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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声淫”考论

2020-11-07田宇昕

文化学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关雎诗经论语

田宇昕

孔子自汉代以来的地位决定了他对文学阐释的“权威性”与影响力,《诗经》作为“五经”之一,孔子对其相关内容的评价必然会极大地影响文学史上对它的接受。孔子对《诗经》有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的评价,而对于郑声却做出了“郑声淫”和“放郑声”的批评。在众多研究著作当中,学者对于郑风的内容与思想的解读也往往依照孔子的这两句评价延伸展开。

现有的文献当中,对这一问题的主要观点是把郑声直接等同于《诗经》当中的郑风,把“淫”直接解读为“淫秽、淫乱”之意。此外,在后世的接受中,“郑风”还常常作为俗乐的代名词出现在各类文献当中,与施于朝中的雅乐形成一组对立。将“郑声淫”问题简单化处理,极易忽略其具体的指涉意义与文化内涵。因此,选择这个问题研究,既可补充现有研究之不足,又可在此基础上对《诗经》特别是郑风部分进行重审。

一、“思无邪”与“郑声淫”

《诗经》作为我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源头,在中国文学史上起着奠基作用。《诗经》按照音乐特征和功用的不同,大体可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诗大序》将“风”置于六义之首,郑风是诗经的十五国风之一,共二十一篇,均为东周时期的作品。孔子“放郑声”一语,使《郑风》在后世的接受中成为《国风》当中与众不同的一部分。《论语·卫灵公篇第十五》将郑声与佞人并举:“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2]依此可以推知,“淫”自然是对郑声的某种负面评价,而“郑声淫”则成为“放郑声”的主要原因。

孔子对《诗经》那句十分著名的评价“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似乎与“郑声淫”形成了一对鲜明的矛盾:既有“思无邪”之语,何出“郑声淫”一说?《论语》当中出现这样一对相悖的观点,使人不得不深究“郑声淫”的所指,由此也引发后世无数文人学者的探究与解读。

(一)“思”字的虚实与“郑声淫”

对“郑声淫”的解读多种多样,这里不妨先从“思无邪”入手,对这组矛盾进行重申。“思无邪”本出于《诗经·鲁颂·駉》:“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

高亨在《诗经今注》中认为,这里的“思无邪”指的是“养马者不做盗卖马草马料这种邪事”[3]。孔子曾用“思无邪”对《诗经》的总体内涵进行概括。朱熹在《诗集传》中认为孔子的用法“盖断章云尔”,诗歌本身“美恶不同”,而是通过特定的表述方法使读诗之人“得其性情之正”。

对于“思无邪”,大体可以判断出两种含义:第一种可能是孔子使用“思无邪”在《诗经》当中的原意,至少是引申义。此时“思无邪”可以解读为“人们不做违背道德的邪事”,这里“思”字是语助词,没有具体的指涉意[4]。第二种情况则是孔子由诗经篇目中断出“思无邪”一句,取其“思无邪意”之意[5],这里“思”字实指为诗经的“思想内容”。不难看出,要探究当时语境下孔子“思无邪”的具体含义,关键在于解决“思”字的虚实问题。回到《论语》文本当中寻找内证,“思”字的所有用法如表1所示。

由表1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思”在论语中的用法多为动词或名词,并无如同诗经原文“思无邪”的语助用法。因此,可以大致推断,孔子所说的“思无邪”与《诗经·鲁颂·駉》不同。而从论语文本内证来看,不论这里的“思”是名词还是动词,其最终所指都是与思想相关的实指。那么,如果“郑声淫”取其字面含义的话,“郑声淫”与“思无邪”则确为一组对立的概念。

