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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中有林

2020-11-02郑执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10期
关键词:欧阳

在东京飞往沈阳的航班上,两个年轻男子相聊甚欢,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而他们命运的改道却始于同一个端头——一桩被掩埋的陈年谜案。这段荡气回肠的东北往事,蛰伏于每个人心底,等待机会从冬眠中苏醒……

一、黄鹂

两只黄鹂被吕新开从粘鸟网上摘下来,是清明节前一天,也是爹妈忌日。要不是日子赶得寸,他也不至于往深想,他想,这对黄鹂是爹妈化身的,不然咋这么巧是一公一母?铁定是惦记自己了,特意过来瞅一眼,索性对俩小玩意儿叨咕句:上班了,挺好的,放心吧。那只母的竟然应了一声,音儿瘪得能听出来饿不少天了——鲜有人比吕新开更懂鸟——黑枕黄鹂,母的眉羽比公的长,黑亮亮一绺儿朝后挑,像女人描眉哆嗦手了。来机场上班四个月,麻雀、乌鸦、杜鹃、野鸽、山雀、红隼、夜鹰,吕新开摘了个遍,从没如此金贵过谁,下手比绣花都细,生怕折了哪只膀子,愣在网前耗了半个钟头。他后悔犯懒没披大衣出来,被风打了个透。四月都出头了,沈阳还刮西北风。

吕新开呼里呼哧地回到办公室,倒是没让两只黄鹂冻着,一边裤兜儿揣一只,掌心搓热当被裹着。已经八点半,大李刚早饭还没吃完,半缸大米粥吸溜儿一早晨了;小李刚不知道搁哪儿弄来根红绳,正往一颗空弹壳屁股上绑,手笨,一直脱扣,嘴里骂骂咧咧的。办公室一共就他们仨人,俩同名同姓,大李刚三十六,小李刚二十二,长得还连相,都是团团脸、绿豆眼,吕新开刚上班那会儿,以为亲哥俩呢。四个月前,吕新开第一次走进屋,那鼻子霉味儿从此挥之不去——与其称办公室,不如叫储物间,撑死就十平方米,还在半地下,刨去一个储物柜、两张桌子、一张行军床,连并排过俩人的地方都匀不出。吕新开双手插兜儿,站在原地转圈儿踅摸。小李刚问,找啥呢?吕新开装听不见,本来就不爱搭理他,这人嘴欠,比自己小一岁,仗着十七岁就上班,在机场也算老人儿了,开玩笑没大没小,上个月俩人差点儿动手,亏大李刚拉架,拽吕新开去走廊劝,别跟小崽子一般见识。小李刚又问,卵子落屋里了?吕新开问,昨天分那箱蘋果呢?这句是问大李刚的。大李刚说,全烂的,扔了。吕新开问,纸壳箱呢?大李刚说,都搁门口呢。吕新开来到走廊,端起那箱烂苹果,去厕所倒进垃圾桶里,再回来的时候,空纸箱就做了两只黄鹂的新家。他用透明胶带封了箱顶,再拿钥匙捅出两排窟窿眼儿,装修完毕。两只黄鹂对临建房应该是挺满意,几声脆叫打窟窿里传出,底气明显比刚才足不少。小李刚暂停手中活计,啥玩意儿啊?吕新开说,鸟。小李刚说,废话,我问你啥鸟?吕新开眼皮都懒得抬,声音更低说,黄鹂。小李刚问,多大?有肉吗?吕新开这才抬头,拿防贼的眼神回瞪,清楚这小子不是开玩笑。平时小李刚打的鸟,基本都被他带回家吃了,猫头鹰都他妈的敢下嘴,炖了锅汤,第二天还把剩的装保温瓶带办公室来,问谁想尝尝。大李刚捡了饭勺里剩的几粒米,来吕新开身边蹲下,顺窟窿眼儿一粒粒塞进去,打算在这儿养?吕新开说,带回家。大李刚说,黄鹂叫得好听,但不好养。吕新开自言自语,两个黄鹂鸣翠柳,下句啥来着?大李刚说,我初中文化。吕新开说,小学课本里的,说啥想不起来了。小李刚说,两个黄鹂鸣翠柳,我跟你喝交杯酒。——捅完句屁嗑儿,自己咯咯乐。吕新开忍无可忍,刚要开骂。大李刚又说,小时候没好好学习,现在后老悔了。说罢碰碰吕新开胳膊,挤了个眼,意思算了。吕新开合计也算了,他不想跟任何人置气,至少今天不想。小李刚没皮没脸,还接话,当初好好学习,现在又能咋的?大李刚说,不咋的,起码分苹果不至于总轮到烂的。小李刚哼了一声,将红绳套进脖子,黄铜色的弹壳在胸前晃晃着——跟个二傻子似的。吕新开心说。

