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麂子为哪样哀嚎

2020-11-06包乔发

阳光 2020年11期
关键词:干爹矿长媳妇

鸡叫三遍,张平安摸摸索索从床上爬起来。不敢拉灯,生怕惊醒熟睡中的儿子。手机灯光如萤火,照见趴在枕头上的儿子,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一对小得可爱的小鼻孔,在微微翕动。

弯腰摸着拖鞋套上,披上衣服,推开厚实的木门,漆黑如墨汁一涌而入,张平安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已是初冬时令,寒风从空荡荡的裤脚往上蹿,刺骨的冰凉。

嗷——

嗷——

一阵麂子的哀嚎,惊雷一样回荡在群山之间。村子里的狗零零碎碎地叫了起来。

我把你妈!站在院子里,张平安吓了一跳。他心想,真是晦气,大清早的,就听见这个不吉利的鬼叫。

村子对面是打牛山,形如巨牛,威武地卧在高原上。山上高高矮矮地挤着云南松、马桑、青、杜鹃等灌木。美丽的箐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拍打着翅膀,从这棵树飞到另外一棵树。灰色的野兔靠在松树下睡觉,听到脚步声,利箭一样奔逃。画眉在林间清脆地歌唱。

碧蓝的天空,有金雕在盘旋。

奇怪的是,如果村子里有老人油尽灯枯,即将走上奈河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麂子会一连几天的哀嚎,直叫得人心惊肉跳。

呸呸呸!张平安一连吐了三泡口水。

进屋,媳妇已煮好面条,放在茶几上。上面加了两个煎鸡蛋,黄油油的。

这麂子叫得人心慌。低头吃面的时候,张平安向盯着自己的媳妇说。

管它搓?,我们不信那些。媳妇眼里扑闪着不安,却说得轻描淡写。

自己的媳妇自己清楚,这婆娘胆小,也迷信。比如初一十五在家神面前點香、换净水这些陈年旧事,只有那些七老八十的老辈人才做得,她一件都不会忘记,时间从不弄错,洗手焚香,虔诚得像一个老僧。

天气冷,多穿点儿,注意安全。媳妇又冒出一句。

吃了媳妇煮的面条,换了衣服,出了门,张平安就被一团漆黑给吞噬了。

这是他第一天去煤矿挖煤。

外面黑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汁,打开手电筒,一道白色的光,利剑一样划开漆黑。

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巴路上。幸好,大黄狗像一个懂事的小伙伴,走走闻闻,一直伴着张平安跑了两里路。

下面,就是大马路。有早起的司机去煤矿拉煤,开着拖拉机在黑暗里跑,发动机“啪啪啪”的声音格外响亮。

阿黄,回去喽!张平安蹲下,摸摸阿黄的头。

阿黄抬头看看张平安,摇摇尾巴,折转身,飞奔而去。

走到煤矿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远处的山坡上,起了一层白霜,但不均匀,像小姑娘脸上胡乱涂抹的雪花膏。

煤矿坐落在两个山梁之间,几间破旧的厂房,像几个叫花子蹲在那儿。一个房顶上,高高耸立着一个绞车天轮,那天轮在咕噜咕噜地旋转。

平安,就等你了。

顺着声音找过去,在办公楼门口,六七个人蹲在地上咂烟。在他们的头顶上,腾起一团青烟,不停地旋转。

喊他的,是一个干巴老者。是他的干爹,正是干爹喊他来煤矿挖煤的。

喔,是干爹。张平安小跑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笨手笨脚地撕扯了半天,没有找到口子,急得脑门直冒汗。半天,终于扯开了,他给每个人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支烟。自己却不咂,他不抽烟。

干爹一一介绍那六七个高矮不同的人。张平安的记性给狗吃了,干爹刚讲完他就忘了,只记住水牛一样粗壮的那个,叫朱老憨。

鬼儿子,长得细皮嫩肉,到底行不行哟。朱老憨瞪着一对儿牛卵子样的眼睛,朝他的裤裆瞅。说话的声音阴阳怪气。张平安的脸刷的红了,像刚会打鸣的小公鸡。

走,带你见矿长去。干爹手一挥,七八个高高矮矮的人来到二楼。

推开门,满屋烟雾弥漫,像失了火。

一个长相丑陋的家伙,把脚搭在办公桌上,跟着手机里的一个云南婆娘在唱山歌,唱得鬼哭狼嚎。

想干架,你们这是?唱山歌的人掐断了云南婆娘,把脚放下来,阴沉着脸。

不是,哪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哟。干爹朝后面一眨眼,那几个高矮不齐的立马退到门外。

矿长,这是我干儿子,昨天跟你讲过的,今天带他来上班。

干爹一把把张平安推向前。

张平安赶紧双手给矿长敬上一支烟。刚才有了教训,他早把烟抽出来,笼在衣袖里。

啪!矿长一巴掌打掉张平安手上的烟,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红河道”,抽出两支,同时点上。

张平安没想到矿长这么不给面子,攥紧了拳头,才想张口,干爹悄悄扯了扯他的衣服。他把腾腾燃烧的怒火给压了回去。

啊个,矿长,咋个安排?干爹唯唯诺诺。

少他妈啰唆,跟你们不就得了。

要不要培训哈?干爹做事一向谨慎。

培训个?,拉个猪来都会干的活儿,你以为是造原子弹!

赶紧下井,不要耽搁老子出煤。矿长两眼喷火。

谢谢喽!谢谢喽!

干爹领了圣旨,扯着张平安,退了出来。

云南婆娘又还了魂,嗲声嗲气的唱起来。

以后小心点儿,他是老板家小舅子。下得楼来,干爹附在张平安的耳朵边,悄悄地说。

管灯房的是一个小妇人,肥肥胖胖的,口红涂得红艳艳,一走动前面就波涛汹涌。她一边发矿灯,一边跟领灯的人开玩笑,很黄的那种。

轮到张平安领的时候,她火辣辣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哎哟哟,这个小兄弟,刚来的帅哥吧,姐给你一个新的。

她果然找来一盏新矿灯,递给张平安的时候,碰了碰张平安的手。

张平安像被蜂蛰了一下儿,急忙抽回手,脸上红得像打了鸡血。

轮到朱老憨领灯,他不接灯,一把抓住小妇人的手,使劲往波涛上瞅,笑嘻嘻地说:好大,让哥瞧瞧!

