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失业
2020-11-02君婷
精明强干的职场女性雪莉突然面临失业,她陷入前所未有的人生低谷。茫然时,雪莉踏上了未知的旅途。高原之上,密林深处,一个似乎被世界遗忘的村庄,她在此间涤清了内心的阴霾,改变了人生态度。这一天两夜,她到底有何奇遇?
出租车、飞机、中巴,三种交通工具,将英文名叫“Sherry(雪莉)”的女人脚下的海拔从50米拔到3500米。手中的膳魔师水杯里泡着几块老树皮样的红景天,她一口一口紧喝,但风池穴附近依然扯痛不止。
目的地村子,坐落在早已引发视觉疲劳的连绵油菜花田尽头。每年盛夏为期两周,是大片油菜花招摇着吸引全国各地游人,并大批量产出俗不可耐照片的时间。雪莉预想着即将见到的、属父亲家族的远房亲戚,又瞅了眼背包里谈不上诚意的几罐营养品,感觉像千里迢迢为归还某人落在自己家的一根促销圆珠笔那样多此一举。
不如说,整个人生都是多此一举,以及,随处可见。她透过窗,尽管看高原天气像孩子变脸,交替山脈与青稞的阴郁,以及油菜花与白云朵的甜腻。
公司有四个女员工的英文名都叫“Sherry”。其中,包括头发到腰,每天花大量时间凝视自己的珠光美甲和发梢分叉的前台雪莉;具母仪天下气质,实则裁人手起刀落的人力资源总监雪莉;新进公司,爱好“阿斯汤加”瑜伽,且因练习过度已半年未来月经的雪莉;以及她自己——雪莉。毋庸置疑,音译为“雪莉”的“Sherry”,是任何外资公司里最容易撞见的女名,甚至多过“辛迪”,甚至多过“杰西卡”和“艾米”。
不过,除她之外,另几个叫雪莉的,都渐渐在大家口中和这个名字先后脱钩。不为别的,因为只有她这个雪莉,才是在公司干了十年的、开天辟地的第一个雪莉。于是,为避免混淆,前台姑娘开始被用“小某”来指代,人力资源总监被唤为“某总”,而团队新人则被称作“小雪莉”。这“小雪莉”(因练瑜伽走火入魔,意志力及自控力皆后生可畏)恰巧就在她雪莉手底下,她自然非常心烦将雪莉分什么大小,但这一年来也在人前笑意盈盈地称对方一声“小雪莉”。
笑意盈盈,曾是雪莉最为核心并拿手的能力。自大学毕业起,她便在一家公关公司干了十年。论及“公关”一词的语境,十分复杂深远。它首先意味着“乙方”——“听喝儿”同义词,常常意味着“外包”——“碎催”同义词,且永远围着一个叫“客户”的轴心疯转,又可谓“受虐狂”同义词。笑意盈盈在线下面对一切“客户”,同时,在线上无数工作群组里向“客户”投掷各类笑脸表情,是雪莉每天八小时睡眠外的十六小时工作时间的主要内容。如同电商掌柜们与每位顾客对话皆以“亲”开头,雪莉在每个工作群中的每句话则皆以“哈”结尾,搞得她自感就要变成一只原地吐着舌头“哈哈哈”的哈巴狗。
过去十年,雪莉在这家外资公关公司从叫作“AAE(助理客户执行)”的职位开始匍匐,一路亦步亦趋爬过“AM(客户经理)”“SAM(高级客户经理)”“AD(客户总监)”的坑位,直至如今的“SD(高级总监)”。客户则从墨守成规、尊重节假日休假的大型跨国公司,发展至如今汪洋大海般的各路野蛮生长的民办小公司。过去两年,雪莉都感到如同被后者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别在裤腰带上,随叫随到,满脸堆笑,早已不觉昼夜更替与四季变换。
俗语有言,“挣钱不要命”,业界为了“Revenue(收益)”和“KPI(关键绩效指标)”这些英文字眼,都悉数扒到“不要命”的列车上。自然,谁也不会想丢命。但皆因不确定失业与丧命哪个先来,于是便继续扒着这辆飞车。
中巴车里不知疲倦地高声播放高原风曲目。十几首貌似不同的歌曲,轮流歌颂诸如母亲、神鹰、帐篷、皮袄、马背等元素。这类声色高亢嘹亮的高原民歌听得久了,仿佛都是同一首歌。她想起了自己的“高原爸爸”。雪莉的母亲是典型的皇城根脚下平原人士,而父亲则来自高原。不过,“高原”与“平原”在二十年前便分割干净了,在曾经的接壤处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雪莉短促的童年尾声与整个少年期都栽了进去。
万事唯有靠自己,然而,学习不出众,专业不突出。公关公司的一份工作曾是她人生唯一可以依赖的攀缘,且全凭着肯下苦功——别人晚睡我不睡,别人半秃我全秃,月薪总比同龄人平均线高出那么一点。这曾是雪莉唯一的暗自庆幸。然而今年伊始,这一点庆幸也似残烛熄灭了。
“如果连这也不能配合的话,劝你们趁早别花这份钱了。”
“你们内部意见就不能先统一一下吗?”
“这份项目核销我已经做了六遍了,如果第七遍能让你满意,那我就做八遍。”
这是近来她对神圣不可侵犯的客户说过的几句原话。有的以文字发在工作群,有的则是撂电话前最后一句。对,出自她自己的口,且再没有带“哈”。
继而失控的是睡眠。她看过凌晨三点的手机工作群,那里还残留着午夜零点三十分某人恭敬的最后一句“以下文案请过目”;她看过凌晨四点的城市,透过厕所小窗能看到积木般的居民楼,彻夜亮灯的永远只有那固定的、不变的三户,令她匪夷所思并心生疑窦。
情绪和睡眠相继失控,就仿佛,它们原本可以被人脑所控制一般。哼,她不止一次对镜苦笑。她拿出一位中层管理者的条分缕析能力,梳理自我系统一步步坍塌的过程,试图找出重大节点与启示。
六个月前,一次为客户承办活动,她与团队里的“小雪莉”协调厂家,将一千件文化衫均按要求绣上“BB”字样的图标,然而活动当日清晨,客户方临时决定“图标全部拿掉”!
