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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不散场

2020-11-06刘枢尧

阳光 2020年11期
关键词:宣传队文雅队长

海建兄,多少年了,你还念叨宣传队的事。你知道,我是咱们宣传队的首席小提琴手。现在,我实话告诉你,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小提琴。当年,我父母非让我拜师学艺,无非是想让我在前途上多一条路。所以,我很小就学琴,那完全是遵从我父母的意思。我学琴的时候,我父母监督得紧,就像现在家长检查小孩的作业一样,我不敢偷懒,几年学下来,颇有成效,连我师傅都啧啧称奇,说我天生就是小提琴手。

在宣传队时,咱们已经在红旗中学读高一了。我记得,那年初冬,夜里下了场雪,地上厚厚的一层,道路滑溜。上午上课,老师传达了一个重要消息:每年到毕业季之前,部队文工团都要到我们红旗中学宣传队特招文艺人才。主要招毕业班的学生,高一学生也可以参加,给部队领导留下个好印象,等明年毕业再招走。全班沸腾了,齐刷刷地把眼光投向宣传队的人。那年月,参军入伍是最令人羡慕的事情,谁要是穿上了绿军装,比推荐上大学还风光,更何况是文艺兵呢。那时候,高中学制是两年,我们读高一,我们班只有两个人在学校宣传队,一个是我,一个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文雅,她是宣传队跳独舞的舞蹈演员。

一节课后,我们宣传队在学校大礼堂里集合。尽管天气寒冷,大礼堂门口和窗户外还是挤满了围观的人,有人议论着,声音嗡嗡的响成一片,还有人嘻嘻哈哈挤成一团。学校大礼堂窗户外树枝摇曳,一些学生爬上树朝窗户里张望着。

一阵人声嘈杂,学校大礼堂门上厚厚的棉帘子被掀开了,一股寒气冲了进来,寒气还卷着一些干树叶,有一片树叶旋到我脚下,被我踩住了。我是红旗中学宣传队的首席小提琴手,也是第一次见到部队文工团首长。我从脖子上拿下小提琴,扭脸看见学校领导簇拥着几个军官走进了大礼堂。来特招的部队首长有男有女,都军装笔挺,女首长的无檐女式军帽戴在浓密的卷发上,露着脑门上弯曲的刘海儿。男首长帽檐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红光满面的脸上很少有皱纹。头发还是乌黑的,只是鬓角夹杂着几根白发。

招文艺兵就是看你的特长和本事,拉琴吹号的当场独奏,跳舞的当场独舞,一招一式尽收眼底,想滥竽充数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那天,我们乐队和舞蹈队首先表演了压轴节目《洗衣歌》,招兵首长都是文艺战线上的人,手里拿着定音哨,耳朵听音准和眼睛抓舞姿都厉害得很,有表现好的就记下来,所以大家都撸胳膊挽袖子格外卖力的表演。

表演完,招兵首長点出几个人,其余的人就可以离开了,其实就是被淘汰了。我和文雅都留了下来。我看看文雅,文雅也看看我,她朝我偷偷举举拳头,我知道那是加油的意思。文雅先表演,她先是做了一套基本动作:劈叉、窝腰、旋子、空翻……接着跳了一段舞蹈,虽不是芭蕾舞,但也有踮起脚尖支地的动作,能看到芭蕾的影子。女招兵首长很满意,记下了文雅的名字和家庭情况。女招兵首长很喜欢文雅,还帮她整理跳舞时拉扯的衣服,并对她说,注意保持,在芭蕾上再下一些功夫,争取明年毕业时把你带走。

轮到我表演时,我有露一手的想法,选了一首很有难度的小提琴独奏曲《新疆之春》。这支曲子,有些人学一辈子小提琴都不一定能完整地演奏下来,可想难度之大。《新疆之春》乐思流畅,豪爽奔放,具有鲜明的维吾尔音乐风格。我一口气表演下来,一头一手都是汗。招兵首长带头鼓掌,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男招兵首长问我,你老师是谁?我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说,我老师是地区文工团的首席小提琴手。男招兵首长又问,学了几年,都学过哪些练习曲?我说,从小就学,学过《沃尔法特》《开塞》等练习曲。男招兵首长点点头,接着指出我的问题,他说,你演奏《新疆之春》进入高潮后,左手拨弦转入和弦音时,弓子滑了一下,这个要注意。

那次,我们宣传队只招走毕业班一个吹小号的男生。本来毕业班还有一个打扬琴的女生也被招兵首长看中了,她脸白、眼大、干瘦,样子很羸弱。扎在耳朵后面的两条小辫子,是用猴皮筋系住的。她穿着染成紫色的斜纹布旧衣服,白色的确良假衬衣领子翻在外边,一张脸显得异常沉静。她把左手指上戴着的滑音指套取下,把琴竹收进琴竹筒子里准备离开。女招兵首长朝她做了一个手势,让她等一下。她两只眼睛望着女招兵首长,坐在椅子上,不时惊骇地四面张望。招兵首长在一旁讨论,不时拿眼睛打量她,显然是在议论她,她有些紧张,两只手在衣襟上不停地搓捻着。过了一会儿,招兵女首长过来问她,你叫啥?她有些紧张地站起来说,我叫雨鸽。女招兵首长“哦”了一声,接着问,学了几年扬琴?雨鸽说,从小学到现在。

这时雨鸽已经明白招兵女首长的意思了,她牙咬住嘴唇,强忍着没让眼里的泪花溢出来,很胆怯地说,我……招兵女首长说,你想说什么?雨鸽情绪低落地说,我家庭出身不好。招兵女首长愣了一下儿,也许她很少遇到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她回头看那个男招兵首长,男招兵首长问,是上中农?女军官赶紧说,对呀,上中农也行。雨鸽摇了摇头,眼里噙着两颗泪珠,她觉得可耻不愿意说。招兵首长很快就明白了,遗憾地看着雨鸽摇了摇头,不过女军官很快就鼓励雨鸽说,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道路可以选择,你要融进革命队伍里来。雨鸽说,我已经和地主家庭决裂了。最终雨鸽还是被淘汰了。

我们学校宣传队集合了各年级的文艺骨干。有些学生从小就在市青少年宫练舞蹈,压腿打飞脚,能把脚踢得比脑袋还高,一招一式都透着专业水准。当时,没有不知道红旗中学宣传队的,红旗中学宣传队阵容整齐,在各种文艺演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市里影响很大。

记得有一次文艺会演,那是我们第一次进入地区大礼堂演出。当时,乐队在舞台前面的乐池里,正在集体调音。我把小提琴夹在脖子上,感觉音不准,行话是走音了,这是演奏者经常遇到的问题,特别是在音乐会上,遇到这样的窘境,很煞风景。我当时一急,猛拧弦轴,“嘣”一声琴弦断了。

乐队指挥瘦高个儿,戴一副白框眼镜,他的耳朵灵得很,任何细微的响声都能引起他的警觉。他脸一扭,锐利的目光就从乐队里找到了我。当时,琴弦绷断弹起来打到我眼睛上,我用衣袖擦着眼泪说,弦断了。乐队指挥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他把手里银亮的小指挥棒一挥,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掂着小提琴站起来,从乐池后门上到舞台后面换琴弦去了。