砍脑壳的,瞧你妹去。小妇人挣脱朱老憨的魔掌,把一盏污黑的矿灯砸在他的身上。

一行人领了灯,扛了工具,朝井口走去。

一个戴红袖套的老头,嘴里叼根烟,过来给他们检身。他僵尸一样伸出两只手,从胸口摸到裤脚。

检到朱老憨的时候,他哈哈大笑,摸,摸个?,要是派一个小妇人来检身,多安逸。

张平安停住了脚步,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横看竖看,那个伸出半截的矿井井筒都像一口棺材。这样不吉利,等哪天得提醒老板改造哈。张平安在心里想。

平安,下井了!是干爹把他喊醒。

开工了!简单的分工后,干爹吆喝一声,大家七手八脚开始干活儿。其实,他们活儿也很简单。打一排炮眼,把煤炸下来,架两架棚子支护好,再把炸下来的煤炭装车,推到大巷里完事。怪不得老板的小舅子说,拉一头猪也做得来。

活儿是简单,花的时间却很漫长。从早上八点钟下井,干完这一大摊的活路,没有八九个钟头,别想从井口爬出来。

打眼、装药、放炮是技术活儿,煤矿安排有专人来干。干爹心疼平安是生手,就安排他和另外两个人出货。就是等煤炭炸下来,用洋铲把煤铲在矿车里。朱老憨跟另外一个大个子负责推车,把满满的一矿车煤炭推到风门外面去。力气小一点儿的,寸步难行。

等放炮员打眼放炮的时候,他们就蹲在风门中间,围着听朱老憨摆白。也不晓得朱老憨哪里捡的那么多段子,再加上他的加工润色,更是摆得活灵活现,活色生香。

咣——

正摆得起劲,风门被人推开,一阵冷风从大巷外面灌进来。

你們几个狗日的不要命了。说了你妈几十回,要撤到风门外面去,你们的耳朵是日聋了?如果,我是讲如果迎头发生瓦斯爆炸,十五公斤的铁轨可以拧成麻花,你们是跳蚤钻屁眼——自找死!

瓦检员背着一台瓦检器,凶神恶煞地指着他们教训。

是是是,我的记性让狗吃了。干爹赶紧过来打圆场,一使眼神,五六个家伙拉开风门往外跑。

要放炮了,全部赶紧撤出去。

这时,打眼放炮的人背着炸药箱走了出来。瓦检员数了数人数,说龟儿子的一个不少,可以了。

轰隆隆,一声巨响。一股强劲的风把风门推得嘎嘎响。

张平安吓了一大跳,一个箭步想朝大巷里跑。

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哈哈大笑。朱老憨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张平安拎了回来:放个炮,就把你吓得尿裤裆。

短命鬼,赶紧去出货了!没等炮烟散尽,瓦检员就像催命鬼一样,满嘴喷粪。

架棚的架棚,出货的出货,推车的推车,干到一半儿,送班中餐的来了。

一个人一个铁皮饭盒,里面有米饭、炒洋芋、几片青菜。

歇气,开饭喽!干爹吆喝一声。七八个人围坐在煤堆上,开始吃饭。巷道里,顿时弥漫了一阵阵米饭的香味。

干爹最后一个打开饭盒,他扭转身子,用筷子扒了两口米饭在一张手掌大的纸板壳上,才开始吃。

张平安一脸的疑问,但不便开口,只好低头吃饭。

吃着吃着,张平安的筷子就不会动了,张开的嘴巴也合不上。

前面不远处,一只大老鼠带着一只只有手指头大的小老鼠,正朝着他们爬过来。那只大老鼠身上有几处的毛都脱光了。肚皮拖在地上,走几步歇一气。

经过漫长的旅程,它们终于抵达。爬到纸板壳上,居然如入无人之境,放开肚皮吞咽。

尽管在农村长大,张平安最怕的就是老鼠。为这事,常常被他媳妇嘲笑没出息。

看到这一幕,张平安的身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惊叫一声,丢下饭盒,就往干爹后面躲。

原本吃得正香的一老一小,受到了惊吓,吱吱的叫着,仓皇逃窜。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你个狗日的,一惊一乍,把它们娘儿俩吓跑了,害得人家饭也吃不成!干爹火冒三丈,甩手就给了张平安一个嘴巴。

打了张平安,干爹端着纸板壳,像端着他家祖先的牌位,轻手轻脚的,放在距他们很远的一根木柱下面。

回到家,脸上还火辣辣的疼。干爹下手也是太重了。让他弄不明白的是,那么深的井下,怎么会有老鼠呢?它们是怎么下去的,是它们自己爬下去的吗?也许是躲在送饭人的背兜里,或是工人的衣兜里,不小心带下去的呢!

如果工人不上班,它们吃什么?

如果只有一个老鼠,咋会生出小老鼠呢?

那两只老鼠,干爹说是娘儿两个,也不像。如果是祖孙两个,它爹娘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太复杂,张平安一时半会儿梳理不清。

媳妇在厨房里弄得香烟弥漫,叮当作响,女儿妞妞、儿子小虎趴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张平安进屋,两个小孩也不理他。

媳妇把炒好的菜一盘一盘地端上桌子。这个媳妇巧着呢,她怕平安累伤了,今天多炒了几个菜。

呆眉呆眼的,你掉魂了?媳妇瞅了他一眼,又钻进了厨房。

这一顿饭,张平安像嚼蜡。一小碗米饭,他扒了一半给媳妇。想起那一老一小的样子,他就吃不下去。女儿妞妞、儿子小虎却吃得很香,添了一碗又一碗,直吃得舔嘴抹唇。

扑哧一声,张平安突然笑了。

你有病,不吃饭,笑什么?媳妇抬起头,一脸惊讶。

像两只抢食的小猪仔。张平安指了指女儿和儿子。

爸爸好坏,讲我们是猪。女儿生气地噘起了嘴,盯着张平安。

莫理他,神经病。媳妇赶紧打圆场。

吃完饭,他像一个村干部,背着手在村子里逛了一圈儿。

天边,一片云彩着了火,映得远处的山梁红艳艳的。最后一缕金光,慢慢地消失在打牛山后面。

天未黑透,张平安就上床了。他感觉自己太累了:手脚麻木,全身酸软,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尽管在农村长大,结婚后就带着妻子在广东、深圳打工,可那些都是手上活儿。这样苦累的脏活儿,让他有些受不了。

媳妇把厨房收拾干净,推开门,悄悄钻进被窝。

平安,摆摆你们在煤矿做些什么嘛。媳妇细嫩的手在他的身上游走,青蛇一样。

我累,别影响我睡觉!张平安一把扯开那条兴趣正旺、狂野游走的蛇。

凶哪样凶!媳妇照他屁股踢了一脚,无趣地推门出去。

一闭上眼,张平安就开始做梦。

等媳妇哄两个孩子睡熟,他悄悄披衣起床,抱一床被子放到沙发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的声音调到最低,把频道全部走了一遍,没有一个节目看上十分钟,脑壳里迷迷糊糊。

