”成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威,他提出“在设计中进行投射的不是人,而是‘存在’本身,‘存在’使人把生存作为自己的本质”。[7]“存在”的权威性是对人主体性的歪曲,将人的主体性视为人存在的基础。“多尔迈认为,海德格尔的思想又回到了传统的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是一种‘基础主义’或‘本质主义’的思辨形式,也是一种新的形而上学。”[8]这种基础本质主义将虚无转化为存在,将经验现实转化为超验之物,人成为非人化的意识形态,以此消除了人主体性中的主动性内容。对存在的盲从,是对主体性的无视,通过对于主体性的拔高而抑制作为社会性的主体,其结果只会走向自由的反面。“海德格尔将人定位于‘此在’,这个过程同时发生了一个转换——用大写的人(Man)替换了小写的人(men)。前者属于本体论范畴,没有任何社会等级的差别;后者是社会现实中活生生的人,他们在权力结构中形成分化……海德格尔的本体论把形而上的优先性赋予本体化的存在而不是具体的社会—历史过程。”[9]基础存在主义本体论用抽象的存在与空洞的本体论模式代替具体的社会与政治意义并走向了“神秘主义”,个体因此陷入了虚无的处境中。现象学用“基础存在主义”来代替“科学总体叙事”以构建自身的形而上学体系,“存在”成为了最为根本的东西,从而忽视作为社会意义上的主体。因此海德格尔的本体论并未逃离黑格尔所构建的形而上学,“正如哈贝马斯所说的,他们(黑格尔与海德格尔)都把哲学定位于“同一性”这个主题,存在与思维被认为是一致的。二者差别在于,处于工业化进程中的黑格尔直接从绝对理性的同一性追求一元论的本体论,而海德格尔则想回到农业时代的“天人合一”境界。这是高级的精神欺骗,是严重的时代错位。”[10]
相对于现代社会的流动性,海德格尔似乎更倾向于一种“根源性”,并立足于过去来批判现代性。“现象学”的空间并不是一种真实情境的空间,因为在主体通过生活经验和空间建构一种可能性的过程中,“现象学”的空间预设了所有主体一致性的感知,所以反而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这种理解性的过程也类似结构主体的方式,因为他们忽视了身体对客体的空间感知,其中包括感知层面的经验,还有生活经验中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层面的影响。人类的主体性在当今后福特主义社会被消费与生产范式切割碎片化,而这种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更着重于静态的分析,“‘场所精神’理论站在历史的角度,认为固有模式就是人在适应自然环境或者说获得诗意栖居的过程中传承下来的一种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下,城市和建筑表现出丰富的形式,基本的关系不随时代和社会形态的改变而改变。”[11]
4.从存在(being)走向生成(becoming)
吉尔·德勒兹修正了存在主义的基础本体论,将探索的焦点转移到物质世界的过程中。德勒兹的概念认识到本质的重要性,但他对本质的理解却与海德格尔不同,他的本质概念具体是指物质上的流动性和内在性,具体性和变化性。静态的本质概念被个体的动态概念所取代,并通过生成(becoming)而非存在(being)被定义,动态的本质是真实的、与历史相关的生产性力量。德勒兹所定义的本质与多样性主要与时间及变化有关,它是定义个体而不是类型的动态概念,同时这种多样性会随着时间而逐渐变化,并将“空间结构”描述为形态发生过程的一部分。因此,多样性并不是一次性而是具有多重可能性的,它们每个实体都是自己历史的产物。genius loci 仅仅将场所精神定义为静态的概念,它无限拔高了“存在”与人的主体性,忽略了场所特性的社会建构。在这个意义上,德勒兹所给出的场所定义确定了场所个性化的过程,并直接影响到建筑环境变化中场所的持续存在。但是这并非将场所仅仅定义为“动态”而非“静态”的空间,场所应被视为组装的混合物,组合元素之间的关系定义了场所。
德勒兹提出了一种介于现象与物质性之间的新的实在论,存在(being)逐渐被生成(becoming)所替代,他将实体视为生成(becoming)的过程,这与存在(being)具有本质上的不同。德兰达解读德勒兹的本体论时,同样提出个体的存在(being)仅仅是生成(becoming)的结果,他以零度的水举例描述生成(becoming)的过程,在零度的临界点中,水既不是液态的也不是固态的,它完全是在生成的过程中。尽管这种生成变化的过程并不意味着所有实体都处于不断的动态变化和流动中,但是生成的概念表明实体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12]。时间成为了场所创造与维护的重要因素,场所由外部世界(建筑环境与活动)、生产意义与感知的个体性经验所共同构成。建筑环境仅仅代表了场所产生的先决条件,场所还表现在主体与场地的互动中,由时间所产生,个体需要花费时间去理解场所,获得经验与意义,去感知场所。为了唤起特定的意义和经验,场所本身需要吸收不同的时间维度,从而与过去形成明确的联系,因此场所本身同时也是在时间维度下生成(becoming)的结果。
