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作坊
2020-11-02迟子建
第一章 屠宰
翁史美往廊柱上挂第二盏马灯的时候,鲁大鹏和杨生情抬着一头嚎叫的猪进来了。翁史美一见两个人趔趔趄趄的样子,就抢白他们:“你们一从城里回来,腿就比豆腐都软了!”
他们把猪甩在屠宰台上,不约而同地冲那头毛色肮脏的猪吐了口唾沫。
鲁大鹏说:“这猪死沉,没准吞了主人家的金子!”
“你还有宰金猪的命?”翁史美笑着“呸”了他一口说,“你这个攒了五分钱手就发痒的人,不过是个穷命鬼!”
鲁大鹏讪笑着,说:“马粪还有发烧的时候呢,没准哪一天我在河边走,河里的鱼都主动往我怀里跳,我就不用在这里宰猪混日子了!”
翁史美撇了一下嘴,踮起脚往廊柱上挂马灯。这时杨生情说:“哎,先别挂,让我再看看。”
翁史美扭过头看着面色苍白的杨生情说:“你要看什么呀?”
“你举着马灯真好看。我觉得你比廊柱美,你挂着马灯才对!”杨生情结结巴巴地说。
“呸!我一个大活人,你却让我当廊柱使!”翁史美笑骂着,将马灯挂在了廊柱上。由于挂得急,马灯稳不下来,摇来晃去的,那昏黄的光就给人一种跛脚的感觉,一歪一斜地跳跃。
翁史美走出屠宰间的时候,王军和刘铁飞抬着第二头被捆住四蹄的猪进来了。这猪比前一头嚎叫得还凶,翁史美学着鲁大鹏和杨生情的样子,往它身上吐了口痰,骂它:“你就是个让人吃的贱命鬼,嚎什么嚎?”
零作坊是一座长方形的木房子。最早它是一家农户的马房,后来被一个制陶艺人看上了,就把它命名为零作坊。据说出自零作坊的陶器形态别致,花纹奇幻,售价不菲。这个艺人把他的陶器作了一个展览,轰动了美术界。后来他迁居到深圳去了。
翁史美是从加油站的吴方手里买下零作坊的。加油站离零作坊大约有两公里,制陶艺人常驾车进城,认识了吴方。吴方与他处熟了,就免费给他的车加油,艺人临走前就把零作坊送给了吴方。吴方早就想把空房卖掉,只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买主。来谈房价的多数是农户,他们最多出个三五千,而翁史美则大大方方地给了吴方一万五。吴方当时就明白这女人肯定用它做不正当的事情,他想零作坊可能会被改造成一个乡村小旅馆,暗中做人肉生意。他没料到这女人用它做了一个屠宰场,做的也是有关肉的生意,不过是猪的。
零作坊被分为三个主要部分:屠宰间、住宿处和厨房。住宿处共三间,几名屠夫一间,看门人和司机一间,翁史美独占一间。厨房不大,最显眼的是一张圆形饭桌和一口硕大的铁锅。白天这锅用来做饭,夜晚屠宰时,则用它来烧水煺猪毛。
零作坊不通电,更没有自来水,制陶艺人打了一口井,水源问题就解决了。冬季他们用煤来取暖,平素做饭用的是煤气灶。翁史美在零作坊拥有一辆卡车,卡车在拉收购来的生猪的同时,也随时换来煤气钢瓶,补充进他们需要的给养。屠宰的时候,翁史美是不在现场的。她只需提前把两盏马灯挂上就是。两个用木杆搭成的屠宰台的旁边,各伫立着一根雕花廊柱,翁史美把灯分别挂在廊柱上,它们的光焰刚好可以笼罩屠宰台。屠宰通常是俩人一组,每组大概要宰二三十头猪。他们晚上六七点钟开始工作,到凌晨才能把活干完。这段时间,翁史美在休息,她听着猪的嚎叫声,闻着弥漫着的血腥气入睡。等她醒来,一头头猪已被对称卸开,一摞摞地摆在屠宰间的矮窗前。猪的头蹄下水被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大塑料袋里,这里是心,那里是肝和肺,另外一处又放着腰子和猪蹄。翁史美所做的,是往肉皮上印一条条的紫色检疫章。她握着一个可以滚动的锤子形状的印章,往紫色印泥上一蘸,印章像磨盘一样在肉皮上一道道碾过,显赫的合格检疫章就堂而皇之地闪现在生肉上了。当然,这印章是她找人私刻的。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她用坏了十几个印章。翁史美常说这些猪肉本来是乡下的野丫头,一旦有紫签加身,就变成了正宫娘娘,可以大模大样地出入市井之间了。把这些未经检疫的猪肉印好签后,屠夫们就会把生肉和头蹄下水抬到卡车上,然后每人吃碗看门人煮的馄饨或者稀粥后,倒头便睡。而翁史美和卡车司机则驾车进城去固定的生肉批发市场把它们交易掉,之后他们在城里采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在正午前赶回零作坊,翁史美亲自下厨,做一顿可口的午餐,等待醒来的屠夫享用。而卡车司机李公言,他则去乡下收购当晚又要屠宰的一批生猪。零作坊的工作虽然简单,但井然有序,几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屠夫都是翁史美亲自选定的。由于零作坊是个私屠滥宰的场所,为避免工商管理部门的发现,翁史美除了把自己的作坊伪装成农户,在其前后左右广种粮食和菜蔬外,她在用人上也颇费心机。作坊的人都是由她亲自选定的。四名屠夫中,鲁大鹏年龄最大,五十多岁,是个鳏夫,翁史美是在城里的一条繁华巷子的垃圾箱旁选中他的。鲁大鹏穿着破旧,但他面目沉静,推着一辆小车,在寻找垃圾箱中可当废品卖掉的东西,譬如纸盒、易拉罐、啤酒瓶等。翁史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贫穷和忠诚,这两点都是她所需要的。鲁大鹏在城南有一间低矮的屋子,是他亡母留给他的,除了一套行李和几件简单的家具外,可说是家徒四壁。他卷起行李,把房子借给一个同他一样捡垃圾的人,轻手利脚就到零作坊去了。杨生情呢,他在屠夫中是文化最高的,高中毕业,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长得格外单细,像棵豆芽菜。他连续三年高考不中,神经有些不正常。他喜欢文学、音乐和摄影,常在街上抓拍一些他认为有艺术价值的场景。那天,两个中年男人因为在拥挤的人群中互相踩了对方的脚而大打出手,一个人打掉了另一人的门牙,而另一个人则揪住对方的耳朵不放,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翁史美看见有个男孩举着相机在抓拍打斗的场面,她敏锐地看出了这个男孩有欣赏暴力的倾向,而且也悟出了他沒有正当职业。她就上前与其搭讪,就近在一家面馆请他吃了一碗鳝丝面,把生意谈妥了。杨生情来到零作坊时,比其他屠夫们所带的东西奢侈多了,几本小说,一架照相机,一个小巧的随身听。他拍了无数幅屠宰场面的照片,每隔半个月就要进城去冲洗胶卷。透过照片,你能看见屠刀上的血和屠宰台上被苍蝇围绕着的已被肢解的猪,能看到廊柱上温柔的马灯,能看到屠夫叼着烟卷给猪煺毛的情景。屠杀使他兴奋和陶醉,他在零作坊渐渐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个子长高了,留起了胡子,眼神不再是飘移不定的,而且敢和其他人一样无所顾忌地谈论女人了。而他刚来时,别人议论女人时,他都默不作声,眼睛里流露出轻蔑的神色。圆脸而光头的王军,他曾是个抢劫犯,刑满释放归来后,因找不到工作而故态复萌。翁史美是在一家储蓄所里注意到他的。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填一张单据,但他的眼睛却盯着取款的那些人。有个中年妇女取了两千元钱出了储蓄所后,他就跟了出去,翁史美也跟了出去。他们相跟着走进一家小巷子,在一座灰楼前,中年妇女走进门洞,王军跟了进去,翁史美也跟了进去。当中年妇女掏出门钥匙,王军欲对她实施抢劫时,翁史美呵斥住了他。翁史美说:“你跟我干,没有这么大的危险,保证让你月月有钱可赚。”王军便含着感激之情来到了零作坊。至于另一个屠夫刘铁飞,他是拖拉机厂的下岗工人,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常年有病,生活拮据。翁史美是在市里蒙顺桥头那些出劳务的人中选中他的。蒙顺桥每天都站着许多等候雇主挑选的民工,他们黑压压地站成一排,脖颈下吊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油漆、刮大白、装修、搬家具”等字样,看上去像是即将被押赴刑场的犯人。有的时候雇主来挑选民工,他们为了争活干,有的还大打出手。翁史美见刘铁飞抢活抢得最凶,知道他是最缺钱用的人;又见他抢到活后会跟其他没有揽到活儿的兄弟拱手作揖,说“谢谢你们可怜我”,知道他又是仁义之人,于是就把他招到了零作坊。在零作坊工作的人,必须听翁史美的指挥。他们纪律严明,不许私自外出,更不许外出时带任何人回来。对他们的家人,他们也得守口如瓶。只是说在郊区的一家小工厂工作,不能常回去。几年下来,他们习惯了零作坊的生活,喜欢上了这血腥、隐秘却又自由的屠宰生活。他们晚上屠宰,上午睡觉,下晌时偶尔到田间帮助看门的王爷干点农活。王爷是翁史美从敬老院领来的。她看上了这老人的勤快。他姓王,叫王德顺,但因为他是零作坊里最年长的人,六十七了,所以大家就尊称他为“王爷”。王爷干瘦干瘦的,但他身体健康,耳不聋眼不花。他睡眠好,倒下就睡,每次只需四五个小时。他醒着的时候,总要不停地干活才觉心安。虽然他不是屠夫,但他喜欢在屠宰的时候给人打个下手,喜欢烧水,喜欢打扫凌晨时一片狼藉的作坊。此外,他还爱帮屠夫洗衣裳,晚饭也通常是由他做。他也不进城,每个月领到工钱后,他就把它塞到枕头里。他不信任银行,觉得把钱存到那里,只换回一个折子,是受骗的表现。王爷喜欢侍弄庄稼,冬天的时候,大地一片苍茫,他就常常站在寒风里发呆。而翁史美也乐得他这时节站在外面,因为没有庄稼的遮掩,零作坊看上去就不像个农户。为了免人生疑,翁史美买来两匹马,由王爷放马。
零作坊的生猪来自附近的几个农庄。卡车司机李公言去收购时,要比正规的冷冻厂收购的价格每斤要高出一毛钱左右,这样,养猪户从每头猪身上,能获得比给公家多出的二十块钱左右的利益,所以零作坊在猪源上从来没有枯竭过。养猪户愿意把猪卖给他。零作坊每天屠宰生猪在五六十头左右,节假日时多一些,而生意最冷清的时候也没有低于二十头的屠宰量。同大多数黑屠宰场一样,它们在宰完猪后,不停地给猪注水,直到它又扬开四蹄,宛若复苏为止。被注过水的肉不唯分量增加了,而且肉色看上去鲜嫩,买者趋之若鹜。
翁史美的屋子只要是在夏季,就要在床头摆上一瓶花。这种紫色的野菊花在田间沟谷都可见到。它的花瓣柔细而均匀地散开着,呈伞形,很像光芒四射的太阳,因而也有人叫它“太阳花”。这花很耐养,十天半个月也不凋零,精精神神的,散发着一股极淡的馨香,耐人寻味。翁史美躺在黑暗中的时候,如果她睡不着,就探过头去嗅花香气。那一朵一朵的花温柔地抚弄她的脸颊,使她的内心泛滥起一股浓浓的柔情,她就迫切地想听听孟十一的声音。零作坊是联通网覆盖的地区,因而能用手机。翁史美每隔一周若是听不见孟十一的声音,她就会心慌意乱,无缘无故地和屠夫们发脾气。她骂王军的次数最多,因为王军不识时务,总是在她情绪最为暗淡的时候与她开玩笑。翁史美在骂人上非常“生猛”,什么都骂得出口。不过她骂过人后,不出半小时,又会和颜悦色地与人说话了。翁史美的身上聚满乌云的时候,从来没有下过绵绵细雨,她倾泻的永远是暴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当你被这暴雨浇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她已经云开日朗了。
翁史美与孟十一通话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了。孟十一就是创造了零作坊的制陶艺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彼此也未通过书信、未传递过任何照片,但翁史美通过电话交流,已经渐渐地熟知了孟十一。他那低沉而轻柔的声音就像滴滴血液一样,使先前只有骨骼形态的孟十一,在她的眼中变得血肉丰满起来,可感可触。她在深夜时,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在翁史美的心目中,孟十一是个又高又瘦的人,他应该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这通常是做事绝不拖泥带水的男人的脸型——刚毅、不喜欢给自己留有退路。他的眼睛,应该是那种时而温柔如水,时而又冷峻如冰的。他的鼻子,想必是那种高而直的,而不是肉肉乎乎的塌鼻子。至于他的嘴,一定是比较宽阔的,因为一种极富磁性的声音是不可能从一个狭窄的嘴中钻出来的。在翁史美的想象中,孟十一的脸是微黄色的,因为他常吸烟和熬夜。但他的皮肤不会粗糙,应该像上了釉的瓷器那般细腻光滑。他的身上,还应该长着一些星星点点的痣,因为他是个生性爱好花纹的人,他的皮肤不可能缺了痣的点缀。
猪的嚎叫声非常凄厉,翁史美把门窗关严,打开手电,从床下提上一只竹笸箩,仔细看里面所盛的陶器碎片。它们形态各异,有的菱形,有的方形,有的椭圆形,更多的是三角形。它们在色彩上也是繁杂多变的,紫红色、古蓝色、墨绿色、土黄色,所有的色彩都偏于凝重的基调,绝少见那种过于跳跃和亮丽的色调,如水粉、橘黄、天蓝和嫩绿。有的碎片上残存着花纹,能看到剑一样的兰草叶、像人的眼睛一样的鱼、朴拙的古钱币、栖在树上的鸟。当然,这都是些体积较大的碎片。那些小的碎片,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些线条,因为它不知是从何处断裂下来的,所以那粗的线条你就不知道是不是花的枝蔓或者是鱼的脊骨,而那细的线条你也不知道是不是谁的发丝或者灯笼垂着的穗。这些碎片是翁史美从零作坊的各个角落搜罗来的,她觉得它们太有吸引力了,正是这些碎片,激起了她和孟十一交往的欲望。她在抚弄陶片的时候,能听见碎片的声响,仿佛它们拥有生命,在嘁嘁嚓嚓说话一样。
翁史美是从加油站的吴方那里得到孟十一的手机号码的。她谎称自己捡到了一些原主人留下的贵重物品,想亲自通告给他。吴方就毫不犹豫地把号码给了她。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他通话时,是一个冬天的黄昏。那时屠夫们正在进行屠宰前的准备工作,翁史美把两盏马灯一一挂好后,就在飘逸的光芒中走出屠宰间。回到屋子,她先洗了个头,又把手搽上香脂,这才拨了孟十一的电话。
电话立刻就通了,但孟十一并没有接。翁史美在想,他是在工作呢,还是在洗澡间,或者是和某个女人在一起,不方便接电话?再不就是,他见到陌生的来电显示后,拒绝接听?
翁史美失望地挂断了电话。正当她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以为是市场管理所的崔炎打来的。他那一段时间疯狂地追求她。
“请问是哪位给我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位陌生而又亲切的男人的声音。翁史美立刻就被这沉郁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所征服了。
“你是孟十一吗?”翁史美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是。”孟十一略微停顿了一下,问:“您是——”
“我是你零作坊的新主人!”翁史美说。
“哦,您一定是从吴方手里买下零作坊的。”孟十一的声音有些惆怅了,他问:“能问您用它做什么吗?”
“屠宰场。”翁史美说。
孟十一笑了,说:“您一定是在开玩笑。我猜您是一个搞音乐的人,我听见了一种特别的声音。”
翁史美暗笑,那是猪挨宰时的嚎叫!
“您找我有什么事?”孟十一问。
“我在这里发现了许多陶器碎片,我觉得它们很神秘,就想和它们的主人说说话。”翁史美说,“你不会以为我神经不正常吧?”
孟十一说:“只要你不认为当年一个人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制陶的我是发神经就行了。”
“那怎么会呢。”翁史美笑了。
“除了这些陶器碎片,你還喜欢零作坊的哪些东西?”孟十一饶有兴致地问。
“屠宰间里的两根廊柱。”翁史美说。
“哪里的廊柱?”孟十一问。
“就是你原来用来烧制陶器的屋子。你不记得它有两根雕花的廊柱?”