凌晨三点左右,麂子的哀嚎声响彻群山,张平安吓得汗毛倒立,裹紧了被子。从声音上判断,那野兽在山梁上飞一样奔走,一会儿在这个山头,一会儿又到了另一个山头,边跑边哀嚎。

一声紧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凄惨,村子里的狗也汪汪地咬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那哀嚎声渐渐远去,村子里的狗也停止了叫唤。

村庄归于寂静。

早上,张平安出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家里的那栋老瓦房,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告别的感觉。稀奇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张平安感觉怪怪的。

他的心里十分纠结,这个班要不要去上,他确实踌躇了一阵。怕个?,我顶天立地的张平安,是永远平安的。他说服了自己,迈着坚实的步伐出发了。

在灯房领灯的时候,小妇人盯着张平安看,咯咯的笑着说:小兄弟,两眼通红,印堂发黑,晚上要悠着点儿哟!

张平安接了灯,懒得尿她。

下井,干活,吃班中餐。

有了昨天的教训,张平安吃饭的时候,坐在离大伙儿远远的地方,勾着头,目不斜视。

估摸着那一老一小两个老鼠已经吃好,慢慢爬回去的时候,他才敢坐回来。

干爹说:你个小狗日的,莫要记恨我昨天的那一嘴巴。你不知道,挖煤工人是从来不会伤害井下老鼠的。你想一想,在这离地面五六百米深,弯弯拐拐,黑漆麻糊的鬼地方,除了我们这些挖煤老二,能走会动的还有什么?我们把井下的老鼠当成我们的好朋友。比如瓦斯气体高了,连老鼠都受不了,我们自然是不敢去。

听了干爹的解释,张平安对那两个丑陋的家伙产生了一点儿好感。

下班,洗好澡,换衣服的时候,干爹发话了,今天晚上都去我家吃饭、喝酒。我已经打电话叫老婆娘准备饭菜,哪个砍脑壳的不去,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干爹是掘进队的队长,大小也是个官儿,大伙儿知道县官不如现管。

穿好衣服,张平安的頭发还湿湿的,软软地贴在脑门上。他走到澡堂外面,给媳妇发了一条短信:去干爹家吃饭,不用等我。媳妇回复:好。

干爹家不远,就在煤矿后面的半山上。村里有几户彝族人家,说的全是彝话。干爹家的户口本上也是彝族,但一家人没有一个会打彝话。这地方的人不讲说话,讲打话。朱老憨他们就笑干爹是假彝族。

干爹也不生气,哈哈的笑笑:你懂个?。其实,干爹鬼精着呢,他为了弄这个假彝族是下了血本的。他家三个娃娃考大学,是占了不少便宜的。

路过煤矿门口小卖部,张平安递给老板娘一百元钱,让老板娘提出两箱青岛啤酒和两箱饮料。

平安,你这是……干爹明知故问。

一年多没有去干爹家了,我能空着两只手吗?张平安笑笑。

也是,也是。其他人随声附和。

一根烟的工夫,到了干爹家。按老规矩,在上菜前就是打牌吃酒。他们打的是二五,算分儿的那种,二对二,哪家分儿多哪家赢。输家一回喝两勺,约有五钱。

张平安不喝酒,也不打牌。他说,这个酒司令还是我来当最合适。你们六个,正好两上两下,正合。

那六个酒鬼不吱声,表示同意。

张平安一边玩手机,一边给他们满酒。有时,因为出错一张牌,他们就吵得脸红筋胀,拍桌子瞪眼。时间长了,实在无聊,他干脆站起来,朝村外走去。

正是寒冬腊月,抬眼看去,山上全是枯黄的景致。一群找不到食物的麻雀,唧唧喳喳地聚在一棵香樟树上。张平安捡起一个土疙瘩,往树上一扔,聚会的家伙惊叫着一哄着而散。

村子下面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河两边水草青青,摇摇曳曳。张平安踩着松软的青草,顺着河边往下走,走了两三百米,只见两块巨石横卧,犹如两头对角打斗的公牛。他有些吃惊,透过牛角,那清澈的河水居然不见了。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一条河流给吞食了。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干爹打来的。平安,你,你个狗日的跑哪里去了,快,快,快来吃饭。听电话里结结巴巴的声音,他知道干爹又喝高了。

他站在巨石上接电话。对面的山坳里,煤矿锅炉房的烟囱正冒出一股黑烟,那黑烟变成一条黑龙,轻轻地盘旋着。

他本想从巨石上慢慢滑下去,一探究竟的。看看天已擦黑,只好先回干爹家吃饭。

走进干爹家,六个人已变成四个,有两个是歪靠在桌子脚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袖子挽起老高,脑门上青筋凸出,干爹和朱老憨趴在桌子上划拳:

四红喜 高升喜

八福寿喜 四红喜

魁五首 四红喜

六合高 四红喜

划输了,就耍赖,端起酒碗碰碰嘴皮,大声武气的说,我喝了!

本来,张平安是想和他们说说河流失踪的事情,瞧瞧这个架势,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

不知何故,今天迎头有些闷热。

干爹站在木梯上,和三个工人在架棚子。边架棚子边听朱老憨吹牛。朱老憨干脆脱了上衣,光着上身,身上的肌肉胀鼓鼓的。

他先摆了一个小木匠的故事,冷不丁地问弯腰铲煤的马老五:喂,我说小马哥,我发觉一个问题,我平常喝啤酒尿多得很,上茅房都跑不赢。小马哥,你喝尿多不多。

多。马老五回答得干脆利落。

哈哈哈!大伙儿哄然大笑。马老五发觉上当,顺手抓起半截木柴,狠狠砸在朱老憨大腿上,大声咒骂:你这个挨千刀的,敢占老子的便宜!朱老憨也不生气,站起来拍拍屁股,弯起腰,伸出两只大手,嗨的一声吼,两吨重的矿车推得咣咣响。

意外随后出现,朱老憨刚推着空车回来,找了两根木棍把车轮掩好。就听见铲煤的张平安大喊:水,有水!