坐单位班车从机场回到大西菜行时是五点。纸壳箱一路被吕新开捧在腿上,两只黄鹂挺懂事,一声没吭,省了麻烦。吕新开主要是嫌跟同事搭话麻烦,平时坐班车,不管困不困他都装睡,没别的,就是懒,懒得记那么多人名。进屋五点多,大勺里有前天炖的豆角,剩个底子,点火热了热,半个凉馒头掰开泡汤,对付一口就出门了。

天开始长了,但冷还是冷。彩塔夜市上个月已经陆续出摊儿,更多的厂子开始不管饭了,夜市反倒更热闹了。把北头第一家是个铁亭炸串,哈喇油爆面包糠的香,还是把吕新开给勾过去了。炸串这玩意儿,吕新开打搬到沈阳那年第一次吃,就上瘾了。小时候在山里和县城,从没尝过这口。甜酱跟辣酱分装两盘,自己上手刷。吕新开最爱炸鸡排,先滚一圈儿甜酱,再蘸单面辣酱,合他咸淡。俩大鸡排下肚,才算见点儿饱。再往前走,是家游戏厅,偶尔兴起,他也钻进去找人掐两把《街霸》,今天没工夫,他赶着去再前面一家杂货店,那家关门早,夜市开摆,一家三口就锁门吃饭,因为地摊儿卖的东西更便宜,所以只做白天生意。吕新开家里的锅碗瓢盆不少都是从他家买的,之前去的时候,他记得见过鸟笼子。

赶上老板正要上锁,吕新开进门了。他没记错,指着收银台后面堆在最顶的鸟笼子问,那个多钱?老板说,那个不卖。吕新开说,摆那儿不卖,啥意思呢?老板说,我以前养了只八哥,死好几年了,跟笼子都有感情。吕新开问,八哥咋死的?老板说,话说太多累死的,逮个人进门都得显摆两句,伤元气了。吕新开说,闲着浪费,我要。老板说,五十。吕新开说,二十。老板说,三十。吕新开说,破不锈钢,又不是竹子的,二十五。老板装着一脸不情愿,收下钱,把鸟笼子交给吕新开,问,你养的啥鸟?吕新开说,黄鹂。老板问,单帮儿还是对儿?吕新开说,对儿。老板说,对儿好,不寂寞,黄鹂就得养对儿。吕新开说,两个黄鹂鸣翠柳。老板瞅他一眼,还买别的吗?不买我锁门了。

再回到彩塔街上,天黑利索了。向西的丁字路口,有人烧纸,两团火焰一左一右地蹿动,好像黑夜在对自己眨眼——原本是回家该走的近路,眼见大风卷起烧得正旺的黄纸在半空中盘旋,他想起爷爷说过,那是孤魂野鬼在抢钱,突然犯了硌硬,随即掉头,继续往夜市南口走,宁可绕远。出了南口再往东,就是青年大街,也是从市区直通机场的主干道,吕新开每天坐班车来去的必经之路。自打年后开始动迁,整条街一天一个景,全程二十来公里,不是扒房、挖沟、埋管,就是栽树、架灯,没一段囫囵路。吕新开提着鸟笼子,沿青年大街慢下脚步,周边的拆迁户也出来摆摊儿了,夜市挤不进去,只能沿浑河排一长溜儿。吕新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转悠,想踅摸两个小盅,回去给鸟盛水跟食儿。眼瞅快逛到头儿了,肚子突然一阵阵疼,感觉要蹿稀,反思一下,问题不应该出在炸鸡排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估计是给凉馒头拔着了,要不就是早上让风吹着肚脐眼了。他赶紧加快脚步往家拐,还没走几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撒泼,挨了他妈两手捶,说啥就不起来。吕新开路过一瞅,原来是为个玩具气枪走不动道儿了——来复式,一比一,他自己早就想买一杆来练手,说不上为啥,忽就犯起撩闲的心,摊儿主是个大姐,吕新开故意提高嗓门问多钱,大姐张口三十。他急屎,没心思讲价,甩下钱,拎枪要走,被大姐叫住,非送子弹,钢弹跟塑料弹都有,选一个,吕新开抓起一包钢弹蹽了,塑料还玩儿啥意思?他离开时,听身后那孩子快哭抽抽了。

吕新开一路小跑到家,左手鸟笼右手长枪,冲上楼,直奔厕所,总算没在最后一刻失守。一泡拉完,才把两只黄鹂放笼子里安顿好,第二泡又来了,这回肚子疼得他一脑门儿汗,再出来时,腿都快站不住了,直接在沙发上卧倒,盖上毯子,看眼表,快八点了,随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又梦见了嘎春河,明闪闪的河水,从两岸的山杨林跟白桦林之间蜿蜒而过,到了夜里还会发光。嘎春河从松花江来,途经新开农场的一段并不深。五岁前,爷爷常领吕新开去河里摸鱼,有时也拎火枪去打野鸭。五岁后,吕新开就敢自己去河边了,不一定非摸鱼,夏天光泡泡脚图个凉快,爷爷也管不过来。那场山火过后,爷爷比从前更难了,要养活孙子,每天还得坚持进山巡逻。爷爷去世后的这些年里,每次吕新开梦回嘎春河,都是以那场山火收场,梦中的一切都被烧成了红色,连河水都是通红的。儿时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从头到脚冒着烟,散落在又高又密的落叶松林中,隔着河水冲他招手,吕新开从不敢越过去,即便他清楚那是梦。