“记得。”孟十一说,“是我亲自雕的花纹。我没有给它上色,是木质本色。如果你在远处看,是看不出它有花纹的。”
“我现在用这廊柱来挂马灯。”翁史美说。
“挂两盏吗?”孟十一轻声地问。
“对,是两盏。”翁史美说,“每盏灯下都有一个屠宰台。”
“你真风趣。”孟十一说,“我猜你是个前卫艺术家。”
“我只是个屠宰场的老板娘。”翁史美爽朗地笑了。笑毕,她喘息片刻,问他:“刚才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在海里游泳,刚刚上岸。”他说。
翁史美说:“天黑了你还下海,不怕鲨鱼吃了你?”
“我可不像陶器那么易碎。”孟十一说。
“陶器才不易碎呢。”翁史美说,“我见博物馆里展览的那些出土陶器,都很完整的样子,那上面的花纹清晰得就像昨天描画上去的。”
电话里没有孟十一的声音。大约三分钟后,翁史美听到了一阵有节奏的“哗——哗——哗——”的声响,起初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声音,后来她醒悟过来,孟十一是走到了海边,让她倾听海浪声!那一瞬间,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不能自持地爱上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孟十一。这之后,他们常通电话聊天。有一次翁史美买了一条绿地白花的裤子,她不知道配什么颜色的上衣才合适,就请教孟十一。孟十一说:“纯白或者纯绿的上衣,否则就太不协调了。”翁史美觉得注重协调感的男人虽然保守,但他们在情感上不会轻易放弃什么,所以就听从了他的建议。而孟十一呢,他有一次打电话问她:“我在煎鱼,现在糊了锅底,该怎么办?”翁史美笑着说:“再买一条鱼来重新煎。”夜深了。翁史美给孟十一打了几次电话,都说手机不在服务区。这么晚了,他去哪里了呢?翁史美为他隐隐担忧着。她披衣起床,到屋外闲走。屠宰间里传来一片笑声,这笑声就像花儿一样,一朵一朵地绽放,使夜晚多了几分明丽色彩。屠夫在工作的时候,往往大声讲着笑话,讲着讲着,笑声就像浮出水面的鱼一样露头了。屠夫在笑,而猪则在撕心裂肺地嚎叫。零作坊离市区大约有三十里路,介于都市和乡村之间,有一种远离尘嚣的清净。翁史美朝庄稼地走去。她听见一些虫子唧唧咕咕地叫,晚风使植物发出轻柔的响声。翁史美不敢走得太远,因为在庄稼地尽头的荒滩上,是一片坟场,每逢清明、阴历七月十五和年关将近的时候,坟场上就人影幢幢,来上坟的人络绎不绝。葬在那里的,都是附近村屯的农民。有一年清明的黄昏,胆子很大的鲁大鹏溜到坟场上,把那些供在坟头的水果悉数捡来,让屠夫们吃个够。鲁大鹏说很多坟是老坟,塌陷了,上面长满了蒿草。看来那是些无子嗣的人的坟,没有后人去祭奠。翁史美小的时候听的鬼怪故事多了,所以很惧怕坟场,在深夜里,当你遥望坟场的时候,任何意外的声响和飘忽不定的影子,都能让人悚然一抖。翁史美走了一会儿,就不敢向前了。她掉转头朝零作坊走去。她甚至不敢看脚下模糊的路了,她只敢抬頭望天。一弯上弦月闪现着,散发着金属的光泽。它确实很像一把镰刀,把天空中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悉数割掉,所以天空才如此干净。翁史美走回零作坊时,她的手心已经沁出汗了。往屋外倒肮脏血水的王爷碰见她,说:“宰出了一头痘猪,你看咋办?”“让李公言把它全吃了!”翁史美气呼呼地说,“这个月,他已经拉来三头痘猪了,我看他的眼睛可以扔到厕所里喂蛆了!”
第二章 音乐
李公言不但没有吃掉那头痘猪,还破坏了翁史美立下的规矩,几天之后擅自领回一个人。
那是个满口黄牙的男人。他带来了一套行李和一只长条形的上了锁的木箱。李公言涎着脸请求翁史美:“美姐,你心眼好使,行行好吧,拉我这兄弟一把,给他一口饭吃。”翁史美一翻眼睛,她“呸”了一口李公言说:“我这又不是慈善机构,天下吃不上饭的人多了,我可怜得起吗!”说完,她对那个陌生人说:“你哪来的就回哪儿去!”
陌生人瘦得像个骷髅。他塌陷的双颊似乎能塞进去两个鸭蛋。他的眼睛很小,但很灵活。他的目光在几名屠夫身上跳来跳去,跳到谁身上时,谁都鄙夷地看他一眼。屠夫们明白,多加一个人,他们的薪水就可能少一些。何况几个人同住一铺炕已经够挤的了,再加上这个看着有些狡猾的人,他们实在不乐意。于是大家同仇敌忾地用冷漠的眼神望着陌生人。“我在这里干活,只待半年时间。”陌生人张口说话了,他的陕北腔令屠夫们发笑,就像听唱戏似的。“我不要钱,有吃有住就行。”陌生人从容不迫地说。
翁史美没有理睬陌生人,她朝李公言招了一下手,示意他跟她出来一下。到了户外,翁史美劈手就给了李公言一巴掌,她骂:“你是不是活腻了?竟敢随随便便地往零作坊带人!你说,这个陕北佬你是在哪里认识的?他是不是杀了人跑我这里来躲灾?世上哪有给人干活不要工钱的好人?”
李公言捂着嘴说:“美姐,你打吧,我不该坏了零作坊的规矩。不过我保证他不会给你惹事的,他住个半年左右就走了。”
“那他来我这里干什么?”翁史美咄咄逼人地问。
“他是我家远房亲戚。他外出打工时看上了一个姑娘,可他父母不认可,非让他和村上的一个姑娘结婚,他这是抗婚逃出来的!”李公言说,“我保证让他半年之后就滚蛋!”
“半年之后?”翁史美咬牙切齿地说,“没准滚蛋的不是他,是我!谁知道他给我带来什么厄运!”
“美姐,你这么个大富大贵的人,他一个薄命相,要是有厄运,老天长眼睛,也轮不到你头上啊!你放心,他要是给你惹麻烦,我李公言就给你当一辈子奴隶,给你做饭、梳头、洗脚、烧火、捶背、熨衣裳……”
翁史美说:“就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还给我当奴隶?你给我梳头还不得把我的头发全撕扯下来?给我洗脚还不得用洗猪肠子的污水?给我捶背还不得把我的骨头弄断了?你呀,少给我收两头痘猪回来,少给我往回带来历不明的人就行了!”翁史美叹了一口气,说:“看在你这几年对零作坊所出的力上面,我就给你个面子,免得你在屠夫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可告诉你,再有第二次,我就把你裆里的鸟玩意儿剁下来喂狗吃了!”
这陌生人就住进了看门人王爷的屋子。屠夫们是不欢迎他的。四名屠夫在一起混熟了,就是李公言偶尔去他们的屋子一趟,他们都觉得碍眼。王爷呢,他在敬老院养成了一副好脾气,谁说什么是什么,所以对屋里加了一个人并不介意。只是那人带来的长条木箱很占地方,王爷建议把它放在屠宰间的墙角里,那人尖着嗓子连声说:“这可不行,这里装着药,我随时都要吃的!”那木箱很沉,李公言和他两个人合抬进屋子,还累得气喘吁吁的。
新来的人叫杨水,屠夫们就拿他的名字开玩笑,说他是女人肚子里养胎儿的东西。他也不恼,说:“羊水有什么不好?没有我‘羊水,你们还不得臭在你娘的肚子里,哪能今天站在这里宰猪!”杨水不忌讳别人拿他开心,不过他不会干活,他试着宰了两次猪,没有一次宰利索了的。屠宰的时候,屠夫们嫌他碍手碍脚,就让他出去,让他帮王爷干其他的。杨水呢,他索性就到外面闲逛,常常弄得一身泥土的回来。别人问他跟谁在野地里滚了泥回来,杨水就说:“是坟地里的那些女鬼呀!”屠夫们就笑,问他女鬼的滋味好不好,杨水龇着一口黄牙说:“那是比城里包房里的小姐好多了,女鬼不收钱的!”
也许是同姓的缘故,与杨水混得比较熟的,是杨生情。杨生情觉得杨水身上处处可爱,魅力无穷。杨水煮的猪下水风味独特,成了屠夫们下酒的佳肴,杨生情尤其喜欢吃。杨生情还觉得杨水的长相和打扮很有艺术特点,说他就像一尊兵马俑,那灰色的面容、细小的眼睛、仿佛淤积了黄泥的牙齿和如刀削一样的尖下巴,绝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杨生情常常让杨水站在一堆鲜艳的猪肉旁边,给他拍照。有时让他大张着嘴,有时则让他合上眼睛或者是把头发弄得像野草一样乱蓬蓬的。杨水呢,他也乐意杨生情这么摆布。别的屠夫每隔半个月就会跟着运猪的卡车进趟城,他们有的是给家人送钱,有的则去找女人鬼混。屠夫中,刘铁飞对老婆算是忠诚的,他进城,找的总是自家的女人。王军也有老婆和儿子,可是在他服刑期间,老婆红杏出墻。王军出狱后,虽然没有与她离婚,但夫妻间的关系已是风雨飘摇。王军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就十分蛮横,认为她们天生就是贱种,要糟蹋她们,她们才高兴。所以他回城基本上不见自己的老婆,他去歌舞厅或者桑拿浴房去泡小姐。但他对寄养在父母家的儿子很好。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他常嘲笑刘铁飞,说他一辈子只睡自己的老婆是白活,说要是宰猪老是宰同一种颜色的还提不起兴趣,还要白猪、黑猪、花猪穿插着宰。他有一次和刘铁飞一同进城,甚至帮他约好了一个小姐。可是刘铁飞坚决不从,他说做男人得有责任感,他有家有业的,老婆待他那么真情,他在外面扯淡,实在是伤天害理!虽然刘铁飞在行为上约束自己,但他也喜欢开一些男欢女爱的玩笑。王军说他:“光过嘴瘾有个什么意思!”鲁大鹏这时就会为刘铁飞开脱说:“女人嘛,有一个使唤就行了!”这时大家就会笑起来。鲁大鹏由于捡了大半辈子的垃圾,一贫如洗,一直没娶上媳妇。现在他手头宽绰了,就在城里找了一个卖菜的中年女人。这女人有丈夫,但这男人是个赌徒,整天不着家。鲁大鹏一进城,就先奔菜市场。那女人没什么姿色,但她敦厚、善良。鲁大鹏盼望有朝一日她离了婚,就可以顺理成章娶她。每当他看到卖菜女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被丈夫暴打的痕迹,他都恨不能用屠刀把他捅了。那男人不能输,一输了就回家拿老婆撒气。有的时候,赌徒闲着没事,也到菜市场游手好闲地看着他老婆卖菜。鲁大鹏要是赶上这个时候,就得装作不认识卖菜女人,绕着她走掉。如果他这样没有得到温柔回到零作坊,他在宰猪时就火气冲天,骂不绝声。王军不止一次对鲁大鹏说:“你干脆把那赌徒‘办了算了。”所谓“办”,就是“宰”,鲁大鹏可不想成为杀人犯。他和那女人偷情,不敢在她家,只能回他原来的小屋。反正他借给的那个拾捡垃圾的人白天不在家。那女人一旦跟鲁大鹏走了,就得让相邻的摊主帮她看摊儿。而她每次都说是去厕所的。鲁大鹏为遮人耳目,一般不到她的菜摊前,而是在她的对面晃悠。女人一旦发现了鲁大鹏,就找借口离开。等她幽会完再回到菜摊前时,帮她看摊儿的人早已不耐烦了:“你每次上厕所都这么长时间,我看你应该上医院看看你的肾去了!”鲁大鹏把这话说给大家听时,屠夫们就说他是那女人的厕所,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鲁便所”。鲁大鹏也不恼,由着大家叫。翁史美有一次在旁边听见别人叫鲁大鹏为“鲁便所”,就说:“还嫌这作坊的臭味不够浓,再添一个便所,不是肮脏了自己是什么?你们就不知道起个有点香味儿的外号?”杨生情就顺水推舟,叫鲁大鹏为“鲁香香”。别看鲁大鹏有些愚钝、粗手大脚的,他的心倒是挺细的,他能记住作坊的每个人的生日。到了那一天,他会给人唱上一段他自编的《生日歌》。他嗓音浑厚,唱歌不走板,因而听上去还比较入耳。那歌词总是一个内容“我娘养了我,我得报答娘。挨饿时让娘吃馍我吃草,受冻时让娘穿棉我穿单。娶媳妇时,让娘坐上座我磕头。生儿时,让我儿给娘挠痒痒。要是我妻待娘薄,我砸碎她的贱骨头;若是我儿顶撞娘,我割掉他的狗舌头!”他唱的时候,屠夫们会用筷子敲着碗盘,给他伴奏。他唱得十分投入,一曲终了,往往是满脸通红、热泪盈眶。鲁大鹏手里攒不住钱,一有钱,他就想着去花。他给相好的女人买围巾和衣裳,也给自己置办一些东西,诸如剃须刀、收音机、毛呢裤子、茶壶、金笔、计算器,等等。他说毛呢裤子要等自己结婚时穿,金笔和计算器等着将来当了掌柜时算账和记账用。鲁大鹏总是说把钱换成东西那才叫聪明,他不止一次开导王爷,说是他攒的是一堆纸票子,要把它们换成实物才算拥有财富。王爷就反驳他说:“我用钱能买来粮食,你用毛呢裤子能买来粮食么?”鲁大鹏就会给问住了,他红着脸说:“反正钱这玩意儿花时才知道那是钱。”
翁史美暗中对杨水察言观色。她注意到,屠宰开始的时候,他比谁都叫得欢,让人觉得这世界只有一个杨水存在。而一旦天黑了,杨水就神秘地失踪了。他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等到夜深了,他又像鬼影一样飘回来了。在这附近,除了庄稼就是庄稼,再就是一片坟场,杨水这是去做什么呢?翁史美实在是琢磨不透。她不相信李公言的话,说杨水是抗婚出走。在她看来,杨水早已有了妻室,他在看翁史美时的贪馋目光证明了这一点。在翁史美看来,杨水带来的那个木箱是蹊跷的,他怎么可以吃上一箱子的药?她想李公言一定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为了探个究竟,有一天在屠宰即将开始的时候,翁史美挂完两盏马灯从屠宰间出来后,径直去了门房。王爷正在忙于把一桶一桶的开水往屠宰间提,屋子里只有李公言一个人。
翁史美说:“杨水带了这一箱子的药,能让我看看都是些什么药么?”
李公言毕恭毕敬地给翁史美点了一棵烟,讪笑道:“还不都是些保肝润肺的药?说是老家的一个老中医给他配的药丸,他每天晚上都要吃上一大把。”
翁史美把门房一贯放在窗台的油灯端到那口木箱上,她说:“这箱子整日上着锁,是不是把我们零作坊的人都当贼防着呀?”
“哎哟,美姐,你要是这么说,我现在就把这锁砸烂了,让你看看里面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李公言说。
“你以为我爱看那些破烂儿?”翁史美说,“你也不用再跟我撒谎,说他是什么抗婚出来的。有抗婚出来的人这么快就对别的女人垂涎三尺的么!”
“唉,美姐,我看出杨水这小子打你的主意。我那天把他骂了,我说美姐是什么人,是屠夫的老板娘!零作坊的白天鹅!我们的圣母!”李公言极尽谄媚地说,“他说一看见你的眼睛就心慌,你知道,我们看见你的眼睛也都心慌!这只能怪你太迷人了!”
“没给你的嘴抹上猪油,你就这么贫嘴!”翁史美笑着说,“你老在外面跑,我看你是越来越花心了,你老婆难道能受得了你的不忠?”
李公言大言不惭地说:“我这是在外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
“让我烧了你的那些彩旗——”翁史美端起油灯,朝李公言走去,说:“我看你还‘飘飘什么!”
李公言躲闪着,说:“别燎着我的头发,我这头型前天才做好的,花了十五块钱呢!”
