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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2020-11-02李凤群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10期

一文不名的穷小子选择走捷径,和一个长相丑陋的富婆结婚,从此过起了有钱人的生活;靠自己努力考到国外著名学府的男博士,坚持原则,不违初心,但被相恋多年的女友嫌弃。有一天他们相遇,茫茫人海里,他们眼里的彼此是什么样子?如果退一步,或者进一步,他们会不会活成对方的样子?

这个夏天,是我在麻省首府一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最后时光。我的女友不久前离开了我,我退掉了原来在学校附近和她一起租的公寓房,搬到了艾尔克顿。

我和前女友是大学同窗。我是班上的学霸,而她则是侥幸录取的漂亮学渣。我们来自同一座三线城市,又同在学生会。其貌不扬的学霸被漂亮姑娘喜欢上,印证了“知识就是财富”。这个故事虽然老套但却常常令人羡慕不已。大学毕业没多久,我们同时申请出国读研。那时我们如胶似漆,她愿意和我一起继续读书——然而只有伊利诺伊州的一所不知名的学校给了她录取通知书,所以我放弃了加州一所知名大学,选择和她去同一个城市。事实证明,这样的牺牲是完全值得的——这个大学所在的小镇人迹稀少,古老的房屋、小小的超市,物价低廉,只有在星期天的教堂里才能看到上百人聚集的情景,人们都很友好。这让我们两个从人头攒动的城市出来的人乐坏了。头两年我们尽情享受二人世界,忙碌而又甜蜜。要是听了我妈妈的话就好了——动身来美国之前,我妈妈期期艾艾地建议说,要不然先把结婚证领了再去美国读书?她知道我女友眼巴巴地盼着这一时刻。我一下看穿了妈妈的心思,对于她的提议我觉得相当于“趁人之危”。我的家境很一般,我母亲是个普通的工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告诫过我:我们这样的家庭没有捷径,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上一个好大学。我牢记妈妈的话,一直专心读书,高中和大学本科阶段,我代表我的大学、我们市甚至我们省参加各种智力和数学比赛,获得了不少荣誉;我的画像挂在学校的优秀校友展示厅里。我凭着成绩优异得到了一个又一个机会,甚至远远超过了母亲的预期,她对此相当自豪和满足。她心甘情愿地卖掉了外公的房子送我来美国读研。但对于结婚一事,我没有赞同母亲,我踌躇满志,相信自己将来有能力为女友办一个浪漫的婚礼,也有能力给母亲想要的一切。研究生毕业之后,我们已经爱上了这里的氛围和环境,决定留下来,当然也明白光有研究生学历,未必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也清楚学校排名对于研究和择业的重要性。基于此,我申请了现在的这所著名的大学继续攻读数学博士学位。我女友深表赞同,她随后也申请了跟我毗邻的一所学校继续学业。如果不搬来麻省也就好了——我总算见识了美国的最发达城市,这是艺术和科学的前沿,既古老又崭新,世界各地的人都在这里。不过,物价也比原来高出一倍以上。我们租住在沿街的老公寓里,学业繁重加上生活成本激增,目前而言,我的前途还不明朗,结婚的计划再次搁浅。我每天去图书馆查资料、做研究。我的女友通常都能照顾好自己,晚上回来的时候,餐桌上摆好简单的晚餐。来麻省之后,我发现女友所在的学校华人数目惊人地多,我于是常常听到她感叹中国同学的慷慨。她们班有一位留学生喜欢在高级公寓打游戏,因为不隔音的房子招来许多投诉,为了避免麻烦,他竟然把左右邻居的房子全部租下来,免费邀请喜欢游戏的同学。既有了同好,又避免了邻居的投诉和抱怨。还有其他许多挥金如土的小故事,不时会在我们的餐桌上提起。但真正的理想生活图景却渐渐在我心里形成:用体面的成绩在大学拿到一份教职,或者在某个研究所建立研究团队,三十岁之前办一场浪漫的婚礼,四十岁前生两个孩子,养一条狗,平常好好工作,周末的时候,全家开车去海边捡捡贝壳,打打水仗,实在是幸福之至。总而言之,努力在新的国家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劳勇敢开疆辟壤!不幸的是,两个月前,我的女友离开了我。我们在麻省的三年多时间,她一共提过三次分手,但我一次也没有当真。直到她给我看她回国的机票,我才明白一切都结束了。这个打击深重,以至于我很长时间无法正常思考。女友离开时,我的公寓租约还没有到期,可是,每天看到我们共同去的街区、比萨店和健身房,每次想到我俩共同经历的那些时光,都令我异常烦躁,长时间陷在低落和沮丧之中。痛苦留在了我的脸上,我已经留意到自己不知不觉皱起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在我未来几十年的人生规划里,一直都有她的一席之地。我深信自己一定是犯了什么難以原谅的错,才令她放弃了五年的感情。我试图找到症结所在。回忆越来越久远,以致现在已经开始回顾刚认识时的情景。我在想,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在犯错,以至于分手成了一个注定的结局。坦白说,我并没有彻底死心,幻想着在这个暑假找到自己的错误所在,以及一条挽回的路径,期待下学期开学她回来时能和我重归于好。

最终,我怪罪这间靠马路的房子:窗外昼夜不歇的地铁和过路汽车以及过于熙攘的人群,才是扰乱我们生活节奏、破坏我们关系的罪魁祸首。而今我更是彻夜难眠,专注能力下降,健康受损。我的同乡董先生帮了我一个忙,他把我引见给眼下这个房子的房东,令我得以在远离喧嚣的郊外安顿下来。

艾尔克顿是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古老小城,远离麻省首府,挨着一个游轮终日进进出出的港口,却没有火车站也没有大型购物商场,只有数家租赁游艇和船舶设备的小店开在码头附近。海岸边是连绵不断的森林和绿地,镶嵌在绿地里的是一幢幢气派考究的度假别墅。在许多房子的露台上,可以看到蓝色大海的某一区域,大多数时候海水温柔地颤动,像连绵的轻音乐一样沁人心脾。过去这里白人居多,近几年流行起外地甚至外国人来买房子,用于养老或投资。按理说这里几乎没有便宜房屋出租,但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因为远在异国的房东不能及时过来打理,只好转给熟人或代理公司以低廉的价格出租。当然对承租的要求也会相当古怪。我因为不养宠物、丢了女朋友、作息规律,并承诺修葺草坪,幸运地租到了这幢房子当中的一间卧室。

我比预想的更快地适应了这孤独生活。

夏日清晨,我常常会在阳台上眺望海滩,森林、大地与海水之间的热气氤氲袅袅,风声、鸟声和海水翻腾声合而为一,仿佛世外桃源。这里,有各种肤色的游人,美国人、墨西哥人、巴西人、亚洲人……这些人带着太阳伞和啤酒来海边享受夏日清凉。人们穿梭不息,每天都是完全陌生的面孔。但是,短短一个月,我竟然连续两次碰到了同一对华人夫妻,这令我万般惊异——光碰见不足以令我“万般惊异”,使我感兴趣的是他们过于悬殊的外表。

第一次是在艾尔克顿邻镇的一家四川饭馆吃晚餐。这里的中餐馆屈指可数。饭馆里除了两三桌筷子拿不利索的老美之外,其余的都是从几十英里外驱车而来的中国人。

坐在我的斜对面的这个男人额头弧度圆润、亮堂,两鬓可见白发;他穿一件黑色的丝质衬衫,身姿挺拔、骨架清奇,不胖不瘦,使衬衫看上去很有型。他身边的女人——乍一看你会以为是他的母亲。她的头发很短,露出粗短的颈脖,胸脯丰满——对于年轻的美女来说,这是特别吸睛的地方,但是,对于一个有了年纪的妇女来说,说是累赘未尝不可。从我的角度看不太清她的五官,但能清晰地看到她健康饱满的腮部、她夹菜的动作,她在男子跟前随便放松的吃相,让我很快判断她是妻子而不是母亲。后来,再留意她仰起头跟他说话的样子,更确定这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神情和语调。这两位真不般配啊。我想。这位太太虽然长相粗鄙、衣着随便,却是相当豪爽。服务员递上账单,这位太太直接用一张百元现钞付了账,摆手表示不用找零。服务员道谢的时候,她还微微颔首。他们出门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楼下的花丛边站了一会儿。这位先生点了一支烟,不疾不徐地抽完,然后坐上了副驾驶座。这位太太开车,似乎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

第二次见到他们,是在市里唯一的超市。我去买市里统一使用的垃圾袋,这两位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这一次,这位先生穿得更加讲究,上身着淡青色的薄开司米外套,里面是件同色的T恤衫,脚上一双棕色的软牛皮平跟鞋。他身材笔直,衣服的下摆轻轻摆动,我看到经过的人都为之侧目。这里的人通常都穿运动休闲装。我上次见到精致优雅的男士,似乎还是在去年学校组织的一个大型的庆祝会上。这位男士,容易使人想到那些自小就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站在他边上挑选物品的,是一个穿着大短裤、露出厚重腿毛的外国男士,两相对比,更显出他风度不凡。那晚吃饭的太太跟在他身后。经过她的身边,我看清了她的长相:她长着张正正方方的脸,上唇有清晰的竖纹,像是对他的路线不很满意,却又死活不会说出来的样子。他们两位在一起的形象又让我想起了一位长相英俊的著名影星,娶了一位资产雄厚但相貌丑陋的女人的新闻。报上说那有可能是场交易。总之,这对男女相貌上的差异,很容易在像我这样的阴郁而苦涩的心灵里升起一股无端的恶意来。

两个星期之后,帮我租房的董先生打电话问我,前天晚上有没有去观看国庆烟花?——他在国内事业有成,来美时间不长,有强烈的创业和投资热情,已经创办了一个公司。如果不是我的专业不对口,在他这里谋份工作完全不成问题。正是因为他的热心介绍和担保,我才得以住到艾尔克顿。

没有。

并不可惜,他说,几年前他和几个朋友去查尔斯河边看了一会儿,不明白那么平常的烟花怎么吸引了那么多人,今年也没有兴趣凑热闹了。他对我说,还是在国内的时候有意思,人多,现在凑一个牌局都要几个月。不过,从前年开始,我倒是学会了寻开心。

他接着说,他和几位中国来的老朋友,每年的七月份,国庆日也好,哪个周末也好,都会约一场。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不到天亮不会散场。到了天亮,谁能从车道边的石阶上走一趟不掉下来的话,谁就能在我的酒窖选一瓶上好的葡萄酒。我酒窖里的酒每瓶至少一千美金哦。

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

车道边的石阶很窄,目测只有八厘米宽,一米二左右的高度,石阶可能是隔开与邻居的地界,但正常情况下,在上面行走是不会掉下来的。我拿不准这个游戏有什么意义。

哎呀,不是每一件事都有意义,自娱自乐而已。看我一脸茫然,我的同乡拍拍我的肩,不要给每一件事命名,这又不是数学研究,一定需要理由的话,就算是考验意志的比赛好了。老外玩的那些我们都不懂,我们就按自己的想法创造玩法。你加入吗?

如果是个游戏,这也太简单了。

对你来说简单,对于我们这个年纪,那又另当别论了。去年,没有一个人做得到。

他对我说,他人即课堂。带着一颗学习的心,研究任何东西都能学到许多知识。自从失恋之后,消化这些痛苦,已经耗干了我身上的水分,我有一种往身体里注入点什么的渴望。我点了点头。

我之前来过董先生的家。这幢房子坐落在一个隐秘的位置,前门与主路之间隔着一大排密集重叠呈扇形的香脂冷杉,与靠近房屋草坪附近的短叶松和红松合力形成一个天然屏障,巧妙地隔绝了主路上的噪音。房屋砖石结构、坚固气派,我相信即使真的通宵达旦地饮酒欢歌,也不会因扰邻而被投诉。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看到地下室有几幅前主人留在这里的油画。其中有一幅正是这幢房子的前廊。纹理清晰的砖墙,砖墙上的壁灯,以及走廊上的罗马石柱上洒着的午后的树影,斑驳陆离、温暖又宁静。再看,又似乎听得到鸟雀啼鸣,我一下子爱上了这幅画,久久观摩。

董先生说,前主人去了养老院,这些画带不走,想当礼物留给我。可是这画跟我的装修风格不搭啊,再说,画框都旧成这样,快散了吧,挂哪儿呀?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难却好意的无奈。我在想如今这幅画去了哪里,仍旧在地下室还是去了旧货市场?