从沙发上醒来时,吕新开又钻了趟厕所,肚子没那么疼了,出来时感觉都瘦了一圈儿,晕晕乎乎,可能是发烧了,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半盒扑热息痛,还没过期,吞了一片,打算回床上睡,听见窗外又传来乒里乓啷的空酒瓶子撞响,不用看表也知道,半夜十二点过了——街对面那家烧烤店关门的时间。一箱箱空酒瓶往门口摞,女服务员下手狠得像抛尸,天天陪一帮酒蒙子熬夜,就指这阵儿撒闷气呢。今天门口没人打架骂娘,已经算消停了。吕新开来到窗前,望着那摞酒箱子,又是一人高的红色,抽冷子就起了恨意,其实早都恨了好几个月了,灵感突如其来,拎过那把气枪,上好钢弹,拉开窗,架稳,瞄准最顶的红箱,目测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吕新开收紧鼻息,扣扳机,只听街角一声炸响,碎玻璃碴子从镂空的箱中飞散到地面,月光捅了翡翠窝。女服务员奔出来,顿时蒙了,扫视一周,更蒙了,立马躲回店里,今晚肯定是不敢再折腾了。吕新开在心里正乐呢,感觉烧都退了一大半。上网摘鸟都四个月了,到现在小李刚还霸着那杆单管猎不让他使,老子七八岁就跟着爷爷摸枪,五十米开外俩卵子给你穿串儿,埋汰谁不会使枪?吕新开一边乐一边上膛,这把瞄的是正数第二箱最中间那瓶,直接扣扳机。霎时间,一声惨叫盖过酒瓶子的炸裂声——刚刚一辆倒骑驴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只见一个男人紧捂右眼,从车座上翻落在地。

这回轮到吕新开蒙了。

接下来的两天,有警察在临街几栋楼里挨家敲门,正好赶周末,人都在家。吕新开知道出事儿了,把枪藏在床底下,终于还是等来了警察。简单寻访,更像查户口,临街三五十户,感觉也难问出个所以然来。心肯定是虚,吕新开跟警察反打听,人咋样儿了?那天半夜是听着救护车叫了,没出人命吧?年轻那个警察说,在四院眼科呢,八成瞎了。吕新开嘀咕,没出人命就行。年轻警察说,多倒霉,一个收酒瓶子的,得罪谁了也不知道。老警察瞅瞅小年轻,意思话多了,俩人就上楼敲门了。吕新开关上门,还没缓过神儿,大李刚的电话就打进来,问他啥时候上班,星期六都替他值一天班了,病假还要请到哪天。大李刚会说话,他说的是领导不乐意了。吕新开合计一下,说,明天就回去。挂掉电话,他坐回沙发,发会儿愣,听见两只黄鹂在阳台叫,起身去给添了一撮小米,这两天一直拿雪碧瓶盖凑合盛着。吕新开观察这俩小玩意儿,明显都胖出一圈儿,毛色渐显嫩黄,又琢磨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出门。

下午两点半,吕新开打车到四院,下车后在对面的银行取了一千块钱,工资卡里就攒下这些。穿过门诊,上二楼,拉住院部的护士打听,赶上一个好说话的,告诉他,前两天半夜是收了一个男的,眼睛让玻璃碴子给崩了,查了一下登记,在407病房,叫廉加海。

上四楼的时候,吕新开腿肚子转筋了,从小到大都没惹过这么大祸,关键是心里绞得慌,人家一个收酒瓶子的,本来就不容易,凭啥挨这一遭?真要瞎了,往后可咋办?登记上写了,廉加海,四十六岁,正是一家之主,顶梁柱的年纪。吕新开楼梯也没力气爬了,干脆坐在台阶上缓缓,竟有点儿委屈。这两天他一直找借口安慰自己,找来找去,唯一说得过去的借口,就是自己当时烧糊涂了。坐了能有十分钟,直到打扫卫生的拖地撵他,吕新开才憋足一口气,站起身朝407走。

在病房门口,吕新开听见屋里传来单田芳说评书的动静——《三侠五义》。走进去,病房一共三张床,中间那张空着,挨门口的床上躺着一个大高个儿,双眼裹一圈儿纱布,应该在睡觉。最里面挨窗那张,一个男人靠着枕头被褥坐,听半导体的也是他。这人面色黝黑,剃平头,脖子短粗,右眼贴一块方纱布,应该是廉加海没错了——乍看可不止四十六岁,像个小老头儿。吕新开走上前,廉加海扭脸看他,俩人半天谁也没说话,廉加海先是关掉了半导体,随后左眼越睁越大,好像在对吕新开说,我猜到你是谁了。吕新开掏出那一千块钱,放在床头柜上,才开口,大叔,对不起,我叫吕新开,我来认错的。你眼睛是我打的。廉加海说,我眼睛是酒瓶子崩的。吕新开说,酒瓶子是我打的,拿气枪。廉加海眨了眨左眼,说,你挺准啊。吕新开无言。廉加海又说,坐吧。

