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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蛊与防疫

2020-11-06李凤能

文史杂志 2020年6期

李凤能

蛊,最早见于殷墟甲骨文。

有疾齿,唯蛊虐。(董作宾主编《小屯·殷墟文字乙编》7310片)

贞,不唯蛊?(刘鹗:《铁云藏龟》12.3)

(有)疾,不(唯)蛊。(胡厚宣编《战后京津新获甲骨集》1675片)

犬蛊祝(商承祚:《福氏所藏甲骨文字考释》, 金陵大学 1953年,第4页)

病,其唯蛊?(胡厚宣:《殷人疾病考》引卢静斋藏片)

贞,王舌病,唯有古?(杨树达注:古、蛊音同,古亦当读为蛊也。参见《积微居甲骨说》,中国科学院出版社 1954年,第59页。)

贞:王病,不唯岂。(岂字为蛊的假借字。杨树达:《卜辞求义》,群联书店,第4页。)

由此可知,“蛊”这个概念的形成,由来甚早。那么,“蛊”究竟是什么呢?

《说文》:“蠱,腹中蟲也。《春秋·传》曰:‘皿蟲为蠱。‘晦淫之所生也。臬桀死之鬼亦为蠱。从蟲从皿。皿,物之用也。”段注:“中、蟲,皆读去声。《广韵》《集韵》皆曰:‘蟲,直众切。蟲食物也。亦作蚛腹。‘中蟲者,谓腹内中蟲食之毒也。自外而入故曰中,自内而出故曰蟲……”不过, “蟲”与“虫”并不是一回事。

虫,《说文》:“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卧形。物之微细,或行,或毛,或蠃,或介,或鳞,以虫为象。凡虫之属皆从虫。”

蟲,《说文》:“有足谓之蟲,无足谓之豸。从三虫。”《说文》段注:“蟲者,蝡动之总名……人三为众,虫三为蟲。蟲,犹众也。”

许慎所引“《春秋·传》曰:‘皿蟲为蠱”,出自《左传·昭公元年》所载赵孟与医和的对话:“赵孟曰:‘何謂蛊对曰:‘淫溺惑乱之所生也。于文,皿虫为蛊,谷之飞亦为蛊。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皆同物也。”这位名医和者所说“于文,皿虫为蛊”,应该是蛊的本义。“于文”,即据字体来看;“皿虫为蛊”,是说蛊字从皿,从虫,表示虫自皿出。按他所言,蛊即害皿之虫。其余“谷之飞亦为蛊”“ 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则是对本义的拓展。

对此,段玉裁注《说文》也有解释:“言‘于文,皿蟲为蠱者,造字者谓蟲在皿中而飤人、即以人为皿而蚀其中……‘女惑男,风落山,男亦皿也,山亦皿也。故云‘皆同物也。此皆蠱之引申之义。”

医和谓“谷之飞亦为蛊”,王充《论衡·商虫》有这样的阐述:“谷虫曰蛊,蛊若蛾矣。粟米热生蛊。”杜预注《左传》亦曰:“谷久积则变为飞虫,名曰蛊。”谷,指五谷,是粮食的泛称;谷虫,当指麦蛾、豆象之类。幼虫以谷为食,成虫后飞去,因此古人才把它叫做“谷之飞”。可见粮食所生之虫,也是蛊的一种。

至于许慎所言“臬桀死之鬼亦为蛊”, 臬桀,指横死之人。臬,通枭,即枭首,是把头颅砍下并悬挂起来的刑罚;桀,通磔,是“刳其胸腹而张之”的手段。故《说文》段注又言:“强死之鬼,其魂魄能冯(凭)依于人以为淫厉。是亦以人为皿而害之也。此亦引申之义。”这样看来,蛊又是一种无形的能给人们精神上造成恐惧感的东西。

事实上在汉代以前,人们所说的蛊,绝不止许慎提到的几种。它包罗很广。凡虐人害物的东西,似都在蛊的范畴之内。

《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记叙了一件子元诱惑楚文王夫人息妫的事:“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焉。夫人闻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今令尹不寻诸仇雠,而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令尹是楚国的执政者,权位仅次于国君。子元是楚文王的弟弟,“蛊文夫人”,杜预注曰:“蛊惑以淫事。”淫,指浸淫,以渐而入也。“振万”, 杜预注曰:“振,动也;万,舞也。”万舞是古代的舞名,“振万”即振铎为节跳起万舞。“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是对文王夫人的渐进式诱惑。据左丘明所言,诱惑是蛊。

