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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建康城青溪故道①考

2020-11-04

历史地理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建康故道遗迹

王 宏

(南京市考古研究院,江苏南京 210004)

一、 绪 言

青溪原为六朝建康城东边的一条自然河流,发源于城东北的钟山,蜿蜒曲折,迤逦向南,最终汇入秦淮河。孙吴赤乌四年(241年)冬十一月,吴大帝孙权“诏凿东渠,名青溪,通城北堑潮沟”(1)〔唐〕 许嵩撰,张忱石点校: 《建康实录》卷二《太祖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9页。。青溪由此得名。疏凿后的青溪即为东渠,与城北东西走向的潮沟相连,又通过潮沟西与人工运河运渎相通,最后南流汇入秦淮河。青溪是环绕都城建业的水网系统中的一条重要水道。

六朝时期的青溪不仅是护卫建康城的东部屏障,两岸更是京师鼎族聚居之处,邸宅连甍,祠寺相望,人文荟萃。10世纪前半叶,杨吴修金陵城为西都,截蜿蜒曲折的青溪取直为金陵城的东护城河(2)《景定建康志》卷一八《山川志二·江湖》,《宋元方志丛刊》第2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593页。,而留在金陵城内的部分青溪河道就成了所谓“青溪故道”。因失去水源,加之不断人为填塞,旧河道渐成多处大小池塘,直至近代最终湮塞殆尽。

隋唐以降,人们对青溪走向的认识逐渐模糊。虽然两宋建康府城完全继承了南唐金陵城,但当时人只知道青溪西北的入城口和东南的出城口这两个地点(3)《景定建康志》卷一八《山川志二·江湖》,《宋元方志丛刊》第2册,第1593页。,城内湮塞的青溪故道已基本无人提及。

21世纪初,为配合南京城市基本建设,以南京市博物馆考古部(现南京市考古研究院)为主体,推动了以“寻找六朝建康城”为重点的南京城市考古工作。考古发现的许多六朝建康城遗迹诸如道路、建筑、城垣等,都证明了建康城不是正南正北的,城市中轴线大致呈25°的西南—东北向倾斜。这种倾斜与建康城外围的河流走向密切相关,因此青溪故道走向研究自然也成为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以往关于青溪的研究基本停留在历史文献的考察上,而随着考古资料不断积累,建康城市空间复原研究也逐渐取得进展。通过城垣的位置及走向来倒推青溪的流向固然是一个全新的思路,但是就青溪故道的复原研究而言,对其本身的调查和发掘所得更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第一手资料。本文旨在仔细辨析历史文献,充分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结合近年来南京市城东地区考古发现的古河道遗迹,尽力勾勒出青溪故道的大致轮廓,让存在于文献中的古代河流,再次落回到现在的城市空间中来。

二、 前人的研究及问题所在

如前文所述,宋人已不太清楚被截留在建康府城内的青溪河道的具体位置与流向。宋、元、明三代的相关历史文献中保存的多是时人对青溪的认识,很多内容只是对既有文献的抄录,少见专门探究青溪故道具体空间位置的文字。清代乾嘉学派的兴起使得考据之风盛行,作为史学研究的一部分,传统地理学也取得了不小的进展。这种学术风气的影响使清代南京地方学者们开始关注起本地的六朝遗迹,他们不仅考证文献,还进行实地踏查,试图把文献中的历史遗迹与当时的城市空间对应起来。陈文述《秣陵集》,陈作霖、陈诒绂父子《运渎桥道小志》和《钟南淮北区域志》即为其中的代表之作。

关于青溪,陈文述在其《青溪怀古》中称:

自杨吴城金陵,其水遂分为二: 其一自近驻防城内穿城西出,北转至竹桥,合于杨吴城濠之水;其一自内桥至升平桥,与护龙河合,又过四象桥至淮清桥,与淮水合。按: 青溪和杨吴城濠之水,其实城濠所借,即青溪也。内桥,古天津桥,内桥下水,青溪与运渎相接处,而非正流青溪,水当自升平桥北南流,出四象桥,则南唐宫城沟渠亦即青溪也。盖古青溪本自浮桥折而南下,经今沐府东门、红花地、吉祥街一带,绕钟山书院之前,南出升平桥而下,为四象桥、淮清桥之水,故近大阳沟一带,往往有桥有水,而书院、钱厂桥其水与护龙河别为两派,此正青溪之旧迹也。自杨溥城金陵,浮桥以下水流断绝,而升平桥水,南唐及宋复借为护龙河,其故道多不可考。今世乃更指鹫峰寺西沟为青溪,则甚非是。(4)〔清〕 陈文述撰,管军波、欧阳摩点校: 《秣陵集》卷四《青溪怀古》,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174页。