李公言在零作坊的男人中是穿戴最为讲究的。他说一个男人在外穿得不好,容易被人鄙视。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很茂盛,他不知道把这头发怎么梳才显得有风度,于是这个月梳分头,下个月又梳背头。他一进城看见了新开的发廊,眼神就会为之一亮。翁史美用他,看中的就是他的左右逢源、讨巧和机灵。她明明知道他在收猪时会另有赚头,可她从不过问。翁史美明白,卡车每日都在城里、乡下和零作坊之间穿梭,安全至关重要。没有了安全,她的零作坊一旦原形毕露,这里就什么也不是了。所以她把这辆卡车看作是一条轻巧的鳗鱼,它体态俊美地在人流车辆中游弋,总是能够到达水草丰美的水域。李公言正是这条鳗鱼的代表。
她只能迁就他。
“我看杨水这家伙不是你的亲戚。”翁史美说,“你带他来,别给我惹麻烦就行!”
“我都跟美姐保证过了,我哪能坏了美姐的事业!”
“我一个屠宰作坊的老板娘,能有什么事业,不过混碗饭吃罢了,你不用这么抬举我!”
“嗨,照你这么干下去,再过个三五年,这作坊就会发展壮大起来!”李公言说。
“再壮大,还不得把我给壮大到监狱去?就你们这几号人,我管得了谁?还不是谁想怎样就怎样!”翁史美故作委屈地说。
“哎哟,美姐,你这可是太冤枉了兄弟们!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作坊的人除了鲁大鹏,谁都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可谁忘了你的生日?你过生日的时候,有给你采太阳花的,有帮你洗衣裳的,有帮你做饭的,还有给你唱歌的。要是不怕被你骂,还有人愿意帮你洗脚呢!”李公言不愧是跑长途的司机,嘴上的功夫十分了得,把翁史美说得心花怒放,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她把油灯摆回到窗台上,叹了一口气说:“唉,听说前一段清理私屠滥宰生猪的场所,你可得给我留意着点,别让人抓了尾巴。”
“那些小作坊被清查是活该!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宰猪么?就在居民区里!猪夜晚嚎得人睡不着觉,他们这不是等着人来抓么?”李公言眉飞色舞地说,“咱们这里是什么?是农户,种庄稼的!只有坟场的鬼才知道我们夜夜宰猪。再说了,市场管理所的人收了咱的钱,就得保护咱们,对咱们高抬贵手!”李公言慷慨激昂地劝慰翁史美,翁史美这才略觉心安地离去。
她回到屋子,躺在被窝里,拨了孟十一的电话。
孟十一接电话向来缓慢,但他这次立刻就接了,没有留给翁史美心理缓冲的时间。她说:“前些天给你拨了好几次电话,都说你不在服务区。”
“是吗?”孟十一有些狡黠地笑了,“我到一个山区去了,那里手机没有信号。”
“没信号你干吗开着手机?”翁史美狐疑地问。
“为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孟十一轻描淡写地说。
停顿了一刻,孟十一又问:“你好吗?”他的声音很轻柔,那种久违了的亲切感使翁史美在黑暗中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我这一段不太好。”翁史美说。
“为什么?”孟十一问。
“我们作坊来了一个陕北佬,他带来了一个长条形的木箱,整日上着锁,我担心会给我带来厄运。”
“他是慕名而来追求你的?”孟十一问。
“我一个屠宰场的老板娘,谁知道我?”翁史美说。
“你又在开玩笑了。”孟十一说。他坚定不移地认为,翁史美不是搞音乐的就是作画的。翁史美多次对他说,如果他不相信她的真实身份,可以打电话问加油站的吴方,他会跟他讲实情的。可孟十一却说:“你为了隐瞒真实身份,会让吴方帮你撒谎的。”
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猪毙命时的嚎叫和着屠夫们快意的笑声频频传来,孟十一说:“你那里好像很热闹?”
“夜晚是零作坊宰猪的时候。”翁史美说。
孟十一显然不相信翁史美的话。他问:“现代音乐是不是经常掺杂着野兽的嚎叫和嘈杂的人语声?”
翁史美说:“我对音乐一无所知。”
孟十一有些泄气,他显然对翁史美产生了不信任感。他说:“有人敲门,我挂了,以后再找机会给你打。”翁史美被迫关掉了电话。可是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孟十一的情绪变化使她怅然若失。他不相信她的话,所以才找借口結束通话。翁史美心中郁闷,真想走进屠宰间亲自宰一头猪来发泄一下。孟十一在她眼中越来越像夏日晴空中的云朵,莹白动人,但行踪飘忽。因为她总是满怀了一份爱意和期待,所以她承受不了他话语里的任何不和谐音。她渴望着跟他倾诉,而孟十一却沉浸在他对翁史美的艺术世界的想象中。翁史美有的时候想,这是不是一场游戏呢?如果是游戏,如果有一方首先退出游戏,它不就终止了么?她知道自己没有率先结束这游戏的勇气,因为孟十一的声音她已熟稔于心,这声音有色彩和气味,它远远比彩虹和花香气对她更有诱惑力。在她的生命中,她唯一感到不可或缺的,就是孟十一的声音。她在零作坊走动的时候,感觉脚上踩着的就是孟十一的脚印,她有几分心疼、几分温暖,还有几分遥望时的惆怅。
第三章 廊柱
屠宰台的木杆上沾满了污血和猪毛。苍蝇团团飞舞着,似乎在举行一次盛筵。阳光从南窗和东窗钻进屋子,使这里弥漫着光明。翁史美走到廊柱跟前,仔细看那上面的花纹。廊柱的花纹随着高度的增加而变幻多端,它的最底部是人与牛的图形,而靠近屠宰台的部分则是花朵和小鸟的图案。挂马灯的地方呢,有很多鱼和水草的影子。而到了顶部,是一片云彩和小船的图案。那船有大有小,一律是芭蕉叶形态的。船上的人影身姿婀娜,似乎都是一些女人。翁史美盯着那船上的女人看,想悟出孟十一对女人有哪些审美取向。可惜那线条太简洁了,她只能看个大概,觉得那女人个个细腰长发,很有些妖女的味道。
翁史美身高臂长,五官比一般女人生得大,比如眼睛要长一些,鼻子要高一些,嘴巴要宽一些,这每一部分的扩展都与她的长脸相得益彰,因而使她比一般女人显得有气势。因了这与众不同的气势,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不寻常的美。她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当她高兴时,那目光就暖融融如春日的阳光,而且眸子清澈逼人;而她生气时,那目光就如冷雨一般阴晦。零作坊的男人,谁都可以跟她开玩笑,但没有一个敢跟她动真格的。翁史美在长相上有高高在上的意味,她的性格亦是如此。她表面随和,可内心却很孤傲。她可以和屠夫们在一起猜拳行令、大呼小叫;也可以独自躲进小屋一往情深地抚摩那些破碎的陶片。当她置身于臭气熏天、苍蝇横飞的屠宰间的时候,她却幻想着另一种生活。她设想自己穿着蛋青色的亚麻布长裙站在田野上,上面是蓝天白云,下面是疯狂的野草和争奇斗艳的花朵。
翁史美今年三十二岁,出生在农村。她是在县城读的高中。她人很聪明,但就是学习不行,一看到书本就头疼,所以高考名落孙山。她所在的地龙乡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建有度假村,当乡长的哥哥就把她安排到度假村工作。翁史美自幼父母早亡,是哥哥把她带大的,兄妹感情很深。度假村只有到了春夏季节生意才红火,来此度假的都是来自远方的城里人。他们穿着休闲衫、戴着太阳镜、背着旅行包的姿态令翁史美格外仇恨。她想,是我们这些农村人种了粮食,才养活了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城里人。人一出生就是不平等的,你生在农村,那命运十有八九就是农民了;你出生在城市,百分之七八十就是城里人了。来度假的,有机关干部、大学生、商人、教师、画家、作家、白领丽人,但没有一个是农民。他们对着乡村的田园风光和新鲜空气赞叹不已的时候,翁史美都在心中恨恨地想,真虚伪,让你们一辈子生活在地龙乡,让你们在蚊虫飞舞的田间劳作上一天,你就会恨透了那一望无际的庄稼。让你走在遗弃着牲畜粪便的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你就会怀念城里有环卫工人清扫的宽阔平展的柏油马路了。翁史美在度假区作住宿登记,她不像其他服务员那样笑容可掬地对待来客,她冷漠、矜持,又不失却礼貌,引起了一些游客的注意。有一位画家,说她长得有特点,身上有一股非同寻常的气质,要让她当模特,他想画几幅油画,被翁史美拒绝了。她觉得进了画中的女人就不贞洁了。有一些商人,他们来的时候都带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小姐,开房间的时候,他们要同居一室,翁史美就让他们出示结婚证,他们会说遗落在家里了或者是中途被小偷给偷走了。翁史美毫不客气,就不让他们住在一起。这样客人就会说些风凉话,什么“你们度假区是让人游玩的地方呢,还是派出所?”“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结婚证?你们难道不想挣钱了么?”翁史美不卑不亢地给他们分别开两间房,心想你们夜里住在一起我不会管,但你们没有证件而要明目张胆地住在一起绝不可能。为此,有的客人十分不满,能住一周的,待个一天两天就走了。地龙乡虽然有几家乡办企业,但经营都不景气,完全靠旅游这一块来弥补乡财政的缺失。翁史美的哥哥不止一次对妹妹的古板大发雷霆,说:“都什么世道了,你还那么死心眼?我看你这高中算是白念了!以后就是武松要和潘金莲、慈禧要和李莲英睡在一起你也不要管!”哥哥最后给她调换了工种,在度假区管理灶房的事情。反正公鸡母鸡公鸭母鸭一并抓来她管不着,而灶上的厨子知道她是乡长的妹妹,也对她礼让三分。她在灶房与开铁器铺的王四会定了亲。王四会比她大五岁,人很憨厚。他一边务农,一边开铁器铺。那时灶房烧坏了两只铁壶,翁史美就到铁器铺打铁壶。那是夏天,王四会光着膀子在打铁皮,他那黝黑而有光泽的肤色看上去是那么赏心悦目。翁史美比一般女人个子要高,她绝不能找个比自己矮的男人做丈夫,而王四会刚好比她高出一头。翁史美动心了。她经常找借口去铁器铺,今天打个壶,明天打个盆,王四会对她也有了好感,两个人很快就结了婚,转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兒子降生后,翁史美已经厌倦了她的生活,她冬季在家带孩子、做饭,夏季在度假区看着那几个满面油红的厨子。每当她听到王四会“哐啷——哐啷——”的砸铁声,就觉得她一生的幸福都在这声音中粉碎了。王四会有了儿子十分知足,所以翁史美气不顺时无端与他发脾气,他都一笑置之。翁史美发脾气为的又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王四会忘了洗脚,她会借题发挥,骂他是厕所里的蛆、猪圈里的猪;王四会吃饭的咀嚼声一旦响亮的时候,她就说他是饿死鬼托生的、下贱;王四会看电视时因为小品演员的幽默表演而发出阵阵笑声时,翁史美就说他的样子像个白痴。翁史美与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他们抱上孙子自然对翁史美恭敬有加,但她不停地抢白自己的儿子,令他们十分恼火。婆婆就曾经对邻居老太婆说:“一个乡长的妹妹,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要是个县长、市长的妹妹,还不得骑在我家四会脖颈子上拉屎呀!”这话传到翁史美的耳朵里,她怒气冲天,和婆婆大吵了一通。王四会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说谁也不是。老人就王四会这么个儿子,她虽然有两个闺女,但她说儿子养老人才是天经地义的。她不止一次对人说:“她要离婚就离,孙子她休想给我带走!”翁史美一想自己就是这个命,况且有了孩子了,再折腾还能怎样呢?于是就低眉顺眼过日子了。只是她在家里话极少,常常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看电视,脸上很少有笑影,也不爱打扮自己。翁史美的哥哥不止一次地劝妹妹:“你认了你这个农村命吧。有了孩子,跟人死心塌地过日子得了,这人又不是别人给你找的,是你自己找的,好坏你都得受着!”翁史美的哥哥当上乡长后,常去县城开会。他说与他一个级别的干部都想再上一个台阶,当个副县长什么的,就得拉关系和送礼。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挖空心思地拉关系、想方设法地筹钱送礼。他嫌度假村经营得不理想,冬季总是闲置着,打算搞点冰场和滑雪场,让淡季也能旺起来,这样他向上送礼时手头也会宽绰些。翁史美冬季时就像笼中的鸟一样,在家闲得无聊,她就带头为度假村搞冰雪旅游的项目,两年之后,地龙乡的冬季也有游人了。也正是吸引来游客的那年冬季,她的情感生活发生了一次地震,使她最终走向城市,走向零作坊。
通常情况下,能够被自己所打动的男人,必定是你没有接触过的那类男人。纪行舟是那年冬季来到地龙乡的。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个子很高,不胖不瘦,有一张偏于冷峻的脸,目光犀利,鼻梁高耸,嘴角微微上翘,显得有些不屑一顾。他与王四会的圆脸、塌鼻和不修边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他不像这个年龄的其他男人一样身边带着一个女人,他是独自来的。翁史美是在服务台前遇见他的。那天来的游客很多,作住宿登记的小姐忙得不亦乐乎。翁史美从户外走进大厅服务台的时候,正轮到纪行舟登记身份证。翁史美听见他要求服务员小姐:“我想要一间能看见河流的房间。”翁史美觉得这人很奇怪,冬季的河流已经封冻,上面覆盖着白雪,与大地没有本质区别,站在窗前根本看不到河流在夏日阳光下熠熠闪光的灿烂水色。
“你要看河?”服务员小姐笑了,“它早就被冻僵了!”
一些游客发出笑声。翁史美走过去,对作登记的小姐说:“给他一间能看得见河流的房间。”那人便抬头看了看翁史美。
翁史美那天穿一条黑裤子,古蓝色的软缎对襟棉袄,她披散的长发垂向光滑的缎面,就像一片垂柳漫向柔软的湖面,十分耐看。而且,翁史美天生一副好肤色,是那种白里透粉的。古蓝色的衣服和白皙的皮肤实在是绝配。翁史美看上去就像经冬不凋的一簇冬青,看上去生机盎然,气质非凡。纪行舟事后说他就是那一瞬间被她打动的。
纪行舟住在度假村,他不像别人去滑雪和滑冰,也不喜欢度假村在燃着篝火的林间空地所举行的舞会。那些穿着臃肿的羽绒服拥抱在一起跳舞的情侣,看上去像是一对对笨头笨脑的企鹅。纪行舟喜欢独行,他散步的时候爱叼着一个烟斗。他喜欢去的地方,是那条已经冰封的河流,那上面积雪很厚,很干净。原来那里是没有脚印的,但纪行舟在一天多次的跋涉中,已经在它上面踏出一条雪路来。翁史美对他的独来独往十分好奇。从他的登记中,她知道他是律师,她不知道他是陷于家庭的麻烦中难以自拔,还是事业受了挫折,或者是得了绝症?他的状态使人怀疑他是一個要实施自杀行为的人。翁史美不想让游客在自己的领地上发生意外,那样也许会使度假村染上官司,所以她有一天傍晚就敲开了纪行舟的房门。他刚刚洗了头,脸上还挂着水珠,看上去有几分疲倦。他并没有对翁史美的到来表示吃惊,而是微笑着把她让进窗前的沙发上,为她泡了一杯茶,然后进卫生间擦干了头发和脸上的水珠,带着一股清香气坐在她的对面。他说:“你们这里的杀猪菜很好吃,我来这里的时候还犯着胃病,一到这里,吃了杀猪菜后,胃竟然好了。”
翁史美很矜持地笑了笑,说:“猪是农户自家养的,血肠是新灌的,酸菜也是自己腌的,所以吃上去才有味道。”
纪行舟将烟斗装满烟丝,当他欲划燃火柴的时候,他笑着问翁史美:“不介意吧?”
“随便。”翁史美的话音刚落,火柴就“嚓”地响了,橘黄的火苗就像蜜蜂飞到花朵上一样,将烟丝点燃了。纪行舟吸了几口,问翁史美:“这河流到了夏季鱼多么?”
翁史美说:“还可以吧,这河里的鱼没污染,吃起来味道鲜美。我听人说你们在城市吃的鲤鱼,是用饲料喂养的。一尾鱼苗不出一个月就变成条大鱼了。”
纪行舟笑了。
翁史美说:“我见你不大参加度假村组织的集体活动,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不是对我们的服务有不满意的地方?”
“你不必多虑。”纪行舟笑了,“我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上小学是这样,中学也是这样,大学还是这样。参加工作以后呢,由于职业的关系,什么人都接触,还稍稍合群了一些。不过只要是到了陌生的环境,我还是喜欢独来独往。”
翁史美故作糊涂地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他说。
“帮人打官司的?”翁史美说,“这职业如今很吃香。”
纪行舟不置可否地一笑。他问她:“你孩子几岁了?”
