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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瞻壮睹却金碑

2020-11-06林汉筠

阳光 2020年11期
关键词:暹罗东莞

李公小试其道,而化及夷邦,今兹天曹又登庸俊良,俾宇内阴受其赐,阶是而宰均持衡,则幹旋之速,又何如哉?若夫崇坊之举,所以峻其防也。

——《却金坊记》(1514年)

这是一个初夏。四百八十年前的东莞海关。阳光从海岸线上跃起,一丝海风连着片片蕉叶的清香扑到窗外。

李恺深深地吸了一口蕉叶清香的空气,小声地哼着:“天乌乌,要落雨,阿公呀举锄头要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着一尾旋鰡鼓。依哟嗄都真正趣味,阿公要煮咸,阿妈要煮淡,俩人相打弄破鼎。”

离开泉州已有几载,李恺每每心里头挂着喜事,就会情不自禁地哼起姥姥教给他的这首儿歌。嘉靖戊子(嘉靖七年,1528),在老家惠安乡荐获得第二的成绩时,姥姥便拉着他的手,唱的就是这首歌。壬辰(嘉靖十一年,1532),考取进士,授广州番禺令,也是哼着这首儿歌奔赴岭南的,惹得随从也学着他唱歌。

“叫天子”贴在大榕树上,一个劲儿地唱着。

门岗来报,暹罗(今泰国)商人柰治鸦看来访。

李恺连忙整了整台上的文件,恭请柰治鸦看落座,并拿出从广州带来的一撮“小茶”。

打开茶杯盖,一片清茗飘在水里,柰治鸦看将嘴轻轻地咬住杯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是一个中国通,他知道这是一杯好茶,情不自禁地吟起大唐诗人白居易的诗来:“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这是宋代文学家黄庭坚将诗与茶送给苏轼的,那才是一个味道。”李恺回敬一杯说,“看来,先生对中国茶道颇有研究。”

“不敢说有研究,来贵地多次,得到兄弟等人关爱,学得一二,见笑,见笑。”柰治鸦看指着李恺的茶壶说,“李进士这茶名叫铁观音,属进士老家闽南乌龙茶,原产福建安溪县,素有‘观音韵之称,其入口微苦,回味甘香,清郁隽永,韵味无穷。曾有诗赞道:‘青水高峰,出云吐雾,寺僧植茶,饱山岚之气,沐日月之精,得烟霞之霭,食之能疗百病。”传说安溪松林头茶农魏饮信佛,每晨必奉清茶一杯于观音大士像前,十分虔诚。一日,他上山砍柴,偶见岩石间有一株茶树,在阳光照耀下,闪光夺目,异于分树,便挖了回来精心培育,并采摘试制。其茶沉重似铁,香味极佳,疑为观音所赐,即名为“铁观音”。铁观音传统的冲饮方法非常讲究。茶具要小巧精致,水最好用山岩泉水。将水烧沸,先把茶壶烫热,装上约占壶容量十分之六七的茶叶,冲入沸水,用壶盖刮去浮上来的泡沫,盖好壶盖,此时便有一股殊香扑鼻而来。隔两三分钟,再缓缓倒入茶杯,每人各持一杯,先闻香,再品味,慢慢啜饮,便满口生香,回味甘美。

几杯清香,柰治鸦看便进入主题。他受暹罗国商会全体同仁的委托,感恩李恺几年来对暹国及周边船商的关照,“乃以百金”献给李恺。

“是赠给先生,并无贿赂之意。”

李恺站了起来,笑了笑:“这是一个大明人应该做的,至于你们要以金相送,岂不是侮我一生清名?”

说罢,挥了挥手,送客。

一个被传颂千年的故事,就在这挥手之间进入了人们的记忆。久战商场的柰治鸦看,走过多少条水路,看过多少个英雄豪杰,听过多少次豪言壮语,却未看到过有这样一个东莞官员,面对百金无半点儿贪色。在这温暖的南国里,阳光更加炫目,他已对东莞有了全新的认识。