刚开始,他们以为张平安在开玩笑,没当回事。看到两个铲煤的家伙停了下来,干爹才从木梯上爬下来。

大家围过来看。

原本干燥的煤壁上,裂开了一条缝,一股小手指粗的水,牵线般的淌。才一会儿工夫,就汪了一大摊水。干爹站到煤壁前,伸手蘸了几滴水放在嘴巴里,吸吸鼻子,肯定地说:没有寡鸡蛋味儿,不是老窑水。

那还干不干?张平安歪着脖子,有些天真地问。

干个?,是钱重要还是小命重要?等我喊人下来看看再说。干爹提着矿灯往外走,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这段时间,他们并没闲着,朱老憨又开始摆白,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直摆到西门庆如何勾搭上潘金莲。刚说到武松回家,晓得自家哥哥给戴了绿帽,准备砍死潘金莲,干爹又提着矿灯回来了。

我日他妈,你们看看,才几点钟,瓦检员、安全矿长、大矿长那几个砍脑壳的,已经喝酒去了。干爹的脸如苦瓜。

这是常事。在罗莫多的山顶上有一个管家箐水库。前两年,矿老板的小兄弟在水库边开了一家休闲山庄,名为龙泉。山庄里不但有标致的大姑娘,更吸引人的是,那里可以吃野味。背着猎枪、带着猎狗的黄猎户天天在深山老林里转,布网、挖陷阱、下套子,净使些缺德的手段。凡被他盯上的猎物,变雀都飞不了。

矿长最爱这口,每每黄猎户猎到香獐、麂子等猎物,必先给矿长发消息,矿长叫他直接送到龙泉山庄,待他亲自验过猎物后,交给山庄老板。一只一只灵性的走兽,就这样惨死于黄猎户之手。

读初中时,有一天,张平安从食堂门口走过,看见煮饭的刘麻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麂子,就摁在食堂门口杀,麂子悲惨的叫声,犹如婴儿的啼哭。张平安听得心惊肉跳,野兔一样飞奔而去。

此时,距煤矿五六里的龙泉山庄里,划拳声、云南婆娘的山歌声直冲云霄。

还干不干?大伙儿不甘心,眼见到手的工钱少了一半儿。个个盯着干爹,让他拿主意。

干个?,再干怕连小命都丢了。

唉,两百块的工钱又泡汤了。

破煤窑,烂煤窑,老板、矿长没他妈一个是人。

一伙人扛着工具,吵吵嚷嚷往外走。

这天晚上,神情恍惚的张平安回到家,一閉上眼,就掉进噩梦里。媳妇坐在客厅里给女儿检查数学作业。她是一个细心的人,捏着铅笔,伏在草稿纸上,每一道题目都要亲自验算,准确无误才能过关。

此时,对面的打牛山上,麂子的哀嚎一声比一声紧。

早晨,天空阴沉着脸,乌云野马一样从东边奔跑过来,上下翻涌。冷风呜咽,撕扯着煤矿大门上的一条褪了色的标语,哗哗作响。

这天不对劲,怕是要下白雨哟。马老五歪着脑袋,朝天上瞅。

没有人吱声。

你们几个砍脑壳的,莫要乱跑,我带平安去问问矿长,这井下的活儿还能不能做。干爹把一个烟屁股踩到脚下蹍碎,像将军做出一个伟大的决策,手一挥,带着张平安朝楼上走去。

推开虚掩的门,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一个云南婆娘的嗲声嗲气溜了出来。

矿长的手机放在办公桌上,屏幕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一边扭屁股,一边咿咿呀呀的唱。

矿长歪在椅子上,呼噜声一阵高过一阵,像打雷。

干爹赶紧拉了拉张平安的衣角,嘴角往里面努努,两个人正欲退出,矿长的脑袋动了动,伸出鸡爪,掐断云南婆娘的唱歌。

你两个野猫咬的,不好好去挖煤,大清早有哪样事?

矿长哟,昨天迎头冒水了,要不要打钻探探再干?干爹赶紧上前一步。

钻,钻,钻,钻你妹,不就是淌了一泡童子尿吗?多大点儿卵事。再说,去哪里找钻机?几百万一台,你以为是找一根撬火棍?

干爹也清楚,买一台大钻机要二三百万。去年,煤矿召开年终大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煤矿老板端坐在主席台上,动情地说:我也想上高科技、用先进的设备,比如大钻机啊、割煤机啊。可是没钱,我手长衣袖短啊!我也是挖煤人出身,安全当然重要,我得先保住你们的工资嘛。

哄你爹哟。坐在角落里的干爹嘀嘀咕咕。

在你老家盖的大皇宫,给你小媳妇盖的大别墅,给你奶奶建了几十亩的墓地,哪样不是上千万?一说到买煤矿设备,你就哭穷了。

究竟干不干,你两个给一个痛快。如果不干,立马收拾行李走人。

矿长一脸不高兴,有两颗吐沫星子飞到了张平安脑门上,黏黏的。他不敢擦。

干,干,哪个讲的不干?干爹赶紧赔上笑脸。

干爹心里明白,这年头,找一个活儿不容易。找一个一天可以挣两三百的活儿更不易。那些想包活干的小包工头,绿头苍蝇一样,整天围着矿长嗡嗡叫。要不是他和矿长是干亲家,连门儿都没有。况且,他这个小包工头,一个月比张平安他们多挣一两千。

要干,就抓紧去换衣服下井啊,像两个树桩桩立在这里搓?。

张平安随干爹退出来。云南婆娘又开了腔。

看上去,迎头的水,比昨天大了一点儿,差不多有大拇指粗了。迎头下面已汪了一大摊水,穿着水鞋的张平安走过去试了试,差不多淹到膝盖。

活儿是没法干了。干爹只好走出去打电话,找人来处理。

半个小时后,瓦检员背着瓦检器,带着两个电工来了。瓦检员是一个彝族小伙儿,皮肤黝黑,嘴里打着彝话。张平安他们听不懂他在嘀咕什么,但看得出来他火冒三丈。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台风泵,两个电工把那家伙砸在迎头,接上水管,搭上电,一开开关,那鬼东西一边咣当咣当叫,一边吸水。才十多分钟,那摊水就给吸完了。

大伙儿就七手八脚地开始干活儿。

干爹,你讲哈大老板是什么情况?张平安感觉他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

干活摆白两不误,干爹把规矩定了。

我拣个精彩的说,我也是听别人摆的,不一定准。

你们说煤矿上哪个最管火?