翁史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窘了一下,说:“五岁,男孩。”
“我的孩子比你的大两岁。”纪行舟说,“不过是个女孩。”
“怎么不把老婆孩子一起带出来玩?”翁史美觉得顺水推舟提出这个问题后,就可以离开了。因为她觉得他强调他们彼此有孩子,是在委婉地提醒她不要打他的主意,翁史美有一种受到了侮辱的感觉。
“我出门从不带她们,她们也不喜欢跟我出来。”纪行舟说。
“既然您对我们的服务没什么意见,我就告辞了。”翁史美起身向门口走去,她很有些委屈地说:“打扰您了。”一出了纪行舟的房间,翁史美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想城里这些有点身份的男人真是可恶,把乡下女人的热情当作了妓女的笑,实在是太自命不凡了。翁史美走到暮气沉沉的户外的时候,望着远方灰色的混沌的烟云,对纪行舟产生了某种憎恨。她想他不过是个外表潇洒而内心却空虚的人。一个不空虚的人大冬天的跑到地龙乡干什么?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觉得他除了相貌平平、没有知识之外,他是憨厚、可靠、善良的。他的生命因为填充了太多实际的生活内容而显得平凡而充盈,他那小富即安的自足包含着对世俗生活的宽容态度。她觉得从男人的本质来讲,自己的丈夫才是值得爱的。可是她却爱不起来他。她一遍遍地说服自己,对他也激不起那种她所渴望的激情。翁史美哭泣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河畔。有一行模糊的脚印像一串浅浅的泪痕挂在冰面上,那是纪行舟踩出的路。她走上去,设想自己是冰封河流深处的一条小鱼。她想冬天的鱼是可怜的,因为河流的上层一米左右结冰了,这冰层像厚实的棉被一样,使鱼儿望不见天上的星星。翁史美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条可怜的鱼,她在水域中拼命游荡,岂知其上方被铠甲一样坚实的冰层包裹着,她永远不会浮出水面看一眼岸上的风景。“认命吧。”她这样对自己说。
纪行舟很快离开了地龙乡。当这个男人在翁史美心中所溅起的情感涟漪逐渐要平息下来的时候,他又来了。他还是一个人来的,也还是要了能看见河流的房间。不过,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每天到冰封的河流上散步,他始终待在房间里。只有到了吃饭时间,他才下楼。翁史美有一次在餐厅门口撞见了他。她故作镇静地说:“看来我们这里风景不错,你又来了。”纪行舟点了点头,很沉稳地说:“我是为你来的。”翁史美在那一时刻浑身冰凉,这种寒冷完全是由于他出人意料的回答所造成的。
当晚翁史美去了纪行舟的房间。他们没有再互相解释或者约束什么,他们满含热泪的眼睛都在证明他们彼此热切地渴望着对方。翁史美从来没有领略过男人如此温柔的爱抚,它醉人心田,令她战栗和喜悦。翁史美躺在纪行舟温暖的怀抱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顶破了头顶厚厚冰层的鱼,她望见了广大的天空和迤逦的群星。她的泪水和着他们温热的喘息声在寒冷的夜晚像冰层下的潜流一样汩汩流淌。他们彼此没有说什么誓言,只是像两个搞完恶作剧的孩子一样,会心会意地对望着笑了。翁史美得知,纪行舟第一次来地龙乡的时候,是因为他为之辩护的一个死刑犯最终被押赴刑场,他心生郁闷,所以才出来散心。纪行舟认为那个人不该死。那是一个吸毒者,他在毒瘾发作时让姐姐帮他出去买毒品,姐姐不从,他就在暴怒中抡起一把椅子砸向姐姐的脑袋,他姐姐脑浆迸裂,当场死亡。他先是挣扎着下楼打了一辆出租车到惯常买毒品的秘密窝点买包毒品吸食上,然后才去公安局投案自首。纪行舟认为,死刑犯的姐姐首先有纵容犯罪的动机,因为在此之前,她曾多次为弟弟买过毒品。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父亲是一家大型私营企业的老总,很有钱。姐弟俩常因为父亲为其所买的东西的价值高低而争吵。姐姐引诱弟弟吸食毒品,想让其丧失与其争夺财产的权利。做父亲的大约看出了这一点,就对女儿说,如果你弟弟因为吸毒死了,遗产你一分钱也休想得到!这样她又想方设法劝弟弟戒毒。而人一旦吸上毒,就像已踏上了不归路,有去无回了。姐姐根本控制不了弟弟拒绝毒品。纪行舟还说,一个人在毒瘾发作的时候,精神是处于迷狂状态的,有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是在医学上,吸毒者不能与精神病患者等同,要负法律责任的。纪行舟认为这个吸毒者有姐姐诱使他吸毒堕落、毒瘾发作时行凶、行凶后满足了吸食毒品的欲望后能投案自首的三个前提,最多只应判个无期。可他们的上诉却被终审驳回了,作为辩护律师的他觉得脸上无光,他就出来旅游,没想到在地龙乡相遇了翁史美。他说他是为她的生机而感动的。翁史美那天离开他的房间,他一直站在窗口望她。
他看见她踉跄着走向河边,猜测到了她情感上所承受的痛苦。当时他就想,要马上离开地龙乡,如果他回到城里后忘不掉这个女人,他就回来找她;如果他一回去就被世俗生活冲淡了对这个女人的热情,就让一切随风而逝。翁史美问他,为什么喜欢要能看得见河流的房间?纪行舟说,虽然冰雪覆盖了河流,但在冰层下面仍然有水流涌动,有鱼在游弋,这样有丰富内涵的风景令他兴奋。
翁史美公然在度假村和纪行舟同居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翁乡长对妹妹给他带来的耻辱是不能容忍的,他那时在仕途上正踌躇满志,已经成为后备干部的候选人。他的个人威信在地龙乡与日俱增。他对妹妹说:“你要是想搞破鞋,就到其他地方去,别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和别的男人鬼混!你当我的脸是什么?你以为它是痰盂呀,谁都可以吐一口?你给我滚远点!”与此同时,翁乡长指使了几个农民壮汉,把纪行舟赶出了度假村。并且警告他说,如果他再来找翁史美,就把他的脑袋卸下当皮球来踢着玩。纪行舟离开了翁史美。王四会不能容忍妻子明目张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戴顶绿帽子,他使出砸铁的力气,把翁史美暴打了一顿后,就断然和她离了婚。儿子王社判给了王四会。翁史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故乡,辗转着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到了纪行舟所在的有两百万人口的城市,希望能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
翁史美的到来并没有出乎纪行舟的意料。他为她在城北租了套一室一厅的单元房,让她安顿下来。翁史美带来了自己一万多元的积蓄和全部衣裳。纪行舟开始时每周都要来翁史美这里三四次,通常是傍晚时来,翁史美已做好了晚饭,他们吃过饭后就上床做爱,然后他在晚上八时左右再准时赶回家中。他从来不在翁史美这里过夜。两三个月之后,他来翁史美这里的次数变成了每周一次。而半年之后,他则很少露面了。翁史美给他打电话,他总是推托有棘手的案子缠身,没有时间。这使翁史美想起了纪行舟到她这里来,只要手机上显示的是他妻子打来的电话,他总要把手指放在唇邊“嘘——”上一声,示意翁史美不要出声,然后他温柔地对妻子说,他正在某件案子的当事人家里作调查,晚饭就不陪她吃了。末了他总要低低地说一句“和孩子不要对付,做一点好吃的,不要乱给人开门”。每当他放下电话时,翁史美的内心都有一种被撕裂的痛苦。他不可能为了她而牺牲自己的家庭,他不真正爱她,只不过在寻求刺激而已!后来,纪行舟几乎不到她这里来了,房东也来催缴房租,纪行舟只付了半年房租,看来他对自己热情所能保持的时间长度掌握得毫厘不差。日常开销和房租,使翁史美陷入了经济上的窘况,她迫不得已到一家餐馆打工。这样吃的问题解决了,每个月还有五百元左右的收入。她的自尊心使她再也不想主动给纪行舟打电话,她想除非他觉得翁史美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而再来找她。然而纪行舟没有再出现过。有一天,翁史美在餐馆打扫客人留在桌子上的残羹剩饭时,发现了遗弃在上面的一份报纸,是本市十大杰出人物的事迹介绍,其中一人就是纪行舟。他微翘嘴角的照片使她看上去不寒而栗,翁史美觉得他仿佛正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和痴情。她把客人剩下的半盘麻婆豆腐泼在这份报纸上,然后将报纸四角对折,扔在垃圾桶里。她在那一瞬间想起了王四会拿到离婚证书时对她所骂的那句粗鲁的话:“乡下人的鸡巴直,不会曲里拐弯地说话;城里人的鸡巴会唱歌,可他们跟谁都能唱歌,你早晚还不得让人给甩了!”翁史美觉得头脑简单的王四会所说的这番话是真理。她没有脸面再回故乡,只能寄人篱下地做个苟且偷生的城里人。她对城里人的憎恨也就越来越强烈。
翁史美在餐馆做了一年工,然后就辞了,帮一个在餐馆结识的朋友搞一种按摩器的传销,两年下来,发了笔财,有了七万元的积蓄。而这时候政府打击非法传销,她就偃旗息鼓了。尝到了做非法生意的甜头,翁史美就不愿意去餐馆之类的地方出苦力了。她先是游手好闲地晃荡了半年,然后看上了生猪非法屠宰这块市场,买下了零作坊和一辆卡车,轻而易举就开始了新生活。李公言被她招来,也是她在餐馆认识的。他是二十一路电车的司机,两班倒,他一下了白班,晚上就来餐馆喝上一壶酒。他看上了翁史美的姿色,不止一次约她去剧院看电影。翁史美觉得无聊,就拒绝他。但有一次,她由于太寂寞而跟他去了一次。电影一开映,剧场灯光一旦暗淡下来,李公言就趁着酒意对她动手动脚,翁史美起身离座,离开了剧场。这之后,李公言就很少来餐馆了。翁史美买下零作坊后,由于不认识其他司机,又一想李公言除了好色之外,是个油嘴滑舌、左右逢源的人,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把他约来一说,李公言果然同意了。因为翁史美给他的工资比他在单位要高出一倍。李公言很精明,他不到退休年龄,但花钱托人弄了一份假的工伤证明,提前病退,在单位每月还能固定领到七百元的收入。在零作坊运转起来后,他拉拢关系的能力也助了翁史美一臂之力。比如贿赂市场管理人员和知道内情的加油站的吴方,都是由李公言出面。这样,几年下来,翁史美已有了可观的积蓄,零作坊也安然无恙。她想哥哥以前对她说的话的确很对,钱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是最有用的,它能让执法者见到犯法的人而退避三舍,能让一个平庸无才的人成为权力的拥有者。他哥哥曾经牢骚满腹地对她说过,市委书记的儿子高中一毕业就到美国自费留学去了,还有一个副市长的女儿在英国留学,他们哪里挣得来这么多钱?翁乡长当时赌咒发誓地对妹妹说:“我要是当了副县长,就把我儿子和你家王社也送出国去。咱去不了美国英国法国这些牛逼的国,去个坦桑尼亚和菲律宾也行!”翁史美看过很多香港电视连续剧,她就说:“咱们要像香港就好了,你一旦超出正常收入支出了,廉政公署就来调查你了。”翁乡长一撇嘴说:“咱就是有了廉政公署也是白扯,照样有人能用钱把它拿下!”翁史美当时还用一些贪官污吏受到惩处的例子来与哥哥进行辩论,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幼稚。她离开地龙乡后,没有勇气再回去。她也常常思念王社,儿子应该十岁了,他一定长得很高了。她从已经当了副县长的哥哥那里得知,王四会讨了新老婆,新媳妇给王四会又添了一个儿子,看来王四会得加倍凿铁了。翁史美怕王四会的女人对自己的儿子不好,所以想等儿子初中毕业了,就把所有积蓄用在他身上,送他出国留学去。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一儿子生日的那一天,她都要失魂落魄地枯坐窗前,望着远方一派萧瑟的风景。
翁史美打量廊柱上那些奇妙的花纹时,陷入了对往事的怀想之中。她先前对纪行舟还有仇恨,记得刚到零作坊时,她站在屠宰台旁看屠夫们宰猪,当鲜血和猪的嚎叫声一并呈现在眼前和耳畔时,她想放在屠宰台上的应该是纪行舟。如果她是屠夫,就先割掉他惯于说谎话的舌头,然后再剜掉他温柔陷阱似的眼睛。最后,她要割掉的是被王四会称作“会唱歌”的那个屌玩意儿。然而几年之后,她对纪行舟已没有了这种仇恨。她觉得他就是自己生命烈火中的一截败草,早已被烧成灰烬了。现在,她的世界只有一个孟十一,只要他镇静而温存的声音传来,她就觉得生活里一片阳光灿烂。她不知道迷恋一种声音的她,是不是在逃避以往现实的婚姻和爱情对她的打击?翁史美不愿意过多地纠缠这个问题。她只是感觉到,那些幽雅的破碎的陶片,这两根她永远也看不厌的廊柱,唤醒了她生命中沉睡着的对纯真情感的憧憬和热望。
王爷进屠宰间来送几把他刚磨好的屠刀,见翁史美又在对着廊柱发呆,就说:“你要是不喜欢那上面刻的花纹,我就用刨子把它推平了。”
“千万不要。”翁史美有些脸红地说,“我太喜欢它们了。”
王爷又说:“那匹黑马不爱吃草,我看它像是病了,我下午牵它到前进村看看兽医行不行?”