李愷还是那样淡淡地一笑,把柰治鸦看送出大门。

阳光从门口的荔枝树叶间打了进来,一路晶莹剔透。

“贡者,从下献上之称,谓以所出之谷,市其土地所生异物,献其所有,谓之厥贡。”(《禹贡·疏》)朝贡,古代的一个名词。古代藩属国或外国的使臣朝见宗主国或所在国的君主并敬献礼品。凡来朝的国家,只要承认自己是“附庸国”就行。东亚朝贡体系乃是以中国中原帝国为核心的等级制网状政治秩序体系,中原王朝以天朝自居,透过册封,结合儒家思想体系,层层往外推拓。

明太祖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出身赤贫的皇帝。面对错综复杂的经济结构,他没有半点儿兴趣,他时刻想着他那“鸡犬之声相闻”的农业社会生活,几欲要将大帝国建筑在小农经济之上。对宋代工商业经济发展、王安石的变法,朱元璋从没有肯定过,甚至不无贬损:“宋神宗用王安石理财,小人竞进,天下骚然,此可为戒。”他还不惜打击工商业和航海业,下令禁止民间入海“通番”,把对外限制在海禁政策范围以内的“朝贡”贸易,由市舶司主管,对外贸易以进贡名目由礼部掌管。

“夫以贡来,而实以私附”。为显示大国风范,对来“朝贡”者以“加倍赏赉”进行优厚回赠。允许附带货物和开市贸易,商人亦随便一同来华贸易。各国使节来华进行所谓“称臣纳贡”,而络绎不绝。

这样一个占据重要位置的对外贸易,拥有再强大的“国体”,也会日益削弱。尤其到了明代中叶以后,官场腐败,政以贿成。在南海的广州市舶司,“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官吏们,面对过往的商船,更是封船抽分,施以重税。面对如此境况,正德四年(1059),广东都御史陈金向朝廷建议,“将暹罗、满剌加并吉兰丹国夷国货物,俱以十分抽三。”这是好事呀,朝廷当然应允,并马上下令执行。继后,又规定“抽其十二”,也就是按百分之二十的税率征收进口税,由广东省市舶司执行之。

“抽分执委,世所染指”。不少官吏视主管市舶贸易为肥缺,常借抽分、盘验番舶之机向外商敲诈勒索,中饱私囊。他们或插手市舶事务,“以黩货殃民为常事”,或横竖一竹竿敲得叮当作响,不得不让外商们“以贿赂而速官谤,则又妄益番人之税,以掩其迹。”说到底,为了个人利益,让外商少报或不报关税,贪小利而损国威。有的将权力无限放大,百般刁难,以“侵渔亦商”。一时间,外商怨声载道。朝廷不得不采取“易官互诘”的办法,“遣知县有廉干者往舶抽盘”,以互相监督制约。

就这样,李恺登场了。这位在广东番禺令任上以“廉干有才名”受命督办东莞进出船只的关税。

东莞,濒临南中国海。作为“广州通海夷道”的必经之地,东莞上通省会,下接香山,外有大洋,广及万顷,俨然是“番东之要津”。潮汐出入,内外往来,都以此为咽喉。“其利不赀,榷金山珠海,天子南库也”,凭着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逐渐成为对外贸易极其重要的交易地。明时,来华外国商船停泊的码头在东莞鸡栖(今香港九龙东南)、屯门(今香港)、虎门头(即虎门)等。地处海滨,时辖今天的香港和深圳。东莞南部地区成为西方商人在东南沿海最重要的贸易区域之一。在澳门开埠前,东莞就这样起着广州外港的作用。东莞的莞香、莞席、莞盐,亦借此便利行销海外。商船到了外埠,进口外国的怀表、五金等,再回到东莞贩售。

在这样一个地方督办关税,那真是一个难得的肥缺。

纵观古代,有三个岗位最容易产生贪官,即盐政、河道和漕运。而专门面对外商的舶司,更是肥缺中的肥缺。从番禺起程赴东莞的前一夜,有乡党来到李府,几杯茶下肚,便语重心长地说:“粤地别燕丹,壮士待冲冠。进士此去东莞,要一路慎行。”

李恺知道乡党借用了唐朝骆宾王的诗来为自己送行,仰慕古人也寓意他在新的岗位上要谨言慎行。

乡党指着书架上的一本书说:“兄,你还记得唐代诗人王勃写的《滕王阁序》吗?”

