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谦逊一回如何?
2020-11-06邓中华
邓中华
很少有下属不希望领导谦逊的,但也很少有领导在下属面前是真正谦逊的,他们常常把自己的处境描绘为“高处不胜寒”,骨子里信奉的是“人主无过举”。不过,在职场PUA、辱虐、甩锅现象日益引起公众关注、反感与批评的当下,埃德加·沙因的《谦逊的问讯》一书的出版可谓恰逢其时。
并非说教
谦逊是一种古老的美德,大概自人类开始思考群体和社会这个课题始,它就存在了。例如,“人更三圣,世历三古”的《周易》之六十四卦,便专辟“谦卦”来演说谦逊的价值,“谦,亨,君子有终”,谦谦君子能够亨通,并得善终。孔子言“三人行,必有吾师”,则是推崇谦逊的至理名言。
不过,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清楚地表明,泛泛谈论谦逊多少有些理想化或简单化。作为组织文化领域的开拓者,沙因绝非“莫之应也,则攘臂而乃之”的卫道士,很巧妙地把谦逊分为三类:基本的谦逊、选择的谦逊、当下的谦逊。
基本的谦逊是一种社会规则,是地位差距造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谦卑是必须的,冒犯地位高者要付出代价,它与顺从接近;选择的谦逊则由成就差距引致,虽然人们地位无差,不过有人成就更大,此时,谦逊是一种真诚的仰视,但它不是必须的,只是一种选择;当下的谦逊,既不是源自地位有别,也不是因为成就高下,而是发生在同侪间“有话好好说”或强势者的“不耻下问”。注意,“当下”意味着暂时,而不是持久。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与詹姆斯·马奇的“愚蠢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此,沙因倡导“谦逊的问讯”,并非主张组织、社会的掌控者、精英要对自己的地位、优势弃如敝屣,视若浮云。这不可能,也不必要。他把它限定在一个非常具体、狭窄的情境之中:首先,组织面临的环境越来越复杂,领导者不可能全知全能,所以,必须仰赖团队成员出智出力;其次,要胜利完成任务,良好的沟通是必要条件,而要实现有效沟通,关键在于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如果你面临的任务并非如此,那么不必浪费时间聆听他的“说教”,反之,就不妨一试。
直面三大挑战
要做到谦逊的问讯,并不容易,需先直面三大挑战。
首先,付出信任时面临放弃部分个人IP的风险 在面对他人时,总免不了展现自己一以贯之的角色定位和风格,也即个人IP。为此,我们把自我分为两种,一种是隐藏的自我,与IP不一致的部分全部隐藏起来,尽可能呈现另一种自我——“公开的自我”,与IP的内涵一致或强化IP的内容,即使它带给我们不舒服。信任一个人,就意味着把隐藏的自我部分奉上。这其中包含着弱点、失败的经历、与社会惯例悖逆的行为等等。“我将此心向明月”,以赤子之心示人,假如得来“奈何明月照沟渠”,可悲不可悲?可怕不可怕?
其次,认知混乱和低效 很多人推崇马斯克信奉的“第一原理”,但假如他们拿它来审视自己的生活,十有八九要崩溃。这是因为我们的认知习惯,从观察到反应,再到判断,最后行动,都是进化使然。例如,观察,人的神经系统会基于期望、动机、经验对信息进行筛选,知觉是选择性的;反应,由于人的情感反应早于观察或近乎同时发生,从而影响了判断和接下来的行动;如果数据的搜集是有偏差的,是被情感反应扭曲过的,那么,判断不可能是“理性”的。然而,在大多数时候,这个认知过程不乏合理,因为全面的观察成本太高;反应太慢很可能被风险、威胁、对手吞噬。不过,习惯、进化只能确保生存,却无法承诺成就。假如我们信奉理性是必要的,就得容忍一个稍显混乱和低效的过程,一个很可能不乏焦虑、挫折、枯燥同时交织着兴奋、挑战的过程。
第三,冒众人之大不韪,逆文化而行 沙因认为,美国社会有两大特点使谦逊的问讯鲜见踪迹,一是任务导向的成果主义,一是说教的文化。有意思的是,这两种现象在中国社会也流布甚广。在一个低信任度社会,一个社会要素相对缺乏、个体较为原子化的社会,实用主义、个人主义和竞争导向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时,好为人师的现象,更是泛滥 “成灾”。例如,微信创始人张小龙在一次演讲中就开门见山地调侃道:“每天都有5亿人说我们做得不好,每天还有1亿人想教我怎么样做产品。”
然而,文化是这样一种存在,身處其中却浑然不觉,或者大家都是如此,你若特立独行,难免被视为异类、边缘化。文化冲突可以发展到极为激烈的程度,流血流泪极为常见。假如一个人要冒这样的风险去践行谦逊,那真有些强人所难。
假如我们信奉理性是必要的,就得容忍一个稍显混乱和低效的过程,一个很可能不乏焦虑、挫折、枯燥同时交织着兴奋、挑战的过程。
但是,如果一个领导者有反思其所处文化的意愿,能掌握适度的冲突,容忍混乱和低效带来的不适,并对自己的形象持开放的心态,就可以探究谦逊问讯究竟是什么,该如何做了。
问讯如何做才是谦逊的
在2009年出版的《互帮互助》(Helping:How to Offer, Give,and Receive Help)一书中,沙因首次命名了“谦逊的问讯”(Humble Enquiry):“是一门优雅的艺术,是帮助他人畅所欲言的能力,是不带预设答案的提问,是带着对另一个人的好奇心和关注建立良好关系的态度。”
文无定法,谦逊的问讯也无固定的模式,不过有一些原则需要遵循。