同治《上江两县志》卷四《水考·青溪》亦称:

今诸景并废,故道多湮。惟自升平桥北流绕钟山书院故址,又东流而北,至五老、寿星诸桥,相传为青溪遗迹。督署前有青溪里巷,此其证矣。邑人孙文川云: 自破布营以东,上乘庵、马家桥之南,陂池相接,多至数十,疑即青溪古迹。(5)同治《上江两县志》卷四《水考·青溪》,《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4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15页。陈作霖是该志的纂者,熟悉南京河道的历史变迁,著有《运渎桥道小志》,其子陈诒绂所著《钟南淮北区域志》中青溪的描述与同治《上江两县志》完全一致。

上引清人所及青溪各个节点,升平桥是其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升平桥是原南唐宫城东护龙河上的一座桥,可知清人复原的青溪,其西界可达南唐宫城东护龙河,大概在今太平南路西侧约100余米处。然而晚清时期的河渠走向与六朝的青溪之间并无必然联系,故此推论是经不起推敲和检验的。

清人对青溪故道的复原得到了民国以来大多数学者的认可。朱偰在《金陵古迹图考》的《六朝水道考》中,认可清人的观点,称“其言当近乎实际”,并进行了长篇转述,绘制了《金陵古水道图》。(6)朱偰: 《金陵古迹图考》第四章第二节《六朝水道考》及附《金陵古水道图》,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8—89页。此后的大多数历史、地理、考古等领域的学者,在他们的六朝建康城研究中都沿袭了这种观点(7)石尚群、潘凤英等: 《古代南京河道的变迁》,《历史地理》第8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9—76页;郭黎安: 《六朝建康》,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2年版;贺云翱: 《六朝瓦当和六朝都城》,文物出版社2005年版。,在他们绘制的六朝建康城复原图上,青溪的南部与护龙河重叠。由于西偏过甚,在他们的复原图中,建康城城垣甚至都是随之弯曲的,如郭黎安《六朝建康》的《南朝萧梁建康城推拟图》(8)郭黎安: 《南朝萧梁建康城推拟图》,《六朝建康》,附图无页码。等。

21世纪初以来,南京市博物馆考古部在南京城区进行了大量的考古工作,尤其在台城即六朝建康宫城的空间位置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今六朝博物馆、利济巷东长发大厦、游府西街小学、邓府巷、南京广播电视大学等工地发现了城墙、城濠遗迹。通过这些新发现,六朝建康城的基本轮廓已逐渐清晰起来。(9)王志高、贾维勇: 《探秘——六朝建康城》,《中国文物报》2008年6月6日,第8版。建康城东青溪的相对位置也被限定在了可知范围内,即: 自竺桥进城后,过毗卢寺,经三条巷北端、常府街东端、复兴巷、文思巷,在今淮清桥一带注入秦淮河。(10)张学锋: 《六朝建康城的研究、发掘与复原》,《汉唐考古与历史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283—309页。

这一新认识也列出不少节点。与旧说相比,新说中青溪故道的位置明显偏东,虽然也没有直接的历史文献支撑,但这种基于考古资料及新的研究成果之上的推论更具合理性,并为之后南京城市考古工作提供了思路和启发。

三、 相关历史文献的辨析

与青溪相关的历史文献,唐人许嵩所撰《建康实录》是最重要的一部。书中不仅保留了较多的六朝时期地理志书的内容,更重要的是书中详细记录了青溪七桥的位置及其与建康城门之间的对应关系,以及青溪两岸的人文景观(11)〔唐〕 许嵩撰,张忱石点校: 《建康实录》卷二《太祖下》,第49—50页。,因此《建康实录》无疑是研究六朝时期的青溪最基础、最应该优先利用的文献。但是,《建康实录》所叙述的景观距离现在太过遥远,书中的大部分参照点在今日只能获得一些相对位置,无法确知其实际位置,因此还需要参考宋元时期甚至更晚的历史文献,通过对一些节点的比对,让早期文献中记载的地点尽可能落实到现在的城市空间中来。