“当然记得。这篇骈文,從洪州的地势、人才写到宴会;写滕王阁的壮丽,眺望的广远,紧扣秋日,景色鲜明;再从宴会娱游写到人生遇合,抒发身世之感;接着写作者的遭遇并表白要自励志节,最后以应命赋诗和自谦之辞作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望了望窗外的月光,乡党说:“文中好几个用典都是写广东的。你看,‘酌贪泉而觉爽讲的就是广州刺史吴隐之的故事。离广州二十里一个叫石门的地方,有一口泉叫‘贪泉,据说不管谁喝了这泉水,都会变得贪得无厌。吴隐之到广州后,不相信这个谣言,为了表明立志清廉,他特意来到贪泉,掬水而饮,并赋诗为志:‘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意思是:人们都说喝了这泉水,就会贪财爱宝,假若让伯夷叔齐那样品行高洁的人喝了,我想终究不会改变那颗廉洁的本心。”

李恺叹道:“是呀,‘直脂膏中,亦不能润。大千世界,地有贫富;州县省部,官有肥瘦。人心皆嫌贫爱富,但君子爱财,得取之有道。小弟谨记兄的教诲,誓做一个刘刺史一样的清官。”

时间是嘉靖十七年(1538年)。

李恺上任伊始,便钻进了乡间、海边、船上,深入到一线调查研究,然后烧了两把大火。

第一把大火,就是简化手续,实行自报制。由夷商自报货物数量,再由中方抽查核实,依额征税,不妄增益。

第二把大火,就是依法征税,不得剥盘外商,做到“不封舶,不抽盘,责令自报其数而验之,无额取,严禁人役,毋得骚扰”。

按照要求,外国商船入港后,先要由地方官吏加以封仓,以避免走私漏税,然后再对货物逐一检验并抽分。这些手续全部完成之后,才能进行正常交易。李恺为杜绝各级官员借封仓清货之机勒索外商,并试图解决动用大量人力逐一查验而“费浩获微”的问题,故决定不封船、不抽盘,改由番商自行报税,同时宣布“敢有诈匿者,抵法则常”。这样一来既缩短了外国商船在港口停泊的时间,又大大减少了外商的额外负担,便利了他们的自由贸易。这一提议获准后,李恺秉公执法,亲自到港口查验外商的船舶货物。

这两把大火确实烧到了“雁过拔毛”者的身上,大家见李恺敢动真格、不徇私情,贪婪的手不得不收敛起来。这两把大火,烧出了东莞政界政通人和,令政治生态清朗起来,令外商耳目一新。

暹罗与明朝关系源远流长。可以考证的是在洪武三年(1370),明廷设广州三市舶司,即规定“宁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广州通占城(今越南南部)、暹罗、西洋诸国”。洪武七年(1374),废除市舶司,只允许琉球、占城、真腊(今柬埔寨)、暹罗等少数国家进贡。

说到底,暹罗与明廷是友好邻邦。明廷对朝贡的国家、船、期限、人数等都有具体规定,不符合规定不许入贡。贡期有一年一次,或三年、五年、十年一次,视其与中国关系而定,明廷往往用停贡来惩戒那些不听话的蕃国。据《明史》记载:“琉球、占城诸国皆恭顺,任其时至入京。唯日本叛服无常,故独限期为十年。”

李恺的税务改制,为当时的明廷带来一缕春风,也将大明的官员们引向诚信。“不拒其来,以示广也;令其自核,以导忠也;不再稽疑,以怀信也。”这在其时,要有何等大的胸怀?李恺做到了,东莞的舶司做到了。

而这些最大利益者,当属与明廷合作较多的暹罗海商们。暹罗是“恭顺”之国。明廷的“物合”也最早发给暹罗国,而且其附贡舶而来的商舶,一律免征关税。其贡使行商不仅允许在指定的到达口岸和京城进行买卖,也可在上京的途中出售所携货物,并享受有“俱免抽分”的免税优待。这对暹罗国来说,是十分有利可图的事。所以,尽管明廷早在1375年(洪武八年)通知暹罗国“入贡既频,耗费太甚,令不必复之”,但暹罗“贡船”仍络绎于途。从1370年至1398年的二十九年中,暹罗的“朝贡”达三十五次之多,平均每年一次以上。1403年(永乐元年)和1423年明廷一再重申“三年一贡”的限制,但仍不能抑制暹罗频繁的“朝贡”。