“怎么办你别问我。只要没有‘BB就行。”
于是,那天早七点到中午十二点,她都率领着几乎清一色娘子军的公关团队,坐在活动场地里,一针针拆掉每件T恤上的“BB”。由于“小雪莉”持之以恒练习“阿斯汤加”瑜伽造就的钢铁般意志力,她一个人就至少拆了二百件,功不可没。雪莉记得,那天活动全部结束后,自己依然独自坐在冰凉的场地里,抱着电脑完成需当日交活儿的“项目总结报告”。这也许是压垮骆驼的第一根稻草。
第二根稻草则或许掉落于三个月前。她背着重量堪比超市五公斤装大米的单肩包,右耳塞着电话耳机,里面不断传出多方会议中客户女领导一句句飞镖似的话,声音好似正在被群殴的鸟类,尖厉且不绝于耳。“难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对这个方案不满意吗?嗯?是这样吗?”她不断阴阳怪气地质问。此人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副总监,便要把权力的每一盎司用尽,构建出不可思议的膨大的存在感。“你们线上等我六秒,”末了,她命令似的说,“我现在要过个安检,马上回来。”没错,此人还十分擅长在自己登机前和落地后的五分钟里指点江山。
而雪莉则在这六秒钟里,站在地铁里,打开了电脑,开始单手操作修改方案。“砰”的一声,电脑掉在车厢地面,还牵连了背包里一团乱麻的电源和充电宝。她等了六秒,都没去捡。
最近一个月,她的顶头上司,公司“MD”——董事总经理,对她的状态表示出相当充分的担忧,在与她的两次约谈中,分别向她反馈了客户投诉与团队恶评。
“人要外圆内方,你现在整个是‘外方内方。”
满嘴“方圆”的女上司自己刚因积劳成疾做完甲状腺癌手术,且曾在术前三分钟依然与雪莉交代某幻灯片中“信息屋”的不妥之处。
两次约谈,雪莉都挂着一副“听进去了”的神情。但董事总经理发给她的“XX解读《金刚经》”与“XX禅师教你怎样放松”等音频,她始终也没打开。不知为何,只要一听到这些贩卖“欢喜”与“静好”两个词的语言体系,她便避之不及。她感到自己周身缚满了绳索,且越缚越紧。这些字眼,不过是另一种“刻意”罢了,而一切刻意的,都只是新的“狗链子”。绳索的性状永远在变,但束缚的本质不变。
此刻,窗外被两种颜色填满,湛蓝与鲜黄,天与花,皆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仿佛幼儿园中班的小朋友用油画棒画出的习作。
颠簸在油菜花田中的一条路上,间或被成群的牦牛或山羊阻挡。牛和羊这种动物办事都没什么效率,精神一贯涣散,走一步歇两步地在车前长时间僵持。司机并不催,牛羊与牧人也保持呆滞。每一次,都如同等一朵云完整地经过。
盛夏时节,还需套一条薄秋裤,才能站在下午四点的村落里,而太阳已蜇得她颧骨附近生疼。
村子似乎还是那样,虽然她绝没有刻意记过。山的形态很难生变,她也能轻易认出一片林子和一条河——曾在儿时的暑假里频繁见过,但好似二十五岁后便没再来。五年前,“高原爸爸”病重不治(恐怕平生仅有此一点遂了前妻心愿),而其前妻“平原妈妈”则显然余热过多(好似都是前半生对男人的怨恨所转化),竟跑去另一个城市帮外甥女带孩子。这世上,对雪莉来说,好像已没一处叫“家门”的地方。
然而,她马上要敲响一处“家门”。一周前,她已无法起床。不用再上午九点出现在办公室,她便长时间在床上躺着,不是睡着——一夜都常常干瞪眼,只是全身滞重酸涩地压在床垫上,感觉连让脚尖触碰地板的意志力都动员不起来。她不禁联想到练“阿斯汤加”瑜伽的“小雪莉”。无法起床持续一周后,她终于决定出去走走,遂将红景天泡进了水杯。只看一眼油菜花便回来。然而,飞机落地后,她还是在犹豫不定中,买了点轻薄的礼品。多年前,便知道村里的老家儿多半已不在,或随年轻些的亲属搬去了镇上和省会。留在村里的,应该只有这个远房哥哥一家。哥哥的样貌她都记不真切,只依稀记得他头发稀黄,脑子不太灵光,智商水平微妙地踩在正常与残障间的灰色地带。
她经过一片密林,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杨树品种,但因栽种得极密集而显得格外深邃高洁。从林中可清晰看见那条绕村河。河宽且急,水面上露出零星岩石,如巨兽弓着脊背。村里每户人家都相距甚远,定位记忆中那座位于密林后的院子不算挑战。
没有一处叫“家门”的地方。她已不愿细想,自己干吗要跑来看一位远亲?她像电视剧里一个不太成立的牵强角色,不断出戏。总之,顶多坐一小时便走,去镇上宾馆。
她掏出手机,确认时间。四十五个不同项目、不同由头、对外及对内的工作群都还亮着红点,其中,有三四个群组还是专门为内部人员发泄对客户的怨憎、倒苦水而设。成百上千条讯息此刻湍急地流动,似永不停歇。那些所谓“工作内容”,曾经就像万千虫豸啃噬周身,今日奋力掸下去,明朝照样爬上来。
最后一次和客户开会前,雪莉洗了个澡,冲洗头部时,如绝症病人般抓下大把掉发。之后与客户——一个脑子不清楚、说话不清楚,五官也长得不清楚的中年妇女,相对而坐时,她觉得对方一直在看自己头顶左侧的位置。是的,近二年发量急剧减少,但也许……难不成……已经发生了量变到质变的飞跃?她对心中“女秃子”的画面感到惶恐,从头到尾没听对方讲什么。无须多言,发质、发量……很多人的头发都拿不出手,却要日日顶在头顶。为头发困扰不堪的人在熟人圈里比比皆是,且一夜之间,仿佛神州大地都铆足了劲要生发植發。
山到冬天也会变秃子。她看着院落背后如象群的山脉。冬天,它们还会在秃顶上扣白帽,成为雪峰。眼前,院落的门根本是大敞遥开的,她反而踯躅了。
院内,侧屋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苍老的女人,头上包着一个难以界定是头巾还是毛巾的深蓝色块,空茫地看向她。她也空茫地望着那个老女人。
突然,有什么从背后冲撞并抱住她的腰。她难以自控地尖叫一声,回头见是一个身高到她肩膀的男孩子。嘻嘻嘻,嘻嘻嘻,孩子止不住地傻笑,好像某种开关出故障的塑料玩具。他全身扭曲地站在原地,脸上五官基本也是挪位的,并在那持久的笑声中显得有些狰狞。一个疯孩子。
“走掉!”
什么人在喊。她循声看,一个包着艳粉色头巾的年轻女人,正从院内疾步且利索地往外走,并冲着那孩子又训斥一遍:“走掉呀!”