“去吧。”翁史美说,“它有个铁掌碎了,刚好再给它挂个新的。”
第四章 陶片
麦子抽穗了。天也热了起来。夏天一到,各类鸟就像赶赴歌会的少男少女一样,络绎不绝地飞在天空下。一到这个时节,屠夫们就一律穿上了短裤,赤裸着上身在零作坊干活。翁史美注意到,猪在夏季挨宰时,没有冬天绝命时叫得那么凶。也许是夏天的热折磨得它们已没有嚎叫的力气,也许是这一派幽雅的田园风光使它们觉得死得其所,实不足惜。王爷在屠宰间的窗前种了一片向日葵,它们一天天地长高,那心形的毛茸茸的叶片像手掌一样一片一片地张开,仿佛正等着接着点什么。是接那缠绵的小雨还是爽朗的阳光?想必这两样能使它们生长的东西它都要。向日葵虽然还没有绽开金黄色的像火炬一样的花朵,但它已有了一颗颗微垂着的青绿色骨朵,一些花心的蝴蝶已经过早地在它们身上流连了。
在夏季,黄昏比冬季要推迟两三个小时左右。所以屠宰开始的时候,屠宰间里还凭借着夕阳的笼罩而充满光明,翁史美就不用及早把马灯挂在廊柱上。这时的翁史美通常是在户外的庄稼地里劳作,除除田间的草,给将要爬蔓的豆角和豌豆竖上枝条,或者是给出得过于浓密的萝卜间间苗,以免耽误其生长。零作坊的屋檐下多了口圆肚形的酱缸,于是每晚的餐桌旁便少不了一碗酱。而蘸酱菜就从田地里随时摘来,萝卜缨呀、小白菜呀、青葱和菠菜、生菜呀等等,吃得人满嘴清香,实在比吃油腻的猪肉要清爽得多。虽然如此,餐桌上总是有荤有素,鲁大鹏和杨水离不开肉,而杨生情和李公言一不吃素菜就要生口疮。翁史美乐得这时节和屠夫们坐在一起吃晚饭,有时她也在他们的怂恿下喝上几盅酒,喝得两腮绯红,贪杯的王军就会和老板娘开玩笑,要去摘她脸上的两朵桃花。翁史美就罵:“你摘了我的桃花,我就再把你送回监狱去!”秃头王军就说:“法律可没给摘桃花的事定罪!”于是大家就笑。笑得最响亮的是王军,笑得最粗俗的是鲁大鹏,他一笑,往往鼻涕就流下来了。笑得最淫邪的是李公言,他一笑,双胯就一颤一耸的,看上去很下流。笑得最矜持的是刘铁飞,他身板端端正正的,笑容浅浅地浮现在嘴角,似乎他笑得大发了是对妻子的不忠。杨生情呢,他笑出了少年气,脸上起了红晕,并且顺下眼睛只敢看桌上的菜。杨水的笑是叽叽嘎嘎的,像鸭子在叫。因为他一笑就露出一口污垢的黄牙,让人觉得他的笑最肮脏。只有王爷,他的笑是漫不经心的,只是微微泛起,然后他就势抿一口酒,就连那微微的笑也融入酒中而落肚了。翁史美在这形形色色的笑声中有一种贴心贴肺的温暖感。这些男人虽然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但他们身上的种种劣迹在她看来都因为不加掩饰而变得可爱起来。这种时刻,大家的话就多了,话一多就容易不着边际,有的讲城里刚发生的离奇碎尸案,有的讲什么样的小姐最迷人。而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如何能扩大零作坊的生意,他们已经不仅仅满足于宰猪了,他们还想做其他的买卖。他们觉得离前进村近,秋季可以大量收购土豆,磨成淀粉来做粉丝。听说在粉丝里添加“吊白块”后,那粉丝色泽鲜亮、银白而富有弹性,大受消费者青睐。他们可以在冬季时做粉丝。此外,他们还说腐竹加上“吊白块”也好卖,不然就收购黄豆做腐竹。有关食品造假的学问,李公言知道得最多。他说现在给西红柿打避孕针、给香蕉和西瓜注射催熟剂已不算新鲜事了。现在市场上卖的黑木耳是用墨汁染的,而且用的还是“一得阁”的墨;副食店卖的鱿鱼、海参、虾仁等水发品,基本都含有甲醛。加入了甲醛的水发品,不仅保质期延长了,而且分量也增加了。那些色泽金黄的鲜姜,基本上是用硫黄熏制的。紫皮大蒜的紫色是染上的,而看着很大、一捏只有鸡蛋大小的白面馒头,是用洗衣粉发酵的。葡萄酒里滴入牛血,会使其呈现金红色。皮冻里满是食用胶,韭菜中残留的农药能使人中毒,纯净水是从老鼠四窜的地下室用自来水灌制的。你看那些表情活跃、探头探脑的蚕蛹,是被喷了敌敌畏,蚕蛹受了毒性刺激,自然要痛苦地抽搐了。而黄鳝添饲避孕药后会速肥。更有甚者,现在医院开展了实施处女膜修复的手术,女人的贞洁也能造假了。还有,李公言说有一个村子的养牛户,他到山西以每头三千五百元的价钱买了十二头花奶牛,一年之后,这牛不产奶,几场大雨过后,发现牛身上的花在脱落,原来那花是染上去的,他买的不过是些青牛!这农民哭得抢天呼地,说是要领着老婆孩子自杀。李公言绘声绘色地讲这一切时,大家就感慨着议论说,以后要吃自己种的菜,喝自己酿的酒。他们也明白,这些给食品“美容”的人,对这样的东西是不闻不碰的。只要不伤害自己的利益,只要有钱可赚,别人的死活似乎都与己无关。他们毫无同情心地议论这些话题时,翁史美竟然有一种快感,她认为这些具有优越感的城里人食用非天然的造假食品是活该。只是她不想再扩大经营项目,屠宰生猪的收入一直十分稳定,而且他们从未出现过纰漏和麻烦,翁史美可不想因为新的投资而给自己带来风险。再说了,现在他们人手刚好够,若是再做其他的,就得再物色人,用不好人,这个已经凝聚的小集体一旦人心涣散,零作坊的末日也许就到了。
猪的此起彼伏的嚎叫声有时会吸引成群的乌鸦飞来。它们也许知道有丰美的猪杂碎等待它们食用。翁史美在菜地里发现了乌鸦,就捡起一些石子撇向空中驱赶它们。想必乌鸦也有脸皮薄的,石子一飞起,有的就离开了零作坊,但更多的还是呱呱呱地叫着不走,看上去就像讨债来似的,不得到实惠绝不罢休。于是,王爷只得拿出一些劣质的肉,引领着乌鸦到麦田一侧去。这些乌鸦闻到了王爷手上肉的气味,就离开零作坊,绕着王爷飞。有胆子大的,就俯冲下来,就势啄一口王爷手上的肉。王爷活了这么大年纪了,什么磨难事没有经过,又怎能在意几只乌鸦呢!他依然攥着那肉,一直把它们引到很远的地方,这时太阳已落到地下了,有一些橙黄的流光一条一条地横在西边天上。王爷撇下那肉,乌鸦就一哄而上,很快就把它分食盡了。吃毕,它们意犹未尽地绕着王爷盘桓不已,似乎在乞求他再施舍点。可王爷却毫不理会地点起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乌鸦只能悻悻飞走。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之后,翁史美就走出菜地。这时把乌鸦送走了的王爷也从麦田向回走了。翁史美回到屋子洗过沾满了泥土和植物汁液的手,就点燃两盏马灯,提着它们去屠宰间。那马灯被她左右手各提着一只,看上去就像两只熟透的南瓜,呈琥珀色。翁史美每隔两三天就要用棉球擦一次灯罩,不然那上面弥漫着的煤油燃烧后蒙上的黑灰和附着的蝇屎就会使它显得昏昧、肮脏。她一进屠宰间,那里立刻就亮了起来。屠夫们汗流浃背地忙着,他们见了翁史美,总要抬头望她一眼。翁史美不说什么,只是一直走向屠宰台,踮起脚来,把马灯分别挂在廊柱上。那马灯开始时总要摇晃一番,翁史美就在这摇曳的光线中走出门。有时她在门外碰到游手好闲的杨水,她就会说:“你来了这么长时间了,就是学不会宰猪,给他们打打下手也行吧?”杨水总要很无辜地叫道:“我的老板娘,我一直在干活,只不过没有在你的眼皮底下干活。你要是大地主,还不得把我们这些长工都逼死啊!”杨水与翁史美熟了,与她讲话也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翁史美对杨水也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了,她想他也许是出来躲债的。大不了是犯了什么罪来避风声的。而且,杨水和王爷一样,不离开零作坊一步,他们俩就像最怕感染病毒而离不开无菌室的生物一样依恋着零作坊。杨水不与外界接触,使翁史美更加安心。至于他喜欢到野地和坟场转悠,她并不介意。野地的虫子和坟地的鬼是不会对零作坊构成威胁的。
一个周末的早晨,天落着丝丝小雨,李公言进城送猪肉时,王军也搭车去了。王军进城后,通常是先回家看望儿子,然后就到大巴黎歌舞厅找小姐鬼混去了。一般的情况下,李公言出城时,屠夫们会把该办的事做完了,跟着一同回来。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王军。他有的时候会在里面玩上几个小时,然后出来乘433路公交车到汇成站下车,徒步走上三里后到加油站,由吴方帮他拦一辆汽车,再把他带到零作坊。反正零作坊离公路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不会引起过路司机的注意。王军虽然贪玩,但他从来没有误过工作,他肯定会在黄昏前如期归来。他常常说,他的生活被两样东西给搞得昏天黑地的,一个是猪,一个是女人。他从猪身上赚来的钱,最后又都用在女人身上了。他用哲学家的口吻总结说:“看来人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一个‘肉字。”大家就笑,说他如果不想被肉折磨,就唤一群乌鸦来把他吃掉。他就说:“你们看,连乌鸦活着也是为了一个‘肉字。”然后他又开玩笑说,乌鸦吃了他的肉,怕是以后就不会回零作坊徘徊了,它们会飞到城里歌舞厅的屋檐下了。
王军在这个微雨的黄昏没有回来。屠宰开始的时候,刘铁飞因为找不到同伴而急得到路边张望了许久。翁史美倒是比较镇静,因为她记得有一回王军也是这样让大家等得分外焦灼,当第一头猪被捆绑起来而发出凄厉的嚎叫声时,王军打着口哨回来了。有的时候他回来得早,就睡在麦田中了。不过雨天他是不会睡在麦田中的。鲁大鹏见王军连个人影都没有,就说:“没准他这回是让儿子的事情给耽搁了。他儿子现在三天两头就逃学,整天去游戏厅和录像厅玩,考试时没有一门是及格的。”刘铁飞插言说:“我看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这个样子,他儿子不学他学谁?他进城就和儿子待那么几分钟,又不教育他,那不等于把儿子往邪路上领?”刘铁飞是有权利批评王军的,因为他的儿子很争气,初中升高中时,他以全市第二名的好成绩进了重点中学十六中。刘铁飞的儿子很俭朴,很少添置新衣裳。据他讲,儿子的一支钢笔都用破了,他自己用胶布缠上后照样使。总之,零作坊的人都认为,刘铁飞的晚年有指望了。他儿子考个清华之类的大学看来不成问题,没准将来还会出国留学,挣点洋钱给他花呢。
王军没有回来,翁史美就唤杨水给刘铁飞当个帮手。杨水苦着脸说:“让我给猪煺毛和注水都行,可别让我接猪血!我一见猪脖子里流出红鲜鲜的血来就想吐!”
“把这血灌成血肠你就不吐了!”翁史美说他,“我看你吃血肠比谁吃得都香!”
雨天的时候,天比往日黑得要早,翁史美提前把马灯挂在廊柱上。当屠夫们宰了十几头猪,王军仍然没有踪影的时候,翁史美感觉情况不妙,她连忙打开了手机。她嘱咐过屠夫,若是在城里遇见了突发事件而不能回来,一定要给她打个电话。翁史美这一段很少开手机,她是怕自己加重失望。自从上次与孟十一不甚愉快的通话后,她就再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不开手机,她还存有幻想:孟十一给自己打过电话了,可她关机了。而一旦她打开手机,期待孟十一送来那温存的声音时,她得到的往往是失望。其实她没有一天不在期待他的声音,尤其是黄昏降临之后,在昏暗的氛围中,她有一种无比的凄凉感和孤独感,她往往因为思念这个没有真实形象的人而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通过对他声音的回忆,她似乎能捕捉到他的脉搏,感觉到他的心跳。她不止一次幻想着孟十一把她拥在怀中,用湿润的唇轻轻吻她,用他纤长的手指抚弄她又黑又亮的长发。她这样想的时候,心就会怦怦乱跳,脸就像靠近了炉火似的,变得热辣辣的。她认为孟十一的手指不是普通男人所具有的那种又宽又厚、骨节突出而粗糙的手,他的手指应该修长而有韧性,它灵巧、柔软而细腻,就像他所制作的陶的质地一样。他的脚,也不会是那种像渔民似的异常宽大、松散的脚,而应是五趾围聚在一起的瘦长的脚。
翁史美正失魂落魄地想着孟十一,她的手机唱歌了。以前她一直用的是响铃,自从孟十一认定她是个搞音乐的人之后,她就把它设置为音乐铃声。那是《西班牙斗牛士》的曲子。
“姐呀——”果然是王军打来的,他的声音蔫软极了,“我让派出所抓起来了,你快带两千块钱来交罚款,交了罚款我就不用被拘留了。”
“你现在在哪里?”翁史美问。
“就在长青派出所里。”王军可怜巴巴地说,“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都没有开机。姐,你就给弟弟一次机会吧。”
不用说,王军是嫖娼时被派出所的人给抓住了。翁史美骂了他一句“笨蛋”,然后就打开密码箱取出两千块钱。王军泡小姐时遇险,已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前两次他自己都顺利把事情摆平了,没用翁史美出面。这次看来是把麻烦惹大了,不好收场了。
翁史美把钱装进兜里后兀自骂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然后她换上一条灰色连衣裙,把头发盘上,到门房去叫李公言。
李公言已经鼾声大作了。可窗前的油灯还醒着,它依然亮着。
“起来!”翁史美搡了李公言一把,“再出趟车,跟我进城去!”
李公言嘟囔着坐了起来,说:“我累了一天了,踩油门都没力气了。”
“没力气了你也得给我踩!”翁史美说。
“进城干什么去呀?”李公言打了个呵欠说,“天都黑了,又下着雨。”
“赎王军去!”翁史美没有好气地说。
“他让人绑票了?”李公言大声地问。
“是被野鸡给绑票了!我们去派出所给他交罚款领人!”翁史美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些男人,我看改天请个兽医来,把你们全都骟了,你们也就老实了!”
李公言嘿嘿笑了,他说:“美姐要是亲自操刀骟我们,我们谁也不会吭声。要是兽医来骟我们,我们就先把他骟了再说。”
翁史美跟王爷交代了一下,说是王军惹了点麻烦,她和李公言进城去一趟。王爷点了点头。屠夫们宰猪宰得热火朝天的,不知谁又讲了什么笑话,笑声像出笼的鸟一样欢快地飞了出来。
李公言和翁史美上路了。卡车很快驶出乡间小路,上了公路。公路上往来的车辆极为稀少。雨刷器像钟摆一样有节奏地运动着,车窗外的树木和庄稼已是一派模糊。李公言点了一支烟,一边开车一边吸。吸完,他摇下车窗,把烟蒂吐到路上,然后对一直沉默着的翁史美说:“我看你也不能一辈子领着我们在零作坊宰猪。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还是留意着找个男人,将来过安稳日子去吧。”
翁史美有些伤感地说:“我都三十来岁的人了,离过婚,有过孩子。好男人谁蹚这道浑水,找我这样的女人?”
“崔炎和老婆闹离婚呢,他向我打听你好几次了。”李公言说,“他在市场管理所有实权,虽然胖了点,头秃了点,嘴唇厚了点,岁数也大了点,可他喜欢你。他的‘外快很多,我看你可以考虑考虑。要是你乐意,下个周末就跟他吃顿饭,看场电影。”
翁史美想起崔炎就没有好声气,她说:“我就是找缺鼻子少眼睛的,也不能找崔炎这个肉葫芦吧!”在翁史美眼里,崔炎属于那种胖得无边无际、胖得没心没肺、胖得傻里傻气的人。如果你不知道肉是什么,看一眼崔炎就一目了然了。他满身的肉都像灯笼似的一盏一盏地坠着,两个腮帮子的肉鼓鼓囊囊地下垂着,下颚的肉层层叠叠地延伸着,脖子上的肉像挂满了果实的枝条似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手上的肉则如新出锅的馒头一样,无比地暄腾。他若是不运动还好,一旦走起路来,这团团簇簇的肉就在身体的各个部位探出头来,乱颤着,活像一群疯子在吼。翁史美暗地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肉葫芦”。
卡车很快进了城。越往深处走,车辆越多、楼群越密、霓虹灯越斑斓。翁史美想,城市与乡村的区别,就在于城市是一个又大又隐秘的垃圾场,而乡村则是一块奶油似的净土。尽管城市的道路有洒水车日日冲刷,而乡村的土路上经常遗落着牲畜的粪便。她之所以得到这种印象,是这些年的生活经历所感悟出来的。她与纪行舟最初在地龙乡同居的时候,可以说是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这原因皆在于那是个小山村,人们互为相熟,所以谁家的一根针坠地大家都会知道。而翁史美追逐着纪行舟来到城市,公然与他租房同居时,却没有一个人对他们的生活有所察觉。纪行舟的老婆对丈夫的私生活浑然不觉,他的单位对他的行为更是一无所知。邻居们没人关心一对男女住在一起是不是夫妻。翁史美明白了,人们之所以愿意往城市里挤,是由于它可以天衣无缝地遮蔽被别人嗤之以鼻而却令自己感到愉悦的私生活啊。城市是纵容犯罪和圖慕虚荣的庇护所,是可以从容进行肮脏买卖的交易所。那林阴道上的树、层层的高楼、形形色色的店铺甚至是闪烁变幻的霓虹灯,在她眼中都是为恶生活放哨的眼睛。一进入这样的地方,她就觉得血流加快,似乎不做点什么坏事就辜负了这座城市似的。
翁史美顺利地交了罚款,把面红耳赤的王军领了出来。派出所的一位斜眼民警在点那两千块钱的时候,对翁史美说:“以后管好你弟弟,少往那种地方跑。要是弄个性病也没什么,再整个艾滋病什么的回去,你们全家人还不得跟着遭殃?”
翁史美不卑不亢地抢白民警:“他要是不去那地方,你们上哪里开这么多的奖金?”
“这话怎么能这么说?”民警的脸拉长了,他恼怒地说,“我这是可怜他,才让他交罚款走人的。我要是坑害他,就拘留他半个月,再叫上几个记者来给他曝曝光、上上镜,我看他的脸往哪里放?”