首先,你愿意和对方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如果对方对你无关紧要,你大可不必为其折腰降尊。
其次,之所以你愿意和对方建立起良好的关系,是因为良好的关系——相互信任、有效沟通,对于完成你们的共同任务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要先想清楚,对方是否对共同的任务具有独特的价值。在组织中,糟糕的关系通常是从未正确认知到成员的价值开始的,轻蔑通常又很容易被捕捉到,原本可能的协同、合作,就变成了相互指责、挖坑、对抗。反之,试图以谦逊感化一个并不真正合适的成员,也显得刻意且知其不可而为之。
再次,在践行谦逊的问讯时,要认定自己是弱势的一方,而非同对方进行辩争的输出者,任务是帮助对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最后,在倾听答复时,要全神贯注。听懂了,是最为直截了当的“关心”。假如你没有真正理解对方,但只要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也可得“法乎其上,取乎其中”的效果。反之,如果你并非真诚关心,只是敷衍塞责,必然是既浪费了时间,又适得其反。
不应高估谦逊问讯的价值
对于领导者来说,诚然有谦逊问讯带来的意外收获,例如三顾茅庐,但也不必过分夸大它的效用。沙因承认它是一门“艺术”(gentle art),就意味着它的“度”很不容易把握,有非常多的隐性知识“潜伏”其间,而学习隐性知识并非易事。
首先,打造一个充满谦逊的组织文化,固然让其成员如沐春风,但考虑到组织面临的竞争压力,必须平衡对内谦逊与对外“狼性”的关系,如何在自己人面前谦恭有礼,在竞争面前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凌厉,并不容易把握。
其次,对领导者而言,组织成员间的相互信任固然有其价值,但不应该视其为唯一的核心任务和使命,不应该花费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去琢磨它的技巧。例如,在沙因眼里,DEC的创始人奥尔森有时会展现出谦逊的问讯,有时候也“冷酷而专制”。但是,这是不是DEC成功的核心要素?当DEC因为过重的对抗IBM的情结而成为“本可以成为第一家创造个人计算机的公司,却未能抓住这个机会”的“中浪”时,难道主要是因为奥尔森陷入了说教模式吗?没有明确的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事实上,《谦逊的问讯》中虽然有诸多案例,但这些案例大多远离组织决策的核心领地,或反映了它的地位和角色的价值。
对于部下和追随者,也不宜太过看重领导者谦逊的价值。有一个非常极端但发人深省的说法是,“道德只是低等人群用来阻碍少数高等人的虚构事物”。关系导向如果偏离了任务完成,无法产生期望的成果、成就,谦逊就会变成虚构之物,谦逊的问讯则变成了看上去很美的花瓶。因此,我们不应该把它变成“拜谦逊教”,毕竟,除了尊严和受人信任的满足,成长、成就同样要纳入我们的“决策目标函数”。
再次,有时候,相互信任不是基于谦逊产生的。沙因一定不会把谦逊的问讯变成一个无所不装的筐,凡利于成员相互信任、良好沟通的特质、行为或要素,都贴上谦逊的标签。比如,乔布斯就喜欢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的同事“(你的)工作很烂”,因为他认为,“与优秀自信的人合作,不用太在乎他们的自尊”。当然,他也是如此对待自己的:“我是那种只想成功,不在乎是非的人,所以,无论我原来的想法多么顽固,只要反驳的人拿出可信的事实,五分钟内我就会改变观点。我就是这样,不怕犯错。我经常承认错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在乎结果。”这表明,对于真正与你利益攸关的人来说,建立信任的方式是多路径的,并非只有谦逊这条独木桥可过。有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开诚布公地“对抗”也未必不可达致肝胆相照之境。
此外,对谦逊的人来说,谦逊的问讯是一套值得学习的锦囊妙计。但如果一个人本性并不谦逊,就很难变得谦逊,除非他自己认识到谦逊的价值。这种顿悟通常发生在傲慢、自信、自负付出代价极大、痛感十足但不足以毁灭他的时候。如果代价大到让其一败涂地,变得谦逊就很难算得上一种进步,而是地位差距、成就差距现实下的无奈之举了。很多人强调,在网络时代,员工比领导知道的更多、更快,殊不知,领导者获得新信息、新知识、新洞察的源头也同样丰裕了,效率更高了,而员工在战略思维、机会敏感性方面未必強于他们的老板,他们在员工面前展现谦逊问讯的必要性并未大幅增长,说教并非一无是处。
面对VUCA的情境,究竟是依赖卓越而近乎独裁的企业家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创新精神,还是依靠相互信任、良好沟通基础上的群策群力,一定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团队成员彼此防范、分崩离析当然不可承受,但齐心协力就能创新吗?在无人之境,众志一定成城吗?这些问题,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确定的答案,但值得我们去深思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