是兰措吉。
她一直记着这个名字,一个藏族女名。论亲属关系,是哥的媳妇,该叫嫂子。
她“嫂”字还在嘴边往外吐,对方已一下子抓住她的手,叫了她一声“娘娘”——当地小孩对“姑姑”的叫法。
“你过来了呀。”她说,“你咋来了?”只有这两句。雪莉感到手被紧紧攥着,小臂上都热起来。
“叫娘娘。”嫂子对疯孩子说。话音未落,又一个比眼前这个小上三四岁的男孩,从里屋以战斗机的形态冲了出来,一路还叮咣五四地自我伴奏。小的冲撞到大孩子身上,后者又撑不住笑了。俩人开始一起嘻嘻嘻、嘻嘻嘻。一种瞬间袭来的不知所措让雪莉几乎想掉头就跑。
“带哥哥屋里去!”兰措吉嫂子声音严厉,小的立马拽着大的一齐灰溜溜消失了。
“把你撞坏没?”她相当诚恳且心焦地问,仿佛雪莉是个一碰就碎的金贵瓷瓶。
“没有没有,嫂子。”雪莉一边应,一边细看眼前这个名叫兰措吉的女人。她嘴上管对方叫着嫂子,却觉得兰措吉和“嫂子”这个厚重的称谓根本无法对应。按理说,兰措吉还大自己几岁,可看着还似二十四五岁般,体态纤细灵活,皮肤晒得紫红粗糙,但脸上分明留有稚气。兰措吉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珠是极浅的黄褐色,好像总充溢着好奇却不好意思发问的神情。她第一次见过后便多年留有印象。
“家里来。”嫂子用简练的半句话,将她往院子里让着。仿佛她的远道而来根本不用细究原委,只要简单热烈地欢迎便好。
“北京来的。”她边将远客向屋内领,边对台阶上的老女人解释,“北京来的……娘娘……”
老女人长久打量着雪莉,而后突然会意地感叹一声“噢——”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两个字“娘娘”,脸上堆起天真的笑。想是弄明白了,这是孩子北京来的姑姑。
雪莉心里突然升起踏实。嫂子的普通话词句库可谓捉襟见肘,但每个短句背后,都似乎承载着与句子复杂程度不相称的充足情感。她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个,不如说,不记得自己曾感受过这个。只言片语可以导热,握住的双手可以传递能量。这些对她来说是天方夜谭,或是仅属于旧时代“文艺工作者”的特殊语境。在她熟悉的世界里,与语言相关联的,首先是“话术”,是用七十二小时的不吃不睡,打磨一百页图文并茂的幻灯片,阐释一个三十分钟前在一个二十人会议室里刚创造出的概念。
进了堂屋,映入眼帘的是一组带镜子的大衣柜、一个精心披着“花头巾”的彩电,以及一个占去屋内面积三分之一的炕。炕正上方墙上,挂一幅色彩浓艳的喷绘画,上有八匹马,并写有“马到成功”四个大字。雪莉在覆盖着绣有“泰山风光”四字沙发巾的沙发上坐定。
嫂子麻利地沏上一壶热奶茶。雪莉很快就喝干一碗,并得到有限的一点信息。哥随村里一个人去广州打工了,半年后再回。嫂子带着俩孩子与自己年迈的爸妈同住。
“一去要半年吗?”雪莉问。
“半年可能也回不了。”嫂子说,“回来也要再去市里的工地上做。”
她不知如何接话,发现一直没见兰措吉所提及的父亲,便客套地问起老人身体。
“阿爸风湿,腿上不行——”她用手简单地在小腿附近上下比画着,显然在描述病情时词汇量有些匮乏。半晌才说:“他不太从屋里出来,现在可能睡着。”
“这些年没见,都有俩孩子了……”雪莉发现自己也开始语塞,实在挖不出形容词来修饰自己方才见过的哥儿俩。
然而,嫂子由衷地憨笑起来,露出如同两个孩子此刻就在膝头那样的疼爱神色。
“弟弟五岁,哥哥……八岁了。”说“哥哥”的时候,她犹疑了一下,继而,像是解释,“孩子爸爸……不是有那病嘛。”
雪莉不语,实在想不起是啥病。
“怀不上。头些年上省城看过。”嫂子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老大生得很晚,闹了黄疸,我们不懂,四十天上才明白,耽搁了。”
原来那是一个脑瘫的孩子。但是兰措吉的语调并无沉重,像是已全然接纳了这些原本万钧重的字眼。
“好在……弟弟很好,弟弟多机灵、多……”雪莉试图找寻溢美之词。但对方好像早已不需要这些,笑盈盈给她继续斟茶。
“热热地喝。”她说。
雪莉发现兰措吉其实很漂亮。眼睛一闪一闪,脸瘦小,上衣是件枣红色的衬衫,淡蓝色牛仔裤的裤线处还缝着些亮片,鞋是那种“劳保”式样的军绿球鞋,显得脚很袖珍。把艳粉色的头巾算在内,全身多种色彩在冲撞,却意外和谐。
二人随便就老人、孩子拉了几句家常,嫂子就显然有些羞涩得坐不住了。
“你休息啊,我去炒上几个菜。”她已站起来一半,两手在牛仔裤大腿位置搓着。
“你千万别忙。”雪莉也站起身,触电般赶紧说道,“我不吃饭,就看你们一眼,这就走了。”
“走啥?”嫂子一下过来拉住她。
“还得回去,工作上……走不开。”她没想到自己会毫不犹疑地奉上这句搪塞话。
“哦,工作……”
那对黄褐色的眼仁诚挚地望着她,仿佛“工作”二字意味着彻底神圣、全然陌生且不容侵犯的一方领土。继而,她会意地点头,然而显然所领会的十分有限。
雪莉开始往外迈腿,可嫂子极大力地揪住了她。“住下,住下……”她说,“今晚住下……村里……有拉人上市里的,如果着急,再捎上走。”
雪莉坐下了,语言的客套与反抗都未再有。因她突然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好像并不想走。
“我去一下厕所。”雪莉提出需求。
嫂子脸上顿时布满紧张神色:“茅房,有点远,我去……”
未等嫂子说完,雪莉瞥见炕下有个尿盆。“你别忙了,家里还有那个的话,我先用吧。”雪莉由衷地说了今天第一句心口一致的话,“我有点累,能不能先躺会儿?”
一个问句让对方如接圣旨,瞬时里屋外屋地忙开。兰措吉手脚动作十分轻快,进进出出开合着大衣柜,就如同塞着耳机、聽着轻音乐在做活。雪莉鉴赏着,不到二十分钟,她便被领进了院子侧面一间仅有一张炕的房间。门帘上绣着两匹梅花鹿,炕上的床单被面全部花花绿绿地簇新。
“都是‘里外三新的。”嫂子说,用的恐怕是当地的形容。
雪莉表达了数遍自己由衷的谢意,让对方不必费心,不过嫂子还是在离开前至少说了五遍“还是吃上点馍馍吧?”
面对着眼前逼仄、毫无品位却简单洁净的房舍,雪莉感到一种全然的放松。这一年至少没这么放松过,或者,在更为长久的、不敢追忆的时间里都未曾如此放松。她在嫂子为她备好的塑料尿盆里解决内急,不记得什么时候曾如此清晰地听过自己的排尿声。而后,她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一小盒十五克润唇膏、一瓶两百毫升护发精油。
看着它俩,她突然开始想男人。
润唇膏、护发精油。本想着顶多只有三五个月缘分的死物件,反倒和自己长长久久联系起来。前段恋爱仅维持了六个月。她端详着这两样“个护”用品,均是在一年多前、刚谈恋爱时购置的,用到现在,还各自剩下三分之一。可是,恋爱早已无影无踪。那个男人在自己生命中存在的时间,还没有润唇膏与护发精油长。她心中顿时堵塞,舔舔干裂的嘴唇,又把它们原封不动放回包里。