“唉,姐,你就别说了。这位民警大哥对我是高抬贵手了。”王军怕翁史美把事情搞糟,吓得声音都变了。
“都怪我这弟弟不争气。”翁史美叹了一口气,不再跟民警斗嘴。
斜眼民警把钱数完后扔进抽屉,连罚款收据也没给翁史美开一张,就摆了摆手,示意翁史美赶快把王军领走。王军怕民警再变卦,先自溜了出去。
王军一坐上卡车就长吁一口气,他先朝李公言要了一棵烟,吸完后他才骂了一句:“操,谁知道小姐也有他妈的卧底的!有的小姐现在跟民警勾结,你操了她,她打电话叫民警来抓你,我怀疑这罚款他们是对半分成!操!我这‘买的成了犯法的,那‘卖的倒成了受欺负的了,这帮臭婊子!”王军骂不绝声。
李公言阴阳怪气地说:“两千块钱睡个女人,起码要睡个假处女才算对得起自己呀。”
“操,我都窝火死了,你就别火上浇油了!”王军啐了一口李公言,“你他妈的尖,跟乡下女人搞,她们味道纯、价钱低,又没有那么多的花心眼。”
“就是。”李公言得意洋洋地说,“城里的小姐最能蒙人!”
“操,以后我去睡猪得了!”王军打了自己一嘴巴。
翁史美本来还生王军的气,但他这一句话把她给逗笑了。李公言和王军自己也笑了。他们就在笑声中出了城,飞快地驶回零作坊。屠夫们一见王军蔫头蔫脑地回来了,就知道他惹了什么样的祸。鲁大鹏打趣他说:“是不是裤衩都给人扒去了?”王军一梗脖子说:“谁敢?”刘铁飞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下雨天不吉利,以后这样的天气就不要出去。”王军抚摩了一下自己的光头,说:“我操他妈的雨!”王军换上了油渍渍的背心短裤,站在了屠宰台前。他宰起猪来十分奋勇,边宰边骂着什么。翁史美对他说,这两千块钱从他以后的工钱里扣出,他别想着下个月别人领钱时,他的手上也会有一份。王军点了点头,使劲往死猪身上啐了一口痰。
翁史美长吁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屋子。她关上门,打开窗户,听窗外沙沙的雨声。夜深了,可她毫无睡意。她觉得雨夜不错,那些平素笼罩着大地的月光和星光消失了,黑夜是真正的黑夜了。她嗅着太阳花极淡的馨香,很想知道孟十一当年在零作坊制作陶器时,是否以太阳花做过图案?
翁史美忐忑不安地拨通了孟十一的电话。她的心狂跳不已,以至于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你在哪儿——”翁史美听见孟十一身处一个十分嘈杂的环境。
“车站。”孟十一说,“你好么?”
“不好。”翁史美说完这句话,眼泪就像窗外的雨一样唰唰地流下来了。
“怎么了?嗯?”孟十一尽量大声地问,“你的创作遇见了难题?不要心急,我也有过这种时刻。只要你的心沉静下来,这种不好的感觉马上就会过去的。”
翁史美无言以对。如果她真的在搞创作,那么她的作品是什么?是这些屠夫,还是每天都在被屠宰着的猪?
“这么晚了,你这是去哪里?”翁史美柔情地问。
“噢,我正在江西南部的一个火车站,在中转换车。”孟十一说,“我看上了农村的一座陶坊,想每年来这里搞几个月的创作。”
翁史美还想说点什么,孟十一突然急急地对她说:“对不起,我马上要上火车了,改日再给你打电话。祝你好。”
“祝你好。”翁史美说。
听筒里的声音消失了。那种裹挟在杂音中的温暖之声消失了。声音跟脚是一样的,只要它行走过,就会留下痕迹。不同的是脚印能看得见,而声音的足迹只有心能感觉到。孟十一的声音就像雨丝一样,总是给她带来灵魂的洗涤和净化。她为自己没有及时问他有关太阳花花纹的事情而感到懊悔。同时,也为孟十一始终把她当作一个音乐人而感到悲哀。难道零作坊就是一个天经地义该从事艺术创作的场所?难道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女人拥有浪漫的情感就是离经叛道?翁史美把双手伸向窗外,她接了一捧冰凉的雨,洗掉了脸上的泪痕,然后关上窗户,躺在床上。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渴望着孟十一拥抱着自己啊。自从与纪行舟分手后,她还未与任何男人同床共枕过。她的生理感觉总是随着心理的变化而变化。当她内心对情感无比灰心的时候,她的情欲就如冬眠的蛇一样沉睡着。而当她的爱情开始苏醒的时候,情欲又如已逐渐熄灭下去的炉火遇见了风一样,被鼓噪得熊熊燃烧起来。她不止一次在内心对孟十一说:“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可是与他通话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表白过。孟十一似乎总是在旅行中,他这动荡的生活更加深了翁史美对他的向往和依恋。她摇晃着那些陶器的碎片,听它们沉郁而悠扬的响声。她觉得这声音如雨一样温存、湿润,她爱它们。她甚至渴望着哪一枚碎片会划破她的手指,让她的血能与孟十一烧制的陶而相融。
第五章 挽歌
廊柱上出现了一张诗笺,这是翁史美在一个清晨给猪肉印紫色印签的时候发现的。它被贴在那里,又白又亮,看上去就仿佛给廊柱开的一扇窗口。翁史美认出了那是杨生情的字迹。其实不用辨认字迹,她也知道这是他做的,零作坊的其他男人是没有写诗的能力和心情的。
猪在叫,
它把太阳花叫开了。
夜在叫,
它把马灯叫亮了。
我的心在叫,
它把荒山叫绿了。
翁史美觉得杨生情可能在与城里的某个女孩谈恋爱,否则不会写出这等有韵味的诗来。她曾想过,能够主动离开零作坊的男人,只能是杨生情。他年轻而有教养。当沉重的现实生活打碎他种种的梦幻,使他的精神不再处于迷幻状态,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正常的男人时,他会有对爱情的渴望,会有对新生活的憧憬。翁史美想没准哪一天早晨醒来,会发现杨生情悄没声地走了。对于这个,她早已有心理准备。她想零作坊如果是一条污水横流的臭水河的话,只有杨生情是一条洁净的鱼,他早晚有一天要游出这个水域。
翁史美读过诗后怅然伫立了良久。虽然它遮住了廊柱的花纹,使她有些怏怏不快,她还是没有勇气把这张纸揭下来。她不忍心阻碍一个少年抒发个人情怀。屠夫们对待这页纸的反应大体是一致的,他们叉着腰看了又看,说:“这是什么意思吗?”
廊柱上的诗笺在几天之后又出现了第二张。不过上次杨生情用的是楷书,而这次用的是扁头扁脸的隶书。
我愿意变成一朵太阳花,
让我的气息与你的呼吸相接。
我愿意变成你手中的一片残破的陶片,
让你永久地觸摸。
这页诗的出现,使翁史美有些心惊了。因为她感觉到这诗仿佛是为她而作的。而这页纸把翁史美最喜欢看的廊柱上的一片水草花纹给遮挡住了。她没有把这纸取下来。但是在当夜屠宰开始的时候,她提着两盏马灯走向屠宰台,故意当着其他屠夫的面对杨生情说:“这纸是你贴上去的吧,这么干净的纸贴在上面可惜了,几天还不得让猪血和苍蝇屎给弄脏了?”鲁大鹏对翁史美说:“老板娘你可仔细看看,那可不是普通的白纸,那上面写的是诗!”翁史美说:“咱这零作坊的人个个都是没文化的,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全了就不错了,谁能懂得诗呢!我看你贴了也是白贴。”
翁史美以为她这番话会使杨生情停止往廊柱上张贴诗。然而她想错了。那诗接二连三地出现,起先只是在一根廊柱上张贴,后来发展到两根廊柱。翁史美几乎看不见廊柱上的花纹了。她明白,她经常站在廊柱前的举动引起了杨生情的注意和猜测,他嫉妒这廊柱上的花纹。他的诗写得越来越直白,如“让我的眼睛作你衣裳上的纽扣吧,当你松开扣子时,只有我能看见你挺拔的双乳。当你系起扣子时,只有我能听见你的心跳”。再比如——
如果世上有一条绳索能缚住我的双足,
那就是你漆黑的长发;
如果世上有一个樊笼能把我困住,
那就是你的目光。
我愿意你是我的镣铐,
我是你永远的囚徒。
杨生情的大胆真的令翁史美震惊。在写诗的这一段日子,他很少去拍屠宰场景的照片了。翁史美想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她要把杨生情赶出零作坊,她可不想和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男人发生感情上的纠葛。更何况,她的心灵深处沉潜着一个令她想起来就会心痛的孟十一。这是一种因为爱得沉迷而不能自拔的幸福的心痛。
晚夏时节,有一天鲁大鹏进城归来,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看上去满面悲哀。他宰猪,才把屠刀握在手上,腿就打起了哆嗦。他吃饭的时候,也不似以往那样有说有笑的,而且爱独自喝闷酒。王爷要给每个人洗衣裳,让鲁大鹏脱下背心时,他一反常态地吼道:“我还没到动弹不了的地步,用不着你个糟老头子伺候我!”抢白得王爷几乎落下泪来。他与杨生情本来合作得极其愉快,可他现在嫌他毛手毛脚,说他接猪血接得不利索,说他煺猪毛煺得不干净,说他卸猪肉的方式不对了,总之,杨生情在鲁大鹏眼里突然成了一无是处的人。就是对翁史美,鲁大鹏也是看一眼就现出心烦的样子,好像翁史美是块发了霉的蛋糕,败坏了他的胃口似的。王军以为他上次回城没有机会和卖菜女人在一起而心烦意乱,就与他开玩笑说:“大鹏,哪天再跟卡车进城泄泄火去。睡觉这种事嘛,不是你能百想百中的!”不料鲁大鹏大发雷霆地揪住王军的衣领说:“我进城睡你妈去!”气得王军给了他一拳,骂他不识抬举。鲁大鹏不仅对零作坊的人表示反感,对这里所有的陈设和器具也都鄙视之极。他说那两根雕花的廊柱看上去就像两个满脸疮疤的麻风病人,说屠宰台的木杆像是坟坑里刨出来的白骨,说屠刀就是王八的脚,说马灯是女鬼的眼睛。还有,他说杨生情贴的那一页页诗就是招魂牌。他骂苍蝇是“狗日的”,骂已经开花的向日葵是“小妈养的”,骂越窗而入的阳光是“婊子”,骂那一头头被抬进来的猪是“讨债鬼”。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火气,仿佛天地万物都把他得罪了似的。人们见他反常,知道他遭遇了难以承受的不幸,也就不计较他言辞上的尖刻。他也不像以往那样发了工钱后就喜滋滋地张罗着进城,他也不托李公言买什么有价值的物件了。他宰了一夜猪后,不像别的屠夫回屋睡觉,他常常呆呆地坐在零作坊的门前,看着远方的麦田。有时他看见乌鸦会说:“你们自由啊,让我也变成只老鸹子吧。”有时他看见闲走的马会说:“唉,我要是你就好了,只管埋头吃草就是了。”他有时想着什么会笑出声来,有时则会痛哭失声。
翁史美想,能让鲁大鹏如此反常的事情,一定与卖菜女人有关。她就暗地让李公言代为她打听,看看那女人究竟出了什么事。结果李公言很快就在菜市场打听到了,那女人有一天卖着卖着菜,忽然觉得心口疼,一同跟她卖菜的人说她这是站摊儿累的,她就垫着一块纸盒坐了下来。才坐下来,她就脸色发青,出气也不均匀了,只一忽儿工夫,人就没了气了。她就死在一堆萝卜白菜中间。
卖菜女人的死深深刺激了鲁大鹏。他想起这女人与自己在一起时,也曾嚷过心口疼,他并没在意。如果当时他关心她,陪她到医院去看看病,也许就不会有她今天的猝死。鲁大鹏对他们未来婚姻的设想,就像燕子銜泥一点一点地筑巢一样,如今这巢已筑完,可燕子却飞走了。他守着一个空巢,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华。有一天傍晚,屠夫们围坐在桌前吃饭,鲁大鹏嫌青椒炒咸了,赌气地撇下筷子不吃了。翁史美觉得这是和鲁大鹏把事情说开的最好时机。她说:“大鹏,卖菜女人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人生就是这样,生死不由己。你心里难受,就别憋着,找个地方哭一场就好了。你怕我们听见的话,可以去菜地哭,虫子听见了不会笑话你;你也可以去麦田哭,鸟儿听见了也不会笑话你。要是你不愿意走太远,就去屠宰间哭,杨生情写的那些诗听见了也不会笑话你。”鲁大鹏的脸抽搐着,他嗫嚅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她死时我在这儿宰猪,还喝酒,我混蛋!”说完,他打了自己一巴掌,离开饭桌,去了屠宰间。未到屠宰时分,可里面却传来了号叫声。鲁大鹏的哭声使屠夫们没有心思再吃饭,大家落寞地放下筷子,纷纷离开饭桌。刘铁飞走到菜地去吸烟,王爷拾掇饭桌,王军到门房朝李公言去借指甲刀,他的指甲长了。只有杨生情,他回屋点起了油灯,唰唰地写下了一首诗。当鲁大鹏释放完悲哀,王军和刘铁飞抬着一头猪走进屠宰间的时候,杨生情已经把那诗贴在了廊柱上。翁史美挂马灯的时候看见了这首新诗:
你的泪淋湿了我的心
生活中隐藏着一把把屠刀
当我们为着幸福而憧憬的时候
这屠刀就飞了出来
把幸福扎得鲜血淋漓
于是
我听见你在屠宰间号叫
我看见你的泪溅在廊柱的诗上
让那抒发着爱意的字迹变得模糊
温暖已遥不可及
往事已不堪回首
翁史美读完诗后走出屠宰间,这时已经平静下来的鲁大鹏和杨生情也抬着一头猪进来了。翁史美往猪身上使劲吐了一口痰,说:“叫吧,再不叫就没日子叫了!”
风凉了,麦子也黄了。麦子一黄,天就显得高了。鲁大鹏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情绪低沉、牢骚满腹了,但他的精神却大不如从前,干活不如以往利索,而且喜欢偷懒了。他现在满脑子想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要在往生园给卖菜女人买一块墓地,将她的骨灰盒从殡仪馆取出来。往生园是新开发的墓地,它被鲜花和绿树环绕着,是这个城市有钱人最终的归宿,每块墓地的价钱都在四万元左右。鲁大鹏目前还不能马上做这件事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钱还差一点,他以往把钱都换成实物了;二是他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才能把那女人迁出殡仪馆。因为他们非亲非故,她的丈夫会怎样想这件事情?他盼望那个赌徒早点娶了新老婆,那样他就不会计较谁给他的原配夫人买墓地了。不过,鲁大鹏觉得他立刻再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贫穷、懒惰而又嗜赌,连他十岁的儿子被他影响得也只认麻将牌,学习一塌糊涂,哪个女人会跟他呢?不过不要紧,鲁大鹏想实在不行就用钱贿赂他,给他个两千、三千,他也就点头了。或者,干脆跟他撒个谎,说自己是那卖菜女人的远房亲戚,想为她买块墓地。鲁大鹏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待在拥挤而阴暗的殡仪馆里就睡不着觉。他原来心安体壮,可如今常心慌和头疼,有时疼得他把头往廊柱上撞。边撞边发狠地诅咒自己说:“阎王爷,你一天派出那么多的小鬼来上人间领人,你也让小鬼把我给接走啊,我谢谢你了!”