我还记得那一次我女友也一同前來,我们站在偌大的后院,看着延绵到海边的草坪,赞叹不已。我女友没头没脑地说:董先生家的房子一年要交好几万美金的税吧?

我傻乎乎地接腔说:

啊,不用替他们着急,他们的实力很强。

草地这么大,很难打理哦。

那时,距离现在也才一年多,我傻乎乎地安慰她:

打理房子也是一种乐趣呢。

下午五点半,我到的时候车道上已经停了好几辆车。这是夏日一天中最好的时光,热气消散、夕阳温柔,花园里开放着百合、鸢尾和芍药,还有几只不惧人类的鸟儿在栅栏边踱步。我又看了一眼即将用来游戏的那一排石阶:石块砌得齐整,隙缝适中,也就十五六米长。我已经想到自己手握一瓶上好葡萄酒往回走的情景了。此刻,四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手持扑克,坐在走廊上的方形桌前。桌边放着茶水和香烟,牌局已经开始。其中就有我的同乡大哥董先生,他向我挥挥手,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牌,表示走不开,他又指了指门,欢快地对我说:

自己进去,请像在家里一样随意。

我走进屋。中国式茶几上摆着成套的功夫茶具。三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围坐在客厅的壁炉边打游戏,边玩边笑。他们的笑声清甜,我好像听见一湾清澈的溪水在流淌。但那不是全部的孩子,楼上有重重的脚步声,客厅的吊灯在微微震动,显示至少还有两个在楼上追逐呢。我走进厨房,董太太——比我上一次见到时更瘦更白,她看到我,眼睛四周聚焦起浓浓的笑意,接过我手上的点心。谢天谢地,她没有打听我女友为何没同来。另外几个准备晚餐的差不多年纪的妇女,也停下手上的活打了招呼。几乎是清一色的中国人。这很像我小时候经常见到的场景:男人们赌钱饮酒,女人们忙碌,孩子们玩耍。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位太太——那位我两次偶遇的英俊男士身边的太太,她竟然也系着围裙,在水池边洗芹菜。水池边的烤箱敞开着,里面是一排红通通的龙虾。这位太太的刘海粘在额头,面色因为烤箱的热气而绯红。她没有认出我来,但给我一个微笑——跟她迟钝的眼睛和古板的面相相反,她的声音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亲切:

男的都在打牌,我先生一个人在后院呢,你可以去后院找他聊聊天。

我立刻明白她指的是谁。后院比前院更加开阔。挨着厨房的是一个更大的露台,后院的草地也更青郁浓密。再向前的白色栅栏外,是一片灌木,我们的眼睛掠过整洁的草坪以及矮坡下的灌木丛——另一侧的树木和海滩被遮挡在视线之外,使人觉得大海紧靠着灌木,而且纹丝不动。当然那是错觉——我在港口伫立过,常常看到一人多高的浪头打在礁石上,发出“砰砰”的撞击声。走近,才知道海浪有多凶悍。

后院,那位男士独自端着酒杯坐在藤椅上。今天晚上他穿着一件浅灰色麻布对襟大褂,这种衣服我原以为只在中国的艺术家,诸如国学大师、国画大师们之间才流行。他下身穿一件质地光滑的阔腿裤,脚上是一双浅棕色羊皮拖鞋,鞋面干干净净。前院赢家的喝彩声冷不丁窜过来,他的背影在灿烂阳光的阴影里,显得越发寂寥。我推开门,走到他跟前,他站起来表示欢迎,好像专门等我出现似的。他问我是不是董先生说的“小老乡”?目前来看,这里只有我的年纪还能称之为“小老乡”,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听说去年的聚会,董先生请了十来个小年轻,没想到他们闹腾得太凶,跳舞唱卡拉OK,玩真心话大冒险,又喝了太多的酒,天亮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能从石阶上走一趟,有的到第二天下午还没法从沙发上站起来。那感觉不太好,把董老板累坏了,所以今年他没有打算找年轻人。

他的话里丝毫不带恶意,是一种就事论事的态度。他说,一过五十岁,人的性格就会发生许多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对于年轻人那种咋咋呼呼的闹腾,已经吃不消了。

也许到了七十岁的时候,又会重新喜欢和不管不顾不节制的年轻人在一起。

我想起了我女友的话——她第一次引见董先生给我时说,这些国内来的有钱人,比美国人更顽固、傲慢,排斥新鲜的血液,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来头,并且还不露声色。

这位优雅的先生姓冷:冷热的冷。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他的头发和脸庞都富有光泽,可能因为酒的缘故;没有胡须的面庞上,闪动着一双明亮、单纯、毫无倦意的眼睛,使我产生了一种好感。我也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和就读的学校。

二十四五岁就读博士了。他赞叹着说。

不,我已经二十八了。

但你是个博士,他加重语气强调说。

仿佛因为我比他以为的更大一些,又因为我是个博士,使他很满意。他热情地建议我也来一杯来自南加州的葡萄酒,这些酒的口感一点也不逊色于法国那些动辄上千块的大品牌。

他说,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读什么书,所以,我看到你这样的年轻人,真是很羡慕,我觉得你们真是前途无量。

这个人的长相和声音都有一种很特别的亲切。他一开口,全身就好像都散发着一种号召,嗨,我要开始说什么有趣的事了呢;你说话的时候,他看着你,整个姿态都好像在说,嗨,我听着呢,说吧。他的快乐和随和鼓励了我。我告诉他,我已经“认识”他有三个礼拜了,第一次和第二次分别在哪里。他听了快活地笑了起来,迎着夕阳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说,世界真的很小啊。

我冒失地问他,厨房里那位短头发的真是你太太?

哈哈,他大笑起来,好久才停住笑声说,我刚刚听到你的脚步声时,就在猜想,这个小伙子最感兴趣的话题会是什么。我赌是关于我太太的事。哈,我又猜对了。

我只不过……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的脸却不适当地红了。

郎才女貌的故事永远没有过时的时候,反之亦然。他自嘲地说,我早就习惯了人们的好奇心。他的直率感动了我。很快我们熟稔起来。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情不自禁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只空酒杯,倒了一杯,示意我尝一尝。在美国,并没有劝酒的习惯,加上他的衣着,都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斗胆猜测他刚来不久。他点头认可:三个月。然后,他笑着补充说:

正是对这个国家充满好奇心的时候。

随后他告诉我他的趣事:前几天,一个中国小女孩,在他们夫妇散步的时候跟他们打招呼,问候他“叔叔好”,问候他太太“奶奶好”;还有一次,他和太太一起去购物,一个营业员在他太太买单的时候热情地对她说,太太,你的儿子真帅。

你瞧,这种冒失的错误美国人并不常犯,不过,在我身上,已經见多不怪了。

我都五十出头了……他话还没说完,咧开嘴,发出快乐的笑声。我被感染了,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

突然,我们一扭头,同时留意到厨房的窗口上印着两只眼睛。我认出那是他太太。

你看,他朝我眨眨眼,她对我不放心呢,就好像我是才学会走路的小孩,会从后院的栅栏上摔下去呢。他脸上仍然带着那种快快乐乐的表情,可是,他的声音里有着隐隐的不悦。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留意到茶几上的酒瓶已经所剩不多,以及他脸上那不合年龄的红晕。也许,她只是担心你喝得太多。

哈哈,他找到知音一样夸张地笑起来,所有的母亲担心儿子不成才,所有的太太担心丈夫贪杯……

你想象不到这里的樱桃多么甜……

我们猛一回头,冷太太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她手里端着一盘水果拼盘,樱桃、西瓜和蓝莓。冷先生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要接受,又像要拒絕。

冷太太进屋时,顺手带走了桌上的酒瓶。我和冷先生,我们又谈了一会儿东北部的水果、天气和家乡的小食。突然,冷先生把脸凑过来,我敢打赌,要不了五分钟,她还会站在窗口巡视……

我们沉默了一下,仿佛专门腾出时间等他太太再露一次脸。直至我的余光真的感觉到窗口有阴影掠过。冷先生朝我心领神会地一笑——这一笑,好像不止这一刻,而是更多的方面达成了默契。他使我对这个房子、这个后院的陌生感顿时化为乌有,他甚至使我觉得有趣极了。这莫名其妙的轻松是我这几个月难得的一次。

他碰也没有碰那盘西瓜和樱桃。有关他太太的趣事,却一桩又一桩想起来,直到追溯到他年轻的时候——

其实我太太是个大好人。我们认识差不多已经快三十年了。她是城里人,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批最早到那座城市闯荡的乡下人之一。我在一家私营铸铁厂做热处理工。热处理厂在东郊,和主城区隔着一条护城河。我跟我的工友们一样,白天上班,晚上喜欢在堤岸上溜达消磨时光。那是一条正在受污染的小河。污水横流,河床发臭,水流过的石块发黑发霉,一棵树都没有。河的对岸则是一排排五六层的居民楼,楼下种着一排排有年头的梧桐,树叶在月光下影影绰绰,月色撩人。成双成对的人在那里散步,好像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在那样的月色下找到心仪的另一半。我们也常常绕道几公里,跨过那座木桥,跑到对岸的某个阴暗的地方坐下来。想象能邂逅几个理解我们的姑娘谈场恋爱,觉得只有恋爱了的生命才算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但是能接近的漂亮姑娘并不是很多,我们遇到的大多是和我们一样地位低下、朝不保夕的服装厂或纺织厂女工。她们的心思也不在我们身上。和我的朋友不一样,我有一张跟我的身份不符的脸。我自小的时候就容易招来亲戚邻居的赞扬,他们总说我是“长得福相”,是有福之人。事情好像确实如此,我十几岁时就容易招来女孩的好感——许多女孩子很容易迷上我的外表,乍见之下,立刻对我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我也就渐渐有点自命不凡。但是在那个年代,你知道,户口非常重要,人们交往非常讲究门当户对。我虽然大饱眼福,跟不少可爱的女孩子打过照面,但是最终,我没有得到一个真正的女朋友。这些有头无尾的空欢喜带来的挫折,尤其是在劳作一天、洗去铁屑的黄昏时刻,使我更觉得寂寞难以排遣。我的伙伴们也有同感——那些在河堤上抽烟喝酒、打打闹闹,或是在打烊的橱窗面前踯躅的穷光蛋们,到处听闻发财传说——大路敞开,机会万千。然而,对于缺乏根基、缺乏人脉、缺乏眼光的我们来说,只有这护城河发臭的沟渠映照出来的微弱光芒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许多个夜晚,我们对着这摇曳的水波开着玩笑,共同虚度着大把青春和充满饥渴的夜晚。

年轻时的恋爱经验,就是认识社会和自己的大课堂。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鼓励我的女儿多谈几次恋爱。谈情说爱的机会最容易让你知道自己真正拥有什么,配得上什么。但是,对我来说,我那时拼命追求女孩子,只是单纯地想找一个结婚对象,但是现实回以一次次暴击。经过三次疑似失恋之后,我基本明白了许多人一生才能明白的事:就好像有的人早就在宽阔的大路上随时准备搭乘去往明亮天地的汽车,而有的人甚至连“这世上有一条通向明亮前程的大道”这个概念都没有。不是谁都能白手起家。大多数时候我们的面前虽然空旷无垠,但又有无形的屏障阻拦我们去任何地方。有时我呆呆地坐在街角的一块水泥墩上,或是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看着一个个打扮入时的姑娘骑着自行车经过我的身边。城市的夜空闪烁着幽暗的路灯,每一盏灯的背后都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有时,我幻想着跳上她们的自行车后座,搂住她们的腰,跟她们进入那些像鸽子笼一样的楼房,进入黑暗的楼梯,然后到达温暖的卧房。卧房到底什么样子?影院、商场、书店我们大可随意进出那么几次,可是真正的城里人的卧室和书房的布局,我就无法想象了。我特别渴望看一看那些丑陋又庄重的房子里到底是怎样的摆设。我想去里面观摩参观一下,看看装在家里的厕所究竟有没有臭味。这种渴望越来越强烈,好像我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了解了这些,才算是触碰了真实的城市;了解了这些,我才有资格说,我活在这人世间。

人与人生来不同,因而一直到死,也将与任何人不同。对我来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一种天大的误解。