宋代以降的地理志书如《太平寰宇记》《六朝事迹编类》及南宋乾道、庆元、景定三部《建康志》、元代《至正金陵新志》等文献中与青溪相关的记载,也反映出各个时期人们对青溪的认识过程。

成书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976—984年)的《太平寰宇记》为全国性地志,对各地的叙述不可能详尽,其中对青溪的记载亦停留在对早期文献的罗列上。该书卷九十《江南东道二·升州上元县》青溪条载:

清溪,在县北六里。阔五尺,深八尺,以泄玄武湖水,南入秦淮。(12)〔宋〕 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 《太平寰宇记》卷九〇《江南东道二·升州》,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785页。引文中的“阔五尺”,据《六朝事迹编类》等文献可知应为“阔五丈”。

成书于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年)的《六朝事迹编类》卷五《江河门》青溪条载:

今县东有渠,北接覆舟山,以近后湖。里俗相传此青溪也。其水迤逦西出,至今上水闸相近,皆名青溪。(13)〔宋〕 张敦颐撰,张忱石点校: 《六朝事迹编类》卷五《江河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77页。

成书于南宋景定年间的《景定建康志》卷十八《山川志二·江湖》青溪条载:

及杨溥城金陵,青溪始分为二: 在城外者自城壕合于淮,今城东竹桥西北接后湖者,青溪遗迹固在;但在城内者,悉皆堰塞,惟上元县治南,迤逦而西,循府治东南出,至府学墙下,皆青溪之旧曲。水通秦淮,而钟山水源久绝矣。《旧志》。

今县东有渠,北接覆舟山,以近后湖。里俗相传,此青溪也。其水迤逦西出,至今上水闸相近,皆名青溪。(14)《景定建康志》卷一八《山川志二·江湖》,《宋元方志丛刊》第2册,第1593—1594页。

《景定建康志》卷十六《疆域志二·桥梁》青溪七桥之走马桥条又载:

今城东北有渠,北通玄武湖,南行经散福亭桥、竹桥,抵府城东北角外,西入城濠,里俗呼为“长河”,即古青溪。本自今竹桥西南行,五代杨(淳)[溥]于此截溪立城,由是青溪半在城外。其在城中者,岁久堰塞,但城东北隅,迤逦至上元县治东南,上水闸以西一带,青溪遗迹或见或隐,桥亦不详所在。(15)《景定建康志》卷一六《疆域志二·桥梁》,《宋元方志丛刊》第2册,第1543页。

《景定建康志》中关于青溪故道的记载有三条,第一条注明资料来源是引自《旧志》,《旧志》是南宋乾道年间(1165—1173年)修的《乾道建康志》(16)南宋时期,曾于乾道(1165—1173年)、庆元(1195—1200年)、景定(1260—1264年)年间三次修纂《建康志》,前两种今已散佚不存,但其部分内容仍可见于今存的《景定建康志》和《至正金陵新志》中。《景定建康志》书前《景定修志本末》中称《乾道建康志》为“旧志”,称《庆元建康志》为“续志”。。第二条内容明显与《六朝事迹编类》相同,按其成书时间晚于《六朝事迹编类》,即使不是引自《六朝事迹编类》原文,也应是同一史源。第三条较前两条内容明显丰富,表述更加清晰,是景定年间修志时作者的认识。这些内容也反映了南宋人对青溪故道的认识过程: 从最初的首尾两点,即城西北竹桥的入城口和城东上水闸的出城口,增加了一个上元县治东南,使青溪故道有了三个节点可循。

增加的上元县治东南这个节点,源于一次发现。南宋时,有人在上元县治后军营中掘出“湘宫寺”残碑,从而证明了湘宫寺位于南宋上元县治后军营附近。(17)《至正金陵新志》卷一一下《祠祀志二》,《宋元方志丛刊》第6册,第5705页。此条为转引《庆元建康志》。关于湘宫寺,《建康实录》卷二、卷七许嵩注曰:

次南有青溪中桥,今湘宫寺门前巷东出度溪。(18)〔唐〕 许嵩撰,张忱石点校: 《建康实录》卷二《太祖下》,第49页。

东面最南清明门,门三道,对今湘宫寺巷门,东出清溪港桥。(19)〔唐〕 许嵩撰,张忱石点校: 《建康实录》卷七《显宗成皇帝》,第180页。

由此推断湘宫寺、青溪和建康都城城墙之间的相互位置关系,即湘宫寺位于建康都城清明门外,青溪之西。

此外,两宋上元县治的位置,尤其是南宋上元县治的位置,《舆地纪胜》和《景定建康志》上均有明确记载:

《寰宇记》:“光启三年,复置升州,徙县治于凤台山西。”今县治与城东门相近,距行宫一里。(20)〔宋〕 王象之: 《舆地纪胜》卷一七《江南东路·建康府》,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726—727页。

《寰宇记》云:“国朝迁南唐司会府。”今府治之东、御前后军营是其地。建炎徙今治,在城东隅,距行宫才一里。(21)《景定建康志》卷一五《疆域志一》,《宋元方志丛刊》第2册,第1523页。

由上引可知南宋上元县治在建康府城东门附近,西距行宫仅“一里”许。南宋行宫即为护龙河环绕的南唐宫城,因宋高宗驻跸建康,遂以南唐宫城为行宫。文献及已有的研究成果基本上可以确定南宋行宫空间范围(22)朱偰: 《金陵古迹图考》第八章《南唐遗迹》第二节《南唐宫城考》,第164—167页;杨国庆、王志高: 《南京城墙志》第三章《隋唐五代宋元城墙》,第120—125页。,因此也能根据行宫的位置来确定上元县治和湘宫寺的位置。既然湘宫寺在南宋行宫之东“一里”许,那么,湘宫寺东的青溪自然也在南宋行宫之东,且距离还要更远些。

景定《建康志》虽然没有记下这次发现,但其关于青溪故道的第三条描述表明,作者还是充分吸收了此次发现所蕴含的信息,把上元县治作为青溪故道一个重要的参照点。《庆元建康志》原书虽已佚失,赖《至正金陵新志》的转述,使现在仍然能获得这一重要信息。据《景定建康志》所载之《府城之图》,南宋行宫前有一条横贯建康府城东、西门之间的大街,南宋上元县治位于这条大街之北,行宫之东,与文字记录相合。这条大街至今依然是南京城区的东西主干道之一,即今白下路、建邺路一线。此外,南宋行宫东护龙河的具体位置,可以在清末绘制的《陆师学堂新测金陵省城全图》中直观地看到,升平桥下南北向的河道就是南唐宫城东护龙河,基本上位于广艺街与太平南路之间。因此可以推断,“距行宫才一里”的南宋上元县治,其位置大致在今白下路以北、长白街以西的南京市第三中学(原南京市第六中学)校园内。(23)2011年南京市博物馆考古部曾在市人防南京市第六中学停车场工地进行考古发掘,发现有唐五代时期的南北向道路及宋代的东西向砖砌排水沟,还发现方形磉礅5个及夯土遗迹1处,时代未详。这些遗迹或与南宋上元县治相关。见张九文:《市人防六中地下停车场工地古代遗存》,南京市博物馆: 《2011年南京考古工作报告》(内部资料),第24页。

通过对文献资料的梳理和辨析,可以确定青溪故道与南宋行宫之间至少有“一里”以上的距离,青溪故道与南唐宫城(南宋行宫)东护龙河没有重合的可能性,换言之,青溪的最西界不可能到达东护龙河的升平桥一带。因此,清人陈文述考证的青溪故道走向,与文献记载相悖,不能成立。(24)其实,认为青溪故道流经护龙河,或言开凿护龙河时利用了青溪故道,这种认识亦非清人首倡,最早见于《至正金陵新志》中护龙河的记载:“护龙河即旧子城外三面壕也,阔十二丈,其水自东城壕入,绕东面者即古青溪一曲。”(《至正金陵新志》卷五《山川志二·河港》“护龙河”条,《宋元方志丛刊》第6册,第5565页)然此说误。

四、 考古发现所见的青溪故道遗迹

就南京城市史而言,以往的水系研究很多是基于地质钻探资料展开的。地质钻探资料,在诸如长江、秦淮河的河道变迁等宏观问题上解决了很多重大的问题,然而,对历史时期因人类的活动而改变、随城市的发展而变动的河道研究仅依靠地质钻探资料就力有不逮了,此时考古发掘资料的意义就凸显了出来。但如何利用考古发现的遗迹来复原已经消失的河道,对遗存性质的判断无疑是最关键的一环。