《史记·秦本记》记叙了一件秦德公禳除热毒的事:“(德公)二年,初伏,以狗御蛊”。张守节[正义]:“蛊者,热毒恶气为伤害人,故磔狗以御之。《年表》云‘初作伏,祠社,磔狗邑四门 。按:磔,禳也;狗,阳畜也。以狗张磔于郭四门,禳却热毒气也。”

大概当时的酷暑已经热死了一些人,秦德公才“作伏,祠社”,要求人们隐伏躲避,并且分裂狗体祭祀鬼神,以求消除灾祸吧!在秦君看来,热毒恶气也是蛊。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还记叙了一件厥姬中伤王后徐来的事:“衡山王赐,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男孝,次女无采。又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俱幸。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太子心怨徐来。”

厥姬所说的“蛊道”,其实是一种巫术。这种巫术是以桐木偶人埋于地下,由精通该术之人诅咒所怨者,传说被诅咒的人即有灾难。据《史记》所记,害人的巫术也是蛊。

巫术是蛊,表明蛊已经在某些迷信职业者的操控之下,逐渐变得邪门了。

本来,西汉初年,相国萧何参照秦法,结合当时实际制定了《汉律九章》,其中《贼律》便规定:“敢蛊人及教令者,弃市。”“蛊人”即以巫蛊术害人;“弃市”, 是在人众集聚的闹市,对犯人执行死刑。惩罚已经够重了,但却有人无视律令森严,致巫蛊屡禁不绝。到汉武帝晚年,便由此酿成一场巨大灾变。

征和二年(前91年),丞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以巫蛊诅咒武帝,且与阳石公主通奸。公孙贺父子因此下狱死,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长平侯卫伉,皆坐诛。武帝派宠臣江充彻查巫蛊案,最后导致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相继自杀,江充自己则被灭三族,前前后后牵连达数十万人。这就是载于《汉书》的“巫蛊之祸”。

巫蛊之外,还有毒蛊。毒蛊据说是人为制造出来用以祸害他人的蛊。

干宝《搜神记》:“鄱阳赵寿,有犬蛊。时陈岑诣寿,忽有大黄犬六七群,出吠岑。后余伯妇与寿妇食,吐血几死……蛊有怪物,若鬼,其妖形变化,杂类殊种,或为狗豕,或为虫蛇,其人皆自知其形状。行之于百姓,所中皆死。”顾野王《舆地志》:“江南数郡,有畜蛊者,主人行之以杀人。行食饮中,人不觉也。其家绝灭者,则费游妄走,中之则毙。”郑樵《通志·六书略上》:“造蛊之法,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其存者为蛊。”

李时珍《本草纲目·虫部》“蛊虫”条:“[释名]:时珍曰:造蛊者,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但取其存着为蛊。故字从虫,从皿。皿,器也。[集解]:藏器曰:古人愚质,造蛊图富。皆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此名为蛊。能隐形似鬼神,与人作祸,然终是鬼。咬人至死者,或从人诸窍中出。信宿取之,曝干,有患蛊人,烧灰服之,亦是其类自相伏耳。又云:凡蛊虫疗蛊,是知蛊名即可治之。”

藏器即陈藏器,盛唐时人,药物学家,著有《本草拾遗》10卷(今佚)。李时珍引述的这段话即出自该书。陈藏器说的“古人”,应该是唐以前的人。因为唐初,由长孙无忌等制定并解说的《唐律疏议·贼盗》即有关于对造蛊及知情不举者进行惩罚的律法条文:“[律]:诸造畜蛊毒谓造合成蛊,堪以害人者。及教令者,绞;造畜者同居家口虽不知情,若里正坊正、村正亦同。知而不纠者,皆流三千里。[疏]:议曰:蛊有多种,罕能究悉,事关左道,不可备知。或集合诸蛊,置于一器之内,久而相食,诸虫皆尽,若蛇在,即为‘蛇蛊之类。造谓自造,畜谓传畜,可以毒害于人,故注云‘谓造合成蛊,堪以害人者。若自造,若传畜猫鬼之类,及教令人,并合绞罪。若同谋而造,律不言‘皆,即有首从。其所造及畜者同居家口,不限籍之同异,虽不知情,若里正、坊正、村正知而不纠者,皆流三千里。”