鲁大鹏的诅咒在自己身上应验了。天越来越凉的时候,鲁大鹏想起城里的小屋还有一条那卖菜女人为他织的新毛裤,他一直没舍得穿,久不出门的他就跟着卡车进城了。李公言把他送到住处,唤他取了毛裤后在此等他,他把猪肉批发完毕就回来接他。一个小时后,当李公言驾驶着卡车在上早班的拥挤的车流中艰难地驶到鲁大鹏的住处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鲁大鹏捧着毛衣钻进驾驶室后,李公言就绕到三环路上出城。在上下班的高峰期,卡车是不允许走主干马路的,他们必须绕行。三环路是这城市新修的一条通往郊区的环线路,很多运输车都在此进出。路两侧的店铺和行人都相对稀少,李公言乐意走这样的路。当他上了三环路,经过一座桥后,前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台蒙着绿帆布的加长货车。这货车不走直线,而是扭秧歌似的,左冲一下,右突一下。李公言想司机若不是连夜行驶而疲劳了,就是个生手。李公言本想超车的,但他不想跟这个奇怪的车主冒险。万一他超车时,对方突然打一下舵,撞了他的卡车怎么办?他想不如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鲁大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直沉默不语。李公言正想找点话跟他说,突然,前方的車颠落下几片土黄色的纸盒,它们一片一片地飘舞着,就像几只蝴蝶随着惯力而翩翩跳跃着。一看到那些纸盒,鲁大鹏的眼睛就亮了,他忽然亢奋地大叫了一声:“能卖钱!”就打开车门,跳下去捡纸盒。三环路车流稀少,即便李公言放慢车速,也有70迈左右。鲁大鹏这一跳没有站住,他打了几个滚,被迎面驶来的另一辆货车给撞个正着。鲁大鹏不唯截去了双腿,肋骨和胳膊多处骨折,而且自出事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他在一周内已经进行了两次大手术,他留在零作坊的那些钱已经被李公言拿到医院用光了。鲁大鹏所出的车祸,经交警进行事故调查后认定,肇事的司机不负任何责任。鲁大鹏在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亲人,他唯一的朋友就是租住在他小屋的以捡垃圾为生的人。他每天晚上都到医院去护理鲁大鹏。翁史美没有到医院去过一次,她知道一个植物人对零作坊来讲意味着什么。那就是鲁大鹏那已毫无意义的喘息会令这个作坊失去美妙的廊柱,失去温柔的马灯,失去已散发出馨香气息的麦田,失去马匹。她不得不命令屠夫们不要再去看鲁大鹏,他们承受不了如此昂贵的医疗费。要知道,鲁大鹏的这具躯壳如今是要靠金钱支撑的。翁史美说,只要大家不去管他,医院对他这种没有经济来源的人是不会拒于门外、袖手旁观的。社会也不会对他见死不救,会有好心人对他发起捐助活动。屠夫们都为鲁大鹏的遭遇感到难过,王爷说鲁大鹏这辈子捡垃圾捡惯了,捡出了毛病,所以见着能卖钱的东西就动心。刘铁飞则说鲁大鹏是因卖菜女人的死而精神失常了,否则他怎么可以作出跳车这等愚蠢鲁莽的举动呢?王军认为,鲁大鹏活该有这等结局,谁让他对一个女人如此痴情呢?只有杨生情,他觉得鲁大鹏成为植物人是一种幸福,因为他不用在无边无际的思念中煎熬着过日子了。而且,他对翁史美处理此事的冷漠也表示了抗议,他在廊柱上张贴了一首诗:
如果车轮碾碎的是你的爱人
绝情者
你还有心情闻太阳花的香气么
如果病榻上昏迷的是你魂牵梦萦的人
绝情者
你还有勇气听屠宰之声么
翁史美装作读不懂这首诗,故意在其上淋上一片猪血,使它看上去像是点缀了一片梅花。杨水迫不得已顶替鲁大鹏的位置,和杨生情同用一个屠宰台。杨水声称自己不能白干了,希望翁史美发点工钱给他。翁史美说:“我还没朝你要食宿费呢,你要是不想干,就给我滚蛋!”
鲁大鹏的悲剧使零作坊原本活跃的空气变得一派死寂了。屠宰的时候,只有猪的嚎叫声,没有屠夫们的欢声笑语了。翁史美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她想屠夫们一定从鲁大鹏事件上看出了她的冷漠、自私和残忍。他们不像以往那样与她开玩笑了,就连李公言也不甜言蜜语地叫她为“美姐”了,他改叫她“翁姐”。她床头的太阳花谢了之后,再没有人主动帮着她去采一束。当她独自漫步在田野中,一枝一枝采着太阳花的时候,一股凄凉之情涌上心头。李公言当时把鲁大鹏送到医院的时候,为了确保零作坊的安全,他说与出事者并不认识,鲁大鹏只是一个搭车者。现在鲁大鹏像垃圾一样被他们干净利索地处理掉了,李公言却有一种无言的愧疚感。不过这种愧疚就像放屁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李公言有一天在城市晚报看到了有关对鲁大鹏救助的消息后,他很佩服翁史美料事的准确。记者介绍这个已成植物人的鲁大鹏是个靠捡垃圾为生的鳏夫,没有亲人。记者呼吁社会上的好心人能够救助这个一贫如洗的人。据悉,他已经拖欠下医疗费三万多元。从这之后,李公言进城时总要买上几份晨报和晚报,零作坊的人得以陆续得知鲁大鹏的病情和救助活动的进展。据报道说,有一个下岗工人,把他一个月的最低生活保障金一百七十元全都捐给了鲁大鹏;一家纯净水公司的送水员,一次捐出了五百元;一家私营企业的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板,一次就捐助了一万元:一位居委会的老大妈,从自己的养老金里拿出三百元。更有一些人到医院给鲁大鹏送来了鲜花、衣服等物品。鲁大鹏躺在病榻上面无表情、浑身插满管子的照片,也频频出现在报纸上。有关他消息的报纸,被屠夫们传来传去,被翻得污渍斑斑的。大家在看的时候都默不作声,就像看至爱亲人的讣告一样。最后一个看这报纸的总是杨生情,他把有关鲁大鹏的消息剪下来,贴在廊柱上。被剪下来的报纸有的呈方形,有的呈马蹄形,还有的是波浪形的。它们使廊柱显得更为丰富多彩。翁史美挂马灯的时候,就当没看见它们。这一段,杨生情蓄起了胡子,很少写诗了。以往他望翁史美的时候会脸红,现在他望她的时候面无表情。翁史美预感到,杨生情就要离开零作坊了。如果她还想使零作坊的生意能正常维持下去,必须要物色新的人选了。
孟十一已经很久未给她打电话了,她这一段也没有与他说话的心情。有一天早晨,她如以往一样往猪肉上印紫色印签的时候,她蓦然想起,自己所设想的孟十一的形象,怎么有着纪行舟的影子?这一发现使她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浑身冰凉。她是不是还没有摆脱那段情感生活的阴影,或者说是她正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旧生活的樊笼、重蹈覆辙?是不是人的所有情感生活都是重复的?她这样问自己的时候不寒而栗。她想,如果孟十一不是远远地躲在声音背后,而是像纪行舟一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眼前,他们彼此热烈地燃烧,孟十一是不是早已在她的心灵中化为一堆灰烬了?
这天的黄昏同以往一样,太阳落下去后,先是有一抹粉红的晚霞像狗舌头一样伸出来,后来这晚霞就浅淡了,天色也由蓝转灰了。翁史美在菜地给白菜洒了一些农药,就回到零作坊点燃两盏马灯,提着它们去屠宰间。
当她挂完一盏马灯,欲挂第二盏的时候,翁史美忽然听得“咔嚓”一响,一道锐利的光在她眼前一闪。她望见杨生情正举着照相机对准自己。翁史美不知所措,她后退了一步,这时又是“咔嚓”一声响,闪光灯在她身上一滑而过。这光使她有遭了狗咬的感觉,分外疼痛。她匆忙地躲在廊柱背后,马灯被她背在身后,那光多半被遮挡住了。杨生情不动声色地追逐着她,继续按动快门。“咔嚓——咔嚓——”的响声在她听来就像屠刀切割猪肉的声音。翁史美没有作声,其他的屠夫都停下手中的活,无言地望着她。翁史美从未有过地慌张,她从廊柱又走向屠宰台,从屠宰台又走到窗前。无论她走到哪里,闪光灯都追向哪里。最后,翁史美才反应过来,把马灯挂在廊柱上一走了之就能彻底解除尴尬。当她挂马灯的时候,闪光灯闪现的频率就更高了,她想如果自己是朵乌云,就会被这些闪电似的光给击下倾盆大雨。她挂完马灯仓皇地逃出屠宰间后,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声,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少年的哭声,那声音哀怨凄切、令人揪心。翁史美明白,这是她最后一次见杨生情,他永远不会出现在零作坊了。翁史美为那哭声而格外地伤感。
杨生情走了。他带走了他的照相机和随身听,带走了他拍的那一摞摞照片,带走了他平素爱用的一把屠刀。王军说,他是黎明走的,他宰了一夜的猪。他走出零作坊前,独自坐在屠宰台上看那两根廊柱。他抽了三支烟。屠夫们要他跟着李公言的卡车一同走,他执意不肯。他一个人徒步向公路走去了。那时天已微微亮了,田野里一派露水的清新气息。走前他从窗前折下一朵葵花,搓掉了圆盘中央附着的那层黄色颗粒,抠出一粒一粒还未成熟的瓜子往嘴里扔。他就一边吃着葵花子一边走了。
杨生情留给翁史美的,是贴满了两根廊柱上的诗歌。那一行行的诗带着飞翔的姿态,就像一群一群的飞鸟一样。翁史美站在诗歌的天空下,不由得头晕目眩。她有一种仿佛失去了爱子的伤痛之情。杨生情留下的最后一首诗是《挽歌》:
我是这窗前的一朵葵花
把你当作了我生命中的太阳
每天只朝着你开
你笑
我也笑
你躲在云层背后
我的心便风雨如晦
有一天
我看见一只天狗靠近你
它吃了你的心
从此你就变得冷漠
你的脸不再纯洁
你的笑容不再天真
曾经美丽而满怀爱意的你啊
让我在屠宰声中听见了夜莺的歌唱
我曾想
如果你是屠刀
将我扎得遍体鳞伤
我也在所不惜
如今光明已消去
面对依然美丽却是残忍的你啊
我的花瓣已经枯萎
我只能远走他乡
如果有一天你去了
请记住在你的祭坛前
会有一个手持太阳花的少年跪在那里
哀悼他的爱情
第六章 坟墓
附近村屯的农民开始秋收了。秋收在翁史美看来就是剥去大地最后一层鲜润的皮。麦子黄熟了,它就要被收割了;大白菜卷起鼓鼓囊囊的心了,它就要被砍下头了;黄豆秧变得枯黄了,就得收它毛茸茸的豆荚了。至于那些埋在土里的果实,它们虽然有的还将其浓绿的尾巴翘在外面,也一律逃避不了被收获的命运。粉红和嫩绿的萝卜被从土里刨出来了,微黄的土豆被一簇簇地从土里拎出来了。当农民把这些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果实一一收回家中时,大地看上去就光秃秃的了。它蜕去了最后一层有着浓重植物汁液的皮,显得干瘪、灰暗、陈旧和单调,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透露出沉郁而苍凉的气息。
翁史美为了物色新的屠夫,已经去城里好几次了。她按以往的经验到那些贫穷人口的聚集地和犯罪率较高的场所三番五次地打探,总是失望而归。那些人看上去要么因贫穷而变得麻木,要么就是一谈到钱两眼就放出贪婪之色。她怀念鲁大鹏和杨生情,觉得他们就是零作坊上空的两朵云,美丽、轻盈,散发着浪漫的气息。如今这两朵云都飘离了零作坊。鲁大鹏依然空洞地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地接受着好心人的救助,他再也不用为卖菜女人的墓地而操心了。杨生情这朵最妖娆的云亦不知飘向了哪里。翁史美觉得她曾努力营造的一个世界就要坍塌了。有一天在地下通道的入口处,她几乎看上了一个人。他把双腿缠住,跪在地上乞讨,尘垢满面。翁史美一眼看出他是一个假残疾,又看出他年轻力壮。翁史美朝他面前用来装施舍者钱币的铁盒投了十元钱,这人就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翁史美说:“愿意去我那里干活么?”乞讨者做出可怜状说:“我一个残疾,能做什么活?”翁史美用脚将那个装钱的盒子一点点地挪开,说:“如果我现在拿着你的钱盒走了,我相信你会很快跑过来撵上我。”那人狡黠地笑了,说:“你也是干这个的?”翁史美说:“差不多吧。”“说得具体一点呢?”那人很老练地问。“宰猪。”翁史美从容不迫地说,“愿意到我那里去吗?”那人笑了,说:“我可不想干那种肮脏的活儿。宰猪的那股臭味谁受得了啊,再说那是个力气活。我在这里不用出力,还可以看街景。”“那你就在这里跪上一辈子吧!”翁史美踢翻了那个钱盒,扬长而去。她想零作坊是绝对不会要一个没有尊严的男人的。
由于屠夫的缺手,屠宰量较以往锐减,零作坊的生意陷入窘境。杨水原本还帮忙宰猪的,然而秋天一到,一直安分守己的他变得活跃起来了。他每隔几天就进一次城,每次都是李公言把他带去的。他从不在当天回到零作坊,而是隔几天。他一回来,总是眉飞色舞的样子,打着口哨,吸着高级香烟,还给其他人带上一些小礼物。他给王军买了一条领带,给王爷买了一个烟斗,给刘铁飞买了个水杯,给翁史美买了副太阳镜。大家就问他是不是发财了?杨水嘻嘻笑着说:“是发财了。”如果你再追问他发的是什么财,他就讳莫如深地说:“发的是鬼财呀!”人们就笑几声,权当他是胡说八道。李公言这一段跟杨水一样情绪高涨,他似乎已经把鲁大鹏的悲剧在他心中造成的阴影一扫而光了,无比地兴奋和自满。他特意张罗大家喝过两回酒,人们在酒桌旁有說有笑的,零作坊以往活跃的生活气氛似乎正像已经落潮的海水一样又逐渐地涨上来。
翁史美每隔一两个月会跟哥哥通一次电话。她会询问儿子王社的一些情况。哥哥问她在城里靠什么生活,如果支撑不下去的话,就让她回家,说是在一个小地方好混日子。以哥哥现在的能力,给她在县城安排一个好工作易如反掌。可翁史美不想回去。她告诉哥哥,她在一家酒店上班,每月有一千元左右的收入。有一次哥哥在电话中听到了猪的嚎叫声,就问:“你们是什么酒店,还得自己宰猪啊?”翁史美笑了,说:“那是录音机放的曲子。”哥哥说:“我只知道音乐里有鸟叫的,没听说有猪叫的!”翁史美打趣哥哥说:“你不在大城市生活,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最近,哥哥说王社惹了桩麻烦,他用弹弓把度假村新安的十几盏路灯全都给打碎了,乡政府让王四会赔三千块钱。王四会打电话求他说情,他找到乡长,这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了。哥哥说:“你们家王社,我看将来不是盏省油的灯!”翁史美说,将来她会把儿子送到国外去,不用王四会操心他的前途。哥哥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她:“就你挣那俩钱,能够自己吃就不错了。王社也不是块学习的料,我看将来跟他爹学砸铁还差不多!”
一个秋风瑟瑟的夜晚,屠夫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宰猪,忽然有警车的尖叫声传来。李公言首先跑出作坊,他对着同样跑出来的翁史美说:“美姐,是杨水惹了祸了,我对不起你!”
果然,警车停在了零作坊前。从车上跳下两个穿蓝警服的人,他们一高一矮,押着杨水走了下来。警车的车灯开着,翁史美看见了杨水那张惨白的脸。
翁史美迎上前去,她故作镇静地问警察:“有什么要我们效劳的吗?”
矮个儿警察说:“把你的户口簿拿出来!”
翁史美说:“我没有户口。”
“‘城市暂住证有没有?”高个儿警察梗了梗细长的脖子说。
“也没有。”翁史美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我是一条鱼,游到了城市这条臭水河来,我才不让这条河把我永久留住呢!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又有一名警察从车上下来了。他首先进了屠宰间,此时的屠夫正在给猪注水。他们见来了警察,都大惊失色,王军本能地做出逃跑的举动。他欲跳窗而走,警察呵斥道:“哪儿跑?哪儿跑?”王军这才在窗前站住。刘铁飞没见过这世面,他吓得面如土色,钻到了屠宰台下。当警察把他拽出来的时候,他竟然哭了。他说:“我不想犯法,我是家里太穷,迫不得已啊!”与警察打过无数次交道的王军很快镇静下来,他明白他们来可能并不是为了非法屠宰的事,有可能是这里的人惹了其他的麻烦。
警察跟着杨水来到了门房,打开了那个平素总是上着锁的木箱。翁史美看见里面有三个陶罐。杨水把它们一一捧出来,有气无力地说:“就剩这仨了。”
“坟里还有没有没取出来的?”矮个儿警察问。
“没有。”杨水说。
翁史美打了一个寒战。她想杨水一定是在倒卖文物,把零作坊当作了藏文物的窝点。可是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古墓啊,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偷挖出来的?