(二)“声”与“淫”的逻辑关系

郑声是什么?为什么孔子对于《诗经》的评论在郑声这里出现了分歧?在现有的研究文献当中,基本存在两种主要态度:一种是把郑声直接等同于《诗经》当中的郑风,第二种是把“淫”直接解读为“淫秽、淫乱”之意。这是把“郑声淫”问题简单化处理的做法,极易忽略其具体的指涉意义与文化内涵。研究者多从孔子与朱熹等人的立场入手考据“郑声淫”的含义,但是至今尚未寻得郑声的确切指涉。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郑声”“郑风”“郑诗”与“郑俗”等概念之间的关系变得边界模糊,难以界定。对于郑声的界定,主要有以下两种观点:郑声即郑诗说和声诗分论说。郑声即郑诗说,从许慎与朱熹开始,以“郑诗二十一篇,说妇人者十九矣,故郑声淫也”[6]和“不应既以风为雅又于郑风之外别求郑声”[7]的观点为代表。声诗分论说在后来的研究中比较普遍,以辛筠[8]为代表。

表1 “思”字的用法

另外,对于“淫”的解读集中在文化意义上,主要有以下几种倾向:第一,从文化意义上对郑风中所谓“淫事”进行文化学上的解释,从而界定“淫”的具体所指。第二,以孔子时代的政治立场出发,说明孔子做出“郑声淫”的语境,从而将“淫”落实为一个更具有政治批判意义色彩的形容。第三,将“淫”归结为音乐层面上的某种特征,此时“淫”不再直接指向内容与思想,而成了对音乐风格的概括。

“淫”字除了最为常用的“淫乱、淫奔”含义外,在《说文解字》中还有“久雨为淫”的释义,可引申为“过度而不止”,用于“郑声淫”的语境当中指的是郑声作为音乐的风格特征。杨慎《丹铅总录·订讹》“声过于乐曰淫声”[9]是初步将“淫”字的指涉与乐曲问题相关联的说法。陈子展《诗经直解》概括杨慎等人的观点为“非必淫奔之谓,‘其声相犯’之也”[10],较早将“郑声淫”与音乐特征相联系,但并没有对其具体特征进行深入探究。“声”在《论语》中的几次出现分别为“郑声淫”“闻弦歌之声”和“恶郑声之乱雅乐”,不难看出,在《论语》的语境当中,“声”与乐是分不开的。同时,在与《论语》同时期的先秦诸子散文当中,也多见“大音希声”“钟鼓之声”的用法,可知“声”在《论语》时期的用法多为“声”“音”相关联。因此,可推知孔子所说的郑声应指有郑地特色的乐曲,“郑声淫”则是孔子对这种音乐特征的评价,并且这里的“淫”与《诗经》的诗歌内容无法直接相挂钩。

然而,《诗经》作为歌乐舞一体的上古时期的文学作品,其内容与配乐、表演形式等方面必然存在着互渗,即郑风与郑声应是相谐的,郑声既然是淫的,那么郑风则也必然或多或少带有相应的特征。因此,即使“郑声淫”指向的是音乐特征,其仍不足以解释“郑声淫”与“思无邪”的冲突。

二、“郑声淫”与关雎不淫

在《论语》当中,孔子曾提及“《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11]。同为《诗经》篇目,孔子为什么单说“郑声淫”?或者说,在孔子的评价体系下,何者为“淫”,何者不“淫”?

(一)《诗经·郑风》中的女性形象

关于郑声的特点,《礼记·乐记》曾有记载:“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无怗懘之音矣。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官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征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12]郑卫之音有淫靡错杂、曲调变幻的特点,与孔子向往的黄钟大吕的雅乐自是截然不同,此时淫形容曲风之淫靡。