吕新开原本打算,先找受害者认错,再去派出所自首,心安排在理得前边。来的路上,他假想过好几种画面:家属讹他一笔,揍他一顿,这都能接受,最怕还是丢工作,万一赶上子女不是善茬儿,再叫个记者来曝光,上把早间新闻,人也一起丢了——但他说啥也没想到,自己被廉加海摁住扯了一下午家常,人家还给他剥了个橘子,吕新开觉着不可思议,橘子瓣儿送进嘴前还顿了两秒,怀疑是不是被下了毒,可转念又在脑子里扇自己嘴巴,真是小人之心,我是碰上活菩萨了吧?廉加海对他说,事儿都已经出了,历史不能倒退,你敢主动找我来,就说明你不是个坏孩子。你多大了?吕新开说,二十三。廉加海说,七四年的,属虎?吕新开说,对,大叔脑袋挺快。廉加海说,我女儿跟你同岁,也属虎,十月份的,你几月?吕新开说,我四月底。廉加海说,大半岁,独生子女?吕新开说,对。廉加海说,嗯,我女儿也是。在哪儿上班?吕新开说,在机场。廉加海说,飞行员啊?吕新开说,驱鸟员,在地面活动。廉加海说,这工作挺有意思,我有个战友以前跟你是同行,平时打鸟用啥枪?吕新开说,大叔,那天晚上我就想拿气枪练练手,真的,我对不起你。吕新开说着,鼻酸突然止不住,眼泪落下两行,起身给廉加海鞠了一大躬,头沉下去就不起来,更嫌自己丢人,这些年想爷爷的时候都没哭过。廉加海说,坐吧,孩子,坐吧。吕新开抹一把眼泪鼻涕,又在空床搭边儿坐下。廉加海又问,你爸哪年的?吕新开说,五二的。廉加海说,我大你爸一岁,论起来你得叫大爷。吕新开改口,大爷。廉加海说,父母做啥工作?吕新开说,爹妈都沒了。廉加海说,咋没这么早?吕新开说,我五岁那年,一场山火烧死的,俩人一起。廉加海叹了口重气,接不下去话。吕新开继续说,我不是沈阳人,我家在黑龙江农村,一个叫新开农场的地方,挨着大兴安岭,我是爷爷带大的,我爷爷是护林员。我去县城上高中那年,爷爷也没了,打那以后就我自己,一直都我自己。廉加海边听,手上又扒好一个橘子,递上说,这些年没少受委屈吧,孩子。吕新开一愣,突然又开始哭,一直哭,没完没了。

吕新开离开四院时,正落太阳。他坐在公交车里,心踏实不少。窗敞着,风灌进来吹干脸上泪痕,凉飕飕,感觉像刚洗了个透澡,从里懈到外,闭眼能睡着。来沈阳第五年了,五年里,吕新开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还都是陈年积压的旧话,搁心里再憋下去可能会变质、发霉、长毛的话——抖搂一个干净,吕新开觉得自己像一个新生儿,一只才破壳的雏鸟。吕新开听了廉加海劝,没去自首,毕竟也没人报案,就算哪天警察真找上门,廉加海也向他保证,不追究责任。不过廉加海有个条件,吕新开必须每天下班去陪他说话,一直到出院,去了还得给他带两只一手店的猪爪,就爱啃猪爪。吕新开都应下了。不过那一千块钱留在床头柜上,他手里不剩钱了,下个月开支还得等俩星期,只能先跟大李刚借点儿。夕阳的余温洒上身,稍有了些暖意。吕新开心里捋着未来几天的大事小情,眼皮渐渐贴在了一起。

吕新开睡过了,下车往回走两站。他挺喜欢住大西菜行的,热闹,有人气儿。房子是大姨留下的,套间,铝镁设计院分的宿舍,借给他住。大姨去海南以前,钥匙留给吕新开,说就当替她看房子了。在此之前,吕新开在航空职业技术学校住了三年宿舍。大专文凭是他到沈阳后,大姨逼着他考的。备考那半年,他就睡在大姨家的沙发上,那时候大姨夫已经先一步去了海南。最开始吕新开不愿意再读书了,被大姨硬拽着辅导了一个月,后来居然慢慢就上道儿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大姨破天荒夸了吕新开一句:我早就看出来,你智商随我们老刘家了,没随他们那一家子农村人,长相也没随——大姨就是那么个人,一句好话都能叫她说得硌牙。吕新开跟大姨不亲,绝对跟这有关,哪怕俩人是彼此在刘家最后的亲人。搬来沈阳之前,他跟大姨只见过一面,还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大姨来新开农场给自己妹妹上坟,火车两天一宿来,两天一宿回,住都没住。可能也因为爷爷根本不招待,躲山里连面儿都没露,上坟还是吕新开领着大姨去的。总之吕新开那时候就看明白了,两家指定有大矛盾。刘家姊妹两个,姥爷跟姥姥据说是知识分子,以前在沈阳的某大学教书,20世纪80年代末先后病死了,大姨后来对吕新开说,就是让你妈给气死的。他在沙发里备考那半年,每天跟大姨也说不上几句话。大姨没孩子,男人又不在身边,每天下班回到家,吃完饭就钻进屋里看书,要不就是趴小书桌上画图,反正除了上厕所都不出来。这样的日子,后来总算在吕新开的点灯熬油下结束了,开学前三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学校宿舍,连寒暑假都不回来,除非赶上年节,回来跟大姨吃顿饭,有两年的年三十,大姨去海南过的,他就买饺子自己回宿舍吃。他合计,这样挺好,应该也合大姨的意,他俩都是不爱欠别人的人。