柰治鸦看作为暹罗商会的负责人,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多年的营商,让他对古老的中华文化有了较深的认识,尤其是对李恺“廉干”钦佩有加,他多次召开会议,对李恺予以金钱奖励。这是外商自发的褒奖官员的事,在当时也见怪不怪。在他的动议下,暹罗商人共拿出百两黄金托柰治鸦看送给李恺。

“彼诚夷哉!吾儒有席上之聘,大夫无境外之交,王人耻边氓之德,兹奚其至我?”他指着柰治鸦看递来的银票说。

“这是暹罗商人的一片热心,是感恩您的,您还是收下吧。”柰治鸦看一再献金。

“你们的情义我收到了,但钱钞我是绝对不收的。你应该读过唐代诗人白居易《三年为刺史》的诗:三年为刺使,饮水复食叶。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希望你们尊重我,让我留个清白在东莞。”李恺一再推却。

在人治社会,这种屡试不爽、行之有效的方式,却在东莞的一个舶司手中挥然而去。

百金,这不仅是一笔大资金,更是暹罗商人的一片心意。按照暹罗的风俗,礼品是不可能再退回去的。对于周旋于暹罗与明廷之间的柰治鸦看,这笔钱同样成了烫手山芋——即便退给暹罗商人,在过去交通极不发达的时代,是何等之难呀!

“我不能不从他铁面的神态中感动,中国好官,就在东莞。”百般无奈又无比欣喜的柰治鸦看找到暹罗使者柰巴,他们要将这份感动留在中国,让广东东莞为官者的美德在这片大地上弘扬,让这笔钱生长成一株株蓬勃的细叶榕,使两国情谊与中国廉政故事枝繁叶茂。

他们匆匆地赶到广东省府,两个人将李恺再三拒百金的事向广东通判御王十竹通报,并希望用李恺婉拒的百金来修建一座却金亭,表彰像李恺一样的廉政官员。

“忠信可以行于蛮貊,而良心之在诸夷,未尝泯也。”王十竹同样被李恺感动了。暹罗商人看似一个个人感恩的建议,在明代或者以后,都会成为官场道德的弘扬。他当即行文命署东莞令选址建亭和坊。

时任东莞县令吕琼奉命,在东莞海关所在地莞城北门外演武场(即教场)南择地,修建却金亭和却金流芳坊。

嘉靖二十年(1541),东莞县丞李楣,有一次与嘉靖十三年(1534)棄官回家的南京刑科给事中城外圆沙坊(今莞城王屋街)人王希文聚会,聊到东莞官员李恺的廉政事迹:“有坊而无碑,岂能表彰李恺之功德?”俩人一拍即合,王希文当即表示,自己写一碑文,以昭天下廉政官员之心。

这个王希文是何许人也?

弱冠之年就入儒学为生员。明嘉靖七年(1528年)得乡试第一(即解元),次年联捷成进士,授刑科给事中。当时监守太监暴敛不法,以广东市舶、珠池为甚,王希文疏奏革总镇太监,罢粤东珠池、市舶,又奏减芜湖、南赣、梅关八省商税。其弹劾不避权贵,得罪辅臣夏言,改南京刑科给事中。

县令李楣的话,搅起一潭春水。李公拒百金于千里之外不正是自己当年不惧生色之写照吗?想到这里,王希文已心潮贲张,连夜将宣纸铺开,一个让后人传诵的故事跃然纸上:

皇明御宇,万邦攸同,重译颂圣,岛夷献资。然来之不拒,则伪者日趋,遂窥垄断。爰有榷征,舶志量衡,易官互诘,课三之一,余许贸迁。丛委兑交,供亿顿烦,利害均焉。嘉靖戊戌,患安李柳斋公前宰番禺,俯临稽舶,译究夷状,察其费浩获微,而吾之得不偿失,咸匪永图。乃更制设规,听其自核,敢有诈匿者抵法。甫旬日而竣事,又旬日而化居,犬羊有知,从臾忻戴,且致私觌,以图报称。公麾之曰:“彼诚夷哉,吾儒有席上之聘,大夫无境外之交,王人耻边氓之徳,兹奚其至我?”夷首柰治鸦看者再恳,再却,乃以百金偕其使柰巴的叩之蕃司,欲崇坊以树观。

洋洋千言,将李公不畏浮云障眼、再三推却百金的事迹娓娓道来。写到这里,他又笔锋一转,似乎正在锻炼东莞儿女的盛世口碑:

若夫崇坊之举,所以峻其防也,防夷以杜渐,防民以止趋,防奸以禁匿,使庶僚知所劝且做焉。

碑文撰写毕,南京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番禺劳绍科用纯正的楷体誊写,奉政大夫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进阶朝列大夫五羊毕廷拱篆额。

合作者三人,都是赐进士。

县令李楣捧着三位进士的精心之作,心花怒放,当即谨立。碑高一点五七米,宽零点七四米,青色大理石质,弧首方座,四周刻饰云海纹。以此“立德立公,纪言纪事,可以备野史矣”。

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对于可以表彰的,每每都会在人们的赞叹声中传诵。在却金流芳碑建立后的第二年,巡按广东监察御史姚虞来粤视政。刚刚赴任的东莞知县蔡存微就李恺当年却金之事向姚虞进行了汇报。他说:“匾以族廉,盛事也,不有碑之,吾惧其猥焉圮也。”

姚虞听罢,欣喜若狂。“唐人陈子昂说得好‘从官重恭慎,立身贵廉明。时下,官场风气不正,李公之事,皆可树碑宣扬以示正气。”用碑文的形式将李恺却金之事“以贻不朽”。

当天夜里,他奋笔疾书,撰写了《却金亭碑记》。

“余按南粤之境,盖数闻却金事。及历东莞,又见却金扁(匾),于心实慕焉。驻马迟回久之,盖重感李子之政,良心之在诸夷,未尝泯也。”

故事从南中国海跃起,船舶、商贾,那张清瘦的面孔,串连成李恺却金讲不完的故事。姚虞巡按仿佛铺张着早已感动自己的叙事,一点点向外延伸,他要感动一切读者,将那一个举动随着时光的流失而固化起来,镶嵌在石碑之上。“虽然,天下者,一邑之积也;一邑者,天下之推也。政有大小,而道无二致,倘臻其极,则此举权舆之也,岂唯李子哉?维彼碑亭,起瞻壮睹,望之岿如,枚枚渠渠。贤者过之,询之足以兴;不肖者闻之,则有泚颡而赧面者也。”

书毕,又请郑一统篆额,林应亮书丹,三个人也同样都是进士。

却金碑比却金流芳碑略高大,这是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冬至日。在东莞,有着“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这一天,东莞人真正地过年了,这个过年,高一米八四、宽一米零二,青色大理石质、弧形方座的却金碑,就在这个大过年的冬至日里耸立在教场路口。

二○一六年一月,距李恺上任东莞四百七十八年,离李恺任上的“东莞海关”不到五公里的东莞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某处级官员涉嫌受贿一案。

在辩护收受某公司好处费四百四十六万元时,这个饱读史书的官员竟然发出“雷语”:“该公司给的钱主要是给我一个压力,也算是一个奖励”,“设置奖励是希望我有积极性尽快去解决问题。”受贿成了“奖励”,将手中的权力作为奸商赚取最大利益的工具和“投资”。

“有两样东西一直让我心醉神迷,越琢磨就越是赞叹不已,那就是——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这段话,刻在德国哲学家康德的墓碑上。哲学家告诉我们,面对种种诱惑,面对社会中的道德法则,我们要做的,是时时刻刻的自省和自律。

“自省”和“自律”,看似简单的四个汉字,却蕴含着极重的道德定律。这个处级官员也饱读过史书,一定到过位于莞城的却金亭,据说他还在一次会上大谈李恺却金的故事。

历经五百年风雨,却金坊如何设置已找不到记载,却金坊也早已不存,曾立于莞城外演武场(今光明路教场口一带)的却金坊记碑,现存在东莞市博物馆内,碑刻完整,字迹清晰,让人耳目一新。

大浪淘沙,时光的洪流给东莞留下的不仅仅是河道与冲积平原,前所未有的财富、人口和货物都因为贸易与交通汇聚在这里。而两块石碑,给一代又一代后人讲述着东莞故事。

在恒久的时间里,或许东莞官员李恺的一个举动算不了什么,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但是,耸立的两块富有生命力的石碑,因为生动在文字里的故事,让我们的血脉贲张起来,让民族的血脉贲张起来,充满活力地绵延开来,成为一本厚重的廉政学辞典。

林汉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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