这就是我那段时间在那条寂寥的小路上苦苦思考得到的顿悟。

后来我决定调整战略。我跟我的朋友们分开,把每个月省下来的饭钱都拿去买进高档舞厅的门票。我去那里撞运气,寻找不存在的出路。但是,这样的冒险也被证明是幼稚的。此后几次挫败让我领悟到一个更惊人的真相——使我不受待见的不单单是“穷”,伴随着贫穷的是我对这个社会一无所知。除了漂亮的外表,我一无所有、一无所用,这才是我真实的处境。就算我攒到了舞厅的门票钱,也买了一套穿得出去的行头,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舞厅里的地砖光溜顺滑,鞋底轻轻划过,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欢乐。越是幽暗的地方越是充满着莫名升腾的愉悦。所有舞厅的曲调都那样温柔和哀伤,经过调拨的忧伤让身体无限膨胀。跳迪斯科的时候,所有人扭在一起,灯光不规则地摇晃,经过每一个人的脸,瞬间又跳到另一处,每一个人都那么新鲜,又那么亲切。天地都在震动。

一曲终了,舞厅中央的旋转彩球还在无声地吐着火焰;姑娘们笑笑闹闹、气喘吁吁地拿手扇着风,看似漫不经心地左右看。可是她们眼睛毒着呢:你有没有再买一杯茶水的钱、你有没有请漂亮女人跳舞的勇气、你有没有取悦女人的技巧、你有没有体面的工作等等这些,她们总能很快搞清楚,也总能很快决定接受不接受你下一支邀舞。总之,就算有人真的对我有最初的好感,我也会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内把自己的短处和底细暴露无遗。

等到曲终人散,一切打回原形。

那天我坐在一个角落里,身侧音响里剧烈的音乐声振聋发聩,鼓点好像在我的心头敲击,把我心头的灰尘扑得四处飞扬。就在这时,一个姑娘向我伸出手。那是一只圆乎乎的手,手指又短又粗。一种麻木的状态下,我捏住了这只手。这只手的主人,你明白了吧,就是我太太,长得可真壮实呢。我礼节性地陪她跳舞,其间几乎不作交谈。没想到接下来的一支又一支,她都走过来请我跳。直到最后一支舞结束的时候,她还贴在我身上,不肯松开。在黑魆魆的舞池里,什么都看不见,我却能感觉到她死死地盯着我,像大山一样密实有力,我简直不能呼吸。我在心里说,这女的长得真丑啊,再怎么着我也不会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这是我实实在在的心里话。男人都好色嘛,就算又穷又无知,我也丝毫没有追求她的冲动。

出了舞厅,我不打招呼就要离开。我甚至不想让人在有灯光的地方看到我和一个这么丑的人有什么瓜葛。但是,她对我说,她想送送我。

什么?我以为她想让我送她回家。

我的司机在路边的车里,我想让他送你回家。

就这样,我第一次坐上了小轿车,之前我连出租车都没有坐过。我紧张地坐在汽车里,听着她对司机交代怎么走怎么走。根据我之前给她的假地址,她把我送到市中心电影城附近一个黑洞洞的房子前。我站在离我的工厂七八公里的地方,哭笑不得。公交车早就停了,我身上的现金不够打辆出租车。我不得不摸索着往厂里步行。许多地方黑灯瞎火,中间好几次走错路,一直到凌晨三四点才一身露水地回到职工宿舍。

对我来说,那天晚上就是个笑话。但这个笑话很快变成了我对她的第一次感动。从那之后她经常到厂里来找我。就像我说的,不止“穷”是我身上的标签,“无知”“无用”也是。她不仅知道我穷,也看过我装腔作势——我年轻时有一个坏毛病——聊天时喜欢引用几句名人名言。我发现,就算我张冠李戴,她也毫不在意,并不是因为她无知,相反,她是本市的高考状元。之所以没有到大城市去发展,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家族负有使命。她的父亲,是近几年发了大财的有钱人。那时候,人们有钱,不是靠拆迁和投机,而是凭实实在在的真本事赚来的。她父亲经营棉纱厂和电缆厂,后来还染指房地产。遗憾的是,他只有两个女儿,而且自己还是个鳏夫,这使他的女儿们都很警觉,双双自愿留在他身边,保护他和他的财产。

我太太,自打第一次跟我跳了一场舞,她对我的来历基本就一清二楚了。她不仅接受了我的穷,还接受了我没有知识、也没有像样的工作以及农村出身。她知道了我的真实地址后,仍然孜孜不倦地来找我,隔三岔五送礼物过来。有一次,我偶然跟她说起我们老板要裁员了,我猜测自己是那个倒霉的家伙。

她说,你是热爱你的工作呢,还是热爱你生活的这个地方呢?

我当然说我热爱这块土地。

她为难地说,可我不希望你继续在热处理厂工作,在高温下作业,你会很快烤成干巴小老头。她可不是随便说说。她让她爸把这个厂买了下来,拆了,在这个地址上又建了一个电线电缆厂。电线电缆厂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建,何必费这么大劲呢,又是拆迁赔偿又是安置工人。她讲了让我十分感动的话。她说,建在与你有密切记忆的地方,这就会变成你自己的文化和经验。这真叫人心里一动。当然我并没有真的爱上她,那仅仅是一种温柔的感动的心情:天真的人遇到欣赏的人。

凭着这样的感动,在等着拆迁的热处理厂楼下,因为天黑没有路灯,我试着把手从她衣服的领口伸进去。她轻轻地哼哼,声音还算好听,我激动了。后面的事都很顺利,并没我想象的那么难。男人其实可以很简单。

接下来,她带我回去见她的父亲。说到我的准岳父大人,在我去之前,我就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我知道他和他另外一个女儿不会顺顺当当接受我的。他们会像这城里的其他人一样嘲笑我、质疑我,甚至羞辱我。果然一见到我,她姐姐就对我出言不逊,喊我吃软饭的。话音刚落,她妹妹一只酒杯砸向她姐姐,她姐姐的嘴角顿时血流如注。她父亲、家里的阿姨和她姐姐,全部愣在那里,连血都忘记擦。

我太太淡定地说,流血,有疤最好,你就不会那么快忘记。

我的准岳父大人,他是最有资格嘲笑我的人,毕竟,我这个乡下来的穷光蛋将要占他的便宜。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我太太那气势镇住了。经过这次,这家人对我的态度收敛许多,甚至,后来情况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就是说,我时不时地可以开开有钱人的玩笑,讲几个关于吝啬鬼的段子。因为我发现,我嘲讽岳父这个事情,一点也不会破坏我太太对我的感情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的准岳父果然也置若罔闻。这个家庭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姐妹俩的长相和性格。我那个大姨子,爱打扮,长相漂亮,还挥金如土,尤其酷爱收集世界排名前十的各款名表,什么百達翡丽、欧米茄、宝玑她几乎全有。我的太太呢,十分沉默寡言,又吃苦耐劳,衣着随便,有时候浑身衣饰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块钱。站在她姐姐身边,就像一个专职的女佣。她俩在家谁更受宠可说是一目了然。但我太太这个人,相当执着有韧劲。我起先认为我俩交往、结婚的难度跟中百万大奖一样。她呢,硬是迎难而上,朝她姐姐来了那么一下子,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自从我俩恋爱之后,她坚定地站在我背后,应对包括其他亲戚、朋友和社会圈子对我的刁难,决绝果断、毫无保留。我那阵子晕晕乎乎的,处理这些未曾体验过的事情,让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满满的,挥发出跳跃的质素。一句话,我忘乎所以,真心不在乎她长什么样。

结婚的时候我这边的家人是缺席的。我和我太太的想法是一致的,两个身高体型身份上的各种反差如此大的人,并排站在一起,我的没见过世面的亲戚们一定会当场失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些跟在我们身后的陌生人的目光已经无数次像麦芒一样刺向她了。农村人又不是很懂得礼数,他们一定会窃窃私语,在背后把这个事盘算来盘算去,打探个不停,议论个没完。忘了跟你说,我有一个哥哥,因为小时候得了脑膜炎,落下了些残疾,二十七岁了还没有结婚。对于他能找到对象,我家人是完全不敢指望的,传宗接代的大任落在我身上。这些都会使我们遭受更多的猜疑和议论。经过商量,我们一切从简,来了个旅行结婚。那也是我第一次坐飞机。飞机往上攀升的时候,机身剧烈颠簸,令我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再加上我太太搂得我有点紧,不一会儿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重感,呼吸越来越困难,差不多快要窒息,后来我竟不能自控地贴在机窗玻璃上颤抖。我太太轻声安抚我,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执着地贴着我,告诉我第一次这样很正常。她的温柔让我如此感动,以至于那一瞬间我反而愿意让这一时刻成为我人生的终点: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一直到飞机降落,来到了天堂般的海南三亚,在临海的酒店里洗了个澡,吃了顿海鲜大餐,我才从求死的强烈欲望中缓和过来,并且明白了一个道理:美景治愈一切消极的情绪。

以我当时的智力和见识,我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尽管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找个跟她经济状态差不多,长相周正的肯定也不在话下,毕竟我的条件接近零下了。要说优势,我唯一的优势就是跟她的生活毫不相干,不合她所有家庭成员的心意。她对跟她般配的男人、她父亲满意的男人、能促进她家族生意的男人统统没兴趣。如她所言,她奋斗的乐趣、她生命的意义就是与家庭战斗,并获得胜利。而我现在是她最信得过的战友。

从认识她一直到现在,她对穿着打扮方面从来都很不在意,什么名牌包包和时髦首饰她统统不感兴趣。即使后来减肥、整容成了一种时尚,她也绝不动摇。

你以为是她审美差没见识那可大错特错,因为我的衣着品位就是她帮助之下变得越来越进步。什么牛仔裤配皮鞋、西装裤配夹克衫的笑话,一开始我也经常闹呢,可是,渐渐地,她的指导加上从偶像剧和时尚刊物上摸出的门道,我对色彩搭配和潮流渐渐有了自己的心得。我去年还以潮流的引领人的身份,上过许多国内杂志的时尚专栏呢。我太太以前总是会对我说,建国,你是我这一生见到过的最帅的男人,没有之一。只要一看到你优雅地站在我跟前,一天的疲劳就去掉了一多半。

她还说,好马应该配好鞍,否则是暴殄天物。她相信钱花得越多,人就越令人瞩目。

她喜欢每时每刻都看到我宝石一样闪耀,她自己呢,则愿意做我的陪衬。

有时我怂恿她做些改变。她却坚决地说,她的心情好坏来自我,而不是来自她自身。她还说,真正在意外表的人,是不会在自己身上做文章的。这话令人费解。

一套衣服就能让人挺直腰杆,抛弃过去。华丽的衣服能够吸引到过去不正眼看你的人,获得意外的尊重。实不相瞒,我后来变得有点过度关注外表。靠着一表人才,我安然度过了最初的艰难时期,后来也习惯了每天穿着质地精良的体面衣裳,出入一些大型的商务会谈等重要场合,纵然我不参与家族的生意投资,也总是愿意抛个头露个面。

说到衣着搭配,也是一门学问哪。穿衣的高妙之处,不是让你万众瞩目,有时候恰恰相反,要让人完全忽视你。再或者说,衣着是另外一种语言艺术。它能召唤到同类的人,也能驱赶不相干的人;它能让你充满威信,或者表现出毫无攻击性……

打个比方,真正有能力成为鹤立鸡群的那一个,色彩方面反而特别简单。把事情搞复杂容易,把事情搞简单了难。扯远了,总之穿衣的最高境界其实是舒服。不过你看,到如今我也没有做到。我除了舒服,还喜欢小小的炫耀……

冷先生的话被一阵警车“嘟嘟嘟”的鸣叫打断,那声音雄浑、粗粝,突破冷杉的屏障,坚决地冲进你的耳膜。冷先生顿时停住。

一般都不是大事,即使只是查个超速,也会动静很大。我轻声安慰冷先生。

是啊是啊,不像我的老家,许多事都是悄悄地发生的。他幽默地回应。

总之简单来说,我命运中的大反转,都得益于我太太,也可以说,借着她的力量,我在年轻的时候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那几乎是我人生当中的第一次感动。此后很长时间,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脑子里提醒自己:你甩掉“穷”这个鬼东西了,你不一样了。这样的提醒督促我十分珍惜我的婚姻。既然这世上有许多关系是建立在深深的爱情上,就会有许多关系建立在其他的因素上,而我的婚姻实实在在基于这样的感动。

警车的鸣笛声又持续响了几声,不过,似乎渐行渐远。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他像从别人的故事中回过神来,感到不安似的开始道歉。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说话,他脸上的醉意出乎意料地消失了。现在,他好像有点靠近了他的真实年龄——变得有点儿严肃了。