进了门,吕新开先给两只黄鹂倒了水,自己煮了袋方便面,站着几口吃完,洗澡的劲儿都不剩了。眼科医院应该没啥传染病,直接上床,沾枕头就着了。路上就预感,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安稳觉,不过在睡着前的一刻,吕新开的脑袋里最后冒出一个感想——这要是他自己的房子该多好。

第二天去病房看廉加海时,吕新开不光带了猪爪,还带了俩鸡架,半斤熏鹌鹑蛋,外加一袋拌腐竹。廉加海心情不错,开玩笑说,这几个菜不整半斤白酒,真挺白瞎。吕新开说,要不是护士看得紧,我真就给你带酒了。廉加海问,你喝酒吗?吕新开说,滴酒不沾。廉加海说,难得。本来吕新开还有后半句:最烦酒蒙子。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见廉加海胃口一天比一天好,心反倒揪起来——刚进屋时,正赶上护士换药,廉加海的右眼眶里血赤糊拉,他扭头没敢多看。护士还说,今晚能确定下次手术时间,叫家属来签字。护士走后,吕新开哆嗦着问,大爷,眼睛还能保住不?廉加海说,刚进来时说能保住,现在又说够呛了,做最坏打算呗。吕新开问,最坏打算是啥?廉加海说,摘除,装个狗眼睛。吕新开感觉喉咙被一大口口水给卡住,连吞了两下,才说出话来,大爷,手术费得多钱?砸锅卖铁我出。廉加海摇摇头,用不着你,我有医保,本来有,等我出院就去要。吕新开没太听明白。廉加海把猪爪放下,说,你真当我是收破烂儿的了吧?吕新开说,你说有时候也送嘎斯罐。廉加海说,那都不是我本职工作,我本职工作没跟你提过吗?吕新开好奇了,没有,大爷你到底干啥的?廉加海说,我是警察,狱警。他瞧出来吕新开不信,又说,我的警官证就在那夹克里怀兜儿,你自己翻。吕新开说,不用了,我信。大爷,那你不上班,收啥酒瓶子啊?廉加海说,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前年我下岗了。吕新开又糊涂了,警察咋还能下岗呢?别逗了。廉加海说,是被人顶包了,劳改局的领导贪污,把我们八十二个转干的指标给卖了,一个卖五万,逼我们下岗。吕新开嘀咕,还有这事儿。廉加海拿起猪爪继续啃,说,都告他两年了,等出院我接着告,告赢那天,医保都得给我补回来,这两年去药房买盒板蓝根我都留单子。