在南京市考古研究院近20年来的南京城市考古工作中,发现过数量众多的河道遗迹,有建造考究的砖砌水沟,但更多的只是满是淤泥的河沟。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通常只是判断其为河道或水塘,很少做更深入的工作。张学锋先生提出“在城市考古中,如果对文献资料熟稔到一定程度,哪怕是淤泥,也可以成为我们复原城市遗址的‘史料’”(25)张学锋: 《六朝建康城的考古发掘与展望》,《文汇报》2018年3月23日,第9版。“淤泥也是史料”的观点是张学锋先生在2017年11月南京市考古研究院专家委员会成立大会上首次提出的,引起与会专家的共鸣,也激发了我对南京古河道、古青溪的研究兴趣,最终成此小文。本文写作过程中,还得到了张先生的悉心指导,谨此致谢!,这个建议为南京城市考古工作指明了方向,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仅要熟悉文献资料及其最新研究成果,更要加强田野考古工作。所以,遇到满是淤泥的古河道,不仅要确定河道的走向、宽度、深度,更要确定河道所处时代及其历史空间位置。只有确定了遗迹的时代,才有可能通过比对文献,找到其相应的空间位置,从而最终确定其性质。

根据考古发现及最新的研究成果,六朝建康城台城的位置已基本确定(26)杨国庆、王志高: 《南京城墙志》第二章《六朝京师城墙》第二节《宫城》,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69页。,今六朝博物馆内展示的城墙遗迹和位于利济巷西侧长发大厦下发现的城墙、城濠遗迹,是六朝建康宫城东城墙上的两个节点,建康都城东侧的青溪,自然要在这两个节点连接线的更东方向,因此,六朝博物馆至长发大厦一线以东,杨吴南唐金陵城东墙以西,就是寻找青溪故道的重点区域。近10年来,尤其是2014年以来,南京市考古研究院在这一区域内的多个地点展开了考古调查和发掘,其中不少地点发现有河道遗迹,所获资料简述如下:

1. 毗卢寺西侧鼓楼项目

该项目位于南京市玄武区汉府街北,西与逸仙桥小学相邻,东北距竺桥不足400米。2017年9—11月期间在毗卢寺西侧的狭长区域内布南北向10米×10米探方5个,共发掘500平方米。发掘区域内地层大致可分为三层: ① 为现代表土层, ② 为明清地层, ③ 为宋代地层。其中宋代地层又分为③a、③b两层,③b层只分布在沟的两边,应为河道清淤时两岸形成的堆积,发现有灰坑、建筑基址、河沟等遗迹。其中沟(编号G1)东西向,沟内分4层堆积,G1①、G1②、G1③层均是宋代堆积,G1③有比较齐整的边缘线,笔直、深切,明显为人工挖掘的迹象,应是宋代清淤时留下的痕迹。G1④内包含南朝青瓷片,未发现更晚的遗物,应该南朝时期形成的遗存堆积(图1)发掘的古河道内最早保留有南朝时期遗存,后河道废弃淤塞,至宋时被清淤利用,在河道南侧残有建筑基础,应是一处临水建筑。后来河道又被填埋,建筑废弃。至明代,河道上已开始有建筑。(27)王宏: 《南京市玄武区毗卢寺西侧鼓楼建设项目遗址发掘》,《江苏考古2016—2017》,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171—174页。

图1 毗卢寺考古工地东壁剖面图

2. 逸仙桥小学异地复建项目

该项目位于南京市玄武区汉府街与大悲巷交界处的东北角,东邻毗卢寺。2014年6—10月间在此区域内布设探沟3条,发掘面积350平方米,发掘区内地层分为表土层、清文化层、明文化层、宋文化层、唐五代文化层、南朝层6层,发现灰坑、夯土基址、灰沟等遗迹。其中早期遗迹灰沟(编号G9)开口⑤层下,呈东西走向,宽9.3米。沟内堆积分为5层,分为两个时期,沟内①、②层及北侧石砌护岸和南侧夯土驳岸为晚期遗迹,沟内③、④、⑤层及沟两侧的残存的基槽为早期沟遗迹。该处东西向河道内也发现南朝时期遗存,河道在晚期又被改造利用。(28)周保华: 《玄武区逸仙桥小学异地复建项目考古发掘》,南京市考古研究所: 《南京考古工作报告2014》(内部资料),第47—51页。