我在舞台上看到,我们学校舞蹈队已摆好造型,等舞台上那猩红的天鹅绒大幕徐徐拉开时,舞台灯光瞬间打亮,乐池里的樂队也启奏了。我看到文雅的腿和胳膊在微微颤抖,她太紧张了。起舞动作是一个有点儿难度的反转身,她没有转好,比别人慢了几秒钟,就不那么整齐了。我看见我们宣传队那个干练利索的女队长站在舞台边角上,嘴一撇,一只手的拳头砸在自己另一个手掌里,叹口气,一脸的怒气。

文雅因那微小的失误,被学校宣传队淘汰了。

我第一次见到文雅是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教育实施的是“五四”学制,即小学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学生是自然升级,没有应试教育。我们学校原称市一中,含初中和高中,占地面积大,教学设施、实验设备齐全,曾经是市重点中学。后来,改名为红旗中学。我们学校临街是一对暗红色的老式大木门,两扇门合起来顶端是半圆形的,右边的一扇还开着一扇小门。每天上学、放学时间开大门,平时开小门。步入学校大门,是一人高镶嵌着红色花边的照壁。绕过照壁,左首是全校师生开大会的大礼堂,右首是图书馆。学校大院西边和东边是一排排的平房教室,中部是三层的教学楼,教学楼前面是一个高过楼房的旗杆和一个篮球场。学校后院是家属区和有四百米环形跑道的大操场。校园内有松树、柏树、杨树,还有几棵大槐树。校园东北角有一处学校食堂的菜地。

有天,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我们班新来一个插班女生。她身子细高,耳朵很白,肩是那种溜溜的肩,腰是那种细细的腰,严格地说也不是水蛇腰,水蛇腰是没骨的,她的腰却挺得很直。她的头发乌黑,额前留了一排刘海儿,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子,垂在耳旁,上面还结着两个红色的蝴蝶结,好像两只漂亮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使她更具有一种飘逸的风姿。

那天,我们都看呆了,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哪见过这么有气质的女生?我们班主任李老师把教室看了一圈儿,见我独占一张课桌,就朝我一指说,新来的女同学就和班长梁欣坐一起。全班男生的眼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我,我满脸涨红,挠挠头站起来。她绕过我,搭在肩上的书包里发出“咔嚓”“咔嚓”的文具盒的响声,她坐在椅子上,最美的是她的眼睛,有一种脱俗的清澈,她大方地冲我笑笑,算是打招呼。

经李老师介绍,新来的女生叫文雅,她父亲是原省政府干部,下放到我们市,文雅随她父母来我们市,插班上学。她带有鲜明的大城市姑娘的特点,说话语调柔和简洁明了,透出精干、果断与沉静。我们这小地方的女生和她相比都有点儿小里小气,所以她一来立刻在我们班里很显眼。

那时候,地区行署设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按现在的话说市区大都在一环以内,顶多到二环,再往外是一片田野。由于地理知识的匮乏,我们压根儿不了解也不知道我们城市周围的地理状况。我们只了解眼睛能看到的景象,我们爬到学校最高建筑——水塔顶上遥望,东边耸立着绵延几百里的山脉,我们叫它大山。西边是一条不知蜿蜒到何处去的河流,平时河水平缓,雨季河水暴涨,能看到暴涨的河水平着河堤滚滚东去,我们叫它大河。那时候城市里也没啥高楼大厦,我们学校四周是一片平房和低矮楼房,再远处的南边和北边是辽阔的平原。我们学校在城市的北边还有一个校办农场。

当时,我们班同学的家都在红旗中学周围。我们家到学校有两公里,我们家到后面的大河不到一公里,中间隔着一片庄稼地。

那时,我和寅海建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俩同班,他爸和我爸在同一个单位上班,还住同一个单位家属院。他爸和我爸都是单位里无职无权的普通群众,遇见单位里的领导腰都挺不直,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那时,我和寅海建就像树和影子,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寅海建是我们学校民兵排的班长,特别喜欢撵从土路上驶过的卡车。我俩走在土路上,有卡车驶过,每次都是我先跑,他在后面撵,我先是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敲打鼓点,越敲越快,接着寅海建就从我身后冲过去,他撵着卡车跑,先是双手抓住后车帮,再一收腿就上去了,这叫搭便车。他见我没撵上卡车,当然不会扬长而去,他要下来和我一起走。他双手抓牢后车帮,双腿先落地,一落地就跟着卡车跑,跑得差不多了,双手一松,减速,跑到路边停下,扶着杨树大口喘气,往往要吃一肚子尘土。

有天,寅海建把我叫到学校一个没人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盒黄金叶烟,说,来一棵。我把烟点着,香香地抽了一口,两股白烟,从我的鼻孔里慢慢冒出来,已经是老烟民的样子了。我津津有味地抽着烟说,咋想着给我抽这么好的烟了?寅海建用拳头捶了下自己的头,脸抽搐着,异常痛苦。他说,文雅让宣传队开除了,你去给说说。我听了心里一愣,当时班上有同学偷偷议论寅海建和文雅的长长短短,我不相信。现在寅海建主动关心文雅,显然是对文雅有意思。

那时候,我们班上公开恋爱的不多,但暗恋和单相思的不少。我那时候还没有恋爱的意思,连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有,只是喜欢文雅,她如同圣洁的莲花盛开在我的人生当中,一下子就将我的心紧紧钳住,让我迷醉。现在寅海建想追文雅,我心里当然不舒服,血一下子冲上了头,感到额头像火烧似的。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夺人所爱!我虽没有和文雅恋爱,可我喜欢她。我平静的内心被搅乱了,身上的肌肉也紧缩起来,我感到胸口像火烧一般灼疼。我说,是文雅让你来说的?寅海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不是,她不知道,我最近见她情绪低落,才知道她让宣传队那个女王八蛋开除了。我心想,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么一想,我就放心了,我双手一摊,为难地说,我说不上话呀!寅海建亲热地搂着我的肩头说,你是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是台柱子,女队长每次见了你都是笑眯眯的,我想你的面子她还是会给的。再说,就慢那么几秒钟算个?事,完全是鸡蛋里挑骨头嘛。

我不置可否,面露难色。寅海建又递给我一支烟,说,要不这样,你只管帮我说一说,说成说不成都没关系。成了,我也谢你,不成,我也谢你。不管事情成不成,都算你帮过了,我这辈子都记着你的情。我的天,这鸡巴货已经走火入魔了,就好像文雅已经是他的人了。这货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有啥可说的?我虽然一万个不乐意,可我和寅海建毕竟是在一起玩的朋友,我打心眼里不想得罪他,只好有气无力地说,等机会,我试试看的吧。

那时候我们的课本很薄,要不了几个月就教完了,于是要上很多实践课,学工学农学军。学工的去工厂,学农的去校办农场,一去就是几个月。只有学校民兵排和宣传队可以留在学校里。学工学农的同学一走,学校里几乎空了,于是学校要求宣传队和民兵排住校,宣传队赶排新节目除了参加会演,还应邀到周边机关、工厂、农村和学校演出,不但能到处跑,还有好吃好喝。那时候我们劲头十足,一有演出任务,拉节目单编串场词,抄起演出服,背上乐器,高歌猛进,一路绿灯。学校民兵排除去日常军训、打靶比赛、野营拉练,还要接受市里的指挥,上街巡逻,维持秩序,还要清理黑市,抓捕美蒋特务。

宣传队女生多,民兵排男生多,宣传队住校前门口,在校门口的大礼堂里排练。民兵排住校后门口,在学校操场上训练。有时候民兵排外出执行任务,喊着“一、二、三”的号子齐刷刷跑过去。我们凑到窗户上看,民兵排还真有些样子,穿着统一发放的军绿胶鞋,肩背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腰系帆布子弹带,左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杀气腾腾,像是赶赴战场。