从文本角度来看,《郑风》与《关雎》也存在着很大差别。《关雎》以男性主人公的口吻表达了对女子的倾慕,再现了男子取悦心上人的过程。诗篇感情内敛,绝少外露,表达感情最为直接的句子也不过“君子好逑”“辗转反侧”尔尔。这里的“君子好逑”严格来说应是对女子的一句评价,而非男子个人情感的抒发,且做出这样的评价之后,男子并没有直接表白心迹,而是用琴瑟与钟鼓等极其雅致的方式去传达自己的心意。整首诗歌表达十分含蓄,也难怪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经学家解读为“后妃之德”。反观郑风的二十一篇诗歌当中,《将仲子》中的男子跳墙与女子相会;《遵大路》主人公对将要离去的心上人直接苦苦哀求、百般挽留;《女曰鸡鸣》则生动地再现了男女夜间互相调笑的场景,虽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之语,但总体基调仍然是活泼俏皮的,类似的还有《山有扶苏》《褰裳》。值得注意的是,与《关雎》的男性视角不同,郑风中存在着大量女性口吻的诗作。郑风中的女性或与恋人俏皮调笑,或大方邀请男子唱歌,或对男子登门相会表示期待与欣喜,这些诗作塑造了一个热情奔放、感情炙热的女性群体。这种对情感的表达已经超越了《关雎》琴瑟钟鼓式的含情脉脉,超越了止乎礼义的世俗标准。

(二)《诗经·郑风》的男性视野

即使是郑风中的男性视角诗作,也有着不同于《周南》等国风的大胆。《野有蔓草》与《关雎》类似,同为男性在野外遇到自己心仪的姑娘所作,不同的是,前者兴句过后,年轻的小伙直接就提出了“适我愿兮”的请求,略过了后者琴瑟钟鼓的风雅,这一直一曲也许正是孔子价值体系内淫与不淫最大的分别。

此外,屈原的《楚辞·招魂》中有这样的表述:“郑卫妖玩,来杂陈些。”[13]由此可以推知,郑诗作为入乐的诗篇,其除了配乐外,还存在着与之相谐的舞蹈表演。这种歌舞形式曲风缠绵,表演方式也十分暧昧、令人着迷。这种表演所面对的受众同样是地位较为显赫的男性群体,这种艺术形式在发展中滑向声色犬马的审美情趣,使人沉湎其中。且郑声在韩非子之后,贾谊、司马迁等人对之都有“亡国之音”的评价。如此看来,郑声既是亡国的诱因,又是国政涣散的直接表征。

但需要注意的是,郑声的“淫”主要体现在表现方式过于直白甚至暴露,违背了孔子一直强调的“温柔敦厚”原则,无法如同《关雎》一般很好地起到诗教作用。但也必须看到,这种越界仅仅止步于表现方式,在郑风二十一首当中,并没有哪一首诗歌所要传达的是违背道德伦理的思想,这也许即是郑风淫而不邪之处,也是“郑声淫”与“思无邪”之间的微妙联系的空间。

三、结语

基于孔子提出“郑声淫”的《论语》文本所寻得的内证以及同时期其他作品的佐证,可以得知,孔子所说的“思无邪”与诗经中所说的“思无邪”含义不同,是化用或曲解后的再创造。而“声”在《论语》及同时期的文学话语语境当中多与音乐相关联,郑声指的是包括《诗经·郑风》所配乐曲在内的郑地民间音乐,具有淫靡缠绵的特点。而《诗经》作为歌乐舞一体时代的产物,音乐上相应的特点一定会体现在其文字载体与表演形式上,也即音乐的靡丽以及语言的炽烈突破了孔子所持的儒家传统“中正平和”的特点,因此孔子对其做出的评价是负面的,甚至以佞人对举。尽管表述大胆,但在仔细研读后会发现,郑风的这种突破是“不越矩”的,它并没有冲决道德、悖逆人伦。郑风作为民间俗乐的代表,与国风对比必然存在差异,而“郑声淫”恰是孔子基于这种差异对郑风的理解和评价。

淫作为一个相对负面的评价,在孔子的逻辑中的直接所指是郑地音乐的特征,但体现在文本与表现方式上则形成一种炽烈奔放的风格。理解“郑声淫”需要从诗乐舞一体的角度出发,全面地看待三者之间的互渗关系:广义的郑风受郑俗影响产生了郑声与郑诗,郑声与郑诗是郑俗的重要表征,三者彼此渗透,互相影响,研究“郑声淫”问题也就有必要从三方面综合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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