“你是这儿的主人吗?”高个儿警察问翁史美。
“是。”翁史美说。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警察指着杨水问。
“没什么关系。”翁史美说,“是我这里的卡车司机把他带来的。他们是亲戚。”
“司机呢?”警察追问。
李公言苦着脸说:“是我。”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说。
原来,杨水并不是李公言的什么亲戚。李公言是在乡下收猪时认识他的。杨水租了间民房,自称是来东北收大豆的。有一天,李公言看见一群村民围着这个瘦猴似的外乡人在打,就路见不平地前去拉架。原来,杨水掘了一座新坟,被这坟主的后代给抓个正着。他们恨不能把杨水给一家伙打死。据坟主的后代讲,他们与杨水非亲非故、无仇无怨,他凭什么要掘他们老子的坟?李公言知道其中必有奥妙,就把杨水拉到一家小酒馆。老谋深算的李公言开门见山地说:“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呀?能不能合伙发财呀?”杨水就说:“你能给我找一个在坟场旁边住的地方么?”李公言说:“那太简单了,我们零作坊旁边就有一片坟场。”
楊水从陕西渭南来,他有一个绝活儿,那就是做仿古陶器。这陶器要是放在一堆出土文物中,能以假乱真。从这陶器上,你能看到斑斑驳驳的彩釉和裂纹,这种假文物深得外国人喜欢。他们不识货,肯出钱。杨水靠卖假文物在家乡盖起了两间房。他掌握了外国人鉴赏文物的习惯,那就是闻它身上有没有一股曾经深埋地下的尸骨味。为此他想了一个办法,把这些陶器放到墓穴当中,尤其是放置到那些新坟当中,这样,尸体腐烂的气味会点点滴滴地渗入到陶器之中。在这个过程中,他要隔三岔五地打开墓穴,将一些他特意放置到尸体上的泥土再一次次地涂到陶器上,使它的气息和形态更加与文物接近。几个月后,把这些陶器从坟里取出来,就可以卖个好价钱。杨水在陕西卖假文物时曾经被公安机关抓起过,所以他后来就打游击战,去一些相对边远的省份做他的生意。他每到一处,都与当地大旅行社的导游拉好关系,因为他要依赖他们才能把它们卖出去。导游会从中获得丰厚的回报。杨水做的最大一笔买卖,是两年前把一只陶罐卖给了一个丹麦人,那人对着陶罐赞叹不已,给了杨水三千美金。杨水说他造假的本领都能骗过文物鉴赏专家的法眼。他一般春天出来,带上精心炮制的一堆陶罐,找一座新坟,掘开后将其一件一件地送进去,到了秋天再把它们一一取出脱手。在零作坊,杨水已经卖掉了五个陶罐,除却他分给李公言的三千,给大天旅行社的导游四千元之外,他还净赚两万元。他本想把最后三只陶罐卖出后就离开零作坊,不料有位买了他陶罐的法国人发现自己花了冤枉钱,就通知了饭店的保安,保安报了警,警察通过提审导游找到了住在一家小旅馆地下室的杨水。
警察在查封零作坊的同时,李公言已经把杨水所做的事对翁史美和盘托出。翁史美怎么也不会想到,其貌不扬的杨水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干这种听起来非常戏剧化的造假文物交易。虽然油灯的光线暗淡,她还是看出了那三只未出手的陶罐的美。那是一种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的美!它确实像极了博物馆里所陈列的那些出土文物。当警察要把这陶罐拿到警车上的时候,翁史美提出要闻一闻这陶罐身上的气味。矮个警察没好气地说:“闻吧,一股死人的味儿!”翁史美俯下身,对着陶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立刻被那股湿润、陈腐、老旧的气味所征服了。她以前是看不上杨水的,现在却对他刮目相看。她甚至产生了一个联想,杨水是不是孟十一?在她眼里,能把泥土和色彩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人是不寻常的。她觉得杨水过的生活是冒险而艺术的,谁能有把造假文物放置到墓穴中复古这样离奇、大胆的设想?
作为私屠滥宰场所的零作坊被取缔了。翁史美被罚了三万四千元,作坊的人也都陆续离开了。最早走的是王军,他说如今开网吧赚钱,他要和过去的狱友一同开一个。刘铁飞又回到蒙顺桥头的老地方,与那些等待雇主挑选的民工站在一起。李公言还想干他的老本行,他想买辆二手面包车,做日渐看好的小公共汽车运营的生意。王爷呢,他说什么也不肯回敬老院,他说要守着零作坊,不让宰猪了,他可以养鸡养牛。他劝翁史美从此后要做正当生意,省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
零作坊成了这一段新闻媒体竞相报道的热点。《城市晚报》在头版作了一篇题为《昔日艺术陶坊,今日私屠滥宰场所》的报道,文章渲染了零作坊的肮脏和血腥之气。零作坊在记者笔下被描述成了一个大垃圾场。晨报的记者侧重描写的是零作坊的人,称这里聚集着社会的渣滓,是一群乌合之众。翁史美把这些报纸都贴在廊柱上,这样廊柱上又有孟十一留下的花纹,又有杨生情的诗歌和鲁大鹏消息的报道,看上去异常热闹。
秋风把绿色植物吹黄了脸,枯萎了。收获后的大地看上去千疮百孔、异常荒凉。零作坊只剩下了王爷和翁史美。王爷跟翁史美说,他有两次发现杨水夜晚时怀里揣着什么东西往外走,他并不知道他这是往坟墓里送陶罐。不过秋天一到,他就闻到了门房里有一股尸臭味,他嘟囔过两次,李公言和杨水都说他年龄大了,嗅觉不灵敏了。王爷叹息着说,如果他那时提醒一下翁史美就好了。翁史美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太阳花谢了,在它枯黄的叶片上,有僵死的虫子和蝴蝶蜕下的羽翼。翁史美有时在起了风的旷野上走,回头望着孤零零的零作坊,她会有一种回到地龙乡的感觉。每天清晨,她走出户外,都能看见一层银白色的霜像张巨大的锡箔纸一样贴在大地上。她不知道这个冬天她该怎么熬下去。她不能就此罢手,她要挣钱,钱在她眼里就像大地上的霜一样亮堂。没有钱,在这次事故的处理中她也不会只赔了三万多元。她与屠夫们都众口一词地说他们屠宰生猪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同时,翁史美给神通广大的加油站的吴方送去一万元,让他帮忙把大事化小。所以尽管零作坊的注水猪肉现象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包括市场管理部门的人在内,至多不过受个小处分,没谁伤筋动骨的。以翁史美现在的积蓄,东山再起不成问题。她曾担心零作坊会被推土机给推掉,现在看来她太多虑了,它只不过是被查封了。如果一座房子也会说话的话,那么零作坊的嘴如今是被封条给封住了。但她想这房子总有一天还会叽叽喳喳说话的。
翁史美托人打听了,说杨水已经被移送至陕西公安机关了。有人说他犯的是倒卖文物罪,还有的说他犯的是诈骗罪。翁史美觉得除非专家认定那些陶罐确实是文物,否则怎么可以以倒卖文物罪论处呢?至于诈骗罪,在她看来也是不成立的,因为物品成交时,买卖双方都无疑义,又何骗之有呢?她觉得零作坊栽在杨水手里是死得其所,因为杨水比她高明。他的陶罐不动声色躺在墓穴中悄悄增值时,她的屠夫只能挥汗如雨地屠宰生猪赚辛苦钱。坟墓在杨水那里成了可人的孕妇,能给他分娩出活泼的婴儿。她一直觉得杨水制作的陶罐还有剩在墓穴中的,所以她时常到坟场流连。那些土黄的坟一座连着一座,它们有高有矮。高坟多是新坟,而已经塌陷的则是老坟。翁史美留意那些新坟,看它们有没有被人挖掘过的痕迹,结果她总是失望。她还注意看那些竖着墓碑的坟,猜测这死者的名字是男是女。在她的想象中,杨水应该把陶罐放在女人的墓中。“张翠花、李雪梅、王爱菊”应该是女性的名字,可“郑爱秀、薛银光、胡光雪”这样的名字则让她很难判断性别了。
自从看见了油灯下杨水制作的三只陶罐的那种无言之美后,翁史美就再也没看过孟十一留下的陶器碎片。她的床头也没有太阳花可看了。天气越来越寒冷,王爷开始生火炉了。翁史美想这个冬天她不能白白闲着,听说有一种珍珠鸡很好饲养,售价又高,她打算着到畜牧部门咨询一下,冬天時她可以和王爷养珍珠鸡。
翁史美卖掉了卡车。她再进城时就得徒步走到加油站,由吴方帮助她搭上一辆进城的车。她想没车确实不方便,她应该买辆轻型轿车自己来开。
翁史美穿一条雪青色的长裤,一件乳白色棒线毛衣,扎一条咖啡色长丝巾。这身装束本来就使人显得高,再加上她把长发绾起来了,看上去就高得飘飘忽忽的,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了。
吴方见了翁史美,很殷勤地给她让座端茶。吴方说:“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见孟十一了,他现在可比在零作坊时风光多了。他在深圳有一个陶艺公司。我见他家里摆设得又讲究又不俗气,看来他新娶的老婆爱收拾家。”吴方用一种十分羡慕的口气说。
翁史美知道孟十一是个离婚之人。至于他什么时候再婚的,她一无所知。她在电话中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私生活。
翁史美有些失落地问:“他什么时候结婚的?”
“今年春天吧。”吴方说,“他原来还打来电话,说是旅行结婚时要回零作坊看看,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没来。”吴方不以为然地说:“这些搞艺术的人和咱们不一样,今天一个主意,明天又一个主意。”
“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翁史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可她感觉自己的心在发抖。
“听说是个服装设计师。”吴方说,“对了,他上次还在电话里跟我打听你,问你是不是搞音乐的?我说你是宰猪的,他还不信。”
一辆白色的富康车从郊外驶到加油站,吴方对翁史美说:“这肯定是进城的车,你搭它走吧。”
吴方走出屋去给车加油。翁史美则在回忆春天的日子,当孟十一结婚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毫无疑问,她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廊柱上的花纹,每晚都要抚摩一下那些破碎的陶片。她和孟十一在春天时还通过几次电话,她感觉他对她是情深意切的。难道一个男人可以同时把温存的声音送给两个女人?如果是真的话,哪一种温存又是真正的温存呢?
翁史美走出小屋,她听见吴方正在跟车主央求:“就让她搭你的车吧,我不收你的油票了。她进了城就下车。”
显然车主不大乐意有人搭他的车。
翁史美走过去,看着那辆车。从车窗里探出来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竟然是纪行舟!他显然也认出了翁史美,他的脸白了。
翁史美对吴方说:“算了,我搭下一辆车吧。”
“我进了城后主要还要送家人去上班,怕是不太方便。”纪行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很快镇定下来。他抽出一张油票,把它递给吴方,说:“真是对不起了!”
翁史美看见纪行舟的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皮肤白皙,脖颈很长,气质不错。她倒是很善解人意地对纪行舟说:“反正后座空着,让她上来吧。”
“不必了。”翁史美说,“我不打扰你们了。”
“谢谢。”纪行舟急切地摇下车窗,想尽快离开加油站。当那车窗被摇到只剩下拇指般宽的一道缝隙的时候,翁史美忽然把一根手指插了进去,她对纪行舟说:“喜欢能看得见河流的房间么?”
纪行舟老练地反问:“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翁史美冲纪行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手指抽回,放到嘴里吮着那根手指。纪行舟猛地一踩油门,飞快地离开了加油站。
吴方拍了拍手对翁史美说:“这肯定是一对野鸳鸯周末去乡下鬼混了,今天周一赶回来上班,当然就不方便让人搭车了。”
翁史美“哦”了一声。
吴方又说:“那个女的我看着挺眼熟的,好像是市电视台《家庭漫谈》的女主持梁丽丽。”
翁史美知道,纪行舟的老婆是一家移动通信公司的副经理,她在他的钱夹中看到过那女人的照片:很瘦,戴副眼镜,有几分冷漠。她显然不是纪行舟车上载着的女人。看来他的事业如日中天,连车都开上了。他带这女人出去,也许是跟老婆撒谎,说他到外地办案去了。但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他已离了婚,娶了这位容颜俏丽的女人。他们毕竟已经有几年未联系了。翁史美在零作坊看不到电视,对吴方所说的女主持一无所知。
“刚才你为什么跟他说那话?”吴方问翁史美。
“什么话?”翁史美明知故问。
“能看得见河流的房间?”吴方说。
“哦。”翁史美笑了,“我看他紧张,就说句怪话逗他玩。”
翁史美从城里考察完珍珠鸡回到零作坊的那个夜晚,她喝得酩酊大醉。王爷见她失魂落魄、泪水涟涟,就说:“钱这东西有多就多花,有少就少花。”他不明白能让翁史美难过和感慨的只能是情感,而不是钱。王爷催促她早睡,并且帮她把一盏马灯送到她的小屋,放到以往摆太阳花的那个地方。而那马灯,以往是挂在廊柱上的。
王爷说:“你睡你的,这灯要是熬干了油,它自己就会灭的,你不用管它。”王爷之所以放一盏灯,是觉得小孩子一哭,往往是由于惧怕黑暗,而一旦有了亮儿,他们就不哭了。在王爷眼里,翁史美就是个小孩子。
翁史美睡了。当她睡到夜半时,忽然被一阵熟悉的音乐铃声给扰醒了。她望见那盏马灯还在燃烧着,满屋洋溢着柔软的光辉。她恹恹无力地打开了手机。
“喂——”翁史美声音沙哑地问,“哪位?”
“你怎么了,生病了么?”是孟十一!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充满关怀和柔情,听了令人心碎。
“我多喝了几杯。”翁史美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她已经跟自己坚定地说过,不要再和孟十一交往了,不要再被他声音的柔情所迷惑了,可是当她听见他的声音时,她还是那么的欣喜和激动!
“你是不是在创作一出悲剧,感情陷在其中难以自拔?”孟十一轻声地问。
“不,我早已跟你说了,我不是搞艺术的人。我在你的零作坊领着几名屠夫宰猪,现在不让宰猪了,我就想着饲养珍珠鸡!你知道吗,珍珠鸡的颜色和天鹅一样,雪白雪白的!”
“你又在开玩笑了。”孟十一说,“一个靠宰猪为生的女人,怎么会喜欢我刻在廊柱上的花纹,怎么会喜欢那些破碎的陶片呢?”翁史美觉得这话很耳熟,因为纪行舟曾经这样对她说:“你太不像个乡下女人了,我在地龙乡第一眼看见你,还以为你是个去那儿旅游的画家呢!一个乡下女人怎么还一身的浪漫气息?”翁史美把这两段话联系在一起,仿佛是发现了悲剧的源头,觉得无比的委屈,她大哭了起来。
孟十一说:“我给你放一段音乐,你就不会哭了。”
很快,翁史美听到了一段如泣如诉的优美旋律。她对音乐一无所知,不知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不过她想这是她和孟十一最后一次通话了,所以她满含热泪地把它听完。她为一种最亲切的声音的消失而感到悲凉。
“好些了么?”乐曲刚一结束,孟十一的声音就袅袅地飘了过来。他的声音就像这乐曲的延续一样,听上去美妙动人。
“我不会哭了。”翁史美轻声地说。
“你知道,我多想看看你的容颜,我无数次地在梦中幻想你。”孟十一伤感地说。
“谢谢——”翁史美哽咽地说,“亲爱的,太晚了,让我们说再见吧。”翁史美说完,毅然决然地挂断了电话。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孟十一“亲爱的”,尽管以往她在心中曾经说过了千万遍。她把手机关上,放到枕头底下,感觉就像枕着一个梦在睡觉似的。马灯依然颤颤地燃烧着,看上去就像开在黑夜的一朵花。
第二天早晨翁史美刚刚起床,王爷就捧着一个包裹进来了。他说他开门时发现了它,不知是谁送来的。那包裹是用天蓝色的布缝制的,看上去鼓鼓囊囊的。零作坊不通邮,显然这包裹是由知道这地方的熟人悄悄送来的。
翁史美打開包裹,她吃惊地发现里面竟然装着形形色色的种子!每一种都分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总共有二十种之多!包裹里还有三本有关花卉种植的书。一看到书,翁史美才明白那些种子全都是花籽儿!在花籽儿的每一个袋上,都有圆珠笔留下的字迹,标明着花籽儿的名称。这字翁史美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杨生情的!她想他一定是听说了零作坊的事,他想让翁史美把屠宰场改造成一个花房。翁史美觉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同她以往接到孟十一的电话时的感觉一样。她想杨生情也许会给自己留下一张字条的,她就仔细翻查书的每一页,又把所有的花籽儿逐一清点一遍,然而她什么也没发现,没有她想象的信或者诗,有的只是那些繁杂多样的花籽儿——它们看上去就像一团暴雨前聚集在一起的蚂蚁。
原载《北京文学》2003年第7期
迟子建(1964~ ),女,山东海阳人,生于黑龙江漠河。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写作。1990年加入中国作协。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600余万字,出版有90余部单行本。著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等,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曾获得第一、二、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有英、法、日、意、韩、荷兰文等海外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