那时候,每学年第一学期刚开学是宣传队重组阶段,也是排练任务最重的阶段,畢业队员离开留下的空白要由新队员来补充,迎接新的演出任务。一天排练的时候,我们看见雨鸽费力地提着扬琴盒子走进了大礼堂,我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她已经毕业了,她的同学都“上山下乡”了,她怎么留了下来?开始排练前,我们宣传队的女队长说,哎哎——开个小会啊,大家都看到了雨鸽同学,她是一个出色的扬琴手。扬琴是我们民乐队必不可少的乐器,民乐队缺少了扬琴就搭不起架子。另外扬琴还起着给乐队对音的作用,所以咱们学校经过努力让雨鸽同学留校了。我们立刻热烈鼓掌,李队长双手向下压压,我们停止鼓掌,李队长接着说,雨鸽同学是独子,按政策可以不用下乡,但雨鸽同学咬破手指,写了决心下乡的血书,是我做了大量工作,才让雨鸽同学留下来,留在咱们学校当音乐代课老师。

雨鸽还和过去一样穿着朴素,她站起来向我们鞠躬。我们都是搞乐器的,知道扬琴体型大、音量足、余音长、音域广、共鸣空间好。在民乐队中充当着“钢琴伴奏”的角色,慢奏时,如叮咚的山泉,快奏时又如潺潺流水,可以独奏、合奏也可以伴奏。

那天排练的间隙,李队长把我叫到一边说,地区广播电台要录一个小提琴独奏曲,我把你推荐上去了,你想一下,哪首小提琴独奏曲你最拿手?我连想也没想说,《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李队长想了想说,好,这个好。曲调明亮,旋律优美。我见李队长高兴就想说文雅的事情,可我一下子又想起来了,舞蹈队新来了一个跳独舞的女生,明显是顶替文雅的。李队长见我吞吞吐吐的样子,猜到我有话要说,就问我,你还有啥话要说?都说出来,能办就办。我说,能不能……让……文雅回舞蹈队?

李队长一听,差点儿笑出声,但很快脸上表情变严厉了,她低声凶我说,都啥时候了,没点儿数吗?赶紧练曲子去!我大胆地说,新来的女生没有文雅跳得好。李队长白了我一眼说,你说这没错,可是文雅好走神,这是演出最忌讳的事,跳得再好也没用。我说,提醒她,让她以后不许走神。李队长走了几步,回头拿手点我说,别再给我惹事儿哈。我说,我也是为咱宣传队着想。

女队长听我这么说,就折回来说我,你也不是不知道,全校都盯着宣传队这个有前途的地方,新来的女生有校革委会领导说情,你说我咋办,撵走,可能吗?我说,文雅不跳独舞,跳个配舞总可以吧。女队长叹口气,掐着手指给我算着说,像咱们这种规格的舞蹈队一般是领舞一人,配舞最多六个人,咱舞蹈队已经七个人了,要加就要加双数,加一个文雅就要再加一个人,达到九个人,一般舞台没那么大,转不开。

女队长拒绝让文雅回舞蹈队,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寅海建的时候,他正在学校值班室里抱着半自动步枪守电话。寅海建举起枪,把枪托顶在右肩窝里朝值班室外瞄准,嘴里模拟着射击的响声,啪——啪——我说,你可不许胡来。寅海建把枪靠墙边放下,遗憾地说,枪里就一颗空包弹。我感到稀奇,问道,啥是空包弹?寅海建把枪又掂起来,一拉枪栓,从弹仓里取出一颗黄灿灿的子弹给我看。我把子弹接到手里,这子弹有弹壳没弹头,弹壳口是收起来的。寅海建说,这是收口式空包弹,只有弹壳和底火、少量装药,能打响,用于警告。

我和寅海建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当时整个学校只有一部电话,是那种手摇电话,通过总机转号,而我们全市教育系统只有一个总机,在市教育局里。寅海建拿起电话记录本和一支笔,抓起电话听筒说,喂——听筒里传来声音,我是地区革委会,通知你们学校宣传队代表地区革委会去缫丝厂慰问演出。寅海建边“好……好……”地答应着,边记录电话内容。记录完,他一拍脑门说,哈……有办法啦!说着就把电话记录本写好的那页纸撕掉,重新写,写上地区革委会点名要文雅同学表演独舞节目。我急忙说道,人家电话里没这样说。寅海建把电话记录本递给我说,你给那个女王八蛋送去,我就不信她不怕地区革委会。我战战兢兢地说,胡编电话内容,能行吗?寅海建把我推出值班室说,出了事算我的,和你没关系,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犹犹豫豫地去李队长办公室送电话记录本。我把电话记录本送给李队长就想走,李队长示意我等一下,我就站在门口等,心里不停地打鼓,出了一手心汗。李队长看完电话记录本就拿眼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李队长说,谁让你送来的?我说是寅海建。李队长鼻孔“哼”了一下说,人家地区革委会咋知道文雅?我头上也冒出汗来,我用汗手去擦头,我头上的汗就更多了,我说,我……我本想说是寅海建瞎编的,不关我的事。但我感觉不妥,改口说,我只是顺便送个电话记录本,不知道内容。李队长站起来,她看我一脸胆怯的样子,把电话记录本一挥说,走,去值班室打电话核实一下。我是个老实人,当场腿都吓软了,我说,队……队长,文雅跳舞那么有名,人家……也许真的知道她。

到了值班室,寅海建正坐着椅子把双腿翘到桌子上等我消息。他一看李队长来了,一下子蒙了。他知道大事不好,一下儿站了起来。我站在李队长身后打手势挤眼睛,意思是我可没出卖你。李队长把电话记录本扔到桌子上说,电话是你记录的?寅海建瞄一眼电话记录本,眼皮一抬说,是我。李队长说,人家地区革委会点名让文雅演出了?我低下头,心想完了完了。不料寅海建居然底气十足,大声回答说,是的!地区革委会确实点名让文雅演出,我就是这样记录的,不会错。

李队长指指电话说,打过去,核实一下。寅海建有些慌了,推脱说,算了吧,人家就是这样通知的。李队长一脸严肃,又指指电话说,打。寅海建又看看我,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又缩缩脖子,寅海建只好哆嗦着手打电话,李队长拿过电话听筒说,我是红旗中学,刚接到地区革委会一个通知,让我们慰问演出。地区革委会的人说,哈——是的是的,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可以好好排练一下。李队长说,我们学校有个叫文雅的学生……地区革委会的人插话说,文雅我知道,她爸刚恢复工作,是我们地区革委会的副主任。那丫头表现咋样啊?李队长愣住了,半天没有吭声,电话里传来声音,你咋不说话?要不说,我就挂了。接着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文雅回宣传队了。

为了完成地区革委会布置的慰问演出任务,临近演出时,我们早上要比平时早起半个小时,全天排练,晚饭后,还要开会总结一天的排练情况。只有周日休息,可我们周日只休息半天,中午在学校吃过午饭,要想回家时间就很紧张,所以家里没啥大事,我们就不回家。

一个周日的下午,当我走到学校大礼堂门口,看见文雅在加练,她身穿乳白色的蒙古袍,头上裹一条红色的绸巾,腰间系上了演出专用的丝绸腰带,伴着唱片明快的节奏忘情地旋转着,时而舒展躯体亲昵着大地,宛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时而踩着节拍凌空一跃,如一只欢腾的小鹿;时而又波浪般地颤动手臂,像一只大雁在展翅飞翔……