第三天傍晚,吕新开拎着猪爪进屋时,中间那张空床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的背影,扎一根马尾,腰绷得溜直,两只手扣在膝盖上,像个乖学生。吕新开走近了,那女孩一歪头,起身就要走,跟故意躲他似的,打他身边晃过时,瞥见个侧脸,吕新开也没好意思多看,转跟廉加海打招呼,我来了,大爷。廉加海点头,冲女孩说,再坐会儿啊。女孩也没应声,像在怄气,但离开的脚步很慢,趿拉鞋底走路。廉加海主动接过猪爪,叹气说,大了,也管不了。吕新开说,你女儿吧?廉加海说,是不是看不太出来?得亏长相没随我,随她妈了,她妈白。吕新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没吭声,坐上空床,屁股底下还有女孩的体温。廉加海把猪爪放一边,盯着吕新开看了一会儿,你有对象了吗?吕新开说,没有。廉加海又问,你觉得我女儿长得咋样儿?此话一出,吕新开就明白啥意思了,但他闹不明白这小老头儿心里盘算啥呢,咋就盯上他了?他一个农村出身的孤儿,一月挣一千块钱不到,图他啥呢?再说这又算啥?我欠你只眼睛,你搭我个女儿,没听过这思路啊?吕新开左右想不通,把半导体给拧开,故意小声说,长啥样儿没太看清啊。廉加海把半导体又给关了,说,要不我明天再给她叫来,你俩多坐会儿。吕新开瞅这意思是绕不开这话头了,干脆挑明吧,大爷你到底啥意思?廉加海说,我觉得你俩挺合适。吕新开琢磨著必须接招儿了,掰手指头说,我属虎,她也属虎,是吧?廉加海说,没错。吕新开说,我爷爷说过,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合适。廉加海说,咱别扯那封建迷信的,我是党员。吕新开打偏了,心说早知道有这一出,刚才就该撒谎说有对象了。廉加海乘胜追击,说,小吕,你别以为我是心血来潮,我是真看上你这个孩子了,你是个善良孩子,我女儿也是,你俩合适,真的。吕新开换路子开始服软,说,大爷,我配不上你女儿。廉加海两腿一盘,身子前倾,说,可别这么说,都是平头百姓。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对不对?多少都有自己的小缺陷,大爷拿你举个例子,你这孩子,性子挺急,还有点儿鲁莽,这算缺陷,但是你敢作敢当,说话算话,心思也细,这都是优点,一个人优点只要盖过缺点,那总体就是一个好人,对不对?吕新开点头,这话没错。廉加海接着说,我女儿,优点也很突出,孝顺,懂事,还聪明,打小学习就好,长得也不赖,挺受端详的。吕新开敷衍说,看得出来。但廉加海突然不往下说了,左眼也开始游离——吕新开发现,人俩眼睛少了一只打配合,心思果然更容易暴露。他忍不住追问,那缺点呢?廉加海支支吾吾,啊,啊。吕新开重新占领高地,不依不饶了,接着说啊大爷。廉加海干脆低了头,把两只猪爪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对吕新开说,今天一人一只,你陪我啃。

俩人算是不欢而散,等公交的时候,吕新开越想越憋气。难怪那女孩走路蹭着地走,敢情是盲人!双目视力一个0.02,一个0.03,廉加海说得好听,不是全盲——那叫缺点吗?亏自己当初还怕被人讹钱,原来人家要讹你一辈子,还不如讹钱呢,钱起码有数儿。吕新开心里发狠,挖只眼赔他都认了,瞧不起谁呢?自己就算再穷再不济,这辈子也不可能娶她回家。

吕新开气得饱饱的,到家也没心情吃饭,第一件事就是进屋从床底下拽出那杆气枪,进阳台拿锤子叮咣一通砸,惊得那两只黄鹂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劈成两截儿的枪杆,攥在吕新开双手中,他才算冷静了点儿,想想也不知道这是冲廉加海还是冲自己。屋里电话响了。吕新开进屋一接,火又蹿回来——还他妈的追家来了!当初廉加海跟自己要座机号的时候,还寻思对方是怕他跑,该给,不避讳。哪承想全是阴谋啊,老东西道行太深了。吕新开张口就急了,你手术到底要多钱?我全赔,连手术加医药费,你都算清楚,半年还不起我还一年,一年还不起我还两年,你还想咋的!电话那边喘了一阵,廉加海才说,我为打个电话爬了好几层楼,你等我歇口气儿。吕新开不耐烦,有话赶紧的。廉加海说,我在你夹克兜儿里揣了封信,你好好看一下。护士叫我了,我回去了。

小吕同志:

你好。本人廉加海,当兵出身,也是党员。我对党对天向你保证,以下绝无半句戏言:

1. 我女廉婕,家教严格,洁身自好。若你二人结合,你就是她第一个男人。

2. 我女廉婕,外冷内热,知恩图报。若你二人结合,只要你不负她,她定不负你。

3. 本人离异多年,与前妻无财产纠纷,外债已清,名下有房产一处,现与我女廉婕同住,若你二人结合,登记之日即可将名下房产过户与你,做婚房相赠。本人迁出,绝不打扰。

廉加海

1997年4月7日

信纸上的名头是“沈阳市第四人民医院”。吕新开倒推了一下,敢情他第二次从病房回来,这封信就写好了。吕新开将信铺在小书桌上,捋了捋折痕,顺手拿镇尺压上,大姨以前画图用的。随后他又出了门,打车回了四院。

进到病房,吕新开没有再坐中间的空床,直接坐上了廉加海的床尾。廉加海面朝墙侧卧着,左眼压在枕头里,也不知道是睁着还是睡着呢。吕新开坐的方向对门,只有头顶一根灯管还亮着,才发现第一张床的大高个儿应该是出院了,病房里就剩他们俩人。吕新开假装回头看天,其实在偷偷观察廉加海。窗外夜色淡蓝,大风天把夜空多吹出了几颗星星,就在此肃静一刻,半导体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由小渐大,这回是刘兰芳的《杨家将全传》。原来廉加海没睡,拧开了半导体,又把手收回枕头底下垫着。俩人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一整段,直到插播广告了才开口说话。吕新开说,大个儿出院了啊。廉加海说,是个消防员,伤得不重,眼睛保住了,刚才老婆接回家养去了。吕新开问,再手术时间定了吗?廉加海说,后天早上。吕新开说,我请假过来。廉加海说,不用。吕新开说,我给你剥个橘子啊。廉加海说,大夫让少吃橘子,上火。吕新开说,那我明天给你买点儿桃罐头。廉加海说,明天你别来了。吕新开说,大爷,今天是我不对,脾气又急了,不该那么跟你说话。廉加海翻过身来平躺,左眼仰视吕新开,说,明天下班,你跟小婕见一面吧,小婕都同意了。吕新开点点头,去哪儿见?廉加海说,太原街的京九快餐,知道不?吕新开说,知道,没吃过。廉加海说,明晚六点。吕新开说,行。廉加海靠起身来,从床头柜里变出那一千块钱,夹在一本《知音》里,平平整整。廉加海说,钱拿回去,你俩吃饭逛街用。

