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左”说到中国古代地图定位
2020-11-06牧之
牧之
“江左”一词,多见于古人著述。略举如次:
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营建始尔,纲纪未举。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丞相亦厚相酬纳。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此复何忧!”(《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晋江左胡寇强盛,豫部歼覆。元帝永昌元年,刺史祖约始自谯城退还寿春。(《宋书·志二十六·州郡二》)
(桓)伊性谦素,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晋书》卷八十一《桓宣传附桓伊》)
庐山圆通寺在马耳峰下,江左之名刹也。南唐时赐田千顷,其从数百众,养之极其丰厚。(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一)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陆游《水调歌头·江左占形胜》)
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辛弃疾《满江红·倦客新丰》)
忽帐下一人出曰:“某自幼与周郎同窗交契,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往江东说此人来降。”曹操大喜,视之,乃九江人,姓蒋,名干,字子翼,现为帐下幕宾。操问曰:“子翼与周公瑾相厚乎?”干曰:“丞相放心。干到江左,必要成功。”(《三国演义》第四十五回)
江左,即江东。从上引末条蒋干之言,即可证明江东与江左为同义语。
古人习惯以东为左,西为右。究其缘由,则应追溯到中国上古时代方位的确立。相传伏羲所画八卦(乾 兑 离 震 巽 坎 艮 坤 ),乾表示天,兑表示泽,离表示火,震表示雷,巽表示风,坎表示水,艮表示山,坤表示地。天尊地卑,故天在上而地在下。八卦所对应的方位,固定为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巽西南、震东北、兑东南、艮西北。(见右图)于是,在古人的脑海中便形成了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认知模式。
江东一词,表示的是一个地域范畴,因其处长江下游以东,按照上述认知模式,习惯上也就被人们叫成了江左。
不过,也有人认为这种叫法是一个错误。五代时人丘光庭的《兼明书》卷五“江左”条云:
晋、宋、齐、梁之书,皆谓江东为江左。明曰:此据大约而言,细而论之,左,当为右。何以明之?按水之左右,随流所向而言之。水南流,则左在东而右在西;水东流,则左在北而右在南;水北流,则左在西而右在东。昔三苗之国,左洞庭而右彭蠡,则洞庭在西,彭蠡在东,其水北流故也。又哀(公)二年《左传》云:“晋赵简子纳卫太子蒯瞆于戚,夜行迷道,阳虎曰:‘右河而南必至焉。”此时河转北流,故谓河东为右也。又《曲礼》云:“主人入门而右,客入门而左,主人就东阶,客就西阶。”门以向堂为正,故左在西而右在东,亦其义也。按建业之西,江水北流,则当左在西而右在东。今以江东为江左,则是史官失其义也。若非史官失其义,则后人之传写误也。
丘光庭之辩驳,乍一看似乎有些道理,细一想又全然不对。
他所引用的古书上的几个证据,不仅证明不了他那“左,当为右”的论点,也无法得出“今以江东为江左,则是史官失其义也。若非史官失其义,则后人之传写误也”的结论。
丘光庭举出的第一个证据“昔三苗之国,左洞庭而右彭蠡”,出《战国策·魏策一》,是吴起对魏武侯讲的一段话。他说:“河山之险,信不足保也。是伯(霸)王之业,不从此也。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险也,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也有类似记载:“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丘氏解释说:“洞庭在西,彭蠡在东,其水北流故也。”这话是颇为牵强的。因为他说“水之左右,随流所向而言之。水南流,则左在东而右在西;水东流,则左在北而右在南;水北流,则左在西而右在东。”这就预设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人须面朝水流方向看。事实上人们之论水的方位,多是从大处着眼,且胸中自有一幅地图在,并不拘泥于某个局部范围,以水的流向来定东西南北。《史记·正义》对吴起所言彭蠡与洞庭的左右关系所作的解释是:“洞庭,湖名,在岳州巴陵西南……彭蠡,湖名,在江州浔阳县东南五十二里。以天子在北,故洞庭在西为左,彭蠡在东为右。”在张守节看来,“天子在北”,三苗之国当然是在南了。居南而面北,因此是“洞庭在西为左,彭蠡在东为右”。无疑,张氏的解释更为合理。
丘光庭举出的第二个证据,《左传·哀公二年》的原文是:“晋赵鞅纳卫大子于戚,宵迷,陽虎曰:‘右河而南必至焉。”从地理位置上说,卫在晋的东南边,其间隔着一道黄河,赵简子一干人是从西北往东南走,故黄河在人的右手边,所以阳虎才说“右河而南必至”。这显然是就人应面向的大体方位而言,不是就水流的某个局部方向而言。因为无论那段河水是北流还是东流,赵简子所率领的人马,都必须“右河而南”。即使黄河是自北向南流来(当然实际情况不是),“右河而南”依然是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正确选择。