当然是矿长喽。马老五回答得很干脆。

你错了。不是矿长,是老板。

煤矿是哪家的,當然是老板家的。我们煤矿的老板脑壳转得快得很。按常理,这法人代表要由他来当才行。可人家就是不当,整给他家小舅子、我的干亲家来当。他故意把干亲家三个字说得十分隆重。

他家小舅子,又是矿长,又是法人代表。所以,你们一年到头,看见老板比捡到金元宝还难。听说老板有六七个媳妇,他和六七个媳妇究竟生了多少个娃娃,连他也讲不清楚。那是一本糊涂账。

自家的煤矿,为什么要让给别人来当法人呢。张平安表示不解。

问得正好。

我问你,如果煤矿出了大事,死了人,公安最先抓的是哪个。干爹说。

应该是法人代表、矿长吧。这就对了,如果这个煤矿出了事,公安第一个要逮的,绝对不是老板。矿长是老板的替死鬼。不管出多大的事,与老板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照样开着大路虎玩小老婆,游山玩水去了。

高,确实高。众人竖起大拇指。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井口,天空黑沉沉的,北风刮得紧,汗水湿透的张平安被冷风一激,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

老天爷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雪。

漆黑的夜里,大团大团的雪花安静地飞舞、降落。偶尔有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从村子后面的松林里清脆地传来。

这一夜,张平安睡得很死。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做梦,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对面的打牛山上,麂子不再哀嚎,村子里狗好像也被积雪堵住了嘴巴。

世界归于寂静、祥和。

下雪喽,下雪喽!

睡梦里的张平安被一阵惊叫声给吵醒了,那是儿子银铃般的欢笑。他抓过手机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居然已是早上九点十分了。

坏了,睡过头了。他赶紧穿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看手机。上面弹出一条短信:矿上通知,大雪封路,今天放假。

张平安暗暗在心里说:差点儿吓出尿,龟儿子们总算做了一件人事。这种天气,捂在被窝里睡觉最安逸。

走出大门,刺眼的白雪差点儿把张平安扑倒。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终于看清,远远近近的山峰、树林、房屋全盖上了厚厚的积雪。

多少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张平安有些意外。

爸爸,快来堆雪人!儿子穿得像小狗熊,女儿打扮得像一个小公主,他们和妈妈在院子里堆雪人。

你们和妈妈玩,我再睡会儿。张平安朝他们挥挥手。

难得有休息时间,张平安又睡到床上。裹在柔软的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看窗外雪花纷纷扬扬,那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

傍晚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天空被洗得一片碧蓝。

山坡上、房屋上、树枝上的积雪开始融化,瓦沟里流下一排亮晶晶的小瀑布。小河居然涨起了洪水,哗哗的流淌。

第二天,张平安特地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餐,顺着有些湿滑的山路往煤矿走。

意外的是,矿灯房的那个小妇人,大清早的哭丧着脸,像死了亲爹。轮到朱老憨领灯的时候,他嘻嘻哈哈,想和小妇人开个玩笑。看到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他立马打住,接了灯,一个人嘀嘀咕咕。

吃完中午饭,收拾好饭盒的时候,干爹才发现纸板壳上的米饭颗粒未动。

耶,稀奇古怪,它娘儿俩咋个没有来吃饭呢。干爹一惊一乍地说。

大家围拢过去看,那纸板壳上的米饭,的确没有被动过。

干活吧,也许它们走亲戚去了。干爹开玩笑说。但没有一个人笑。

架棚的、铲煤的、推车的埋着头干活,全部变成了哑巴。巷道里,只有铁铲与矸石摩擦的刺耳声、矿车车轮转动的吱嘎声。

最后一矿车煤,收干打净,还差百多斤。这样推出去,井口过磅的周扒皮只会按半车算,工钱又打了五折。

我来!朱老憨走过来,往手心啐了两口吐沫,提起铁锹,猛地朝煤壁挖去。

轰的一声,像放了一个闷炮,一大堵煤炭应声垮下。

只见木桶粗的一股水喷涌而出。

快跑,透水了。干爹大喝一声,带头往外跑。

张平安吓得面如土灰,居然呆若木鸡地立在那儿。

其实,张平安也想跑,就是脚不会动。才五六秒钟,狂奔而出的水已淹到膝盖。

你个短命鬼,要找死吗?已经跑出去七八米的朱老憨折转身,冲向张平安,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张平安夹在胳肢窝下,飞一样踩着水往外跑。

冰冷的风呼呼地在耳边吹过,像把尖刀刺在张平安的脸上。

七个汉子在巷道里夺路狂奔,身后,一条怪龙咆哮着在后面撵。才跑出风门,刚想停下来喘口气,只听见后面又轰的一声巨响,好端端的一道门居然给狂龙冲毁了。

跟着我,快跑!跑在最前面的干爹边喊边拐进旁边的一条巷道。

跟在他后面的马老五有些迟疑:咋个不往大巷跑?

少啰唆,要命的就跟我来。

那条巷道有些爬坡,大伙儿才往上跑了十多米,就看见洪水翻滚着直直地冲进大巷,才两三分钟,大巷就淹到顶了。

按着咚咚作响的胸口,张平安号啕大哭起来。

巷道口的水线,正一点儿一点儿的往上涨。

傍晚,太阳像一个大火球,烘烤着雪后的山川。门前的泥土路、房檐旁的蚕豆地里,热气腾腾。抬眼看去,对面的打牛山上还是一片雪白世界。在山腰的背阴处,没有十天半月,悬崖上的雪很难融化掉。

张平安的媳妇蹲在院子里洗衣服,太阳晒得她的脸红彤彤的,像刚过门的小媳妇。她的手里正在揉搓着一件白衬衣,那是张平安的。他喜欢穿白衬衣。一年到头,只要老天赏脸,张平安就天天穿白衬衣。他说穿白衬衣的人不会老,且蛮有精神。

自从他到煤矿上班,媳妇洗衣服更勤了。黑漆漆的煤灰粘上汗水,渗透到衣领里去了。用洗衣机是洗不干净的,媳妇每次都用手洗,打上肥皂,轻轻地在盆里揉。

一边洗,一边回忆他们恋爱时的点点滴滴。

哟!突然她的心疼了一下,短短一瞬间。那疼却像针扎在心上一样,她禁不住惊叫一声,如受惊的小鹿。

疼过后,她感觉怪怪的。心疼,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把洗好的衣服拧干,抖平展,一件一件的挂在门前的铁丝上,风一吹,前面就鼓起一排五彩的风帆。

刚挂好衣服,看见德福大爷朝他家跑来。一脸的惊恐,像后面有鬼在撵。

德福大爷喘不过气来,嘴巴岩洞样张开,半天才迸出话来。

她嫂,不好了,煤矿出事了!老人家上气不接下气。

德福是煤矿上烧洗澡水的,按辈分,平安该喊他大叔。这地方不叫大叔,喊大爷。

平安媳妇脑袋嗡的一声,她感觉天旋地转,差点儿倒下。

她一把抓住眼前的晃动的铁丝,使劲让自己站稳,定了定神。

大爷,帮我看会儿小虎。她拔腿就往煤矿的方向跑。

两只脚在田埂上奔跑,风在耳朵边呼呼叫,树枝、干枯的玉米林一晃而过。平安媳妇的黑发飘了起来,像黑色的波浪。她感觉喘不过气来,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平安媳妇才跑上公路,就看见一辆接着一辆的救护车、警车闪着警灯,拉着警笛往煤矿的方向跑,刺耳的警笛声让人心惊肉跳。

当她满脸惊恐地跑到煤矿时,那里已乱成一锅粥。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像无头苍蝇一样。

此时,龙泉山庄里,一群人正在吆五喝六。

这野猪肉味道真他妈不一样,大家放开肚皮吃,吃不完的是孙子!