排练完,文雅主动找我表示感谢,送给我大白兔奶糖吃,那时候大白兔奶糖可是稀罕物。那天,文雅提着一个小袋子,给每个同学分发大白兔奶糖,我把奶糖放在嘴里慢慢地舔,慢慢地咬,慢慢地吞着口水。我发现文雅和过去不一样了,她已不像过去那么纤弱,白净的瓜子脸,眼睫毛有些长,两道弯弯的像笔画出来的眉毛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头发也变了,用一根红丝带子一扎,使她大城市姑娘的特点更加显著了。

那天,文雅发了一圈儿大白兔奶糖,然后像一道灿烂的阳光走到我面前,把小布袋子递给我说,剩下的都是你的。我刚接住,就被一旁的同学抢走了。文雅说,感谢你啊,我又回宣传队了,要不我还在学校农场学农干活呢。我挠挠头说,还有寅海建呢,他也帮你了。提到寅海建,我发现文雅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看来她心里并没有寅海建,要不,她脸上一定会有特殊表情的。看来寅海建是一头热了。

接着,文雅提到她那次跳舞走神的事,也就是反转身慢了那么几秒。文雅告诉我,当时,她爸被叫到省里谈话,全家都很紧张。你也知道,打倒走资派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只要街上出现打倒某某走资派的标语我们全家就紧张,一看不是我爸才放心。我爸去省里后,我每天提心吊胆去学校,不知道我爸会是什么结果,一旦我爸被打倒,我就成了黑五类子女,和雨鸽一样低人一等,不知道同学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我。我每天小心翼翼走进校门,心事重重走上舞台,怎么可能不走神?文雅说着,一挥手,好像把一切担惊受怕都甩掉了,她说我们全家是虚惊一场,我爸被结合进地区革委会当副主任了,下一步很有可能回省里,要那样,我又可以回省里上学了。

文雅的确太出众了,她走在我们这个小城的街上,经常有男人们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她看。有天夜里我们正在宿舍里准备睡觉,女生宿舍突然传来尖叫声,我听出来里面有文雅的声音。我们赶紧边穿衣服边往外跑。夜色晴朗,一轮弯月挂在天边,星星撒满了夜空,冲着我们不住地眨着眼睛。当时我们学校的宿舍是砖瓦平房,宿舍后窗是学校围墙,围墙外面有树,有人攀树爬上围墙偷看女生宿舍。

女生回宿舍都脱了外衣,穿着短小内衣在宿舍里走动。那个新来的跳领舞的女生,跳新疆舞不会扭脖子,就是身子不动脖子左一下右一下移来移去的动作,这动作看似容易,其实身体各个部位都要协调,不然身子会和脖子一起动。文雅和几个女队员把那个女同学拉到门后,用门板把她身体夹到墙上,其余的人嘻嘻哈哈挤在门后用力推,然后文雅双手托住那个女同学的下巴,向左扳向右扳,身子不能动,头来回动。那个女同学怕痒,文雅一摸她下巴,她就缩起脖子“咯咯咯”地笑。正闹着,文雅忽觉一丝风吹来,扭头发现窗户上挂着的小布帘上有一条缝,露出了一双眼睛。文雅吓坏了,尖叫一声,有流氓!其她女生也跟着尖叫起来。

一群男生搭人梯把我送上围墙,我双手扒着墙头,胳膊一用力,一条腿就搭到墙头上了,再用力一翻身,我就骑到了墙头上,看见一个人影在街巷里跑,一转弯就不见了。我骑在墙头上说,跑了。我们班主任李老师家就在学校里,紧挨着学生宿舍,听到叫声也跑来了。他安抚大家,今晚估计不会有事了,明天让学校民兵排派人过来,我就不信流氓不怕子弹。

寅海建被派到宣传队了,我估计是这家伙主动要求的。他背着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腰系子弹带,胳膊上戴上了红袖章,手拿一个大号手电筒杀气腾腾地巡夜。我手提一根铁锨把儿陪他夜巡,我俩先是在围墙里面走一圈儿,再走到围墙外面顺着街巷走。在月光下半自动步枪上的刺刀闪闪發亮。

我知道寅海建这次枪里第一颗是空包弹,剩下九发全是真子弹,所以我和他夜巡一点儿也不害怕。有天,我哈欠连天地陪寅海建夜巡,我们白天排练,他在一边打瞌睡,我说反正你有枪,你自己夜巡吧,我得回去睡觉。寅海建没搭理我,拿手电筒朝远处照,突然说,有情况。我一下儿紧张起来,说,不会遇到美蒋特务吧?寅海建晃着手电走过去,我提着铁锨把儿跟着,发现几个人在学校围墙外面借着路灯打牌。夜色中,那几个人在吸烟,一明一暗,就像一只只萤火虫。寅海建把手电递给我,我照着那几个人,寅海建把枪从肩膀上取下来,端在手里,“咔嚓”一声打开保险,喝道,什么人!那几个人盯着寅海建手里的枪害怕了,顺着墙根站起来。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在打牌。我晃晃手电说,问你们是什么人?那人说,我们在街道合作社上班,夜里没事打个牌玩。我又照照围墙,那几个人也顺着手电朝围墙上看。寅海建说,爬墙了没有?那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没有,爬不上去。我发现这里没有树,墙那么高那么滑,就是换成我也爬不上去。

有段时间,我发现寅海建很少在我面前提起文雅。有次排练休息,我朝文雅努努嘴说,不错吧?寅海建说,唉——咱是平头百姓,人家是天鹅,不敢想了。我说,就因为她爸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寅海建用胳膊捣捣我,小声说,你上呗,让给你了。

后来,我发现自从寅海建不敢高攀文雅后,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了。他过去追文雅时特别讲究穿,新做了蓝华达呢上衣,衣领上别着两颗曲别针,脸上抹雪花膏,胳肢窝里涂香皂,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有时远远地看见文雅,就从兜里掏出小梳子,往小梳子上吐几口唾沫,把头发梳得溜光。有天傍晚,我去学校食堂打饭,看到寅海建正在和炊事员吵架,他举着一块苞谷面儿发糕说,你瞧瞧,发糕是不是掉了一个角?还有你给我打的苞谷糊糊,少打了一勺。

炊事员姓冯,五十来岁,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和事佬。冯炊事员竭力克制住怒气,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也没想起来是不是少打了一勺,摇着头说,你这孩子。说着很不情愿地往寅海建的大号铝饭盒里添了勺苞谷糊糊,然后叹口气说,唉——我只好少吃一勺了。

我知道寅海建又在耍滑头,后来我问寅海建,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是怎么把发糕掰掉一角的?寅海建“嘿嘿”一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接发糕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大拇指一掐,发糕一角就掉到我衣袖里了。我把发糕递到炊事员眼前说,看,少了一角啊。炊事员鼓着眼睛看,也没看出问题,只好给我换个囫囵的。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食堂吃饭凭饭票,粮食和肉类都有定量。我们是每人每天一斤口粮,肉是每人每月半斤。粮食以杂粮(也就是苞谷面)为主,细米白面很少。那时,我们在学校里排练节目,一上午蹦蹦跳跳很快就饿了,有次排练休息时文雅请客。我们学校大门外有个推手推车偷卖凉粉的老头(那时不许做小生意,胆大的只能偷着做)。那个手推车前面有两个胶皮轮子,后面是一个木支架,手推车两边的车把上各镶一个铁环,两个铁环之间连着一条长皮带,老头把皮带往脖子上一套,就把车抬起来了,推着就走,边走边吆喝,凉粉哦,凉粉哦——车把上还挂着个小铃铛,伴着老人的吆喝“叮叮当当”地响。每次老人到我们学校大门外都要停一会儿。