4月9号,星期三。早上一进办公室,吕新开先还大李刚四百块钱,又多给了五十,就当之前替自己值班的感谢费。大李刚嘴上说不用,手还是接了。九点半,小李刚才进屋,脖子上不挎弹壳了,换了条真金的项链。吕新开说,迟到了。小李刚说,我比你来得早,刚在食堂吃饭呢,咋的?吕新开说,你咋不连中午饭一块儿吃了呢?小李刚说,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前两天还没来呢。吕新开说,我请假了,大李刚替我班。小李刚说,臭你妈的农村人,是不欠削了?吕新开就是故意找碴儿,单挑你是个儿吗?小李刚说,咱俩出去。小李刚瞄大李刚一眼,见这把没有要拉架的意思,硬着头皮扭身进走廊了。吕新开跟出去,小李刚还要往出走,被吕新开叫住,就这儿吧。没等小李刚反应过来,吕新开从身后一个大脖搂子将他放倒在地,紧跟着泰山压顶,膝盖死死顶压对方胸口。小李刚根本上不来气,只听身上泰山冲自己吼,以后少跟我狂,听着没!小李刚嗯。往后摘网子我一天你一天,打鸟你一天我一天,好使不!小李刚嗯。当泰山从自己胸口移走时,小李刚才发现大李刚正倚门口看热闹呢,他的目光随后被一片裤裆遮住,瞪眼见吕新开从自己头顶跨过,一路出了走廊。

吕新开走上空地,头顶的天空是墙灰白。预报有小雨,看样子下不成,也不影响正常飞行。虽然在机场上班,但吕新开很少抬头看飞机,更没坐过,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飞机,对飞行也没有向往。他更享受跟风景平起平坐,讨厌居高临下。他爱坐火车,最好是能睡上一两宿的长途卧铺,大觉接小觉地睡,醒来也不知道在哪儿的感觉最美。曾经他坐了两天一宿的火车来到沈阳。曾经他的大姨也是坐着那趟车,反方向从沈阳去大兴安岭给自己的妹妹上坟。二十多年前,母亲也曾坐过某一班火车,也或许坐的是长途汽车或者卡车——吕新开突然就想家了,想自己在大山里的那个家。

青年大街的路越挖越宽,越来越难走,班车到大西菜行已经五点半。吕新开飞奔进家,换了身体面衣服,皮夹克是当年妈妈从沈阳就带过去的,收腰蝙蝠袖,是男款,他印象中妈妈爱穿男装。等他打车到了太原街,已经六点过十分了。吕新开心里挺愧疚,让人家女孩等自己,不地道,何况人家身体本来就不方便。小跑到地方,他突然又不敢进了,躲在路旁的一棵银杏树后,扫一眼,就发现了挨着玻璃窗坐的廉婕,还是扎个马尾,灰格子衬衫,牛仔裤,白旅游鞋,还是规规矩矩坐在那儿,腰板绷得直,面前只摆了一杯可乐,半天才喝一口。隔这个距离看,完全看不出来眼睛有什么不一样,没戴墨镜,也正常眨,文文静静一个姑娘。吕新开合计,毕竟还是跟一般人有区别,五米距离应该还是发现不了自己,干脆从树后面绕出来,走近两步继续站那儿看。他感觉自己这样不道德,甚至是下流,但他又挺爱观察她那些小动作——一会儿拢拢头发,一会儿紧紧领子,每隔几分钟就把手腕上的电子表凑近耳朵,应该是听报时,直到看见她又一次听完报时,起身抻抻衣角,准备要走了,吕新开才看了眼自己的表,都六点半了,但他仍然没挪窝儿,目光追着她从门口出来,下台阶很小心,先用前脚掌试探,后脚跟才敢落实,连贯起来,就是拖着地走路,应该挺费鞋的,为啥不整根盲人棍呢?肯定是不想讓人当自己是盲人呗,怎么说还是小姑娘,心高。