并没有,我赶紧表态,我很喜欢听。这是实话。冷先生的故事,使我几乎忘记自己是一个沉湎在失恋痛苦中的穷光蛋。

这时,董先生推门出来,招呼我们进屋。原来客人们已经到齐,他要给我们介绍。一进入厨房,佳肴的香气就扑鼻而来。在摆满食物的餐桌边,我和刚才打牌的几位握了手,又对着几位更加陌生的眼睛点头致意,晚餐正式开始。

中国人的聚会上菜肴通常都是这样丰富:本地龙虾和牛肉整盘从烤箱端出来,擺在餐桌的中央;炸得酥脆的鸡翅闪着亮油油的光;比萨已被孩子们瓜分得少了一多半;豆腐和水煮鱼片则是正宗的四川烧法,麻辣香味弥漫整个屋子;还有客人带了自己包的韭菜馅饺子,可爱地立在瓷白盘子里。这些中西不同的菜品混杂在一起,加上还得照顾孩子们的口味,一大块比萨占了一角。刀叉是先前摆好了的,有人不习惯,去厨房找了一双筷子;另一个人也要求带一双来。不一会儿,几乎人手一双,摆在面前。混合的餐桌我见过太多,有中国人的聚会上一直如此,它会变成永远的特色。

孩子们既是黏合器又是分散剂,一阵旋风般的操作后,他们各自端着盘子到另一个房间去。董太太追出去,小声叮嘱他们别去客厅边摆设了佛堂佛龛的那间房。董先生信佛,每逢初一、十五和相关佛教节日,都按时在家烧香拜佛。他见佛就拜,进寺就塞钱。即使环境变了,他也保持住了他的信仰。董太太的叮嘱声特别小心谨慎,一则怕他们逆反心理作怪,二则怕他们不理解,毕竟有些在这里受教育的孩子觉得上帝是唯一真神。大家举起酒杯向董太太道谢。准备这么一大桌菜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值得大家真诚地赞美。客套之后,大人们并没有端坐在一起,有的人只顾品酒,有的人则只对龙虾有兴致。气氛一度有点尴尬。我也终于发现,并不只有我是陌生人,其他人彼此也并不熟悉。比如那四个牌桌上的对手和搭档,竟然也都是初次见面。冷先生和冷太太坐在一处,董先生介绍他们是一对时,大家都假装对冷先生和他妻子如此不般配的外表毫不在意。这些人表现得过于不露声色,反而令我生疑。我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面时对他们怀揣恶意的好奇心,认定这位太太有不俗的背景,我相信另外这些人持有同样看法。他们对冷太太格外尊重,感谢她亲自帮厨,又感谢她递纸巾过来。

牌桌上一位先生,胳膊上还有文身,面孔肥胖而黝黑,乍一看以为他是个粗人,他却细心地拿出手机,给每一道菜一个特写,又拍了一张十多人的合影。我留意到他用的是美颜相机,加了滤镜。我本以为自己的忧心忡忡和懵懵懂懂都被镜头逮住,还好,高科技之下,加上这位先生显然学过摄影,他的镜头稍稍上扬,每个人的脸色看上去都特别滋润;每个人都比自身更高,最高的快要接近天花板似的。身后的满桌佳肴像无声的语言,让我们看上去其乐融融。

这一顿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可能还不止。我不愿意想得太多,这只会使我变得拘谨。

我的女友说得没错,有钱人聚集在旧金山、硅谷、西雅图、纽约和波士顿等大城市。我跟富人素无交集。我读研究生学的是基础数学,后来发现自己一直对理论比较有兴趣,所以来麻省后顺理成章选了数理逻辑。我对自己的专业很有热情,计划将来去大学任教或者做科研。女友一度非常支持我,她说,做自己喜欢做的工作是一件幸福的事。基于同样的原则,她选择的课业相对轻松。加上她的学校中国人多,她很快交到了一大帮朋友,这让她的性格变得更加活泼,她比以前更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要说坏处,就是社交占用了她太多的时间。但我相信她能调整好,如同她从恋爱时就一直对我的承诺和前途抱有信心一样。

她半年前第一次跟我提分手的头天晚上,我们有过小小的争执。当时已经是深夜,她突然问我:

如果我当时反对你学数理逻辑和计算数学,你会听吗?

我想了一想,回答说:这一直是我的学习兴趣所在。

她坚持问:如果我当时让你改学金融工程、business analytics, data science,精算诸如此类的学科呢?

我仍然坚持说:我还是更喜欢数理逻辑。在我看来,至少在学业方面,从我们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她是带着坚定的崇拜来看待我的学习能力的,无论在哪个学校,我都能拿到全额奖学金,我相信自己的魅力包含着天生的学习和专注能力,但这一次,她沉默了。她说:

要是别人,一定会顾及女朋友的感受。

這件事,被我理解成自己不够甜蜜、不够浪漫的指证。我立刻向她道歉,但没有改变自己的说法。第二天她提出分手的时候,我本能地以为是因为昨天的争执造成了不愉快。我跟她解释说计算数学是可以直接应用的。工程里很多的问题需要数学来建模,比如数值模拟技术是石油开采行业中的重要工具,是确定剩余油分布和提高采收率的主要手段之一;其次,即使工作一时难找,转行也是比较容易的……

我现在在谈分手,你的专业跟我们的分手并没有关系。她打断了我。

啊,我觉得是不是你对我就业赚钱的信心不足!

并没有。她说,你为什么会觉得这跟钱有关呢?我们虽然过得清苦一点,但是这世上并不是没有钱就没有幸福,幸福跟钱是不相干的。

我再次向她道歉,当时的气氛激发了我内心的愧疚感,我为自己不解风情道歉,为简陋的公寓道歉,为寒酸的屋内设施道歉,她都一一拒绝接受,因为她不是因为这个想与我分手。

她用行动证明了她的话:我们和好了。分手风波之后,我继续埋头写论文。但是,我的同门师兄告诉我,他在与几家大公司的接触中,意识到这个专业的局限性,收入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高,可供选择的公司并不多,作为一个外国人的身份也使他不那么敢理直气壮地提合理的要求。虽然也有漂亮的履历和推荐信,也有论文发表,但是,每当他积蓄着优势面对面试官的眼睛时,无名的怯意突然爬上他的额头。他仿佛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城门之上,他伸直双臂,试图发力,但是,那些貌似可以轻松推开的铁门,竟然纹丝不动,甚至每推一下,就更牢固一点。

我师兄跟我聊这些的时候,没有回避我的女朋友。我女友冷眼看着我师兄的窘境,等他走后,她不客气地说:

我就说嘛,像他那样的人,想必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寒酸、多么窝囊,前途又是多么渺茫,还自我感觉良好,一点不愿意改变自己。

师兄的挫败并没有影响到我的信心。但是,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我女友可能听到我师兄在电话里的叹息,对我所学专业的质疑和“分手”的话,并不是一时负气,这些事一定使她对前途感到不安,而我因为过于自信,竟完完全全地忽视了她的感受。

刀子切牛肉摩擦盘底的声音,汤锅里散发出来的热气,脆饼在嘴里的咯吱声,满足的笑声。大家竭力赞扬食物美味。来美国时间长了就知道这些未必能当真。见识过冷太太在川菜馆的重口味,我认为她未必满意。冷先生吃得很少,却也连连附和他太太。与刚才的表现相比,现在的他不过是想显得与大家很投缘罢了。一轮寒暄、敬酒之后,人们开始放松。聊天的继续聊天,抽烟的抽烟。不一会儿,餐厅里充斥中国的烟草味。刚才打牌的那几位从出国旅行聊到赌场里的二十一点,后来又聊到他们吃过的美食,这里面有人竟然吃过腌酸蚱蜢、油炸蝗虫、盐水龙虱、香酥蟋蟀、甜炒蝶蛹……那位先生随随便便地说,我吃过的可不止这些,女人的胞衣我都尝过。体验体验嘛。

我的胃一阵翻滚。我看了一眼冷先生。他正在吃冷太太夹过来的一块牛排。坐在后院讲故事时的放松和自得完全消失。说来奇怪,一直没有适合我们插进来的话题。倒是冷太太,说起了她的企业在过去数年中的好几次危机。我看了看冷先生,一只调羹在他手上无声地掉过来翻过去。后来,董先生谈到孩子们在学校的处境、贸易战带来的困扰,以及遇到邻居时的沟通障碍,等等。他们谈,似乎只是谈出来,并不为寻求什么意见和解决方案。多种话题搅和在一起,有时接话的人会弄混淆。似乎大家都有一种默契,懂得如何维持一种平衡状态——不轻易表态,也不随便下结论。

一阵孩子的欢呼传来。几位女士起身说去看看。趁着这时机,冷先生和我也站起身来,一前一后悄然离开餐厅回到后院。黑暗像一张网,逐渐地铺陈下来。坐回原来的椅子上,酒杯像个顽皮孩子一样跟在他手上出来了。

感应灯被惊动,照亮了草地上的翩翩飞虫,数以万千,原地起舞。欢快的气氛以及盘子和筷子的磕碰声,从窗户、从门缝里往外倾泻,显得格外刺耳;感应灯“倏”地悄然熄灭,黑暗顿时裹住我们,屋内仍然灯光透明。夜色渐渐成了一个分界线,把我们和屋内客人分隔开来。那些笑声却并不像是真正的开心。有时他们笑得特别大声,好像只是有意为了让屋外的人听见罢了。我和冷先生像被黑暗招安的叛徒,脱离了屋内,成了他们的背景。不久,黑暗里涌动着一股暗流,在我和冷先生之间搭了一条连接线,我们一动不动,似乎都很享受这种身在其中的隐形感,甚至有一瞬间,俨然游戏里的盟军。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书呆子,也明白冷先生不属于屋内那个团体。

远处一星倏忽的光闪了一闪,像是疾驰而过的车灯,又像是流星划过。再过半个月,这个时辰就要穿外套才能坐在月光下了。他说,他的声音充满着诗意。他的酒杯又空了,颤动着的摇椅以及他似乎略有点把持不住的手腕,据此我猜测他醉意很深了。正因为如此,才更凸显出他的风度。他清楚自己想说的话。

我情不自禁地把失恋的故事告诉了他。

他听完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说,历史总是重复上演。

他的话使我一头雾水,明明他刚刚讲了一个圆满的感动,而我,是被抛弃的那一个。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他的表情格外认真——挂着仿佛自己讲了句真理似的等着我点头。我受到感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阵笑声扑出来,我本能地回头朝屋里看。冷太太正在和女主人一起为孩子们切水果冰蛋糕。她的刀子猛地插下去,又重又狠地捞出一大块,孩子们的纸杯沉甸甸的。从这个角度看,十足一个宠溺又过度操心儿孙的老祖母。

我是一个有点死脑筋的人,我女友一直这样说。从前她觉得这是好的,因为我思想单纯,满脑子清规戒律,使她很有安全感。就像现在,明知冷太太担心冷先生会多喝,我便不能假装毫不在意。我时不时回头,总觉得冷太太又会冷不丁出现,端过来一碟甜点。我的分神被他留意到了,但他的叙述语调保持着平和,也可以说,尽量不被醉意和外在因素所左右的腔调。他的用词——有时你觉得是在寻找跟别人相同的词,为了获得别人的理解;有时候,他想找到完全独一无二的词,以免跟别人的故事混淆。

他轻声地说:

我说的吧,她实在是一个大好人呢,好到一般人难以理解的程度。

后来呢?我及时打断他的抒情,既然他说历史重复上演,他肯定会给我揭开谜底。这正合他意。他找到了自己舒适的坐姿,继续讲述——

自从结婚起,从九十年代中期到新世纪,这日子像坐火箭一样嗖嗖向前,眨眼工夫,五年过去了。

这五年时间,我们办婚礼、装修房子、生了女儿,我到岳父的家族企业去打工。另一方面,我用我的私房钱帮我哥哥找了个外地女人。实不相瞒,这个嫂子长得不丑,人也算机灵,就是家庭条件太差,选择我哥哥也是为了她的家庭考虑。我妈第一次看到我嫂子不仅没有高兴,反而为此忧心忡忡。实在不般配,她说。她担心人家是骗彩礼,过几天就会跑掉。我安慰她说有结婚证。她说,有结婚证跑掉的女人我们村里還少吗?