那天,我们一伙人簇拥着文雅,从学校大门上开的小门走出去,围着卖凉粉的手推车指指点点。凉粉车上面是个平板,平板四周是十厘米高的木框,木框里靠边有一个大搪瓷盆,里面堆满萝卜丝和菠菜还有黄瓜丝,上面遮一块白色盖布,旁边是一盆切成块的凉粉,还有一堆坛坛罐罐,都是各种调料。文雅红润润的圆脸蛋像蓄满浆汁的苹果,她对老头说,俩人一碗。然后用眼神数人数,数到我时说,你和寅海建一碗。

我们端着凉粉碗吸溜吸溜吃,凉粉加上萝卜丝、菠菜、黄瓜丝,佐以醋、蒜、辣椒等调料,嫩滑、酸香、爽口。文雅付过钱,从一个女队员碗里挑出一块儿凉粉吃,连说好吃好吃就走了。我让寅海建吃,他不理我,我也不敢吃完,我发现他紧靠大搪瓷盆站着,偷偷掀开盖布一角,他把手偷偷伸到盖布下面,把萝卜丝和菠菜一把一把抓出来往自己兜里装,很快盖布就塌下去了。卖凉粉老头一脸笑模样,满脸皱纹如同翻耕过的土地。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脖子黑得像车轴,那双粗壮的大手却洗得发白,就像戴了一双白手套。卖凉粉老头亲眼目睹了盖布塌下去,他那像蟹钳一样的大手一把摁住寅海建抓萝卜丝的手说,好大胆!俩人的手在盖布下面僵持着,毕竟老人手上沾有油,让寅海建的手滑脱了。

我和寅海建怕老人撵,不敢从前门回学校,绕着学校外墙跑,再从学校后门跑回宿舍。寅海建把衣兜里的萝卜丝和菠菜掏出来,在桌子上放了一堆。我和寅海建就手抓萝卜丝和菠菜吃,萝卜丝和菠菜被调料腌过,很入味。我和寅海建正吃得高兴,文雅推开门进来了。文雅对我翻了个白眼说,李队长到处找你呢。我吓了一跳,以为卖凉粉老头把我和寅海建告了,我赶紧把嘴里的萝卜丝和菠菜囫囵吞下去,一伸脖子说,啥事?文雅说,地区广播电台来车接你,要你去录小提琴独奏节目。我一拍脑袋说,呀——把这事给忘了。说着,我就和文雅一溜烟地跑了。

去市郊缫丝厂慰问演出那天,也就是我去地区广播电台录制小提琴独奏两个星期以后,我的小提琴独奏曲上了地区广播节目,在收音机里播,可把李队长乐坏了。我们学校广播室也在高音喇叭里不厌其烦地反复播放。

那天,缫丝厂派来两辆解放牌卡车到我们学校,乐器呀舞台设备呀演出服呀,还有音响、幕布、灯光、小道具装满一车。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前面一车是宣传队的人,队员们兴高采烈地唱着、交谈着,我和雨鸽坐后面的道具车。出学校大门,从街巷拐上那条我们上下学走的土路,前面车轮卷起的黄土把后面的车遮住了。走完土路车厢一颠,车就上了市中心的水泥马路,汽车一上水泥马路,就撒开欢了,耳边风声呼呼直响,路两边的房屋树木一闪而过。车从大十字路口转个弯一路向北走,就到了北大桥。北大桥桥面很宽敞,有汽车道和自行车道,桥的两边还各有一个一米多宽的高台人行道,桥边是水泥护栏。桥下面河水碧波荡漾,在阳光下闪着亮幽幽的波光。河岸两边是树林,显得幽静极了。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一只鹰在我们车顶上空盘旋了一會儿,便像箭似的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车过北大桥就出了市区,是一片大平地,碧绿的,长满了草。远处的阳光好刺眼啊,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和雨鸽站在车厢前面,我的两只手在车厢沿上摸来摸去,雨鸽心情也大好,平时寡言少语的她,拿块手帕擦着脸问我,你以后打算干啥,还拉小提琴吗?我叹口气说,其实我不喜欢拉小提琴,太苦了。雨鸽说,那你还学。我说,没办法,家里逼的。一说到家,雨鸽的脸就沉下来了,还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对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痛苦还是绝望?孤独还是自卑?在她的内心,一定有许多不为我们所知的苦楚。我对她说,家庭出身不好又不怪你,这是没法的事情。雨鸽说,反正也没外人,我就给你说说我们家这个地主是咋来的。雨鸽说,他爷爷原本是地主家的佃户,做梦都想有自己的土地。你知道啥是佃户吗?就是比贫农还穷的贫农。快解放了,地主把所有土地贱卖给我爷爷跑了。我爷爷以为捡了大便宜,借钱买地,拿着地契疯了一样在地里跑,跑累了,躺在地里号叫,老天爷啊,我有地啦……激动得号啕大哭。

我们李队长说,只有接近工人阶级才能带着感情演出,所以我们演出之前是到车间和工人搭把手干活。一进车间,只见里面如同蒸笼,白蒙蒙的热气在里面晃来晃去。所谓缫丝就是煮茧拔丝,缫丝厂的任务就是将蚕茧浸在热水池子里,分蒸煮、拔、开、拉四道工序,用机器抽丝,卷绕于丝架上,把抽好的丝送到丝绸厂纺织绸缎。

我们来演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四里八乡,除缫丝厂工人和家属外,附近生产队得知是红旗中学宣传队来演出,不论大人还是娃娃,纷纷慕名而来。缫丝厂提前把舞台搭好了,这舞台再简单不过了,把几辆大卡车放下车厢板,并排停在一起,铺上一层厚帆布。在卡车尾部两旁捆绑两根长木棍,木棍顶端拉上铁丝,铁丝上挂着幕布,舞台就布置好了。缫丝厂好多年都没这样热闹过了,老婆老汉们拄着拐杖,媳妇们抱着吃奶娃娃,学生娃们熙熙攘攘,大呼大叫,纷纷跑来看宣传队演出。缫丝厂篮球场上挤满了人,篮球场四周水泥看台上的观众挤得水泄不通。

下午,队员们简单地化妆后,换上演出服,从一块斜搭在车厢上的木板走上舞台,开始演出了。观众们就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观看。宣传队一男一女两个报幕员两眼炯炯有神,脸红扑扑地走到台前,嗓音清脆嘹亮地报幕: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好!红旗中学宣传队慰问演出,现在开始……

李队长站在斜搭在车厢上的木板一侧,按节目顺序安排演员们登台演出。那天,最吸引人的节目是歌伴舞《洗衣歌》,文雅和女演员们穿着藏族舞蹈服,戴着漂亮的头饰,穿着小红靴,背着小木桶,排着队,边唱边舞着出场:

温暖的太阳,照到雪山,

雅鲁藏布江水金光闪闪,金光闪闪,

鲜花开遍路两旁,解放军来到咱家乡,

嘎拉央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

演员们在文雅的带领下,踮起脚尖,扬起双手做原地旋转舞姿。接着她们双手掐腰,两腿交叉,踮起脚后跟,左一下右一下摇晃着身子。随即她们又胳膊搭胳膊围成一圈,一个女演员喊道:

哎,你们看,那是谁来了?立刻有人答:是班长洗衣裳来了。

女演员们围成一圈儿说,咱们帮他洗吧。

接着,女演员们退去。脸上抹着油彩的寅海建一手抓个脸盆放肩上,一条胳膊随着音乐节奏有力地甩着,大步跑上舞台。他扮演的是解放军炊事班长。本来寅海建在宣传队是个外行,除了负责宣传队安全,他只做些装车呀、搬布景呀、挂吊杆呀一类的杂活。这次,扮演炊事班长的男生崴了脚,让寅海建临时顶替演出。寅海建并不满足在宣传队打杂,天天跟我们排练,还说跳舞有啥难的,不就是伸胳膊蹬腿嘛,他居然也学得有模有样,连对他有偏见的李队长都夸他聪明。寅海建一身绿军服、红领章、红帽徽,精神抖擞地亮相,他比画着动作边说边唱:

雅鲁藏布江水清又清,

做完了早飯洗呀洗军装,

同志们操场练兵忙。

为战友洗衣,

我心里喜呀喜洋洋,

哎嘿嘿嘿哟嗨……

这时扮演小卓玛的演员上台说:班长,我帮你洗吧。寅海建把手一抬,做了个比个子高低的手势说,小卓玛,你要是有这么高,我一定让你帮我洗。扮演小卓玛的演员说,真的?但寅海建还是不让她洗。小卓玛灵机一动假裝脚扭伤了,喊道,哎哟,哎哟……寅海建说,你怎么啦?扮演小卓玛的演员说,我脚崴了。寅海建说,快找卫生员去。扮演小卓玛的演员说,不,我找阿妈去。寅海建扶着扮演小卓玛的演员下场后,文雅带领女演员们跳着欢快的步子出场,文雅领唱:

呃!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阿拉黑司!

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阿拉黑司!

是救星毛主席,派来亲人解放军,

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呃,

军民本是一家人,帮咱亲人洗呀洗衣裳呃。

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咳勒司……

文雅她们做出泼水、踩衣、荡衣、搓衣等舞蹈动作,充分表现了藏族姑娘活泼热情的性格和军民鱼水情的场面。她们挽着袖子起舞,舒展柔软的手臂,一双双白嫩的手像抚弄着碧波那般轻柔地划动,把大家吸引住了。最后,扮演小卓玛的演员把洗好的军装送给扮演班长的寅海建时,小卓玛俏皮地翘起小脚转动脚腕,跳起了弦子舞。小卓玛表演得天真活泼,又自然又有情趣,整个操场上掌声、喝彩声潮水般响起。

演出结束后,缫丝厂为宣传队准备了丰盛的晚饭。

篮球场上的临时舞台拆掉后,缫丝厂篮球队的队员们开始在篮球场上分队训练。他们有一色的的确良裤子,红背心胸前印着“缫丝厂”三个黄字,脚上穿着白回力高靿球鞋,就像踩了两团白云在场上飘来飘去。

寅海建站在场边,手痒得不行,他和人家教练套近乎,也跑上场。寅海建“噗噗”地拍着球,左突一下右突一下,突然机灵地做了一个抛球的假动作,迷惑对方,逮着机会跳起投篮,“咣当”一声篮球砸在篮板上,四周一片叹息声。很快缫丝厂一个队员抢着篮球,对准篮网用力一投,篮球不偏不倚的飞向篮网,落下时像流星一样从窄小的网口“唰”的一下穿下去了,四周立刻响起喝彩声。

忽然,场边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扭脸朝南边看,吸吸鼻子说,好香啊,是油炸蚕蛹。缫丝厂有两个食堂,北食堂和南食堂,北食堂是职工食堂,南食堂是干部开会的招待食堂,平时不起灶。也有人把眼光投向南食堂,还闭上眼睛用力一吸鼻子,脸缩成一团说,像是油炸回锅肉,我在那儿吃过,肥肉膘子两指厚,真香!

那天,我们宣传队人多,缫丝厂南食堂餐桌不够,就抬来一张乒乓球案当饭桌。食堂大师傅抬出一个洗澡盆,里面是油亮亮的菠菜鸡蛋汤,洗澡盆抬到乒乓球案上,下面垫了两层麻袋片,接着抬出一个像船一样两头翘的大笸箩,里面堆着热气蒸腾的白面大馒头,还有一大盆油炸蚕蛹。饭菜上齐了,乒乓球案上挤满了大小碗、筷子、汤勺。我馋得直流口水,喉咙里像要伸出手来去抓大白馒头。食堂大师傅介绍说,来缫丝厂不吃油炸蚕蛹,等于白来。这东西比山珍海味还好吃。同学们,这顿饭,不定量,敞开肚皮吃!

平常我们学校食堂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花样:玉米面馍、玉米面发糕、玉米面窝头。只有过年过节才舍得把积攒的细米白面拿出来吃,算是添加节日气氛。当时学校不提供热水,冬天我们用学校食堂蒸窝头的水刷牙洗脸。学校食堂有时没菜,只好就着大酱和大葱吃窝头,天天吃顿顿吃,杂粮粗糙,烧胃,老吐酸水儿。现在看到这种纯白面大白馒头舌头都要馋掉了,我从大笸箩里抓了一个大白馒头,烫得两只手倒换着急慌慌地咬了一口,差点儿咬着手指头。遇见好吃的,不能那样雅致,我顾不了那么多,端着蓝花大海碗,碗里盛着快溢出来的菠菜鸡蛋汤。我不用筷子夹油炸蚕蛹,一次夹一个,手一哆嗦又掉了,急人。我干脆下手抓油炸蚕蛹往嘴里塞,将那焦脆的油炸蚕蛹“嘎嘣嘎嘣”嚼得粉碎,接着咬一口大白馒头,顾不上嚼,只在嘴里打一个滚儿,一伸脖子,“咕咚”一声就咽下去了。我能感到吃食从咽喉直抵胃部,那个满足感迅速扩散到全身,再慢慢聚到头上。不一会儿,我脑袋上的热气升腾,就像刚揭盖的蒸笼似的。

当时,我吃的是那样香啊,饭下肚,感到血脉畅通,舒服无比。我“呼噜呼噜”吃了一通,抬头一看,文雅吃饭那个文明啊,她居然是掰着大白馒头吃,那多慢呀,我都替她着急,可我顾不上提醒她。我和寅海建比着吃,我俩腮帮子像皮球一样饱满地鼓着,喝一口菠菜鸡蛋汤,“咕咚”一声就送下去了。

开始我是站着吃,后来是蹲着吃,最后是坐着吃,围着乒乓球案吃了一圈儿。后来,等我想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大腹便便站不起来了。我扶着墙试着站了几次都失败了,我每次站起来腰只要一直,肚皮就绷紧了,感到肚子里的大白馒头就往喉咙眼上涌,我不敢吐也舍不得吐,赶紧收起肚子蹲下,脸色苍白,头上冒虚汗。食堂里吃饭的人陆续都走了,我还靠墙蹲着。食堂大师傅问我,你咋还不走?我说我站不起来了。食堂大师傅把我从墙边拨转身,弯下腰,两胳膊从我后背两腋下穿过,一下就把我提起来了。我立刻“哎呦哎呦”乱叫,把身子缩成一团护住肚子,不敢站直。我的天哪,要把胃撑破,会要了你的小命!食堂大师傅嘀咕着,不敢硬来,叫来一个人,一人抬我肩膀,一人抬我的两条腿,把我抬出食堂。我们李队长大声问,咋回事?抬我的食堂大师傅说,吃饱了撑的。我们李队长“嘁”了一声,嫌我丢人了。