丘光庭举出的第三个证据,见《礼记·曲礼上》:“凡与客入者,每门让于客。客至于寝门,则主人请入为席,然后出迎客。客固辞,主人肃客而入。主人入门而右,客入门而左。主人就东阶,客就西阶。”这个例子其实与他的“江左”见解并无直接关联,因为其间有个东西与左右的问题在,也有必要说明一下。早在原始社会,我国先民就按照坐北朝南的方向修建房屋。考古发现,绝大多数房屋都是大门朝南。古人建造房屋,为什么要坐北朝南呢?这就要说到古人对自然环境的巧妙利用了。由于我国地处北半球,故太阳偏南,房屋坐北朝南,为的是顺应自然,趋利避害,从而收到“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白居易《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的绝佳效果。而从总体来讲,中国的地形,是西北高东南低;中国的气温,则是西北低东南高,因而风多数时间都从西北刮向东南。为此,一般人家都把厕所建在房屋东边以避臭气随风入室。古人把如厕叫“登东”,就是厕所建在东边的明证。客人尊贵,当然应安排得离厕所远一点。由于房屋南向,主人与客入门就必须面北。主人入门往右,故“就东阶”;客人入门往左,故“就西阶”。此处只是根据人的行为与房屋的方位而言的左右,更与水流方向扯不上关系。
若照丘氏所言,必以水流所向而分东西南北,那么,每一条河流都不是笔直的,它们总是扭来扭去呈弯曲之形。即以黄河而论,常言道“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这“九十九道”只是泛言其多,实际上黄河之“弯”远不止此数。但习惯上人们还是说“黄河西来”“黄河东流”。“河西”(古人称“河右”),也是指黄河以西的地区,相当于今甘肃省与宁夏回族自治区一带,并不以每段黄河的水流方向(仅黄河宁夏段,水流方向就随弯道改变了若干次)命名。“江东(江左)之得名,与“河西”(河右)也是同样的情形。
明末清初人魏禧的《日录·杂说》也讲到了“江左”“江右”的问题。他说:
江东称江左,江西称江右,自江北论之,江东在左,江西在右耳。
那么。为什么要“自江北论之”而不是自江南论之?这就涉及到地理图籍上的方位问题。由于伏羲八卦确立的方位得到古人的广泛认同,中国汉代及以前的古代地图,多是按伏羲八卦所定方位来画的。就图纸而言,自然上是南,下是北,左是东,右是西。从大体上说,长江黄河都是发源于西而向东流,人对着地图看,江东便在左、河西便在右。我认为,这才是江东被称为“江左”、河西被称为“河右”的真正原因。
类似的例子还有“山左”“山右”。《辞源》即有“山左”“山右”条。“山左”条谓:“旧称山东省为山左,因在太行山之左,故云。”“山右”条谓:“旧称山西省为山右,因在太行山之右,故云。”其“山左”“山右”,也是依据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认知模式产生的称谓。明谢肇淛《五杂俎·地部二》即有“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其它二三十万则中贾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粟,其富甚于新安。新安奢而山右俭也”的记载。
我国汉代及以前的地图,多以南为上。如1973年底于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绘制于汉文帝初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的3幅帛本地图中,《长沙国南部驻军图》的上方标有“南”,左方标有“东”,表明其方位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还有一幅《长沙国南部地形图》,其方位也是如此。1978年河北平山县出土的一幅约制作于公元前323年至前315年的《兆域图》,系战国时中山国王修建陵园的规划图,其方位也是上南下北。
魏晋名臣、地图学家裴秀,约于泰始四年至七年(公元268—271年)之间编绘了《禹贡地域图》18篇,并在序言中提出“制图六体”,也就是绘制地图的六条原则——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晋书·裴秀传》载有《禹贡地域图》的《序言》,裴秀说道:
制图之体有六焉。一曰分率,所以辨广轮之度也;二曰准望,所以正彼此之体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数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险之异也。有图像而无分率,则无以审远近之差;有分率而无准望,虽得之于一隅,必失之于他方;有准望而无道里,则施于山海绝隔之地,不能以相通;有道里而无高下、方邪、迂直之校,则径路之数必与远近之实相违,失准望之正矣,故以此六者参而考之。然远近之实定于分率,彼此之实定于准望,径路之实定于道里,度数之实定于高下、方邪、迂直之算。故虽有峻山钜海之隔,绝域殊方之迥,登降诡曲之因,皆可得举而定者。准望之法既正,则曲直远近无所隐其形也。
尽管裴秀作了解释,但后人对“准望”仍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准望”是以地图中某个参照物(单一控制点)来度量距离并确立方向,也有人认为“准望”是指计里画方(按比例将地圖缩绘于网格纸上)。但不管作何理解,自从裴秀的制图理论诞生以后,地图的绘制确实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从宋代开始,我国存世地图逐渐增多,由于人们绘制地图时所取参照物不同,定向也乱象纷呈。南宋景定二年(1261年)周应合编撰的《建康志》所附地图19幅,其定向以东、西、南、北为上的都有。其中的《皇朝建康府境之图》,就是以东为上;明郑若曾的《筹海图编》中,有《沿海山沙图》72幅(左下图为其中一幅的局部),这些地图大都把大海置于上方,大陆绘于下方,定向也以实用为原则,而不拘泥于某种固定的方位模式。明初佚名彩绘差不多能看到半个世界的绢本《大明混一图》(为现存最早的中国人绘制的世界地图,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则以北为上。
明末清初,西方先进的经纬度制图法开始传入中国。这一方法主要是通过观测北极星的高度测量地球纬度,绘制地图时以经线方向作为定向基础,并以北为正上。于是中国人的地图定位也产生了或以南为上或以北为上的严重分歧,以致清代学者俞正燮在《癸巳存稿》中提出一个折衷主张:“凡舆地悬图宜以北为上,几案展阅之图宜以南为上。”
最终,通用地图的绘制虽都统一于以北为上了,但由于历史原因而保存在古文献中的“江左”“河右”等词语却无从更改,其所指方向也只有靠今人的注释来加以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