一直到我的侄子出生,我妈才松了一口气,明白我嫂子发下的毒誓不光是走走过场。我也尽力照顾他们的生活,帮我哥哥在婚姻里争取一点点主动权。

我女儿开始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基本不用上班了。我太太说,我们这家境实在犯不着为了三四千块一个月的工资起早贪黑——这是实情。我岳父没有给我什么重要职位。以我当时的能力,并没有丝毫野心。想要担当更大的职责,对我来说也是头疼的事,我干脆挂着一份闲职,拿点零花钱,倒也心安理得。

至于她家族里的纠纷,从我出现之前到现在都没有停歇过。我大姨子一如既往地挥金如土,基本上啥也不干,每个月去一趟财务核查监督一下账务;我太太的经营能力显而易见,我岳父的心却从没有往正中间挪一挪。老爷子扬言过世的时候,财产一分为二。我太太甚为恼火,一是因为她在家族生意上操心比较多,另外就是那块因为我而买的地皮价格暴涨。我太太觉得这种增值应该算在我的头上。我的岳父没有采纳她的意见,这些事,似乎加重了姐妹间的裂隙。

俗话一点不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所以我渐渐和少年时代的伙伴和青年时代的工友恢复了联系。有一次,我被邀请参加一个同乡的聚会。我少年时代的一个很玩得来的伙伴,叫陈涛。虽然他也是在各个城市迁徙,受了不少苦,但如今也买了房、娶了妻,有稳定的生活。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吹嘘自己至少和二十多个女人上过床。他的话令我震惊不已。

什么?

不要告诉我你这个大帅哥没有去过那些场所吧?他脸上挂着猥亵的笑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这才知道他是个风月高手。上高中的时候,就有过男女方面的经验,用他自己的话说,人要有什么爱好,就算穷得叮当响,也总是能想出办法让自己如愿以偿。

当时坐在左边的一直抿着嘴的年轻男孩,他们喊他江一飞,竟然有一位姑娘为他喝了农药自杀,最后虽然救了过来,但也变得不那么正常了。这个男孩,在别人讲他故事的时候微笑不语,算是默认。我急切地问他:

那你们结婚了吗?

当然没有,他得意地解释说,因为她父母反对她跟我在一起,两家人打过数次架,她绝望了才喝的药。

哦,你不能她好好的,你不许我们在一起,喝残废了才愿意给我吧,这也太欺负人了吧。这家人,大概巴不得我早点死吧!他被自己的幽默给逗乐了,终于咧开嘴。我看到他缺了一颗门牙。

所以,那个自杀未遂的女孩最终也没有嫁给爱情?

我正纠结这个故事的时候,其他人又开始讲述自己的各种艳遇,这个缺了门牙的男孩又讲了一段最近才发生的爱情,但这一个显然不够传奇,很快被别的声音压了下去。

而我,自以为幸福的生活,在他们眼里,竟然显得那样无足轻重。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真正的心里话,他们居然断言说我过得“苦涩”。

“苦涩”这个词一经他们说出口,一下子败坏了我的胃口,后面上的菜我竟然真的觉得味同嚼蜡、毫无食欲。

那次聚会结束,回来的路上,我心情复杂,很不是滋味。

都快十二点了,可是街面上新冒出来的酒店、KTV和电影院都是一片繁荣景象,就连很远方的房屋都沐浴在金色的光圈中。经过一个夜市的时候,露出长腿的姑娘们在那里游逛。不止是我,我看到街边无所事事的摊主也盯着她们看。一时间,某种东西从我的体内苏醒。五年多的时间,我完全没有出轨的打算,光是享受生活中得到的这些,已经让我够激动的。就在那天晚上,似乎白天还让我兴致盎然的一切都失去了魅力,昨天还在我体内驻扎着的对家庭的满足感、对财务自由的庆幸感,都突然之间烟消云散了,或者说,像是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我哆嗦了一下,像从梦里醒了过来。过去的幸福仿佛全部变成了错觉,像是一种自我麻痹,仿佛这会儿的感觉才是货真价实的。

诚实地说,我的婚姻生活中,从来没有什么心醉神迷的时刻,当然也没有猜忌、没有担忧、没有嫉妒;我会常常告诫自己,这一切得来并非易事,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好运。但这次聚会,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盲区——在我得到这一部分好运的同时,我可能失去的是作为一个男人本应该得到的一些东西,比如坠入爱河,比如失恋,比如邪恶——原来人可以活得这样五花八门、别开生面。

那是我结婚五年来第一次失眠。我无心抚摸我的妻子。过去这几年,我兢兢业业,每晚给她足够的抚慰后,让她酣睡在我的臂弯。这会儿她浑然不觉,并不知道这次聚会对我带来的冲击,放松地躺直了,自信和坦然地等我上来……我看着她的脸,过去几年积累起来的感动,一夜之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个声音一直提醒我,睡在我身边的是一个长得极其粗鄙的女人;一个棉纺厂的女厂长;一个身形巨大、翻身都有点困难的胖子。并且,更可气的是,我的女儿长得跟她几乎一模一样,这一点,也让我暗生怨恨。就算再生一个,也有可能继承她的基因——基因这个东西完全会被强者吸引。

我边琢磨边卖力地表现着。那天晚上,我终因体力不支倒下来,没有让她睡在我怀里。

后来我又参加过一次类似的兄弟聚会,又重逢了旧同事王强。据他自己讲,他也玩过很多女人,仿佛为了验证我少年伙伴陈涛的话,他对我形容这些风尘女人的妙不可言,放荡,时时如你所愿。

我跟着王强第一次去了KTV。那里的姑娘,我得说,那真是非常不一样。她们放得开,喜欢甜言蜜语,一点点钱就让她们笑逐颜开。她们带给我一种轻飘飘的快乐,无拘无束的快乐。

我觉得家庭不再是温暖的中心,而是变成了一个遗憾。你想一想,你原以为生活是一层烙饼。你掀开一层,发现了另一层,又发现了一层,虽然没有到掀不完的程度,但也决不是当初想的那样单薄。

我的身体焕发出一种新的活力。我庆幸自己内心仍然有对美好东西的向往,有怜香惜玉的本能,这个东西过去几年消失殆尽,我差点就未老先衰了。

有过这样的经历——据我的朋友们说,他们的力气使完了之后,回家只能做些面子上的表演工作,比如做家务、把私房钱掏出来,等等。但是我跟别人不同,我也有补偿家庭的心理。我會在饭桌上谈笑风生;调动我的幽默细胞,逗老婆发笑;陪岳父下下棋;送孩子去学琴;但是对于我太太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她基本上每天晚上都需要足量的爱抚才能安心入睡。这项习惯性的义务说断就断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她甚至都不关心我白天去了哪里,和哪些人在一起,花了多少钱,喝了多少酒。她不是一个喜欢事无巨细、喋喋不休盘查的女人。她不问。她就躺在那里,等着我过来爱抚她一番,好让她洗去一天的疲劳。

别人在外干了不清不楚的事,恨不得擦得干干净净回来。我吧,每次从KTV和酒吧回来,都兴致勃勃,充满活力,恨不得露出浑身的破绽,让她当天戳穿我——怄个气、拌个嘴、吵几句,然后分床睡——我几乎从来没有得逞过。

我不得不偷偷吃些市面上流行的伟哥之类的药。

有一次,我明知衣服上沾了一个女人的口红,我甚至都没有想擦一擦,让那个嘴唇的形状带到卧室里,算是摊牌。这一回,她没法回避了,她死盯着我,射出冰锥一样的目光,我觉得她就要跟我撕破脸了……她没有。她的声音很平静,她说洗洗睡吧。

我感觉自己要被吸干了,开始有了一种想要逃脱生活的冲动。

我很快爱上了一个比我小十岁的护士。说来有意思,我太太陪我去看急诊,这个护士为我量体温、打点滴。我太太去缴费的时候,她拿药棉在我的手背上反复摩擦。持续消毒了很长时间后,她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说:你是一个多么能忍的人啊!她说话时表情没有变化,这些字的声调也没有起伏,但是恰恰因为她是个陌生人,又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护士。白色的灯光打在她的额头上,使她看起来更加温柔。她又重复了她的意思——她同情我,看我那样病弱又斯文又帅气的外表,却由一个如此丑陋的女人陪伴,她真心替我愤愤不平。她年轻的脸上带着夸张的怒气,反而加重了她话语里的善意——完全剔除掉了恶意和玩笑的意味。这善意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偏爱,藏着一种坚定的永恒。她的话就像在为我的昨日洗罪——无论我做过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趁我太太拿药快回来时,她快速地把传呼号码写在我病历的最后一页。

这个情景让我十分着迷,到如今我都记忆犹新。你可以想象这样一幅情景,我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我太太庞大的身躯拦在我和护士们之间——但是不久,她不得不离开医院——她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我被理所当然地交到这位护士手上。后来我又生了好几次病,有两次是头疼,也有一次是不知名的神经官能症,剩下的几次是失眠。

关于如何坠入爱河以及在其中的煎熬挣扎,总之就是神魂颠倒。那段日子,我脑子里全是与钱红相关的画面:穿着护士服弯下纤细的腰,她扎针的动作,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就连瘸腿走路的病人在我眼里都是美好的人间。我们见缝插针地在病人睡过的钢丝床上肢体缠绵。啊,恋爱者的眼睛里,连死亡的痕迹都充满着美感……恋爱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完整整、全心全意地亲身体验了。

有一个画面牢牢印在我脑子里:有一天,我带着这个年轻的姑娘一起去参加朋友们的聚会,他们扭转了对我的看法,那时我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另一方面,虽然服了药也无法对太太的身体感兴趣,偶尔为之也是苦不堪言,应付了事。这样一来,就连维持面子上的和平都难以为继了。

我开口提出了离婚。

我太太开出的条件令我惊讶,热处理厂的那整块地——那时我的岳父还没有过世,也没有分家产,她竟然自作主张说要全部给我。因为我的回忆和青春在那里,也因为在那里我第一次抚摸了她。

这样的离婚谈判自然是轻松和略带伤感的,我们甚至都没有大声地嚷嚷一声。出于补偿,即使是谈判的当晚, 我也尽心尽责地履行了丈夫的职责,十分卖力地表现……

就在我们开始谈这些细节的过程中,有一天,我太太匆匆出门,她的电脑开着,QQ一直在闪烁,克制不住的好奇心使我打开了她的电脑。

我先看了一下她和她的闺蜜昨天的聊天记录。里面抱怨了一些她姐姐的事。比如她姐姐去年光花在一塊表上的钱就有三十几万。这个信息让我大吃一惊。家里的生意,我没有刻意打探,但是能拿出几十万买一块手表,可见他们的财富远远高过我猜测的那个层面。换句话说,我太太千万身家,不,亿万身家也是可能的。毕竟电线电缆和棉纱的利润这么高。我看完这一段聊天记录,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竟然汗津津的。我又点开我太太和另外一个闺蜜的聊天记录,这一回,她们聊到了我,聊到了我的婚外情。

我太太告诉她的闺蜜说,钱红是郊区的一个农民的女儿,她上面有一个残疾的哥哥,腿脚不方便干农活,快三十了还没有讨到老婆(这也是我和钱红能够惺惺相惜的原因),而郊区的风气是,讨老婆必须先盖三层小洋楼,尤其像钱红哥哥这样身有残疾的,必须还得有更多的彩礼才能娶到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我当然知道这也是事实。我太太在QQ上对她的闺蜜说:

我算了一笔细账:钱红一个月两千多块,她父亲还有风湿,手脚都变形了(这一点我也听钱红提起过),而且重男轻女的思想格外严重,每月钱红的工资一发,他就打电话催个不停,让她交钱回去(这些情况属实)。钱红这几年简直被钱逼疯了,谁都知道这些个事啊!

我太太在电脑上打出一连串哭丧着的脸,接着说,可怜我老公这个人,过于单纯,不会算计,已经享惯了福,就算离婚他能分到一笔钱,这笔钱很快会被钱红拿去帮她哥哥盖房结婚;就算我不要他给女儿抚养费,他自己的父母兄弟还在伸手等他接济呢。这个社会对他,本来就不公平,这些担子太重了。没有人为他撑腰。就算他去卖血,也维持不了多久啊……他得找一份月收入两万的工作才能应付得过来。

往后余生,我老公都有得苦头吃了。我都梦到他被这些人活活榨干了,穿得破破烂烂,缩在护城河的桥底下,苍蝇臭虫在咬他!