从场所的存在(being)到场所生成(becoming)代表了本体论层面的范式转变,使得对于场所的认知嵌入了历史的进程,这种新唯物主义生成式的场所观不再局限于类型学的分析层面。这一从实在论方法向形态学过程的转变,表明场所的建造环境是动态的、社会性的与历史性的,且不需要寻找一个永恒的本质性元素。生成式场所观是在哲学层面上对于偶然性引导下的“松弛空间”理论的进一步解读,该范式寻求一个开放性的框架,依靠外部偶然性与不确定性因素,共同生成一个过程性实体。
以多维(Kim Dovey)在“场所生成”[13](Becoming Places)中提到的装配概念的角度来解释松弛空间,可以理解为在主体空间生产的过程中,将偶然性因素及其他各种不确定性因子视为场所空间生成的装配性元素,不同的装配组合共同形成了场所的特质。装配理论(assemblage theory)在一个更为开放的社会空间框架下,为场所理论提出一个系统性的观点,它质疑了现代主义理性与非理性,确定性与偶然性的二元对立本体论,将新的多元本体论介入到场所理论中来。这种本体论是一种过程性的、生成性的、偶然性的装配组合,而非是对于本质与确定性的探求。在时间与空间维度上,偶然性因素作为场所的装配因子参与到场所生成的历史性与社会性进程中,带给了场所特质的不确定性,将对“他者”的关注引入到对于场所空间的生成过程中。
在生成式场所观下,蒂尔所提出的松弛空间概念是对建筑设计背后伦理问题的深入探讨,伦理涉及建筑师对待建筑的价值、准则和立场以及这些价值形成的原因。大多数的时候建筑师总是遵从“静止的伦理”,例如特定的审美准则;对于建筑建构和建造的“诚实”;所坚持的建筑理念等。蒂尔并不认同静态伦理结构作为结果去指导人们的日常实践,他提出将建筑教育和设计放置进一个不同尺度的社会背景下,与各种动态的社会因素相融合、碰撞与生成,突破传统固化的建筑设计。在场所生成范式下的松弛空间理论将关注点放在了可能影响场所特质的偶然性因子上,例如不同人群的构成和特征,这些特征不仅反映在主体日常生活中的空间呈现,而且体现在这些人群之间的碰撞以及交流所带来的改变,从他们的叙事结构中可以获得他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及对城市的理解,从而影响空间的生成逻辑。
四、松弛空间理论下的实践尝试
理性主义到场所生成的哲学范式转变同时也暗示了西方空间审美的变化[14],当代西方建筑设计思维变得越来越多元,其中有关建筑本质的追求在逐渐弱化甚至消解,而对于空间自身品质与人本主观体验的关注在逐渐加强,空间不再是固定与静止的客体对象,而是与时间一样在西方社会文化中具有了丰富的内涵[15]。相较于20 世纪建筑文化对于技术进步的追求,在本质的消解与异质化的趋势之下,体验与情境取代了功能与形式,成为当代西方建筑的新标签。而松弛空间理论即是对不同空间状态下主体情境和体验的关注,这种审美转向同时也落实到了西方建筑教育的课程体系中。
图4:参与式设计项目(Live Project)—通过互动式模型询问设计意见
在松弛空间理论的指导下,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建筑学院开启了一系列教学及理论尝试,例如每年的硕士研究生都会在六周内完成一个与业主和周边社区居民共同参与的实际项目(Live Project)[16],项目包括设计/建造、总体规划、建筑可行性研究、可持续发展战略、参与式活动策划等。如图4 和图5 为作者曾经参与过的实际项目(Live Project),主题为办公楼改造,设计师通过举办一系列活动,如鸡尾酒会或是制作互动式游戏,与项目委托公司的员工就设计意向进行深度交流。这些实践从另一个层面也反映了以谢菲尔德大学建筑学院为代表的欧洲建筑院校所进行的一系列建筑教育与设计 改革尝试。
此外,杰里米·蒂尔还带领学院的教师发起了建筑和公共参与(Architecture and Participation,2005)/能动力的空间(Spatial Agency,2007)等建筑学会议;完成与编辑《日常和建筑》(The Everday and Architecture,1999)/《建筑和公共参与》(Architecture and Participation,2005)/ 《可以变化的住宅》(Flexible Housing,2007)/《建筑的取决因素》(Architecture Depends,2009)和《能动力的空间》(Spatial Agency,2011)等著作。所有的一系列教学活动与实践尝试都可以追溯到《建筑的取决因素》中所提到的“松弛空间”概念作为出发点,而这一系列改革的源头也正如本文所阐明的,来自西方建筑学界场所观的哲学转变。
图5:参与式设计项目(Live Project)—项目委托方设计意向的选择
图6:查济工作坊照片
图7:查济工作坊人物行为与空间关系的研究(部分)
作者在2016 年至2018 年期间,也曾在我国安徽查济古村落组织过3 次参与式设计工作坊,利用图绘、统计等研究手段,尝试从不同的知识载体,如村庄档案、访谈等方面对中国传统村落的社会空间进行多个不同维度的认知性研究,包括村民生活行为与微空间的关系、村落空间的历史变化过程等(图6~图8)。研究发现当代传统村落的发展方向始终受制于一种消费主义城市化范式,一系列混杂系统机制的并立决定与影响了其物质风貌的构建与变迁。这使得建筑学研究应该更多地关注社会资本积累所导致的生产、能量及信息流动,而非仅仅局限于对静态物质性空间边界的研究与探讨。例如人流、车流、信息流及能量流组成的日常系统所构建的动态与暂时性的当代城市化图景如何与传统村落社会结构杂交并列?而当代建筑师又应以何种角色参与进传统村落的保护性发展中?