3. 钟岚里梅园旅游配套项目

该项目位于南京市玄武区梅园街道钟岚里,地处长白街以东、中山东路以北、汉府街以南区域。2015年5—9月间发掘,采取探沟法,在区域内由东向西分3个区布东西向探沟发掘,共计发掘808平方米。发掘区内地层分为表土层、清文化层、明文化层、宋文化层、宋早期文化层、南朝层6层,发现灰坑、水井、活动面、水沟及房址等遗迹。其中水沟(编号G3)位于第Ⅱ区的探沟中,开口⑤层下,大致南北走向,方向30°,东侧石砌驳岸,西侧因在现代水泥地面下未清理。⑤层为宋代早期地层,⑥层为南朝地层。水沟内填土分为3层,第1层包含灰瓦片、陶片、青白瓷片、白瓷片等;第2层包含少量青瓷片、瓦片、螺蛳壳;第3层包含少许青瓷片、蚌壳、螺壳等。此处南北向水沟内的青瓷片应该也是南朝时期的遗物,到宋代时河道已经废弃。(29)李翔: 《玄武区梅园旅游配套地块古代遗存发掘》,《南京考古工作报告2015》(内部资料),第34—37页。

4. 秦淮区李公祠(李鸿章祠堂)项目

该项目位于南京市玄武区长白街以东、四条巷以西、文昌巷以北区域。2018年9月—2019年1月期间发掘,在李公祠西路分南北两区布探方发掘,发掘共计1 000平方米。南部发掘区的地层可分为表土层、清代层、明代层、宋代层、六朝层5层,发现灰坑、建筑基址等遗迹。北部发掘区主要对李公祠荷花池遗迹进行清理,地层堆积比较简单,地表就可见荷花池的轮廓,荷花池底部发现一道砖墙遗迹,编号为Q1,由中部的夯土墙和外侧的包砖墙体组成,呈西南—东北走向。墙体局部被宋代灰坑H8及南朝晚期灰坑H9打破,砖墙的时代应不晚于南朝时期。墙体宽14.5米,中部夯土由黄灰、黄白色土夯成,保存较差。外侧包砖墙仅在荷花池东北部发现,方向30°,呈曲尺形,南北残长2.7米,砖墙北侧向东外折凸出,类似于城墙的“马面”,现残长0.75米。砖墙现存高度0.5米,砖墙由单砖平砌,向上逐层内收,每层内收约0.01米。共计10层,砖长0.32米,宽0.16米,厚0.045米(图2)。另在考古发掘的同时,在李公祠的东路现有建筑间勘探出一条南北向河道,长度约100米,南面朝东南方向延伸,北面朝东北方向延伸。(30)王宏: 《南京市秦淮区李公祠保护和复兴项目考古发掘阶段性工作报告》(内部资料)。另在李公祠工地正北的四条巷危旧房改造工地的考古发掘中,由于布方位置偏北,正好偏离了勘探发现河道的延伸方向,故未发现河道遗迹。河道的北段西侧紧靠着荷花池的东缘。根据砖墙的时代及空间位置,再比对文献及前贤的研究,推测砖墙遗迹应为南朝时期建康城都城东墙,勘探出的古河道应该是建康城都城外的青溪。

图2 李公祠工地发现河道与城墙位置示意图

5. 城佐营项目

该项目位于南京市玄武区长白街东城佐营20号。2018年6—8月期间,在地块内东西向布10米×10米探方3个,发掘面积300平方米。发掘区域内地层可分为4层,分别为: ① 现代表土层, ② 晚清民国层, ③ 宋元层, ④ 六朝层。发现晚期砖砌水池和灰坑等遗迹。其中编号H2的灰坑开口于③层下,打破④层和生土。平面形状不规则,东西长9.3—11.65米,南北延伸出探方外,发掘面积100平方米左右。灰坑内分为两层,均为宋元时代。(31)王妮: 《秦淮区城佐营地块低效用地再开发项目古代遗迹考古发掘》,南京市考古研究院: 《南京考古工作报告2018》(内部资料),第63—65页。

6. 白下区国税局项目

该项目位于南京市秦淮区(原白下区)长白街与白下路交会处东南,2009年6—7月间,在此区域内布南北向10米×10米探方两个,发掘200平方米。地层可分为现代表土层、民国文化层、清代文化层、明代文化层4层。在明代文化层下发现宋代池塘一处,因发掘面积所限,池塘平面形状不明,底部略呈北高南低,在发掘区域内南北长19米,东西宽9米。堆积较为丰富,厚达4米左右。据出土器物推测,池塘从宋代沿用到明代,后逐渐废弃。(32)王志高、贾维勇: 《南京市国税局白下区工地》,南京市博物馆: 《南京考古2009》(内部资料),第202—204页。