人为制造的毒蛊虽然也是“皿中之虫”,不过它又帶有疫鬼的性质。不然它又怎能“隐形似鬼神,与人作祸”“事关左道,不可备知”呢?其间固有造畜者故意夸大,害怕者深信不疑,好事者以讹传讹,采录者是非莫辨等诸多因素;但有人以蛊图富,畜毒害人却也是事实。不然,这事也不会载入当时的律法中了。

对付蛊这个可恶的东西,古人想了很多办法。仅由陶弘景增补、杨用道复加附方的葛洪《肘后备急方》之“治中蛊毒方第六十三”一章,就记载了数十个药方。兹举数例。

葛氏疗蛊毒下血方:羚羊皮方三寸,得败鼓亦好。荷叶(根),苦参,黄连,当归各二两,水七升,煮二升,分三服。一方加犀角,升麻各三两,无荷根,用茜根四两代之,佳。

(葛氏)疗中蛊毒吐血或下血皆如烂肝方:茜草根、荷根各三两,咀,以水四升,煮取二升,去滓。适寒温顿服,即愈。

又方,巴豆一枚去心皮,熬,豉三粒,釜底墨方寸匕,合捣为三丸。一丸当下毒,不可者,更服一丸,即下。

支太医传用方:取马兜铃根,捣末。水服方寸匕,随吐则出,极神验。此物苗似葛蔓缘柴生,子似橘子。凡畏已中蛊,欲服甘草汁。宜生煮服之,当吐,疾出。若平生,预服防蛊毒者,宜熟炙煮服。即内消不令吐,神验。

席辩刺史传效方:斑蝥虫四枚,去足翅炙,桃皮(五月初五采取),去黑皮阴干,大戟,凡三物并捣,别筛,取斑蝥一分。桃皮、大戟各二分,合和枣核大,以米清饮服之讫。吐出蛊,一服不瘥,十日更一服,瘥。

附方《千金翼方》,疗蛊毒:以槲木北阴白皮一大握,长五寸,以水三升,煮取一升。空腹分服,即吐蛊出也。

蛊由来既久,危害也久,我们的祖先与之战斗亦久。上文讲到的立法以治之,用药以疗之,就是其中两种除蛊方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早在西周时期,国家就设立了卫生官员,专管驱除蛊毒之事。

《周礼 ·秋官·司寇第五》:“庶氏掌除毒蛊,以攻说之,嘉草攻之。凡驱蛊,则令之,比之。”郑玄[注]:“毒蛊,虫物而病害人者……攻说,祈名,祈其神求去之也。嘉草,药物,其状未闻。攻之,谓燻之。郑司农云:‘,除也。玄谓此读如溃痈之溃。”贾公彦[疏]:“‘攻说之,据去其神也;‘嘉草攻之,据去其身者也……大祝六祈有类、造、草、禜、攻、说,故知也……云驱之,止谓用嘉草。燻之时,并使人驱之。既役人众,故须校比之。”孙诒让[正义]:“盖亦鸣鼓攻之,复以辞责其神,故兼有二名。详彼疏。云“祈其神,求去之也”者,以毒蛊亦有神凭之,故攻说声其罪除去之。”

大祝,亦称泰祝,是主祀神、祈祷之官,西周始置。六祈,是祈神的六种名目。其五曰攻,其六曰说。攻,谓击鼓声讨其罪;说,谓以辞责备其神。庶氏掌管驱除毒蛊之事,其策略是先礼后兵,于大张旗鼓进行声讨而外,复以“嘉草攻之”。嘉草,大概是指菖蒲、艾蒿之类能祛除疫疠的药草,攻之,则可能是烟熏或以药汤消杀吧!

其实,庶氏的除蛊方法,今天也是值得我们借鉴的。既然凡虐人害物的东西都是蛊,那么就应该对它“以攻说之,嘉草攻之”。攻说,是占领舆论的高地;嘉草,是进行物资的准备。我们应该两手抓,而且两手都要硬。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各国共处一个世界,因此,我们必须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努力建设好我们的地球村,把包括新冠病毒、不负责任的撒谎造谣甩锅、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为自我优先而打压他人、故意制造贸易麻烦、一言不合就退群、开历史倒车、搞霸凌主义、干涉别国内政、背信弃义食言而肥、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到处煽风点火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动辄进行战争威胁与经济制裁等等当代版的疫蛊、毒蛊、巫蛊乃至奸宄蛊政客蛊统统驱除干净,才能建立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实现“环球同此凉热”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