矿长端着半碗酒,红光满面。两碗酒下肚,他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口水牵线地淌。

嘀嘀嘀,嘀嘀嘀,桌子上的手机一直在叫。像催命。

不准接……接电话,哪个敢接……哪个是我儿,儿子。矿长结结巴巴,伸出食指,弱弱的往空中一指。

在座的,没有人愿意当他儿子。他们只管吃肉、划拳、唱酒,声震屋瓦。

井下,从大巷里涌过来的水,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上涨。

平日里温顺的水,此时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野兽,把张平安他们逼到一个独头巷道里。

巴掌大的空间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我日他家祖宗,这回是死翘翘了。

天收的老板,是你害了老子啊!

咒骂声、号哭声此起彼伏。数朱老憨的哭声最猛。

吵?死人啦,闭上你们的狗嘴,你们还是不是有卵蛋的男人?你们哭爹喊妈的,顶?用!

干爹火冒三丈,一脚踢在朱老憨的屁股上,朱老憨被踢得四仰翻天。

巷道里顿时鸦雀无声了。

其他人的灯都关了,先开我的。干爹说,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惊慌。

这个酒疯子,平时喝了两口猫尿,疯疯癫癫的。关键时候,倒稳得住阵脚。

大伙儿关了矿灯,巷道里马上暗了下来。

平安,几点了?干爹问。巷道里只有张平安一个人戴手表,那手表是他结婚时买的。

张平安挽起袖子,伸出手腕,往干爹的矿灯前凑了凑。

是傍晚的六点半。

好,你来记时间,从现在开始,每隔六个小时你画一横。

干爹从口袋里摸出半截粉笔,指指张平安背后的地方。

张平安一脸的疑问,但他不敢问。

如果想活命,从现在开始,你们六个闭上狗眼、狗嘴,乖乖睡觉。哪个狗日的敢扰乱军心,我踢烂他卵蛋!

干爹提了矿灯,守在水口的地方观察。看了五六分钟,他找来一根树枝,在水线的地方打了一个小桩。

打好桩,他又退回来,提着矿灯,伸出粗糙的手,一点点的在巷道里找。他找得很细心,像在找缝衣服时不小心掉下的一根针。

找了半天,摇摇头,失望地靠在巷道帮上。

乖乖睡觉,说起来轻松,做起来不易。就是一头猪,在这个要命的时候也睡不着。

张平安的心里乱糟糟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媳妇是否晓得,如果她曉得了,一定会哭得声嘶力竭。

如果就这样去了阴曹地府,八十多岁的爹能撑得过去?

小虎、妞妞还那么小,以后就没有爸爸喊了。想起小虎、妞妞的可爱模样,张平安的心里像扎了针,眼泪像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湿了胸前的衣衫。他有些后悔,就不该来煤矿挖什么狗屁煤炭。自从结婚后,他就带着媳妇在外面打工,工作轻闲,日不晒雨不淋,全是手上活路,但每月工资只开两三千。一年到头,村里办酒席的多,有送不完的礼,要存钱,纯属哄鬼。考虑到父亲年事已高,娃娃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们是该回来。另外一个想法,想多挣点儿钱把老瓦房推倒,盖一栋漂亮的小洋楼住住。这几年,村子里的人在煤矿打工,一个月挣六七千是常事。挣了钱的人家,把住了几十年的老瓦房推倒,建了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楼。放眼看去,整个村子里,只剩下张平安家的老瓦房,又黑又歪,像个叫花子的蹲在一群富翁中间。

唉,人算不如天算!张平安狠狠地跺了一脚。

一条蓝色的布条,在井口外面拉了一圈儿。布条外面,站了一圈儿警察,背对着井口,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挺。他们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让人想起服装店门口的假人。

五六根饭碗粗的胶水管,蟒蛇一样,艰难地从漆黑的井里爬出来。它们把嘴巴搭在井口,喷出一股股巨大的水柱,汇聚成一条小河,哗哗往外淌。

井口对面的山坡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老的小的嘻嘻哈哈。

张平安的媳妇站在井口,不喊不叫,默默流泪。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她脸色苍白,刘海儿有些零乱,空洞的两眼,死死的盯着漆黑的井口。

她恨死了自己,当初张平安提出要回来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反对。那老瓦房是有些难看,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一家人忙得不可开交。但非得要建新房吗?老辈人在那里住了几百年,不是照住吗。

世上没有后悔药,她的肠子都悔青了。

如果平安这样走了,她们娘儿仨以后的日子咋过,这个家就垮了。

她的心里,有一根针在狠狠的扎着,一滴一滴的血,在悄悄地往下滴。

盯着五六条喷水的水龙,她感到十分绝望:平安,你在哪里?你冷不冷?你饿了吃什么?她木桩一样立在那儿,她想,不看见张平安从井口走出来,她死活都不会离开。

村口有一栋老瓦房,破旧、歪斜,叫花子一样蹲在路边。

阳光斑驳,洒落在一颗花白的脑袋上。瓦房后面的阴沟里,用花油布扯了一个凉棚,张平安的父亲坐在一口棺材前,左手端着一只土碗,右手捏着刷子,一点一点的,给棺材刷漆。他年事已高,瘦骨嶙峋,一动全身的关节吱嘎响,真担心立马会散架。

八十老几的人,站的时间长了,麻秆细的双腿吃不消,一直在晃荡。老人家张着嘴巴,大口的喘气,像快要渴死的鱼。硬撑不住,他顺手拖过来一条长凳,把屁股挪到凳子上,坐着刷漆。

他的脸上起了一层霜,眼角潮湿。

大舅,我来!守候多时的黄木匠上前一步,想抢过刷子。这棺材是去年黄木匠给平安家爹做的,上好的杉木板,板子和盖子都是整块。

做好后,平安家爹让人扶着,钻进去躺在棺材里试过。躺下后,伸伸脚,这里摸摸,那里敲敲。一缕原始森林的清香钻进鼻孔,让他心旷神怡。等众人连扶带扯把他搬出来后,老人家喜欢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得很,好得很。

做棺材,杉木是上等木料,像这种近百年树龄的杉木,更是稀罕,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张家有一盒好棺材的消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被邻村的一个煤老板给盯上了。煤老板肥得像一头年猪,脖颈上挂着一条金灿灿的项链。他找到平安家爹,伸出两个手指头晃,问,老人家,这个数,卖不卖?