众人把我抬到卡车后车厢,打开车挡板,车下的人“呼哧呼哧”把我举起来,车上的人七手八脚把我拉上去,我靠车帮蹲着。寅海建也撑得爬不上去车,是让人拉上去的。文雅背靠车厢捂着嘴笑,还偷偷用手指挠自己脸羞我。我虽然在文雅面前丢脸了,那也没什么,我是喜欢文雅不是爱文雅,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我看见文雅就感到舒服,看不见就觉得心里缺少些什么,具体缺少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我高攀不上人家,我也不巴望什么。有时感到苦,可我一看文雅和我们一样吃苦,心里就舒服了。现在,我和寅海建的想法一样,人家文雅是天上的月亮,只能看不能摸。

后来,地区革委会又布置我们宣传队去水利工地慰问演出。那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我们小时候常去游泳的大河被攔腰截断,中间挖出一个看不见底的巨大深沟,深沟四周垒起大坝,一头蓄水,一头是泄洪大坝。一排吊塔上悬着高空运输线,吊头在人们头顶上荡来荡去,不断地把土和石块运送到坝顶上。坝上坝下到处是人,汽车、推土机在匆忙地奔跑……

演出前,工地总指挥来训话,大意是,地区革委会特别重视农业学大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没有水的农业就像没娘的孩子。为了给咱们地区的农业找个娘,就在这儿挖个大水库。来这儿干活的人每天记十个工分,还补一斤水利粮、一毛水利钱,等干完活保准你们都胖起来……接着,工地总指挥一手叉腰一手用力一挥说,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红旗中学宣传队代表地区革委会来慰问演出,这个宣传队不用我介绍,我想大家早有耳闻。现在我宣布,演出开始!

春雷般的掌声,热烈的欢呼声,一阵接一阵,工地沸腾了。演出声乐器声和工地上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支紧张而欢乐的交响乐,我们的演出持续两个小时后圆满结束。

返回学校时,两辆车子一前一后,这次前面是道具车,后面车上是宣传队的人,我和雨鸽在道具车上押车。在宣传队,我和雨鸽都是搞乐器的,比较说得来,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有共同语言。那天,雨鸽告诉我,学校已推荐她去市音乐学校进修,回来就转正式教师。我说真不赖,这得给扬琴记一功。

汽车在工地上一个劲地往上爬,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上了深沟,还有一个大土坡,大土坡贴着荒地起伏延伸。大土坡的泥土路面有些松软,路边还积着雨水。汽车一摇一晃往上爬,爬着爬着轮子打滑,司机猛踩油门,汽车后轮子旋起一片稀泥,车轮越陷越深,车身开始倾斜,车上的道具“哗啦”一下朝一边倒去。汽车失去平衡,翻了。我被甩了出去,倒扣的汽车车厢硬生生压在了雨鸽身上。

把我和雨鸽往医院送的时候,雨鸽还能说话,她反复问文雅,我会死吗?我会死吗?文雅拉着她的手说,不会,你看你都没有流血,你不会死的。一路上文雅都在鼓励雨鸽,坚持!要坚持啊!后来医院诊断,雨鸽的肺已被压烂,肋骨全部压断,她永远闭上了十八岁的眼睛。

我摔断了腿,无法上学,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七七年上半年,眼看没几个月我就要高中毕业了。宣传队李队长怕我毕业后学校不给报销我看病的钱而找她的麻烦(人在学校啥事都好商量),她自作主张给我办了留级手续,延迟到一九七八年高中毕业。

我休学养病期间,文雅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大网兜来我们家看我,文雅站在我们家院子门外喊,梁欣在家吗?我妈打开院门,眼睛一亮问,你是……文雅大方地说,我是梁欣的同学,来看他。我妈上下打量着文雅,“啧啧”咂吧着嘴说,多齐整的丫头,快进屋。我腿上打着石膏不能下地,就靠坐在床上。文雅提着网兜进来,网兜里装着玻璃瓶水果罐头,一个金属的大饼干筒,还有花花绿绿的小金属筒罐头。

文雅大变样,她换上了笔挺的军装,戴着和来我们学校特招的女首长一样的无檐女式军帽,只是军帽前面没有缀红五星。我大吃一惊说,你参军啦?文雅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说,就是去年来特招的部队文工团,把我招走了。人家还为你惋惜呢。我叹口气说,我把这事都忘了。文雅安慰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说,有啥福?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接着,文雅说,你瘦了,脸有棱有角,眼睛亮亮的,有点儿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金的插图肖像。我笑说,你真会比喻。文雅笑着说,我爸调回省里工作了,我们家也搬回省城了,你以后可以去省里找我。

那天,文雅走时我妈送出去老远,回来兴奋地说,那丫头真好,懂礼貌。我泼冷水说,你想多了,人家是高干子弟,就是来看看。我妈好奇地说,难道她爸比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官还大?我说,人家爸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现在又调省里当官去了。我妈顿时吓得脸上变色说,那官也太大了。

很快,我们七七届学生毕业了,寅海建到我们家长单位所在系统的知青点下乡。临下乡那天,我爸单位院子的四周插满红旗,全系统下乡知青的卡车都集中到我爸单位统一出发。十多辆彩的排成一排,车头上绑着大红花。出发前市知青办负责同志来送行,他首先向即将奔赴农村的知青表示热烈祝贺。希望他们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经风雨,见世面,为社会主义农村建设贡献青春和力量。市知青办负责同志讲完话,先鼓掌,接着大声说,出发!现场顿时锣鼓喧天,一片欢腾,披彩的汽车排列成一串,卷起一溜尘土,向知青点驶去。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重要文章《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并发表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高考恢复了。

恢复高考采取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办法。政策一出,立即受到社会各界的欢迎。

那时,我腿伤痊愈,已返校读书。学校宣传队已解散。我夜以继日地学习,满脑子都是数理化公式和课本上被我画过红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体像蚂蚁一样往我脑子里爬。上一届我们班的班主任,就是那个李老师,又是我留级这一届的班主任。开始的时候,我们缺少课本,李老师就刻蜡纸、推油墨辊子给我们印复习资料。过去不学习啥也不知道,现在一学才知道语文还有语法这一说,过去从没学过。李老师教语法是一绝,再迷糊的学生,只要经他一调教,立马开窍。一次课堂提问,李老师摇头晃脑地问我,古人云,临渊羡鱼,莫若退而结网,何也?我很礼貌地站起来回答,意思是说人只是站在河边,望着河中肥美的鱼徒生羡慕之情,却得不到鱼儿,还不如回家结张网来捕鱼。只有结网捕鱼,才能尝到鱼的美味。

李老师很高兴,表扬我说,你虽然基础差些,但进步很快,如此坚持下去,考上大学还是很有希望的。我受到鼓舞,学习的劲头更大了。有天下夜自习,我回到家还在绞尽脑汁地想一道物理和数学的综合题,题是这样的:两个钢球在平面上发生完全弹性碰撞,一个钢球沿弧形轨道逆时针向上滚动九十度到达弧形轨道顶点,然后在顶点以抛物线形式飞向地面,问该钢球水平距离抛出了几米?这道题,我算了十几遍还是算不出标准答案,我感到非常沮丧,怀疑我的脑子是不是拉小提琴拉坏了。