看完这些聊天记录,我最初的反应是气愤不已。第一个念头是她一定找私家侦探了,因为她看上去比我了解得更多(而且也更准确)。我一心想着去责问她,可是又觉得昏头昏脑,胸口发闷。我站到阳台上想透口气,正好一辆汽车从门口开过去,一道强光打进房间,像是一把刀子,正好扎进我的眼里,我晃了几晃,才没摔倒在地。

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也是历历在目啊。

我冲出家门时,刚下过一场冬雨。街上冷冷清清,偶尔一辆大货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大货车掀起大片泥浆溅得我浑身潮乎乎的。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灰暗的围墙,冰冷的窗户,这些房子让城市一天一个模样,只要三五天不出门就有迷路的可能。我漫无目的、身不由己地走,不知不觉到了钱红的医院。我知道她正在上夜班,但我没有进去。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不觉转换方向,向我曾经工作过的热处理厂走去。就是我太太在网上提到的护城河边,曾经昏暗的河道上竖起了路灯,河道两旁砾石堆成小山似的,巨大的起重机的阴影覆盖住我的影子,沟渠正在被逐渐填埋。这里有我太太的产业,相信将来会建立新的商业区……说来奇怪,这块我生活过的地方,这会儿让我有一种病态的恐惧,远观这一片已经陌生的土地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好像看到自己缩在角落里,就等着一铲土把我埋进去。我停在河堤上,当时正是严冬,地面上结着白白的冰霜,像铁一样硬。一阵冷风,我感觉有一种新鲜的暖乎乎的东西,从胸口往我的喉咙乱窜,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一开始,仿佛是绝望,似乎无路可走,再后来,我以为是爱的思念,但最终,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种深深的感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一位受到背叛的丈夫,你会不会静下心来,还想着妻子的将来如何保障?你会不会被愤怒占满整个灵魂,你有没有想到要报复,甚至同归于尽?但是,我太太,她担心的是我的生活,是我能否获得幸福。

这是我从她身上获得的第二次感动。这感动使我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久久哽咽不已。

屋里一阵剧烈的笑声响起,感应灯又亮了。冷先生抬起闷闷不乐的眼睛,停住了。我保持着倾听的姿势没有动。我觉得此时动来动去是对他的冒犯。我也没有催促他。像没有刹车的自行车遇到了下坡路,他的故事不会就此打住。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下半夜了。我太太一见到我,立刻扑过来,她捧着我的脸对我说,啊,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我太担心了,刚才新闻里还说街上出了一场车祸,有人被大货车卷进车底去了。

说着,她掩面哭了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一次在我跟前放声大哭。她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几乎声嘶力竭。这时,我才开始仔细地端详她。与刚认识时相比,她看上去更强壮——发黄长斑的皮肤,有力的臂膀绷住了衣服。不,她是多么脆弱啊。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她稀里哗啦地哭,看上去却有一种柔和的感觉。她在哭,可你能感觉她的动人,她的脸尽管比刚认识时更老,但那种丑的感觉却消失了。是的,她哭的时候一点也不丑,相反,露出的软弱和痛苦,使她变得很有魅力。客厅里有一面镜子,在她痛哭的间隙我一抬头,看到了自己年轻的身影和英俊的脸庞。我的肤色苍白,看上去病了一场,但完全没有年轻时的营养不良,也没有过去的愤世嫉俗,相反,是保养得当的精致。那也是我第一次差点爱上自己呢。过后,我几乎毫无睡意,在房子里四处走动。看着客厅里的欧式家具、大背投彩电、厨房里德国进口的不锈钢厨具、浴室的按摩浴缸,这一切,突然变得无比可爱。同时,从自己的眼睛里,我终于确定了:我处于一种深深的感动之中,我感动于她的爱,感动于她的痛苦,表面上,她是受害者。但她脱离了她的外表,也脱离了我。她让我敬佩起来。

很奇怪,感动升起的地方,爱情消失了,你看,多少人可以谈情说爱,但又有几个人在这个时候这样从对方的角度看问题呢。

我毅然决然地跟钱红分了手。我是打心眼里没有想见她的兴致,我又有勇气面对眼前的生活了——陪女儿做作业、去老裁缝那里拿定制的西装、给厨房里缺损的挂钩重新上一个螺丝。虽然想起她的模样还能唤起强烈的欲望,但过去的意乱情迷、挥之不去的紧迫与无力感消失殆尽:带一个漂亮姑娘回乡下显摆,在朋友面前的吹嘘——不过是浅薄的虚荣心。像我这样没有能力的人,离开她也许是她的幸运,她一定能找到更有担当的男人。这样一想,我彻底释然了。

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只有一个位置留给你:你是一个享乐的人,你就不能同时做一个勤奋的人;正如你不能是一个感动的丈夫,同时是一个信守诺言的情人。我后来再也没见到过钱红。有意思的是,离开钱红,过去那种寻欢作乐的欲望好像也潮水一样退去了,我之后好长时间对其他女人也失去了兴致。

生活回归了平静之后,我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算是领悟到了期待与结果之间惊人的差距。你想一想,还有什么比我这种婚姻更自由?我周围那些结了又离的,大动元气之后还不是重复着经历过的新欢旧爱。只要看一看身边那些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人,我就能打消重新来过的念头。

冷先生讲到这里的时候,屋内竟然有人轻声哼唱起《鸿雁》的调子来。有人在拍掌附和;有人发出叹息;有人大声地提议举杯——像是为这种伤感难为情。我们静静地听着,以为这酒局恐怕还得持续一阵子,可是突然,刚才打牌的一位先生竟然向主人告辞了,理由是孩子们明天还有小提琴和跆拳道课,有人发出不乐意的嘘声。可欢乐过后总是离别,大家跟他挥手,挨个说“再见”。我们也站起来站在屋角与之挥手道别。车门关住,汽车发动。汽车掉头时灯光呼一下照过来。就那么一小会儿,我一眼瞥见了冷先生。似乎他步态不稳,背部有佝偻的迹象,看上去像个老头。我心里“咯噔”一下,竟然有种大失所望的感觉。重新落座后不久,董先生探出头来邀请冷先生和我们其中的一个去补缺。冷太太则站在董先生身后,微微往外探头。

哈,我是什么牌也不会玩的。冷先生温和而又无动于衷地拒绝了。

我也是。此时此刻,除了坚定地陪他坐在这里,我似乎退无可退。

我们谁也没有先开口,好像轻易开口就破坏了什么似的,只是静静地听着屋内的动静。

不一会儿,我们听到某位女士被拖到桌前,牌局又开始了。有了女人的牌局,话题零乱起来。那位有文身的先生——据说在国内有一家大企业,因为他包的饺子大受欢迎,加上他喜欢钓鱼,后来嫌剖鱼太麻烦,经常把钓到的鱼放生,他准备开一家中餐馆。那位女士温柔地批评他歇不下来,说没见过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变成一个中餐馆小老板。再说,中餐馆的钱可难挣了,不是光会包饺子钓鱼就成。他不屑地反驳说:

其他的可以学嘛,再说先亏点钱也不是大事。要不然,坐在家里等死么?

世界冠军变成装修工人,大学教授在幼儿园看孩子……到美国来之后,总能听到奇奇怪怪、不太平常的故事。譬如昨天我就听到办公室的同事说,在地铁上看到了成龙——从理论上说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基于成龙这样容易辨认,他被认错的可能性也很小——唯一的解释,人有时会混淆真实和虚构。譬如我的一位邻居,明明是个单身汉,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虚构出一个妻子和一对双胞胎留在国内。这个虚构故事除了让他失去一次又一次爱情的机会外,对他的好处到底在哪里呢?

“爱情”这两个字一下子触动了我的神经。我想起女友第二次提出分手的情景。那次分手说起来跟董先生有点关系。此前我通过女友结识了这位老乡。董先生对我的印象很好,他正准备和我的导师达成一个项目上的合作。之后他委托我帮他完成一些申请资料的补充和翻译。他给出的价钱很诱人。临近我女朋友的生日,我很想帮她买一条亨廷顿街上爱马仕橱窗里的那条“H”形项链,这是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我知道她很喜欢。

董先生对我的工作很满意。但是在项目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向我提出了一个我难以允诺的请求:透露一些另外几位申请者的情况给他。我的确听我导师提过,但这与我的工作范畴不相干,也违背了公平竞争原则。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当他再一次提出来的时候,我果断提出中止合作。

这个赚点快钱的好机会,就这样被我浪费了。

当天晚上,我女友突然向我提出分手。然后在我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坚决地伸出手示意我停止。她说,你不要又以为我是因为买不了项链而跟你分手,如果你那样看我,就是对我的侮辱。

她的话这么坚决,我看着她的眼睛,听她说分手的理由。

她说,我觉得你的情商很低,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浪漫过一次。

这不是她第一次对此抱怨。每每她一开口,我马上就会认错。因为,我长时间在资料室流连,甚至经常忘记了吃飯、忘记她,这样的事都时有发生。但我牢记“认错”是必须的。

她接着说,你岂止是不懂得浪漫,你甚至都不会做人。你想一想,我们不在原来的城市、原来的国家,这里人生地不熟,一点人脉都没有,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这么有成就的老乡,你却这样轻而易举地得罪了他!

可这是原则问题。这对其他的竞标者不公平,我的导师知道了,也会对我失望的。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何止多这一桩,我女朋友说,你应该清醒清醒!要是五年前,你这样有原则,我觉得很好,可是现在,我们算什么呀,哪有资格讲什么原则和公平……你为什么还没有学会变通?你看看那些成功的人,一定有高情商和变通能力……我承认你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但你不能完全脱离现实来考虑问题。

现实是如果我真的那么干了,董先生也会瞧不起我。

他们那些人,只会瞧不起穷人!

说完她停了下来,她比较介意我认为她嫌弃我穷,所以急急地补充说:

他们尊重你的才华和知识,这就是为什么他雇用了你。如果你不得罪他,他一定会回报你的,他至少会给你一些机会。

我不需要他给我工作,我找工作不成问题。

机会不是工作,为什么你不懂呢?

啊,我真是太生气了,你竟然一直以为我为那条项链生气。我并不在乎那条项链,那根本不算什么。从此以后,都不要这么简单地看问题了……你竟然完全不明白你自己的处境。

在此之前,我们之间不曾有过什么敌意。一想到她用过去少见的批评和嘲弄的眼光直视着我,到现在我还感到不安。

你,为什么,为什么木讷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呢!你都二十七岁了,应该醒醒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她对我最严重的指控。我有点发蒙。出于求和的本能,我再一次道了歉,但是,那项有点违背我人品的资料,我仍然没有向董先生提供。事实证明,董先生并没有往心里去。后来我们一直时有联系。比如像今天这样的夜晚,我竟然在董先生家交到了朋友,还能够推心置腹。

这一次分手,更像一次冷战。她说去她的闺蜜家住几天。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她分开。我的人生中早就确定的两件事:一件是好好学习,另一件是给她幸福。我不停地给她打电话,一心想着挽回她。那时看来,所有的误会都会化解。也许是我的执着,也许我的电话让她不胜其烦——三天之后,她回来了。

那次短暂的分开,使我品尝了过去几年都没有品尝过的痛苦;我意识到她在我生命中的地位;之后,我加倍珍惜她,甚至准备在毕业之前就向她求婚。但是,她之后的态度变得很陌生,很难以接近。有时候我半夜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一回来就喊着累;有时候早上醒来,就看到她呆呆地凝视天花板,变得深沉又忧伤,令我深感不安。这个情景没持续多久,等待我的是第三次——也是最终的分手通知,以及一张回国机票。

回忆使我的情绪越发低落,我把目光转向冷先生——只有他的故事能让我暂时忘记自己的处境。

说到我太太给我的第三次感动。冷先生等我提出来,已经等了很久。他清了清嗓子——

第三次是在我四十岁生日过后。那时我女儿已经来到美国念高中,我的生活更加安逸。外面那些艳遇对我的吸引力越来越小。究其原因,如果有一个女人,你仅仅贪慕她的肉体,你知道也没几天新鲜劲,可是人家非要海誓山盟,或者有强烈的意愿嫁给你,你要怎么办?再比如你送给她一千块的礼物,本指望她满心欢喜,可她却念念不忘那一万块的包包,你又要怎么办?还比如,你奉上你的真心,一心一意想让她快乐,她却根本不在乎,只是想着用一个漂亮男人来填补她内心的空虚,你能怎么着呢?哎呀,这种令人大失所望的落差时有发生。有时,看到漂亮的姑娘释放出爱情的信号,我也有心好好爱一场。可是一想到要学会不脸红地撒谎,找各种借口出门约会,还要在时间上精确计算才能确保平安无事,实在难以应付,让人烦不胜烦。为了避免麻烦,偶尔碰到个顺眼的女人,再开心我也不会失去理智,不要说电话号码,就连姓名都不会轻易透露。我變得越来越挑剔,越来越不合群了。