一条河流,不论是自然河流还是人工河道,在千余年的历史时期内,或许会有改道、淤塞等现象的发生,但消失、变化的是河道里的水,而已经存在过的河道都会留下痕迹。因此研究古代城市地下的河道遗迹对城市古代地貌变迁及城市空间研究尤其重要,南京的城市考古工作大多是配合城市建设来进行,限于工期及发掘面积等实际情况,大多数考古工地发现的河道遗迹或者只是一个剖面,河流的走向也只是一个大概,河道的开口层位也各异,但这些都不该成为作判断的障碍。对于湮没河流的开口层位,只是河流的废弃年代,不影响这些遗迹在更早时期属于同一条河流。

以上6个工地中,均发现有河道。在城佐营、原白下区国税局工地,发掘者对发现的遗迹性质分别判定为灰坑、池塘,并不是河道,但这两处遗迹有一个共同点,即遗迹范围超出发掘区域,形状不规则,且均向南北方向延伸。城佐营H2更是有齐整的且呈南北向线性分布的东部边界,边界部分有完整的地层,最下为六朝时期地层,这一边界应该就是河岸。因此,这类不规则、呈南北向线性分布的遗迹,其性质应属于南北走向的河道,即使是池塘,或是灰坑,也应该是早期河流废弃后的孑遗。在限定的空间范围内从历史文献的记载来看,除青溪外没有其他河流,而李公祠工地勘探发现的河道,长度约100米,河道南部朝东南拐去,北部朝东北方向拐去,展现出一种弯曲的自然河流的形态,而这种弯曲的河道形态,或可印证文献中对青溪九曲的描述:

“俗说郗僧施泛舟青溪,每一曲作诗一首,谢益寿闻之曰:‘青溪中曲,复何穷尽也。’”(33)〔唐〕 许嵩撰,张忱石点校: 《建康实录》卷二《太祖下》,第50页。

李公祠新发现的南朝时期砖墙遗迹,初步判断为六朝建康城都城东墙,距离勘探发现河道的最西界不足10米,这为判断青溪故道又多了一处证据。

五、 小 结

在六朝建康宫城东墙(今六朝博物馆至利济巷一线)以东,杨吴金陵城濠(今龙蟠中路以西的南北向河道)以西的区域内,把以上发现河道遗迹的这6个地点连成线,这应该就是青溪被杨吴南唐金陵城截入城内的部分,是本文所界定的建康城东侧青溪故道,其大致走向是: 自竺桥处西南流进城后,在毗卢寺西、逸仙桥小学一带基本呈东北往西南流走,在钟岚里处南折,从东北方向流入李公祠北部,经荷花池东后,再向东南流去,形成一曲。再南下经城佐营、白下区国税局,流至今秦淮中河(白下路、建邺路一线),再东流至淮清桥入秦淮(图3)。青溪东流至秦淮河这一段,亦应为青溪之一曲,也是宋人所熟知的青溪旧迹,即上元县治东南至上水关一段,亦即今秦淮中河的东端部分。秦淮中河在宋代文献中被称作青溪,其得名之由来,一是其水源来自青溪,其二就是这段河道还是借用了青溪的一曲,即青溪东南流入秦淮的一段。

青溪,不只是六朝建康城东边城内、城外的分界线,它的流向也直接影响到了建康城的方位。城因水立,水随城变,通过文献资料和考古资料勾勒出的青溪河道的走向,为六朝建康城竖立了一处新的较为准确的坐标,也为今后南京城市考古工作和南京古代城市变迁研究的深入提供了有益的参考。

图3 青溪故道复原图

致 谢本文所用考古材料均取自南京市考古研究院内部资料,即各个年度的《南京考古工作报告》。对清溪故道的一点认识是建立在多年来南京城市考古资料不断积淀、研究的基础上的,感谢所有奋战在南京城市考古第一线的老师、同事们,在此致敬!南京市考古研究院专家委员会贺云翱、张学锋、王志高三位先生在建康城考古及研究工作中所取得的成就为南京城市考古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们也多次呼吁研究院加强建康城考古工作,在李公祠和毗卢寺工地发掘期间,三位先生都曾亲临现场指导,再次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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