雪莉这辈子,目前只谈过两次恋爱。大学时的男友,一直谈到了二十七岁,自感都快谈成亲兄妹、连体婴了,男友却在第七年上劈了腿,最后一次吵架摔碟子摔碗地嚷嚷“你太忙了”“太神经质了”。劈腿对象是男方单位一个一周只用来三天的女实习生,看去不仅有大把胶原蛋白,还有大把专门用来一心一意、不慌不忙俘获男人的时间精力。前不久,她听闻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这第二次恋爱的分手,单就痛苦而言,似乎依然是无法完结的进行时。男友像璀璨的彗星一样,砸在雪莉已单身五年的贫瘠时间轴上,她内心曾雀跃了良久。然而,小她三岁的男人在一个月前,却以“可能过不了我妈那一关”为由提出分手。
大龄漂泊、积劳成疾、体弱多病、单亲家庭……这些平日推心置腹和男友或倾诉、或抱怨的点点滴滴,突然间,在雪莉面前变成一对母子联席评委给自己打分并减分的画面。
此刻,下颌所触碰的被面上,是大朵大朵的芍药花。新被子散发着一种干燥的杂粮味道。
她近乎娴熟地瞬间掐断自己的思维回路,在脑中随便插播一首俗滥的流行歌,或某相声泰斗的单口,整个插播切换过程十分高效,总之,只要不再沿着“男人”这条线索往下想。她从不歇斯底里,哪怕失恋,哪怕失业。大部分时间,她都感到表里如一的平静。但她知道那平静是麻木的孪生兄弟,也是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能维系的一点系统平衡。人生创口贴下的创面早已大面积溃烂,但只要不揭开来,便可以保有还拥有“完好皮肤”的幻觉。
在这个大山深处的家里,头一遭,且异样地,雪莉感到自己被松爽自然地接纳了。哪怕只有这极简的一床被褥,和短暂的一次安歇。想着嫂子,兰措吉,她觉察到一种“被照顾”的陌生感受,又仿佛一直被她照顾般心安理得。这样想着,竟至于在傍晚六点,像突然跌入一口深井一般,被墨黑色的睡眠彻底吞没。
清晨的村子还是水绿色,但一个晴空万里的艳阳天已经要掀起盖头似的。雪莉早上五点半猛然睁开眼,有那么一瞬,眼前和心头都毫无挂碍。十一个小时的睡眠,像一场生命里的突发事故,让她仿佛醒在另一场轮回的起点,那样身轻如燕。她迅速穿好衣服,下地,走入依然一片静谧的院落。
院门已是敞开的,能看见那片依然沐着青色薄雾的密林。院子侧边的厨房里,匆匆闪过包头巾的一抹艳粉,继而有轻微的锅碗磕碰声传出。雪莉没有声张,蹑手蹑脚出了院子。
得去趟厕所。这是身体毋庸置疑的迫切旨意。印象中,嫂子口中提及的“茅房”就在林子边上。穷乡僻壤的厕所都盖在离房舍八丈远的地方,她憑着不断逃逸的一点早年记忆,艰难地寻到了它的踪影。
忽然,她胆怯了,头皮都麻起来。这是“旱厕”。这么重大的事实怎么被自己抛在脑后了呢。
对城里人而言,旱厕的污秽与恐怖,任凭如何尖锐的语言也无法尽述。那种难以转圜的无法适应,就像让水牛进沙漠,让大象走胡同。眼前这座旱厕,村里人方便的地方,由几块参差不齐的破板子马虎地围拢而成,向内一窥,性状各异的粪便堆成高耸的山峰,环绕纵情舞蹈且永不退散的蚊蝇,而如厕者与这壮丽景象之间,仅隔着脚下摇摇欲坠的一层踏板。在如此情境下大小便,会让人顿觉生命中最粗粝甚或狰狞的一面。如下蹲时间过久,还可能会被路过的野猪偷窥,或与门边某只眼神涣散的山羊两两相望。内心敏感者,还需不时“咳咳”地发出一两声动静,以示“进行中”。
过去十年,雪莉上过最多的厕所,便是一个连中文标志都没有的、门上标有“Lady's Room”的写字楼卫生间。看到那样一扇门,以及其中的设施与配置,没有人会说“我上趟厕所”或“去趟茅房”。那扇门背后贴着信息细密的表格,汇报着每日两位保洁阿姨对卫生间的清理及消毒工作。卫生间共设八个隔间、八尊日本科技智能马桶——皆配备自动冲洗、自动烘干功能,甚至还有助便按摩功能;隔间门后都贴着禁止吸烟违者罚款五千的英文告示;盥洗池配备规律性呻吟的自动皂液器、低噪声烘干机、抽取式擦手巾,也常年摆放着“天然橙味”的李施德林牌漱口水,及大量整齐划一的一次性迷你漱口杯——口气清新面对金主是必要的。不过这扇卫生间的门,不是任何来者都能推开,必须携带电子门卡,刷卡后方能入内。
此刻,焚烧产生的刺鼻味道弥漫在四周,眼前的旱厕我行我素地伫立着。显然,如火如荼的“厕所革命”还未能覆盖这个区域。雪莉不由得心生退意,但体内信号已不容犹豫。她带着堪比就义的一股决心,眯着眼踏入那不可思议的腹地。
旱厕给了粪便袒露和展示自己的机会,压根儿不分“你我他”的粪便摞在一起,毫无愧色。解裤子的瞬间,她的双腿在明显抖动。“积重难返”的粪便山峰正散发刺鼻的氨气,她感到眼球轻微刺痛,成团的苍蝇也不时往她眼鼻口处冲撞。一点余光瞥见角落里一个自制纸盒里,放着一沓裁剪过的旧报纸。手纸、厕纸、面纸、纸巾……任它什么叫法统统是没有的。她不禁紧紧闭上了眼。
周六那次加班,她一个人不无松弛地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区,心如死水般静悄悄地修改一个项目结算表格,忽然听到拍打门的声音。她狐疑地走到带有地锁的玻璃门处,只望见空荡荡的电梯间。回座,继续操作表格公式。然而,拍门声一下下愈发钝重,不绝于耳,在那空寂的空间内,她甚至觉得那是来自她内心的声音。她再次起身走向玻璃门,依然无解。这时,一种被称为直觉的东西,引着她的双腿走向了那扇遥远的、印有“Lady's Room”的门。她用门卡刷开了门,依然在里头拍门的女人——一个天天见面却几乎从未说过话的其他团队成员——差点一巴掌扇她脸上。对方怔了两秒,一下抱住了雪莉。
“我以为这辈子出不来了。”她说。同样是独自前来加班,稀里糊涂、心事重重地尾随保洁阿姨(早已下班)进入厕所,待完事后才惊觉自己并未带卡。
“我已经绝望了,”女同事说,“手都肿了。”
两个女人就这样站在卫生间门口聊着刚刚的惊险一幕。那天的卫生间照例散发着浓重的芳香。雪莉一直不喜欢那种异样的香气,冷漠并带侵略性,具有瞬间加重焦虑和孤独的奇效。
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浓郁的氨气已开始让她眩晕,苍蝇直往脸上呼。
她仓促收拾好自己,踮着脚尖蹿了出来。噔噔噔飞跑的脚步声一直持续到院子门口,方才止住,而心头因极端抵触带来的奇痒感依旧清晰。她不禁对着树林的方向,猛做几次深呼吸。
转身进院门,和正匆匆往出迈的兰措吉撞了满怀。“你咋出去了?”后者心焦地问她,继而憨厚地笑开,“把我急的,刚去屋里也没找见。”
雪莉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下,看见嫂子脸颊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是长期暴晒的结果。脸上皮肤千疮百孔,眼里却毫无杂质。
“进来把早饭吃上,”嫂子说,“焜锅馍馍。你吃得惯?”