并且我发现身边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不管走过多少弯路,经历了什么风波,无论是早年买房子发财的,还是炒股跌了大跟头的,即使婚姻失败的,大家都各有成就。比如王强,经营着三个连锁饭店。这家伙有多少本事我是一清二楚的。现在老朋友见面,大家都是王总王总的叫他,而我呢,说得过去的外表,殷实的家境,说到底,都太普通了。人生过半,发现自己站在一条一望到底的玻璃桥上,既看得清怎么走来的,到哪里去也是一望到底,一点点惊喜都没有。我有一种被生活欺骗的感觉。我常常开着车到僻静无人的地方,打开车门,看着浩瀚的星空,想着自己一事无成,成功人士的尊贵感,我只能靠想象来完成,想着想着竟有万念俱灰之感。

我太太很快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虽然我不赞成你出去吃苦,你不应该活在压力之下,毕竟我们的条件还好,但是,你愁眉不展,我也不开心。她主动提出给我五十万:如果你喜欢,就去创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女人,能力非凡、性格果断,愿意付出、懂得怜悯,能够和我感同身受。她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她是我的知己。我在心里暗下决心,打定主意开创一个新事业,让人刮目相看。这个念头牢牢抓住了我。

你可能想不到,用了不到两年时间,我的创业宣告失败,前前后后亏空了上百万。我失败的原因总结起来有三个。

第一个是我对创业的艰难估计不足。我根据自己十几年来的经验,决定做一个高端男装品牌。我亲力亲为,从寻找高端面料到请设计师裁剪缝制,甚至连代加工厂的工人素质培养,都一一操心,比如我的服装工人每天工作不得超过十个小时。我非常清楚疲劳作业对产品的损害,怀着愤恨和不满的心情做出来的产品是缺少灵魂的。我要求工厂允许工人听音乐、久坐之后起来做做拉伸运动,我想赋予我设计的产品非凡的气质。这一切都没问题。问题出在租店面的时候缺少经验,精心装修不到两个月,拆迁令就到了,富丽堂皇的地方很快就变成了一片废墟。这一变故,让我白白损失了三十多万。第二次找门面的时候,稳妥起见,我入驻本市大牌云集的德基商城。我做过市场调研,只要这个城市有一百个像我这样有衣品的男士,我就能盈利,继而名扬全国,到其他城市开开分公司是不成问题的。

事实真是讽刺。门店开业的时候,我在报纸上连续投了一个星期的整版图片广告,收效卓越!我的品牌可算是人尽皆知,我的衣着款式、面料材质,都得到了认可。多少人慕名前来,拍照发朋友圈。形势看着不错吧?结果呢,人人嫌贵!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更有钻营的小人,拍照仿制,那个时候正遇网络购物兴起。一件五千元的衣服上架才三天,一模一样的就能在网上买到,价格还不到我店里的十分之一,真让人瞠目结舌。开业半个月,我的销售额竟然不到五万元钱。这些钱维持一个店面和背后的设计团队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第三个也是最要命的,在这节骨眼上,我太太和她姐姐的矛盾开始激化。我太太毫不客气地讥笑她姐姐“喜欢那些没有生命的死物”,她姐姐则拿我的创业说事。眼看着她们不和的传言愈演愈烈,以至于企业里的员工开始公开站队。在我老岳父的干预下,姐妹俩坐下来谈判,最后达成妥协:谁也不能动用公款办自家的私事,任何人动用公司超过一万元的资金挪作私用,即算自动放弃财产处置权。表面上,可以治一治我大姨子花钱如流水的习性,事实上,真正受到冲击的是我的事业。就这样,创业不到一年,品牌建设刚刚完成,我就因为资金链断裂而关门大吉。

我大姨子呢,不满我太太说她的表是“没有生命的死物”,她开始热衷养狗。她养的可不是一般的狗,像什么埃及的皇家狗萨路基猎犬、秘鲁印加兰花犬和日本秋田犬。且不说这些狗买来要花大价钱,听我太太说,这些狗一个月的伙食费是我家保姆一家全年的伙食费。养狗的费用高过了她的预期,为了从公司拿钱,她绞尽脑汁,甚至不惜把我太太告到法院,还把会计师请到公司来查账。我岳父后来完全控制不了局势,连病带气,很快过世了。老人过世之后,姐妹俩就把公司一分为二,老死不相往来了。

你可能要说,你太太这个时候可以继续扶持你了吧。唉,事与愿违,这个时候我却变得消沉起来了,就算她愿意繼续帮我,我也无心继续挣扎了。

实不相瞒,要是换了我太太来经营我的店,不要说我这三次危机,再加三十次她也能安然度过。我心里清楚得很。

那些日子我消沉得很,整晚孤零零地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发呆,一待就是几个钟头,看着天一点一点变黑。我看着马路边的大排档摆出来,看着邻居家孩子的三轮车骨碌碌滚过门外的车道,看到路灯亮起,又看到一切消失。我淹没在颓废的气息中。说起来还挺有意思,坐得越久不动弹,越觉得自己像迷途的游客,又像个要饭的穷人。我还发现,只要坐在那里两个钟头不动,脸上的胡子就会噌噌地疯长,不一会儿,就能把我整个脸都包围住。

经过这次失败,我对这个城市厌恶透顶。这里再也不是过去我向往的模样了。到处是工地,围绕着城区的护城河已经被填埋,百年梧桐都被砍得差不多了,我刚来时的老街老店也都基本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取而代之的是网吧啊、奶茶啊这些完全不熟悉的东西。人越来越稠密,天气也越来越坏。这一切似乎都是造成我萎靡不振的原因。我像吸入了一种剧毒农药,不仅对创业没了兴致,对喝酒也没有了兴致,对美食、对身边的人,更对自己的外表统统产生了一种极度讨厌的心情,甚至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开始不修边幅、衣着随便,无心吃喝和健身,任凭头发大把脱落。我经常整夜失眠,睁着眼睛到天亮;我渐渐变成了自己年少时最不喜欢的那一类人。不久,我开始有一种将遁入黑暗的想法……好几回,我站在阳台上,真有纵身一跃跳下去的冲动……

我太太被我吓着了。她带我去各个大城市去看心理医生。有的说是厌食症,有的说是神经衰弱,也有的诊断说是抑郁症……

现在我要说说我太太给我的第三次感动。

有一天早上,我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我太太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床边。她在等我醒来。

她拿出一沓材料来给我看。原来她已经进行过资产评估和股份转让协议,只等着我稍稍振作一点去工商管理局注册。

什么呀,我有气无力地说,我都要死的人了,你还想让我经营公司,再说,我也没这个能力呀。

不用你经营,你只管拥有这些公司,是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其余的事我来打理。

这算什么事呀,有意思吗?

有意思呀!往后,家里的钱都在你的名下,处置权和管理权都真正属于你。你什么时候好利索了,就参与进来,咱们一起管。

就是说,我签了字,公司变更公告一发布,过去那些把我当客人的前台呀、秘书啊、主管啊,个个对我换了称呼,我不再是过去的冷先生,我是冷老板了。

振作起来吧,想一想这个世界美好的地方……

她摇晃着我的双肩,我无法动弹。她伏到我身上,令我更加透不过气……实不相瞒,在我所有厌恶的人和事中,就包括了她呀!她的厚实的肩膀、她的黑得发亮的脸膛、她那多肉而勒住丝袜的脚背……她的脸看上去多么索然无味,却又包含着一切深意。她是阻挡风雨的铜墙、是庇护所。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皮垂下来,裹住这精通世故的眼睛,好像看穿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的脸已然悄悄变得丰富,但即使她老了,某一部分年轻时的模样,仍然保持着。似乎是一个记号,让我认得出她,让我能够回忆起来一切……她不常说什么刻薄话,可是她身上每一处都在提醒我要改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终于看清自己身上那可笑的优越感和伤感——我是配不上我太太的。

这么一想,自尊心带来的烦恼消失了,我的厌世和厌食都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了。

我现在身体各方面都很好。能吃能喝,一点毛病都没有,跟你这个年纪的人几乎没多少差别呢!他向我伸出胳膊。他的小臂紧致有力。自信加上财务自由,这是他能够赶上这个浪潮,到这里来养老的原因之一。

一轮弯月挂在天边,从我们的角度,影影绰绰的树梢拦住了月光;黑夜之中的树梢仿佛比月亮更神秘,更有威力。

冷先生笑着总结说:因为这三次感动,使我相信了一点,人与人能够在一起,绝不能因为爱情,相反,是因为至少三次以上的感动,爱情调动着你的情绪,可是感动,却能让情绪归于平静。

美国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国家,也是个更加文明的世界。我小时候,会打架的男人有气场。这里呢,男人的风度是不跟人争执、不居高临下地对待服务人员和女性。即使遇到不公的事,也尽量心平气和、客客气气地说话。所以说,环境和审美标准都变了,我理解得没错吧?他端着酒杯轻轻摇了两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声音显得不确定,可能是醉了,也可能带着夸张和表演的成分:你看,我现在每天喝点红酒,欣赏欣赏这里的美景,高兴的时候陪太太四处走一走。人活一世……人哪,活到我这份上,虽未读万卷书,可是算行了万里路。

明月已经高悬,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脚背。我突然感觉到饥肠辘辘。原来我从进门到现在只喝了一杯酒呢。我向冷先生打了个招呼,起身到厨房寻找食物。灶台上堆满了用过的盘子,冷太太正在厨房里收拾。见我进来,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完整的蛋糕。我接过来,道了一声谢。此时我发现对她的印象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此前不曾留意到的生动之处。这种生动一时很难用语言形容,但绝不是“美”和“丑”这些简单的词所能概括。从我傍晚进门之前怀着那种奇怪的偏见时起,时间似乎有一年那么长。我不再觉得他们过于神秘和怪异,甚至高不可攀了。她如今似乎与她先生那俊美的模样不能分隔了。

我整个人起了一种变化,像是突然亢奋了。趁着自己心情激动,我带着一种谦卑而快乐的表情再次跟她打了一次招呼。我凑近她,对她说,我跟您的先生谈了很久,我觉得您大可不必对他不放心,就算喝多了,他也是一个心里很有数的人。

像是对她先生跟我的谈话了然于心,她笑了一笑,算是向我表示感谢。

她说,我并不担心他喝得太多,也不在乎他喝多了乱说话……他不是个有破坏力的人,要说这个屋子里谁最没有攻击性和防备心,就是他了。我也不是担心他喝坏身体,我这样做,纯粹是多年来的一种习惯。

我们还说了一些其他的很有礼貌的话。这时,又有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准备离开。这两个男孩身高脸型都差不多,像是双胞胎,但是一个略胖,另一个则很瘦小。胖的那个活泼爱笑,另一个则沉默害羞。有点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出现在饭桌上,没有出现在我的整个晚上的视线里。我今晚竟然第一次见到这两个男孩。他们在门口道别的片刻,冷太太向那位沉默害羞的男孩挥了挥手,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

很多家庭都有这种现象,孩子们刚开始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但是长着长着就变得完全不一样。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我记得,我父亲带我和我姐姐到乡下去看亲戚。亲戚给了我们一只水蜜桃。不知道你有没有尝过无锡的水蜜桃,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蜜桃,皮韧易剥、汁多甘厚、味浓香溢、入口即化。但是,我那天没有尝到。我父亲把水蜜桃捧在手上,指着前面的一个池塘,笑着对我说,你不是想要玩水吗?去吧,去玩一会儿。

我边走边回头看。我看到他小心地剥开水蜜桃的皮,捏着两端,让我姐姐一口一口地咬到嘴里。我這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姐姐闭着眼享受水蜜桃的样子。真的太诱人了。但是,我父亲没有分给我一点的意思,我姐姐同样如此。后来我直挺挺地站到她眼前,表现出特别想吃的渴望,她也丝毫不为所动,干干净净地吃完了一整个水蜜桃,把光溜溜的核在嘴里嘬了好一会儿,才吐掉。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冷太太话锋一转说:

所以啊,这些年,我再忙都会专程开车去无锡买正宗的水蜜桃。现在市面上假的无锡水蜜桃那么多,我尝一口就能知真假。但是,我姐姐就不一样了,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坏东西,她根本分不清。她特别喜欢那些没有生命的死的东西,把那些瑞士名表当成心头好。她以为是值钱的东西,我可一点儿也不稀罕呢。她不愿意带着这些值钱的东西出门,又不敢把这些东西单独放在家里,所以她哪儿也去不了。