莫说两万,你搬一座金山来老子也不换。平安家爹吹胡子瞪眼睛,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煤老板杵了一鼻子灰,嘀嘀咕咕,夹着尾巴走了。

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估计平安家爹是用不上了,得给平安先用。

滚?远点儿!平安家爹两眼喷火,拾起棺材前的老烟斗,狠狠地砸在黄木匠的脑壳上。

哎哟,我的大舅!

黄木匠惊叫一声,跳着往外跑。

十一

摇摇晃晃,扶着巷道站起来,张平安感到心里发慌,手脚冰冷,冷汗在脑门上汇聚成一股细细的汗流,往鼻梁上淌。

有一两滴,蚯蚓一样盘在嘴唇上,张平安伸出舌头裹进嘴里,咸咸的。

双手颤抖,没有一丝力气。他抓了半天,才勉强抓住那半截粉笔,轻飘飘地在对面的煤帮上画了一笔。

按时间推算,外面已过凌晨六点,如果天气晴朗的话,西边的山峦已是一片金黄。再等一袋烟的工夫,那个金色的大火球,就会从东山后面一跃而起。

阴气散去,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山川、森林、河流、村庄在朝阳里还了阳气,朝气蓬勃。

厚实、冰冷的矿层阻断了阳光,矿井里没有白天黑夜,更没有春夏秋冬,只有漫无边际的漆黑和宁静。困在地层的深处,不吃不喝,时间仿佛停止了。饥饿和恐怖像两个潜伏在地狱的魔鬼,随时有可能把他们抓走。

为了对抗饥饿和恐怖,朱老憨说:我们摆白玩儿,一个人摆一个,我先来,不摆的不是爹妈养的。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儿,没有人吱声。他们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老憨就开了腔:电视里的美人,我最点得着的还是《水浒传》里的潘金莲,漂亮,熟透,有妇人味道。换成我是武松,我才舍不得把她砍了。

张平安感觉在做梦,昏昏沉沉的。听见有人在说话,断断续续,中间还掺杂着道士诵经的声音,还有吹鼓手的唢呐声。

眼皮像厚重的铁门,使劲睁开一条缝,看见干爹趴在水口的地方看。像一头老牛趴在河沿上喝水。张平安很纳闷,一汪死水,有?什么好看的。

目光往右边移动,就看见蹲在远处的小毛狗,论辈分,小毛狗该喊张平安叔,叫大爷。此时,小毛狗的头发成了乱鸡窝,脸上黝黑。他把脸背过去,他的嘴角在轻轻的动。

朱老憨突然停止了说话,猛地跳过去,抬腿一脚,就把小毛狗踢倒在地。

拿来!你他妈的吃独食。朱老憨一脚踩在小手狗的身上,两只手往小毛狗的裤裆里掏,小毛狗呜呜的哭喊,两只手紧紧捂住裤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小毛狗的裤裆里扯出一样东西。

啪的一声,一小包炒豌豆掉在地上。张平安想起来了,这东西,矿门口的小卖部就有卖,五角钱一包。

刚才还软如稀泥的五个男人,眼睛一亮,拼出吃奶的力气,伸手去抢。

快停下,哪个狗日的再胡来,我打死他个天收的。原本趴在水口边的干爹,摇晃着走过来,眼睛血红,手里扬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

众人散开,站立不动。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一小包豌豆。那不是豌豆,那是悬在即将溺死者头上的一根稻草。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干爹示意大伙兒坐下,他盘腿坐在中间,把豌豆倒在地上,眯着眼睛,一粒一粒地数。

一共五十颗,干爹反复数了三遍。

大伙儿精神振奋,两眼放光,像将要渴死的鱼听到了响雷声。他们在心里猜测,看干爹如何分这战利品。

七七四十九,剩下的那一颗,给小毛狗。毕竟他是主人家。

我看,我们也要民主哈,大家举手表决,同意的请举手。

六个人高高举起手,有的举左手,有的举右手。小毛狗眼见无力回天,只好软绵绵地举起右手。

老早讲好,这是两天的伙食,是吊命用的。如果哪个狗日的一口吞了,是死是活我管?不着。干爹一边分,一边唠叨。

我们划拳赢豌豆,赢一拳给一颗,你敢跟我划吗?朱老憨揣好自家豌豆,死皮赖脸,向张平安伸出他的黑手。

张平安早就盘算好了。早餐一颗,午餐一颗,晚餐一颗。两天六颗,还有一颗是备用的。

张平安懒得尿他。把豌豆揣进衣兜,紧紧地攥着。

十二

张平安的粉笔歪歪扭扭给“正”字画到中间那一竖时,他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有些熟悉。夜深人静时,老家的木楼上,偶尔从月光里中跑出一只老鼠,啃噬木柜,那里面储藏着一家人的希望。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啃噬声清脆,吵醒了睡梦中的张平安。

张平安昏昏沉沉,两眼模糊,他想是饿糊涂了,出现了幻觉。

伸手摸摸,衣兜只有一颗豌豆了。死亡的气息如幽灵一样,穿过黑暗,已悄悄抵达。

朱老憨醒醒,马老五醒醒,张平安醒醒,小毛狗醒醒。每隔一阵,干爹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全部叫一遍。干爹清楚,大伙儿已到了生命的极限,如果撑不住,睡过去,那就过了奈何桥,去了阴曹地府,再也回不来了。

被叫的人,无力张口,只把眼皮睁开一条缝,表示还有一口气。

小毛狗,小毛狗,小毛狗!突然,干爹发出惊叫,抓着小毛狗的手,一脸惊恐。皮包骨头的小毛狗,两眼紧闭,嘴唇发紫,气若游丝。

干爹把小毛狗抱在怀里,声音哽咽,两行混浊的老泪,唰唰地流下。

张平安把手伸进衣兜,摸索了半天,才把那颗豌豆摸出来,递给干爹,指指小毛狗的嘴。干爹感激地接过豌豆,放在嘴里,慢慢嚼细,粘上口水,拌成一小团糊糊,喂在小毛狗的嘴里。