雪莉用力点头。那是当地特有的一种绽裂如花朵、色彩鲜丽的大号干粮,都是妇女们手作。
院内,深蓝头巾的老太太依然坐在台阶上,旁边多了一把椅子,上坐一个穿一身破旧深蓝工服的老头,头上打蔫的鸭舌帽也是深蓝色。可以明显看出他拐棒似的歪斜双腿在距地面一寸的地方打晃。老头与老太太像两桩盘根错节的老树根,静默无言,一齐出神看雪莉,眼神如同老实巴交的食草动物。雪莉冲他们微笑、点头,他们也笑,铜色脸庞上的褶子把眼睛都挤没了。她注意到老头几乎没牙。
“大家一起吃早饭吧?”雪莉问嫂子。
“他们吃得早,”嫂子拍着雪莉的肩膀将她往堂屋揽,“阿爸他们吃点馍馍就清茶,已经吃过。你赶紧吃。”
堂屋里,哥哥和弟弟呆坐在小板凳上,哥哥正把筷子往耳朵眼里捅。
桌上是三碟子炒菜,圆葱炒木耳、黄蘑菇炒洋芋,还有摆在雪莉眼皮底下的一碟青椒炒肉。能看出来,哥儿俩一直都隐忍克制着,谁也没动过筷子。桌上还摆着垒成一座小山的五颜六色的焜锅馍馍,牦牛奶做的“曲拉”和整张的“奶皮子”。嫂子正给雪莉面前的碗里斟满热奶茶。
清早便让女主人给予自己三个炒菜的礼遇,她感到不安,将脸深埋进奶茶碗里喝了一大口。
“孩子赶紧吃吧。”雪莉说。一听到“吃”,哥哥弟弟又一齐嘻嘻嘻、嘻嘻嘻地笑起来。
“嫂子,把你忙坏了吧。”她客套着。
“没有,没有……”嫂子词穷,给雪莉夹了一大筷子的青椒炒肉,“娘娘……”她随孩子叫她,“你吃些这个,辣子炒肉。”
翠绿的青椒,身披着亮晶晶的清油,和肥瘦相间的羊肉片牵缠在一起,还蒸腾着细密热气。
她想起,上一次凝視这道名为“青椒炒肉”的菜,还是半年前。那次的肉当然是平原上的猪肉,似乎是前尖或后尖,青椒也墨绿得发黑。而那次的凝视,持续了至少三小时之久,所以印象无法轻易抹去。为参加晚六点“永不可能准时”开始的竞标会,董事总经理亲自带队,打车一个半小时,才抵达蜚声国际的“中国硅谷”。为了这次知名高科技集团旗下某款主打年轻市场产品的品牌策略竞标,雪莉已带着团队四十八小时连轴转,在失明的边缘才打磨出一个九十五页幻灯片。当晚九点,竞标才进行至三分之一。客户方那个擅长在登机前和落地后指点江山的年轻女头目,还在鸡鸣般滔滔不绝,如一台加速倒带的失控收录机。六点半便被服务人员安放于每人面前的盒饭早已凉透,依然个个腰部紧束着猴皮筋,听旁边笔记本电脑风扇频频长吁短叹。客户领导不动筷子吃饭,自然谁也不会轻举妄动。雪莉长久地看着塑料盒里隐约可见的那三个菜,只有一个她爱吃——青椒炒肉。
九点半,竞争者团队代表上台进行方案展示与陈述。看去三十五六岁的女人,瘦得前胸贴后背,镶钻细跟鞋里的脚面青筋暴突。她说起话来,也像只让人想一枪崩了的鸟。继而,一屋子饥肠辘辘的人陷入热烈讨论,唇枪舌剑辩论着眼下十八至二十五岁的消费者究竟中意些什么。
不知从何时开始,无论什么年龄的从业者,都拉下一张张老脸,热络地舔着“年轻”这张冷屁股。那种苦思冥想地揣度与迎合年轻市场的样子,简直像太监们一起端详并分析皇帝出恭的状况。人们自我安慰着“年轻是一种心态”,而在这一间间公司会议室里,年轻与否,仅由代表年龄的数字决定。那晚,雪莉盯着青椒炒肉直到晚上十点,感觉自己彻底跪拜在了“十八至二十五岁”——这些填塞新时代物欲黑洞的冲锋号与排头兵面前。
“你看见她那半脑袋白头发了吗?”事后,董事总经理谈起竞争者团队的那位女代表。
雪莉摇头。可能是饿昏了,眼神不济也是有的。
“从我这个角度看得真真切切。”董事总经理语气严厉,因团队竞标败北,气十分不顺。“人家就能把一件事做绝、做极致,人家拼。我告诉你,”她说,“那半脑袋白头发,你知道是挖掘了多少数据、做了多少研究和案例分析?这些东西,咱们也能做、也能‘秀。全看你用不用心,是不是能做到极致、做绝。”
说“做绝”俩字儿的时候,雪莉感到老板两眼直冒绿光。
“哇”的一声,弟弟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满嘴塞着洋芋丝的哥哥,正用一部黑红相间的残破“老人机”猛凿弟弟脑袋。
兰措吉果断地把手机从哥哥手里夺回:“不打弟弟!”
她将小的一把拽到身后:“手机给妈妈。”
“你多吃些啊。”她歉疚地对雪莉说,边说边领走弟弟。小的一路上还追着妈妈索要那部老人机。“我给爸爸打电话、打电话……”
几秒后,屋里只剩雪莉,和合不上嘴、洋芋丝挂在嘴边的哥哥,他眼睛翻向斜上方,脸上恒久的笑意里此刻略带尴尬和歉意。
她头一次仔细打量这孩子。他四肢十分瘦削颀长,像线打了死扣、瘫在座椅上的木偶一样,全身上下关节扭曲着,头也歪倒在一侧肩膀上,脸上是一块块脏污,细小的眼睛,时不时眨巴,像个小动物一样偷偷看雪莉,但当她回望时,他的目光便迅速躲开。
她给孩子夹了一筷子青椒炒肉。“喜欢妈妈做饭吧?”她问。
孩子听不见似的,望向她手边的手机,目光再未移开。
“想看这个吗?”
孩子咧嘴乐,不言语。
她走到对面,蹲在孩子的小板凳旁:“我给你看。”她摁亮屏幕,出现她常年采用的苹果手机默认壁纸图案。画面上,浓黑的太空里,飘浮着一颗孤独星球。孩子怔怔地盯看,扭曲的一只手因兴奋而迅速抬起又放下,不断重复。
雪莉解锁手机,打开摄像功能,一桌的炒菜、馍馍和奶茶都被收了进来。孩子突然触碰了摄像头转换键,屏幕里顿时显现两张大脸。
“想拍照吗?”雪莉一边问,一边摁了一下拍摄键。
两张脸都是比例失调的,雪莉的左腮帮子还被削去半边。
她不禁扑哧笑了,孩子不住地使劲拍手。而后,他模仿雪莉的样子,连续摁着拍摄键,雪莉挤眉弄眼做鬼脸,孩子也配合地做出张牙舞爪的怪模样。
“别动娘娘的手机!”兰措吉走进来,大声斥责,“娘娘手机可动不得,要工作,要打电话的!”
“没事的。”雪莉说,但孩子显然一下蔫了,俩人方才持续数十秒的欢乐与兴致已戛然而止。
“中午咱们让娘娘尝尝‘背口袋。”兰措吉眼中闪耀兴奋的稚气。
一听“背口袋”仨字,孩子又拍起手。“背口袋”是种村里吃食,雪莉在遥远的暑假里曾见识过。
“那个很麻烦,嫂子你千万别忙。”雪莉对着一桌子早餐剩菜,试图阻拦女主人的殷勤。“那个”的确麻烦,是用青稞面包裹一种叫“萱麻”的植物,做成饼子,形状又很像牧人用的羊毛长口袋。雪莉记得,那植物的采摘也需高超的技巧。
然而嫂子已闪身出去,临走,只羞涩地说了句“快得很”。
一上午,雪莉都坐在院里的石台阶上,与家里的两位老人一起晒太阳。其间,她也试图与他俩交流,然而讲出去的话,他们大部分听不见,听得见的,又听不懂。在耳背与语言不通两座大山前,她放弃努力。语言在这里无用武之地,老头老太太之间也完全没有话。
院子里别无缀饰,只扯着两根晾衣绳,晒着家里人的衣物,其中,孩子秋衣上的卡通动物作为唯一的亮色十分抢眼。哥哥弟弟穿梭在晾衣绳下无来由地疯跑、互追。之后,不知从哪儿寻出一对老旧的乒乓球拍子和一颗球,就那样毫无章法地隔空打起来。橙黄色的小球漫天飞,有几次飞到了老太太头上,老太太毫无反应,依然是一脸无声的笑意。到最后,球终于找不到了,哥俩开始用球拍子互相打对方乒乓球似的圆秃脑袋。
“不打弟弟!”
“别打哥哥!”