她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就好像她整个晚上一直在忙碌、在帮厨、在收拾屋子,就是为了到头来,像这样的时候,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说出来似的。

她的话使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体。我一下子记住了她强壮的意志力,与她的身躯是成正比的“STRONG”。今天晚上——这之前我觉得整个艾尔克顿的华人之夜,像一幅乡愁深浓的意味深长的油画,此刻——在这幅成品上面,有两条浓重、另类的深色油彩,使这幅画变得相当古怪,以及深不可测。

后来她又用轻快的、我刚进门时的亲切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说,她姐姐沉湎于这些物件,对于真正的生活,是不了解的。她后来竟然喜欢起狗来,可是,这些狗也只是增加了她的负担。她以为是慰藉,但无论是钱也好,狗也好,对于理解真正的人生是远远不够的。

在那个完全被冷先生占领的聚会上,冷太太的话,就算我当时没有听错,也很快被冷先生的话语所覆盖。她先生进屋的时候,她停止说话,牵起他的手,与主人握手告别。他们在门口也停留了不短时间,我听到冷先生客气地跟主人约定下一次在他家的聚会日期。我现在仍然能回想起他柔软的语音、柔软的眼神和额头,他的太太温柔地点着头。转身的时候,他特意给了我一个亲切的微笑,叮嘱我到时也把时间腾出来。他跟在太太身后、踏下一个台阶的一瞬,他的后背显得孤零零、可怜巴巴,甚至有点儿踉踉跄跄。

他的形象就这么突兀地发生了逆转。现在的他,掩盖住了我第一次见到的印象;刚刚出门的形象又掩盖了下午的形象。变化如此之大,令我有点错乱。他走后好几个钟头,他的喃喃的声调仿佛还停留在我的耳边。他的离开,唤起我内心的孤独,使我比刚来时还要不适。随着他离开,他激起的某种涟漪——那微微的、颤动着的涟漪慢慢消散,最终,他带来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另一间屋里的人,只剩下先前几个打牌的还在。他们的声音很是疲倦,即使打出了一张好牌、发出夸张的喊声,这喊声里也有一丝勉强。孩子们不知去向,可能上楼睡觉,或者被女士们先带走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有孩子们的玩具,客厅的墙壁上竟然是空的。虽然嫌弃前主人留下的画,可董先生还没有来得及为房子配上符合心意的装饰。可见,这世上符合心意的东西并不太多。

这样的夜晚,我的记忆却异常清晰,我想起前女友提出的第三次分手,也是正式分手的那次。

跟头两次一样,也是那样突如其来。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公园散步,听到两个印度人在用英语交谈。

他们的口音非常重,声音还特别大,因为彼此听不明白而着急上火。我想起了网上关于印度人口音的段子,我看了一眼女友,以前我们看到不寻常的事情时也会这样相视一笑。这一次,她假装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一直到远离了两位印度人之后,快到家门口时,她突然停下来说: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口语很好呢?

这种挑衅的口气并不常见。我一听就来者不善,一下红了脸,我支支吾吾地说,还行吧!

其实并不好,她的目光变得严厉,嘴唇紧紧地抿住了。她说,你的单词量和听力的确很好,但你的口音有时候很好笑呢。听你在重要场合说英语,我每次都捏一把汗,生怕别人会笑出声来。

我当时的反应——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一阵酸楚袭击了我,我的喉咙发出了吞咽声。如果她在日常生活或者在为人处事方面打击我,我都会欣然接受,毕竟我不觉得这是特别重要的事。但是,说到口语,来美国这么久,英语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与其说我的自尊心受伤,不如说我被搞得不知所措。

趁着那种尴尬的气氛,她再一次提出分手。她说,我们之间三观不合,你喜欢做研究,我喜欢热闹的生活;你向往儿女双全,而我,一直想做个丁克呢。她顿了一顿,继续说,我觉得这样下去越来越不快乐了。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趁我没有回过神来,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搬了出去。我意识到情况不妙,想着如何沟通的那几天,她发来机票信息,让我不要找她,她已经回国。她说如果我下学期再去纠缠她,她就会转学。

我突然回过神来:她宣称分手的时候,带走的行李是那样的少,简直连一只小小的行李箱都塞不满。那么,她冬天的衣服呢?她的雪地靴呢?她的小熊抱枕呢?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些东西早就无缘无故地不见了。

在这万籁俱寂的别墅,只闻蛙鸣如鼓,令我错愕不已的更多的细节一一清晰地出现。比如面对董先生家的草坪,质疑打理困难的女友,我安慰她说,董先生付得起。如今我才听出自己当时多么的心虚。而这心虚,我的女友,她早在当时就有清楚的认识,并且,对我的前途有了不乐观的判断。

这些细节从来没有消失过,只不过一向只以为把书读好最重要的我,没有真正的勇气面对它们罢了。

一切幻想都已破灭。无论我做了多少努力,其实早在第一次分手时就已经无可挽留了。失去她是早就注定的事,甚至在我还不知爱情为何物的时候,而不是决定来麻省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我一度痛心疾首,认为是自己对学业的过于专注导致了我们关系的破裂。事实上,这是一个方向性的大错误。在今夜之前我的反思都走错了方向。我的前女友一定察觉了我至今才承认的事实,那就是——我一直承諾要给她的生活,已经不是、或者本来就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生活,我的承诺,对她,甚至已经是一种折磨。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我突然开窍了:对于我的失恋,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假装不知道,他们都像对待冷先生一样,装着对我的失恋和失败置若罔闻,其实他们可能比我了解得更早、更多。

就在昨天下午,我还抱着同情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些人。他们带着不知从什么行业赚来的钱,年纪大了,英文不好,假装自己和在国内一样充实风光,是故事的主角,搞不定就美其名曰是“文化冲突”。他们还不在文化里,只在边缘踱步、沉湎于新鲜景致,哪里有什么冲突呢?他们的生活乏味着呢,他们在这里摸索商机,享受空气和酒。他们常常有大把的时间不知如何消磨。我呢,还当自己与众不同而沾沾自喜。多么可笑。说什么知识已经改变了命运;假装不知道女朋友离开的真实原因;似乎自己的黑头发黄皮肤不是什么事;仿佛所有一切都是自己决定的。

就算七月天气,凌晨仍然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我的腿瑟瑟发抖。周围一片陌生。我的意识开始混沌,随时有遁入虚空的可能。在他乡暂旅的微光之中, 某种在被遮蔽状态中的情绪悄然显露; 她并不是抛弃我,她其实是在否定我,如同当年她对我的崇拜,肯定着我从小到大的努力;如今她的离去,不仅否定了我们的感情,也否定了我的目标和方向。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一切。这一刻变得令人不能忍受。再也没有比这一夜更漫长、更折磨人的了。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这也可能是我的将来,像被镶嵌在水泥里的事实一样很难更换的未来。

我很后悔没有留住冷先生,不然的话,现在分享故事的就应该是我了。想到这里,冷先生那微醺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眼前,他仿佛正摇头晃脑地用一种冷式温柔总结说:

我真是感动啊,她那么年轻,却甘愿过那么清贫的生活,真是了不起,你读博士的第一年她可能就已经看到你的专业不占优势。后来认识了那么多的有钱人,却要每日回到跟你合租的嘈杂的小公寓,她一定独自承受了你意料不到的压力,不得已才做出了离开你的决定。

我好像真的听到了冷先生一板一眼的分析,扑哧笑出了声。我起身走向窗口,有一种想夺门而出的冲动,但是我的破车停在靠里的位置,外面有两辆车挡住了车道。那些信誓旦旦坚守到天亮的人,所有人都没有兑现他们的诺言。或驾车而去,或倚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打过的残牌散落在桌面上,陪着几杯未尽的残茶。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口渐渐发白,曙光出现了。我走出后门。天空雾气浓重,无声地贴在树梢,跟昨天黄昏的感觉刚好相反:遥远的海面上巨大的浪头在翻滚。置身这昏白无声的海港小城的黎明,这座房屋和它旁边的那些更大的房屋,以及屋前开放的花朵也跟昨天完全不同了。对于天空来讲,就是个完全不起眼的边角,我比我以为的还要渺小一百倍,即使“微不足道”也无法形容我身处的位置。我走到马路边,朝两头看了看,树木向远方延伸,道路划了一条坚挺的弧形也向远处而去。我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昨晚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不,过去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我独自走向那个石阶,现在,它孤零零地立在清晨的雾气里。我呼了一口气,踩上去,试着走了起来。才走了五六步,突然一个趔趄,猛地失去平衡,掉到了另一侧。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貌似柔软的草地比想象的要生硬得多,腰和臀部受到了重重的撞击。我爬起来的时候,鞋和裤腿上沾满了露珠和草屑,甚至脸颊上也沾上了凉丝丝的露水。发现自己错判了形势,高估了自己,我左右看看,希望自己狼狈的样子没人看见。我可是品尝了露珠的滋味——如果这会儿某个晨跑的人发现我跌了这么一跤,我大可这么自嘲一番。突然,树枝一阵颤动,一只窥见了秘密的松鼠“呼”地窜走了,过一会儿,它又在草地另一侧探出头,看来想看热闹的心不死。我回到石阶的起点,但却没有意愿跨上去。抵抗漫漫长夜,并非坚持不昏睡,而是正确预估难度。而眼下,我这样的状态,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无法保证不从石阶上掉下来。

太阳仿佛被什么弹了一下,腾地跳出地平线,紧贴在大海的边缘。金色的光芒在树尖上闪亮。层层树叶密密实实,眼前的一切罩在阴影之中。

原载《收获》2020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吴  越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除夕夜的赌徒

李凤群

二十多年前,我跟随男朋友去他的老家过年。

那是和我的村庄一样贫穷的小地方,土地板结,房屋简陋,里里外外没有热气。大多数人平常都在各处打工讨生活,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午饭过后,门前三三两两开始聚集着男人。他们客气地寒暄,彼此递烟,关切地询问对方在哪里打工,收入多少。家长里短,一派祥和。最初,他们或站着,或靠在门框上,不多久,他们挪进门,坐到方桌前,变魔术一般,方桌当中出现一副牌九。他们摆好架势,开始赌。

最初是四个人,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围观,很快,桌子前水泄不通,围观的也开始押注。喊叫声此起彼伏,开牌声震得屋顶发颤。不多久,输者黯然离场,他留下的空当瞬间被填满。如此,一个、两个、三个,输光的滚蛋,胆大的坐上来。庄家一换再换。到了天黑,人越来越多,最外围的人需要站在板凳上才能越过黑压压的人头看到桌子中央那一小片战场。我的男朋友也在其中,他瞅准时机从口袋里掏出十块八块押上。他聚精会神,心无旁骛。这不是我想象中的除夕夜,我气鼓鼓地回房去睡。

下半夜两点,男朋友进来了,他塞过来一把票子,皱皱巴巴,从一百到一毛,像一把形态各异的干花撒在被子上。

第二天早上,我听到一些名字,都是昨晚上输光的人:大磊、秋生、平安、宁沪……

他们在工地上,在菜市场,在车间,在街头,用整年的辛苦来迎接除夕之夜。有一个残疾男子,无妻,带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在寒夜里卖花,钱并不那么好赚,冷和困是两个孩子抱怨最多的词。他们通常从正月十五忙到大年二十九,但是,赌的欲望说来就来,赢的幻想如此强烈,都以为自己是那个一夜暴富的人,但多数人知道最终可能血本无归。在赌桌上年年循环的这些人,不乏俊俏的面容,健壮的体魄,勤劳的性格,但是,在除夕夜,他们都像沙粒融入沙堆,什么也抗拒不了。

而这,是这个村庄的常态,亦是这个村庄的传统。少数人,则幸运地开始大采买。在这个擅长赌博的村庄,笑到最后的人除了机智,还得足够幸运。

大年初一,新一轮的赌局已然开设,多人元气大伤,仍不乏跃跃欲试者。

二十多年过去了,听说,只要除夕夜回来的人,仍不免在赌桌边相见。因为,这已然是巨大的惯性和传统。

而冷先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是这个赌局的参与者,不了解他成长的处境,很难理解他后来的选择。他值得被书写。

李凤群,女,安徽无为人。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

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曾在《收获》《人民文学》《作家》《大家》等杂志发表作品。

著有长篇小说《大望》《大野》《大风》《大江边》《颤抖》《良霞》等多部。

曾获第三、四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

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长篇小说奖;

安徽省第二届小说新星獎;2013年度青年作家奖;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奖;

《人民文学》2018年度长篇小说奖;第五届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

2020年南方文学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