迷迷糊糊,张平安进入梦境。

平安,咋了?干爹伸手拍拍张平安的肩膀,张平安醒了。

我又做梦了。张平安抬手擦干脸上的泪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干爹,我们是不是死定了。张平安把嘴巴附在干爹的耳朵上。

按理,我们爷儿几个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是不该收我们的。不管他煤矿的老板管不管,我相信政府的人正在救我们。

平安,你得要相信政府,我们一定要撑住,等他们来救我们。张平安点点头,心底有了点儿信心。

十三

井口的六七条水管,还在不知疲倦的喷水。

穿着黄色衣服的救护队员,神情严肃,一队接着一队往井下走去。

这三天,张平安媳妇感觉过了几百年。从昨天晚上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从井下运上来,用白布包着,放在担架上。每运上来一个人,张平安媳妇就吓得半死。心在咚咚狂跳,差点儿蹦出嗓子眼。她最怕的是,有人喊她去商量后事。那些被通知去商量后事的老老小小,哭得惊天动地。幸好,一直没有人跑来叫她。她的心底又闪出一丝希望。

平安,你要撑住啊,他们一直在救你!

井下,漆黑的巷道里,灯光暗淡。

下去了,下去了!趴在水口边的干爹突然喊叫起来。

张平安心头一振,拼尽吃奶的力气,一点儿一点儿爬到干爹那儿。他顺着干爹手指的方向看,那淡黄的水线,居然退下去二指宽。

张平安看看干爹,一脸的不解。

水线退下去了,说明水位在下降,水位在下降,说明有人在抽水救我们,有人在抽水,说明我们就有希望了!干爹一口气说了三个说明。

但也不好说。干爹瞅瞅那五个斜靠在巷道里的人,吃不准。他很清楚,水位下降的速度慢得像老牛,没有五六个小时,是出不去的。目前,只有他和张平安稍微清醒点儿,其他五个已处于昏迷状态。

五六个小时,怕是熬不过去。

黑暗里燃起一线火光,又悄然熄灭了。

张平安感觉到了绝望,第一次体会到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无助。他伸出漆黑的手,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自己的耳光。没力气,扇在脸上也是轻描淡写。他在强迫自己,千万不能睡过去,一但睡过去,想醒也醒不过来了。

靠在巷道上,正在迷迷糊糊,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张平安以为是幻觉,伸手使劲地掐了一下耳朵,鉆心地疼。他把耳朵贴在煤帮上听,果然是里面传出来的。他有些奇怪。

干爹,你过来听。张平安示意干爹过来。干爹把耳朵贴在煤帮上,听着听着,脸上露出欣喜。

你们快过来听听,里面有声音哩。干爹的喊叫里充满兴奋。

那五颗蔫巴巴的脑袋如霜打的茄子,动都没有动一下,他们费力地把眼皮睁开一条缝,看一眼,又合上。

干爹从黑暗里摸出半截树棒,瞅准发出声音地方,直直的捅过去。刚捅出,立马收了回来。他怕吓跑了里面的。

两个人的眼睛,瞪得像牛卵子大。

十多分钟后,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咔嚓声越来越响亮,在张平安听来,那就是天籁之音。

咔的一声,煤帮上裂开一条缝,几小块煤炭哗哗掉下来,五六根长长的胡须伸了出来。尖尖的嘴巴一阵乱拱,手腕大的一个洞口,呈现在张平安的眼前。

一阵清新的风,从那洞里吹了进来,张平安顿时清醒了很多。干爹激动得哇哇大叫,手舞足蹈。那五颗原本蔫巴巴的脑袋,动了起来。

那一老一小,从洞里爬了出来。

老的嘴里叼着一个小袋子,屁股朝后,往外拖,那小的拱起身子往前推。干爹仔细一瞧,那是一筒未拆封的饼干。

煤矿工人下井,有嘴馋的,悄悄在衣兜捎一包瓜子、半包饼干、一包豌豆什么的。他们说,井下无聊,是解闷的。井口检身的,摸摸不是违禁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半个月前,干爹在小卖部买了一包饼干,揣在衣兜里下井,等快要收工了想吃的时候伸手去摸,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干爹纳闷,但他没有说。

一老一小两只老鼠把饼干从洞里拖出,放在干爹脚边的时候,干爹一脸惊恐:这不是我丢的饼干吗!那老的累得气喘吁吁,坐立不稳。小的却十分好奇,像一个刚出世的顽童,这里闻闻,那里瞧瞧,上蹿下跳。

救苦救难的菩萨啊!干爹双腿一跪,向那喘气如牛的老鼠,磕头作揖。

事故抢险救援,是在第五天结束的。

张平安最后一个被抬出井口。两个救护队员抬着一副绿色担架,上面军绿色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下面露出一双黑漆漆的脚。

一出井口,一群人就冲了上去,照相机、摄像机拍得啪啪响。有一个高挑儿女孩,对着镜头,声情并茂地大声说:观众朋友们,这就是事故现场,最后一名遇险者已运送出井。经过救护队初步检查,生命体征稳定,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张平安媳妇突然反应过来,像一头发狂的母狮,扑向担架,被两个女警察架住。

张平安,你是死是活,放一个屁啊!张平安媳妇声嘶力竭。

嫂子,我帮你检查过了,这位大哥命大,死?不掉。朝前抬担架的救护队员,满脸污黑,扭过头来笑着说。

张平安媳妇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惊天动地,泪如泉涌。

大嫂,莫哭了,赶紧回家找换洗衣服去,过两天去医院接人!

后面抬担架的,又补了一句。

月光如水,洒落在远远近近的屋瓦上、棕树上,那上面起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对面的打牛山安静地卧在月光里,反刍着岁月。

世界如此安静、祥和。

张平安的媳妇坐在沙发上叠衣服,她今天专程去街上,一咬牙,挑了一件海蓝之家的白衬衫。

眼泪,顺着眼角唰唰流下。

小虎趴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妞妞伏在桌子上做作业。她一扭头,看见妈妈在流泪。

妈妈,你怎么哭了?妞妞跑过来,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

是灰尘掉进妈妈的眼里。她把妞妞紧紧地搂在怀里。

洁白的月光,从窗缝偷偷溜进来。

包乔发:贵州盘州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高原上的村庄》(作家出版社)。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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