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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块红烧肉

2020-11-06董改正

小读者之友 2020年10期
关键词:姆妈河堤担子

董改正

我十三岁那年的正月十三,下着蒙蒙细雨,母亲挑着担子送我去五校读书。那是我第一次离家住校。担子一头是两床被子,一头是衣物和米,还有一罐子咸菜——临走前,母亲又打开了罐子,往里面添了一勺子炼好的冻猪油,白花花的,至今我依然记得它的色泽。

三十年前,正月的乡村是热闹的。一路走过好几个村庄,地上都是红鲜鲜的爆竹纸,屋里都是笑声,空中飘着酒菜的香气。因为细雨,初泛青绿的原野上,只有我和母亲两个行人。我的心里充满着少年的忧伤。

担子很重,但路上都是泥泞,母亲不能放下歇肩,她只能以换肩的方式来放松疼痛的肩膀,类似于拆东墙补西墙——只是,西墙的泥水未干,又得拆来补东墙。

“姆妈,我来挑一截。”

“不要的,我行。”

草色稀淡,野雨如烟。穿过枫河北端的滩涂,再过一个水村,绕着一条溪水转到对面的山梁,顺着山道走下,径直穿过西湾的田野,到枫河入江的狭长小河时,渡船而过,爬上河埂,便可望见五校的校舍了。

后面的路途是沉默的,只有细雨洒在盖物薄膜纸上的沙沙声和胶靴拔泥而出令人疲惫的声响。到达河边时,已是午后一点多了,河边无船,一条粗绳子横贯河面,对面,细雨落水,野渡无人。母亲已经累了,身子随着担子一起摇晃着。

“姆妈,让我来。”我走到母亲身边。

“我行。”母親不让。她大声喊:“有人吗?有人吗?”

岸上的红砖房门开了,一个人走下来。也不用划桨,人站在船上,手抓着粗绳,把船悠到对岸。是个穿蓑戴笠的女人,她紧紧抓着绳子,看着我们,说:“那孩子,你先上来,帮你妈接一下!”

我走上船,晃得站不稳。母亲说:“我行。”她挑着担子走上来,船大幅度晃动起来,差点没翻。女人夺过,将被子摁在船板上,厉声说:“被子湿了还能晒,人死了就死了!”母亲嗫嚅着,没说话。

女人不是渡船的。她是给挖沙船上的男人们做饭的。她不要钱,只是看着我们一连串地叹息,目送我们走进了五校。

报名很快就搞好了。我住进了宿舍。母亲帮我铺好了被子,一边铺一边流泪。被子湿了半边,她叮嘱我一出太阳就抱出去晒。她跟我同学请求带我睡几夜,直到我晒干被子,但终于不放心,叮嘱我不要睡湿的这边。搞好后,她正要把我托付给同学们,他们忽然呼啦一声全走了。时间不早了,她也该走了。她站在走廊上,回头看着我。我拎着那袋米,双腿夹着。

“我走了,你记得四点去换饭票啊!”

我点点头。走廊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你一定别忘了。”她穿好了雨衣,走进了细雨之中。远方,山已经苍茫了。

我看见她不停地回望,但终于不见了。

她是在第三天赶来的。来的时候,我快上下午课了,便匆匆去食堂为她打饭。我打了半斤饭两个菜,一个炸酱,一个红烧肉,一共一块五毛五。在五校待过的同学都该知道,那个上海大厨做的炸酱和红烧肉是怎样的美味啊!

“你一定要吃掉,我要上课了。”

下课的时候,母亲已经走了。饭盒里,炸酱没动,十块红烧肉还剩七块,整整齐齐地挨着。酱红色的浓汁,隐隐的油光,肥厚的块儿。为她吃掉的三块红烧肉,我开心得流泪。

那时候,我一周只有五块钱的伙食费。那是我在五校吃的第一次红烧肉,也是最后一次。

有一个黄昏,我到河堤上背课文,遇到了那个女子。她看着我说:“那天你妈妈回去时,胶靴里都是水。我让她坐在床上,帮她使劲拽,半天才拽下来,我收不住势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不轻。靴子拽下来,也把她的眼泪和哭声拽出来了。她是哭着走回去的。我站在河堤上一直看着她走,我不放心。”

她看着我,又说:“你妈那天给我带了三块红烧肉,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你有一个好妈妈。”

夕阳在天,河水粼粼。我沿着河堤跑起来。我不要她看见我的泪水,我在心里许着愿,那些愿望如粼粼波光一样多,一样闪烁。三十年过去了,那些愿望我依然记得,很多都没有实现。那个上海大厨的红烧肉做法,我辗转求来了。我要做给她吃,看着她吃完。

(林冬冬摘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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