雪莉发现,自己也开始自然地管教起孩子。
她很想去那不断冒出热腾腾烟雾的厨房里帮忙,或者,哪怕立在一旁静静鉴赏嫂子忙活。但兰措吉一早把她推出去。“灶边上你别来,脏咧。”她说。于是,雪莉只能从远处看到影影绰绰的那抹艳粉色,听着炊具在一个人的指挥下和谐奏鸣。
不禁想起“高原爸爸”曾提过的家乡传统——好男儿走州过县,好女子围着锅台转。小时候,她听父亲说起山里人说媒的一些“标准”。评判女方,第一要看饭食手艺行不行,也就是所谓颠勺切墩利索不利索;第二要看眼神好不好,做不做得了针线;最后还要看身子是否有异味,底线是至少不能有狐臭。
除了第三条,其余两条雪莉都不达标,她暗自评估,自己在山里可能一辈子嫁不出去。
不在山里也嫁不出啊。她长叹,几乎说出了声。对面老头正看着自己,展露无牙的笑容。
嫂子的“背口袋”沒有失手,端上桌的一刻,一屋子老小眼发直。如“春卷”般炸成淡金色的青稞面饼“口袋”,毫无戒备地敞着口,包裹着的墨绿色萱麻拌汤正饱满四溢。老两口无声地冲雪莉挥手,邀她先动筷。
她和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咬了一口自己碗里的“口袋”,满口顿时都是奇异植物那清香的汁液,赛过记忆中任何一种蔬菜的甘美。
她注意到,早餐明明还剩余很多的三碟炒菜竟全然不在午餐之列。羊肋条、血肠被摆在醒目位置,嫂子正用一把袖珍的藏刀为雪莉削下羊肋条上的肉。老人们悄没声地艰难啃咬“口袋”,还时不时挥动苍老的手,示意她“多吃些”。哥哥弟弟则不顾吃相地交错冲她傻乐。没有话题的五个人,无言地共进午餐。
“太给你们添麻烦了。”质朴的殷切带给雪莉压力,“我待会儿……收拾一下就回去了。”
“麻烦啥。”兰措吉忙说,又犹豫了一下,问道,“工作……晚些去做,也可以吧?”
就在这时,久违的信息提示音响了,雪莉低头查看,是人力资源总监——那位后来被称为“某总”的另一位“雪莉”。
“你看下周哪天方便过来办理离职手续?”
她抹了一下嘴,食指与拇指顿时沾上墨绿色的细碎萱麻。看了眼对面的哥哥,半个下巴颏儿都是绿色的。她笑了。
哪天办理呢?那间此刻距离她两千公里的办公室内,还静卧着她的电脑、她的移动硬盘和她的台式梳妆镜,还有,她常年冲泡的用以疏肝理气的玫瑰花和滋补通润的蜂蜜。然而待在那里的每一天,气从来没顺过,人也没润过。半个月前,接到董事总经理的电话,开场白便是:“照理说,今天是你合同到期续约的日子。”
续约,对雪莉来说向来不值一提,因为从来都是平滑过渡。不过这一次,董事总经理却特意致电,并用了足足四十五分钟,向她科普了一套“机制”。
“你知道,为了确保绝对的公正和对你负责,”对方说,“我们的管理人员多次商讨,特意进行了尽量全面、客观的评估。”听到这里,雪莉已将手机放置一旁,按下免提键,在一旁的地垫上压腿。
根据董事总经理的这套“全面、客观”的评估机制,有九位与雪莉“深度合作”的公司员工分别被要求注册一个“匿名邮箱”,并在三日之内完成一套针对雪莉表现的问卷,内容涉及客户管理、团队支持、业务能力等多方面综合素质。由于是来自匿名邮箱的匿名打分,老板将客观地对问卷结果加以评判。
“然而,我不得不说,结果比较……遗憾。”
董事总经理说罢,似如释重负。为将这套“机制”的公正性充分说清,她嗓子都说哑了。
雪莉在那一刻停止压腿,仅对筋疲力尽的老板说了声“谢谢您”,便挂断电话。其实在听见“全面、客观”四字后,她便已推导出了“遗憾”。据董事总经理说,她在客户管理和团队支持两项上,得分均为二分,满分五分。
究竟是哪九位匿名员工呢?事后,她甚至饶有兴致地想了一想。自然,肯定不包括被关在女厕的那一位。那位一定给她十分,只可惜二人没共事过。而这九员大将里,只有一人暴露了自己,主动给雪莉打过一通电话,是一名她平日几乎没有过多关注的、团队新进的“AAE”。
“我觉得您挺好的,他们干吗让我给您打分啊?”初出茅庐的小男孩十分困惑。
董事总经理那通电话之后,公司上下似乎都对她格外温柔。人力资源总监反复向她强调:“其实是辞退,不再续约了,但你写个辞职信,一切可按主动离职办理。”
对,主动离职,我希望主动离职。雪莉的心亮了一下,仿佛也瞬间有了主动离开男友的力量,尽管,后者早已离开了她。
“娘娘吃得少,像只鸟。”弟弟竟说话了。
“‘口袋我都背了三个了呢。”雪莉冲小家伙挤了一下眼睛。才一半天,好像已经和两个孩子熟悉起来。她递给大孩子和小孩子一人一根羊肋条。
老头和老太太在悄没声地吸溜羊肉汤。雪莉感到他们与这世界的交流似乎已进入另一个向度,虽无声无息,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她狠狠地长摁手机侧腰的按键,彻底关机。
“实在忙的话……”兰措吉显得不知所措,“也再住上一晚吧。”
“嗯!”雪莉未加思索。
“娘娘住下!住下!”孩子们都很兴奋,大的拍手,小的喊叫。
“别吵!”他们的母亲严厉起来,半晌,将声音降低八度,对雪莉说,“我看你累着了,饭吃罢去好好睡一下。”
十分中肯,是个让她瞬间认同的诱人提议。
午餐结束,是弟弟领着她去房间休息。一只黑烫的小手将她攥得极紧,揪着她往前快步走。到了她屋里,她看清孩子的脖子像个小车轴,十个手指甲都镶着黑边。她从包内抽出一张湿纸巾,给孩子从脸到手擦拭一遍。纸巾成了炭色。
孩子就要逃窜,她说“等会儿”,又从包里翻出一瓶面霜。
“不擦香!”五岁的傻小子激烈抗议。
“必须擦香。”
她细致地给小脸小手涂好油,顺便为他理了一下额头发际处依然柔软的卷曲绒毛。孩子几乎敬畏地看她。
她忽然想到孩子的父亲。眼下,这还似小羊羔一般的孩子,十几二十年后,会不会也在某个工地上傻大黑粗地给人运沙子和水泥呢?