晚上回到家我趴在桌子上继续算那道难题,我妈小声告诉我,寅海建来找过你,说晚上还来找你。正说着,寅海建来了,夜晚的风把他那梳得很整齐的偏分头吹得很乱,他胳肢窝下夹本用报纸包着的书。来到我屋里,他拆开报纸,书的封面都没有了,书角打了卷儿,他把书拍在桌子上,长叹一口气说,这是“文革”前的数学书,看不懂。接着,他眨巴眨巴眼说,我现在就感觉是赤手空拳去杀猪,无从下手!我来了兴趣,把头凑过去,寅海建也把头凑过去,两个脑袋凑一起研究这本书,发现里面有不少缺页。我说,确实有些难。接着,把书推到一边,东拉西扯一些我们那届下乡同学的近况。

我说,你咋回来了?寅海建眼睛鼓得大大的说,县知青办鼓励知青一个不落参加高考。还鼓励我们努力争取,一旦被祖国挑选上,就是全县知青的光荣。我说,那你打算高考啦?寅海建说,报名参加高考的知青只劳动半天,其余时间复习。不报名参加高考就要出全工,我想我还是报名考吧。可是我连sin60°是啥都不知道。我说sin60°就是在直角三角形中60°角所对的正弦值,是直角边与斜边的比,等于根号三比二。寅海建愣愣地看着我,先是挠头,接着用双手用力往下揉自己的脸,把脸都拉长了,寅海建把手一松,脸又弹了回去。他没头没脑地说了我一句,你留级留对了。

我记得,一九七七年高考是十二月六七八號三天,由各省自己出试卷。我们学校是一个考点,学校里到处是手捧书籍的考生,有三十多岁的老三届,也有一九七七年的应届毕业生。我一九七七年没有参加高考,寅海建参加了。后来,寅海建告诉我,一九七七年高考是先填志愿后出分数,由于他信息闭塞、资料缺乏、经验为零,填报什么志愿,都是一笔糊涂账。他第一志愿居然填报的是北京大学,因为他就知道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其它大学不清楚。到考试那天,他一遍又一遍检查考试用品,准考证、笔、橡皮等等,一应俱全,才放心去考场。他一到考场就傻眼了。考场纪律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严厉,有武警战士在站岗,进考场对着照片检查准考证,教室里前后都站着面色严厉的监考老师,先宣布考场纪律,随着尖厉的电铃声响起,开始发考试卷,接着监考老师手一挥说,开始答题!

寅海建说他吓坏了,他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啥也想不起来,那年高考他落榜了,不过他在那年十二月底参军入伍,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时隔半年,一九七八年高考随即举行,这一次,不再由各省出题,而是全国统一考试,我参加了这次考试,幸运地考上了。

十一

我大学毕业后,在我们市的一个中学工作。多年以后,寅海建从部队转业到我们市文化馆,工作是服务基层,活跃群众文化生活。寅海建习惯到我这边来拉闲话,每次见了我,他都大发感慨,广场舞太庸俗了,没一点儿艺术含量,几乎是扰民。寅海建就琢磨着如何把我们宣传队恢复起来,参加文化馆组织的群众性公益演出,起个示范作用。他征求我的意见说,你说咋样?我说,好得很嘛。

寅海建就和我分头活动,正巧我的一个学生新开业一家酒店,愿把酒店小礼堂免费提供给我们搞宣传队聚会活动。酒店在一个幽静的地方,窗外是一大片绿地,绿地上有喷泉,还有大片的南方阔叶植物。酒店小礼堂屋顶是璎珞垂垂如七宝琉璃的大吊灯,墙壁镶嵌有雕镂精细的楹柱,锦毯铺地。还有半米高的舞台,有灯光控制室,全部电子自动控制,从电脑屏幕可以看到舞台上的活动。我和寅海建看场地的时候,寅海建站在舞台的演讲台前,一束淡蓝色的追光灯打到他身上,在光柱中,他双手搁在演讲台上,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一个人的青春,就是生命最蓬勃的时候,再苦也不是苦,都是美好的回忆。我鼓起掌来,说得好!

这次聚会,能联络上的都来了。要知道,这些年,人人都在忙着挣钱,愿意抽出时间来闲聚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我们宣传队的人都来了,这还有啥说的,喝酒吧。走进酒店小礼堂,几个同学奔跑过来,热情地向我和寅海建喊叫,你们组织的啊,太好啦!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印刻在我们心底的友谊是那么深厚。我们相聚在一起,频频举杯,觥筹交错,热情洋溢,拼了命地灌自己也灌别人,共同的感受就是改革开放四十年,什么都变了,变好了。就拿吃来说吧,宣传队时期主食是苞谷面,吃得吐酸水,就这还,不能敞开肚皮吃,有人就拿我和寅海建在缫丝厂食堂吃饱了撑得站不起来当笑话讲。现在啥吃的没有?这完全是托改革开放的福,最后大家一起为改革开放干杯!我发现好几个男同学过去是一头茂密的黑发,现在头上只剩下周围一圈儿头发,头顶光秃秃发亮。文雅也从省城赶来了,她衣着讲究,烫着大波浪卷发,白色短袖衫外面套一件荷色小外套,宝蓝色长裙,脚上是软皮便鞋。她身子发福了,仰头往后捋一下头发,逆光里能看见她眼角的一层皱纹。

这次聚会,过去是乐队的人都自带乐器,乐器这东西只要学会就不会丢掉,即使改行了,也要把乐器放在家里,算是一种怀念。我们轮番上台表演节目,我是小提琴独奏《新疆之春》,拉得磕磕巴巴连贯不起来。文雅连连摆手说,退步了退步了,没有过去拉得好啦!我们在小礼堂里,互相拉着歌子,此起彼伏,声震屋顶。乐队唱,黄河的水呀,你不要呜咽……舞蹈队就接着唱,马儿呀,你慢些走哎,慢些走……都是些老歌。其他人也齐声合唱或和着拍子喝彩。寅海建突然拿个麦克风唱《怀念战友》,唱到高音部位,把别的声音都压下去了。他扯着嗓子吼: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奔万丈,啊……。跑调跑到云天外。寅海建说,奇怪的是,他这辈子就唱《洗衣歌》里班长的那几句不跑调。他一唱果然标准,大家直呼怪哉!

那天,文雅依然显得干练、沉静与美丽。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台,且歌且舞一曲《远飞的大雁》,把我们都看呆了。音乐声一起,她舒展柔软的手臂,随着乐曲有节奏地跳起舞来。她那依然优美的舞姿,让一对对眼睛里放出羡慕和佩服的目光。大家的心也随着她的舞步旋轉着,跳跃着……

文雅表演的时候,寅海建一声不吭痴痴地看着。人都是念旧情的,寅海建头抬起,又低下,再抬起。最后他的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捏了拳挤住脸,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知道,寅海建心里依然喜欢文雅,他过去是不敢表白,现在是表白也没有用。

那天,寅海建趁大家热闹的时候,突然跑到舞台的演讲台前,对着话筒喊,大家静一下。咱们现在讨论一下,把咱们宣传队恢复起来,咋样?说到这里,寅海建拍着自己的胸脯提高嗓音说,参加我们文化馆组织的群众性公益演出,好不好?大家一致叫好,有人急不可待地喊,我们的青春不散场,我们是年轻的乌兰牧骑!大家立刻鼓掌,齐声高唱《永远的乌兰牧骑》:

天当幕布地当舞台,

歌声荡漾在牧人的心里。

啊,永远的乌兰牧骑,

你是辽阔草原多情的儿女。

啊,乌兰牧骑,

你是马背牧歌神奇的双翼……

刘枢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郑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多万字,作品被收录到多种选本,多次获奖。短篇小说《把爱情带进天堂》获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当代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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