图8:查济村落空间演变过程分析(部分)
五、结论
文章针对英国建筑教育学家杰里米·蒂尔的《建筑的取决因素》中关于偶然性的讨论,通过质疑理性主义对偶然性的抑制,以及分析现象学基础存在主义框架内对主体的社会性与历史性的漠视,将蒂尔提出的偶然性意义及“松弛空间”的概念提升到哲学层面上并解读为场所的生成范式。在时间与空间维度上,偶然性因素作为场所的装配因子参与到场所生成的历史性与社会性进程中,带给了场所特质的不确定性。场所观从存在到生成的范式转变为建筑空间设计嵌入了社会性与历史性进程的维度,凸显了不同主体及其背后的动态社会结构对于建筑空间设计的重要意义。论文基于哲学理论层面的分析,提出当代西方建筑学教育与设计的社会学实践转向,并通过一系列实践尝试证明了空间范式在哲学与认识论层面上的转变驱动了设计与教育实践行为的变化。
注释
[1] RIBA(Royal Institute of British Architects)英 国 皇 家建筑师学会是英联邦国家专业建筑师团体组成的协会,与美国建筑师学会(AIA)并称当前世界范围内最具知名度的两大建筑师学会。RIBA主席奖杰出学院研究(RIBA President’s Award for Outstanding University-based research)每年从英联邦国家的建筑研究机构选择具有代表性与创新性的研究成果。具体见https://www.architecture.com/awards-and-competitions-landingpage/awards/riba-presidents-awards-for-research.
[2] Jeremy Till. Architecture Depends[M]. USA:The MIT Press,2009:26-32.
[3] 乔 治 ·阿 甘 本(Giorgio Agamben). “What Is a Paradigm?”,in The Signature of All Things On Method[M]. Luca D’Isanto 和Kevin Attell 译为英文.New York:Zone Books,2009:9-32,113-114.
[4]王为.机器、生产、知识与福特主义——20世纪初美国现代住宅“原型”小史[J].建筑师,2018,2:70-76.
[5]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Pure Reason[M]. Norman Kemp Smith译为英文. London:Macmillan,1929:197.
[6]朱清华. 海德格尔对主体“自我”的解构[J].世界哲学,2009,(06):107-115.
[7]赵海峰.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研究[M]. 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2003:147.
[8]戚广平. “非同一性的契机”:关于“建构”的现代性批判[D].上海:同济大学,2007:147.
[9]杨顺利. 阿多诺对基础本体论的社会批评[J].哲学研究,2013,(07):38-44.
[10]孙伯鍨,刘怀玉.“存在论转向”与方法论革命——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研究中的几个问题[J].中国社会科学,2002,(05):14-24.
[11]章宇贲.行为背景:当代语境下场所精神的解读与表达[D].清华大学,2012:111-112.
[12]Manuel De Landa. A New Philosophy of Society:Assemblage Theory and Social Complexity[M]. 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2006:26-45.
[13]Kim Dovey. Becoming Places:Urbanism / Architecture / Identity / Power[M]. London:Routledge.2009:16-19.
[14]王辉.异托邦与多维之境——西方建筑设计思维与审美的当代性思考[J].建筑师,2018,2:96-101.
[15]空间内涵的多样性同样可见于列斐伏尔(Henry Lefebvre)提出的“(社会的)空间是(社会的)产品”,[(Social)space is a (Social)product],他将空间放置在社会生产的动态语境下,提出空间生产概念,用更加具象和真实的社会事物和实践替代了完全抽象化的物质空间。并且,空间不能被一个主体完全掌控或者还原成一个单一的抽象的空间,而是在非常复杂层叠和交织的社会因素共同作用下被生产出来。这些因素包括呈现的符号、经济、现象、概念、不同使用者的空间实践以及个人或者团体的政治实践等。空间三元论的提出从空间的呈现(Representational Space)、呈现的空间(Representation of Space)到空间的实践(Spatial Practice),批判了将空间置于一个中性的社会学语境中的行为,突显了空间与使用者之间互动的社会政治动态关系。不仅空间本身可以被看成一个积极的介质融入使用者,改变其背后的社会属性和关系,而且空间作为主体的地位,存在在与各种形式的实践活动之中,同时,实践的展开可以通过空间在时间上的延展逐步显现出其自身的意义。
[16]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建筑学院每年会在硕士课程的前6周组织实际项目设计,这些实际项目均通过学院的社会招募或校企联合等方式提供,具体见谢菲尔德大学建筑学院Live Project的项目网站,http://www.liveproject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