孩子不断嗅自己的小黑手,而后安静地出去,不忘认真给雪莉关紧房门。
她没去拉那片薄薄的农家自制窗帘,仅是将花被扯来一角,盖住肚子,任凭室外明晃晃的高原阳光,全部倾泻在自己身上。
现在,这里,是她人生黄粱一梦的醒来处。男友和她仿佛从没认识过。又或者,他只是那种出现在莫名梦中,为支持莫名情节发展的莫名人物,原本哪里也没见过、不认识,更不属于白天积累的记忆库。于是,梦中的碰面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不该占用白天的思考与思念。然而,的确发生了“什么”,而那个“什么”,是自己过去半年唯一的亲切。她感到自己最激烈的感情、最深刻的痛苦,都被空擲进梦境一般无法界定的时空夹缝。那里深不见底,那里无人知晓,仿佛被遗弃在太空、戴着玻璃面罩独自浮游的宇航员。眼前,又出现手机壁纸上那颗星球。在太阳白晃晃的过度曝光下,她丧失了意识。
睡醒一觉,天依旧是明晰湛蓝的。她从窗户看见兰措吉正踩着一截木梯登上屋顶。她赶忙出屋,也随着攀登那架梯子。
屋顶无比开阔平整,半边都平铺着已晒干的“曲拉”。
太阳下,嫂子笑得眼眯成线。“咋上来了?”她说。
雪莉“哦”了一声,便席地坐在屋顶一角,双腿顺房檐垂下。
原来,如此轻而易举便能拥有从未拥有的视角。尽收眼底的小院形同玩具,纯蓝的艳阳天似崭新的绸布,伸手可触,而四周群山正步步向自己逼近,她仿佛贴靠在大山敞开的怀里。
孩子们不见踪影。院内,老太太正扶老头缓慢坐进一辆农用两轮手推车。车从陈旧程度判断,似乎曾是装柴火或牛粪的。
“他们上哪儿?”她问。
嫂子走到她身旁,望了望,说:“是推阿爸上茅房。”
“慢些啊!”她冲年迈的父母喊一嗓子。老太太轻挥下手,示意放心。
雪莉紧紧盯着那辆推车。皱成一团的妻子,推着不中用的丈夫,用院内到院门的几步路,播放着一幕迟缓至极的慢镜头。
她突然觉得心口一阵钝痛,那层一向完好的创口贴像被撕开一角,她陷入猝不及防的惊恐。
一种瞬间升起的、想要全然依靠并信赖一个人,或被什么人全然依靠并信赖的渴望,让她手足无措。她再度想起那个说着“可能过不了我妈那一关”的年轻男人,没有胸肌,没有腹肌,甚至有些黑胖,且永远在说错话办错事,而自己也如许多恋爱中的女孩一样,爱叫对方一声“胖子”。那种似乎会永远属于自己的憨厚,那些确乎曾仅属于自己的日日夜夜,带来亲人一样的粘连。她好想伏在那方脆弱的、退缩的、背叛的、毫不坚实的胸膛上,彻彻底底、蛮不讲理地大哭一场啊。
无法信任和依靠。群山点头,树林颔首。
十年职场,九员大将,二分收场。只因自己还不足够“拼”,无法“极致”也无法“做绝”。但凡睡眠可以力挺她,神经可以辅佐她,但凡它俩都没有掉链子的话……然而,自己又要蹬着这辆永动机车驶向哪里呢?
无法信任和依靠。
十年,一切说出口的都是台词,一切伸过来的都是假肢。刚刚想和谁左右试探地生出一点真情谊,对方就会在某个转角猝不及防揭下一层羊皮,露出半张狼脸。她曾天真地将客户方的一位同龄姑娘当作“性情中人”,然而在她发烧三十八度五、家中网络全面瘫痪的那个夜晚,对方依旧条分缕析地命令着她为五篇“新闻通稿”和九篇“角度稿”逐一配插图,在她发来的大块头图片压缩包毫无悬念地一个也无法打开的情况下。
“用你自己手机的热点,赶紧联网啊!”对方毫不犹疑地紧逼。她独自鏖战到凌晨三点,既没耽误发稿,也没耽误发烧——体温次日攀升至三十九度五。
去年,她也曾想和一个十分面善可亲的孕妇同事走得近一些,结果不承想,孕妇比自己还不要命,同时坐镇三十个工作群,一言一语对接项目信息至每日午夜。不仅在预产期前一个月从她团队撬走精兵强将,还把一整场国际水准的高科技战略发布会顺利承办下来,并于休产假前,从“D(总监)”变成了“SD(高级总监)”,终于与雪莉平级。
艳粉的头巾,军绿的球鞋,嫂子的眼神像来自鹿一样灵动的动物。在漫天的网络信号下,她仿佛独立于世,不懂思念,也不觉孤单。她掏出兜里的手机,开机后,一一点进四十五个工作群组,“删除并退出”。那一刻,宇宙似乎也停滞半秒,仿佛耗时千年、殚精竭虑的愚蠢造物,被失望至极的造物主顷刻毁灭。
“孩子呢?”她问嫂子。
“跑走了。”嫂子不以為意地笑,“哪里玩着吧。”
她提议一起去找孩子们,顺便走走。二人于是从屋顶下来,一路穿越林子,来到河滩上。
原本草绿色的河滩,被雾蒙蒙的粉吞没了大片绿,走近看是高矮错落的野花,花丛中闪现大团晒干的牛粪。
雪莉随手摘取一朵小粉花,举在手里端详。它花瓣繁多,乍看少说也有十瓣,且每瓣竟都不重叠,如人工粘合的一般,彼此毫无遮掩,齐整地坦陈。
“这花叫什么名?”
“水晶晶花。”兰措吉说,“还有山丹花、马莲花、馒头花……多啊,名都叫不上。”
两人在河滩上漫无目的行走,找孩子的任务似早已就地取消。身旁水声急不可耐,河面波光高频闪动,艳阳之下,万物披挂荣耀,高原的夏天如此开朗明艳。
“娘娘……今年多大了?”兰措吉似鼓起十二万分勇气试探着问。
“三十三。”雪莉据实答。
“哦,年轻着……”
“你呢?”
“我比你大着几岁呢!”兰措吉脸上升起大姐姐的自信和温厚。
“嗨,都是同龄人。”
雪莉说着,然而心里早没什么“同龄人”的概念。两千公里以外的铁马冰河,年少的可能出手老辣,年长的可能为老不尊,但无一例外个个骁勇善战、不辍拼杀……她自己也从未在任何年龄做过“那个年龄该做的事”。
回程路上,看见那间“旱厕”的身影,雪莉懊恼自己又想去厕所了。
来到茅房边上,她感到似乎有嫂子在身边,异味和恐怖都已被大幅削弱,不过是青山绿水之间的一个小窝棚而已。
“你等一下。”说罢,兰措吉身手矫健地从茅房后身抄起一把铁锹,铲了好几锹类似秸秆灰的东西,三两下倾倒进粪坑,进行了快速且具针对性的“修饰”。
“你去。”她说,手握铁锹站得远远的等候。
雪莉毅然迈入。她发现摇摇欲坠的踏板角落里,先前的一沓废报纸不复存在,同样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被放置了一盒“抽取式面巾纸”。艳红的盒身上,印有明显侵犯肖像权的某一线女星略微重影的半身像。从包装字样上看,应是购买洗衣皂赠送的促销品。她像蛙类一样鼓着两腮,全力屏住呼吸,尽量对狂舞的苍蝇熟视无睹。全速方便完毕,她抽出一张纸巾。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许是纸盒太过轻便,竟不慎坠入她胯下的深渊。女星的粉白脸缓缓渗入粪便,纯白的纸巾全军覆没。
她再度踮脚逃窜。
下一秒,她发现自己已抱着兰措吉放声大哭。说不清是沮丧还是畏惧,蹿升直至爆表,熔断了她情绪系统的保险丝。归根结底,还是个“怕”字,在心头清晰升起。太害怕了,怕这绝对赤裸的粪便,一如怕没工作、怕没男人、怕没头发、怕没一处“家门”。
“我把纸巾给弄掉了……”她在呜咽中避重就轻。
“掉了不怕、不怕的啊……”兰措吉轻拍她后背。
忽然,有什么在捶打自己的屁股,回头一看,是哥哥,正嘻嘻嘻地乐,头一遭,孩子叫出一声“娘娘!”
“走掉!”兰措吉再度这般简洁地斥责儿子。
雪莉飞快收起哭腔,抹干眼泪,才看见弟弟也在旁边,迷茫又忌惮地站着。她抓起一只黑烫的小手说:“走,回家。”
傍晚,吃过兰措吉“简单揪的一点面片”后,包括雪莉在内的六个人,团坐在堂屋的黄光里。一天光阴,她觉得自己已成为这个家极其自然的一部分。
老太太点起一支烟,开始独自吞云吐雾,悄无声息。老头则弓着背,像驮着石碑的老龟一样,艰难地将自己挪出屋。
“去扶着。”嫂子冲小儿子说。孩子立马飞奔过去扶上姥爷。
不一会儿,孩子步子沉甸甸地回来了,双手端着一满盆的热水。
雪莉条件反射地起身要去帮忙,嫂子却说:“他会弄,你别管。”
小家伙哼唷哼唷將盆放在哥哥板凳边,哥哥自如地将穿着脏旅游鞋的一双脚伸给弟弟,似乎天天如此,如一家人打开电视看新闻一样稀松平常。
水汽蒸红了弟弟的脸蛋,他认真地为哥哥脱掉鞋袜。哥哥看弟弟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一辆玩具小车,爱惜而专注。五岁的男孩,闷着小秃脑袋,奋力地给哥哥洗脚。他一丝不苟地反复将水撩上哥哥的小腿和膝盖。
墙上那幅写有“马到成功”四个大字的“八骏图”下,兰措吉就静坐在她母亲的烟雾中。
雪莉表示自己要早点休息,因次日要赶路。兰措吉十分不安地从板凳上站起来,郑重地说:“那你早点歇。”
突然间,她苦于找不到词汇描摹嫂子的眼睛。也许,是清澈与殷切吧。而在那清澈和殷切背后,仿佛涌动着很想关心对方的一股急切,却又只能节制甚至笨拙地表达。
艳粉色的头巾看去全无心事,脸上的“红二团”又似永远稚气。然而,她细想一番,嫂子日日夜夜面对的,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需常年饲养看管的、从羊到猪的各类动物,还有灶台、针线和那间旱厕。这是个“烂摊子”已几乎毋庸置疑。
但兰措吉好像根本就没在吃苦,甚至不能说她在承受。她仿佛只是在生活,安于一种设定。或者,根本不在乎此设定与彼设定之间的所谓差距。
次日清晨六点,村里唯一“跑旅游”的村民已将面包车停在院门口。两个孩子和一对老人都认真在门口列队,为雪莉送行。她仓促地将兰措吉拉到角落里。
“这个拿上。”她说,攥着两千元纸币的手,使劲往嫂子裤兜里塞着。
对方力气十分大,拼死抵住并躲闪。
然而雪莉很坚持,同时从衣兜里掏出那部手机。“这个也拿上,我都清理干净了。”她强调,“必须拿上,是我给哥哥和弟弟的,给孩子的。”
兰措吉使出浑身力气推却,雪莉硬是不将手回撤。
“我给孩子的!”她觉得自己又要哭了,“我这个,至少比较……智能。你大儿子喜欢照相。”
坐在面包车的副驾上,随着车行渐远,她也任由自己飞快地远离了那还在门边歪歪扭扭挥着手的五个人,远离了那片密林,更远离了那间旱厕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在油菜花海里,她想起嫂子最后对自己说的“一定再来啊”,和自己说的“有空一定再来”的已然茫远的许诺。
三十六小时后,她已拖着二十英寸的箱子,出现在自家公寓里。
整座城市正尊严尽失地在每年如约而至的那场桑拿中硬挺着。已自闭多日的房间,此刻如地宫里的棺木一样憋闷。她飞快将窗户九十度打开,却不过是让窗外的憋闷与屋内的憋闷不分彼此地连成一片。
她试图大口呼吸,吸入的却只有似乎根本不含空气因子的热浪。一种或许就此窒息的恐惧攫住了她。
没开灯,她和衣在一团漆黑中躺在单人床上。那件曾承载她事业与情爱深深焦灼的小物件,现正褪去它的一切“智能”,被千里之外一对小兄弟攥在手中。
总得再买一部,她明白。但至少,眼下这一时半刻还不用。
而就在这一时半刻的奢侈里,她在属于自己的绝对疆域中遥想高原。
再过个把月,早秋就会让气温骤降,那间小院内外将天寒地冻,无法想见的寒冷会持续半年,甚至更久。而兰措吉,依旧会睁着鹿一般灵动的眼,手脚敏捷地打理一切,打理数张嘴的饭食,打理残疾的儿子,还有,打理那间旱厕。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理的。为何面对眼前这些过度的便利、过高的效率、过分的智能,都无从打理,常常,只想掩面而泣。
原载《青年文学》2020年第9期
原刊责编 张 菁 李 璐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治愈”并不是一个“小清新”的词
君 婷
这一年我不太顺。这么说很坦然,不为过。多年来,我有个标签是“女性职业经理人”,也不乏这样的好友与同僚。一句话,我熟悉她们的生态、话术与挣扎。
随着职场效能及压力不断上行,个人身心及耐受力不断下行,我清晰目睹着自己和这些“她们”,也许愈加熟练地雕琢自己那愈加坚硬的铠甲战袍,然而同时,又如一株缺乏基本生命元素的植物,日渐萎谢干涸。大伙儿似涸泽之鱼,彼此倾吐着抱怨的白沫——脱发、失眠、焦虑、各类“郁”……于是,如“筋膜枪”“电疗仪”“按摩爪”等各路“神器”轮番上阵,但丝毫无法慰藉崩塌边缘的身心大盘。如今,如果你听见三十几岁女人在聊“更年期”与“闭经”,也大可不必大惊小怪。
一时间,我感到在当下的节奏与重压下,太多人都只是一个壳,而每个壳里都包着一个深渊。当我临渊而立,才明白,每一座拼命掩饰却暗自求援的孤岛都如此相似,而“治愈”,它并不是一个“小清新”的词语。它需要更多的真诚、勇猛和“小题大做”的重视。
《一次失业》里的“Sherry”(雪莉)是一个典型的孤岛和深渊,然而从面皮上,她当然看上去和大家一样“doing just fine”(还算正常)。而“兰措吉”这个人物也是有生活原型的——在我父亲位于青藏高原的家乡,我感受过这样的女性。她们物质匮乏窘迫,但双眼清澈童稚,料理三餐充满温热,且似乎丝毫不需“冥想”或“灵修”的求索,便随时随地达到“当下”“接纳”“臣服”等这些远在天边的境界。
布局上,《一次失业》在我心里更像一个充满“闪回”的文艺片,没有太多情节起伏,但交织了两股完全不同的人生设定——两个女人,一个高原村妇,一个一线城市职业经理人;一个只过钟表时间,一个完全被心理时间绑架。这种将时空打乱,却又以各类意象和暗喻进行有机穿插的方式,并非来自我的酝酿与筹谋,而是下笔前冥冥中便知晓“嗯,就是得这么写”。
写作的过程是难得较为放松的一次。收尾后内心也踏实。若能与“治愈”二字沾些边,我便当真无愧了。而文学和文艺之类,倒真在其次。
君婷,女,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系,
后赴美获新闻学硕士。曾供职于《华尔街日报》,
后于TMT板块上市公司负责投资者关系业务。
曾出版并发表长篇小说《女北京》《某女朝阳》《我心中被删除的姑娘》,
中篇小说《女神牛开丽》《巅峰之癫》,
以及杂文集《我忍无可忍的青春》《从矫情小公主到欢乐老母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