眼瞅廉婕都领先一段了,吕新开才想起来跟上,始终隔着两三米。几次见路面上坑坑洼洼,吕新开都差一点儿冲上去要搀她胳膊,但她总是能安全走过,时慢时更慢。一段路下来,吕新开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为她提心吊胆了。原来她是要坐公交车,237,正好跟自己也顺路,吕新开也站一旁等。车来了,吕新开紧跟在她身后上车,担心她登阶会仰下来,双手随时做好推举准备。下班点儿都过了,车上人少,两人都有座,吕新开坐在她斜后方,隔着过道,这是个新角度。月光刚好偏向她那侧,吕新开盯着膝盖上那双手细看,手指修长,像弹钢琴的手,就是手指骨节稍粗。就那么一路看着,大西菜行到了,吕新开也没下车,继续坐,又过了两站,怀远门,她下车了,吕新开也下车。下车再看眼表,七点二十五。没走几步,她扭身一拐,进了家门市。吕新开抬头——敬康盲人按摩院。明白了,应该是在这儿工作。直接跟进去就暴露了,吕新开站在门外,徘徊了五分钟,想想该怎么圆谎,打了个腹稿,才跨进门去。

白炽灯明亮,甚至有些晃眼。进屋右首是收银台,细长条的屋正中摆放了三张按摩床,两个男师傅把边儿各坐一张塑料凳,一个戴墨镜,一个双闭眼,应该都是全盲。再往里瞧,左首还有个里屋,是套间。戴墨镜的起身,问是不是会员,吕新开说,不是。墨镜又问点名找哪个师傅,还是随便,正赶这时候,廉婕从里屋出来了,正系白大褂最顶一颗扣子。吕新开说,这女师傅吧,我不受力。墨镜坐下了。廉婕系好扣子说,进里屋吧。吕新开乖乖进去,里屋又挤两张床。廉婕说,趴下吧。吕新开脱了皮夹克,就近那张床趴下,脑袋刚塞进那个洞里,就听见门被关上。廉婕问,哪儿不舒服?吕新开反问,我能翻过来吗?趴着难受。廉婕说,随便。吕新开就翻过来。廉婕站到他的脑顶正前,说,翻过来就先摁肩了。吕新开说,摁头行吗?脑袋有点儿麻。廉婕不再说话,指节顶住俩太阳穴开摁。吕新开感觉手劲儿太大,耳膜都被挤出噗的声音来。吕新开说,哎呀,重了。廉婕说,不重,正好。吕新开奇怪,抬眼仰视廉婕的脸,还真是第一次端详正脸,虽然是倒着,也能看出是标准瓜子脸,下巴短短,鼻头尖尖,有点儿丹凤眼——他大胆跟这双眼睛对视,还是没觉出任何不同,不算特别剔透而已,一下能从中望见自己,一下又消失了——知道了,原来是隔了一层薄薄的雾。廉婕说,你是那个相亲的吧。吕新开一惊,你咋知道呢?廉婕说,认得你动静。吕新开说,咱俩没说过话啊?廉婕说,在病房,你跟我爸。吕新开心说,耳朵果然灵。廉婕说,我的情况,我爸说了吧?吕新开反问,你咋不问我,今晚为啥约好了没去?廉婕说,习惯了,上个月也有一个没来,上上个月有俩。吕新开说,但是我又来了。廉婕说,来就来呗,按摩还是得给钱。吕新开问,你爸是怎么介绍我的?廉婕说,就说人品不错,在机场上班。吕新开心虚,没讲怎么认识的?廉婕说,没有。她的十指探进吕新开的头发里开始抓,你几天没洗头了?吕新开说,两三天吧,是爱出油。你平时都有啥爱好啊?廉婕说,小时候爱看看书,弹弹电子琴,现在只能听歌、听评书。盲文书太贵,也买不起。我眼睛不是天生的,知道吧?吕新开说,知道。你爸说你以前学习可好了,写书法还得过奖状。廉婕说,听我爸说你大专文凭呢。吕新开说,啥用没有,进单位没门子,都得从临时工干。接下来两人好一阵没话再说。吕新开眼皮发沉,摁头确实挺舒服,但又不忍心冷场,随口说,我考你一个吧。廉婕说,考啥?吕新开说,两个黄鹂鸣翠柳。廉婕说,一行白鹭上青天。

一行白鹭上青天。一行白鹭上青天。

就是这句,在嘴边转悠一星期了。吕新开在胸中一遍遍默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像一首摇篮曲,自己到底还是被哄睡着了。

二、森林

嘎春河是一条不存在的河,也不能说是真的不存在,河在,但名字不存在于任何一张地图上,只有当地村民才这么叫,其实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河,追根溯源,也很难让人联想到松花江,或者长白山天池——它到底是从哪儿流过来的,我爸也根本答不上,他甚至都说不清这条河到底有多长,本来有多宽——不过据他回忆,2008年那會儿,肯定比三十年前要窄不少,主要因为全球气候变暖,降雨量逐年下降,再加上两岸的原始森林被砍伐殆尽,泥沙这才趁机下山抢了河的地盘。2008年的秋天,我爸出狱的第二年,带着我回了趟他长大的黑龙江农村老家,原本是打算把我未曾谋过面的爷爷奶奶的坟,连我太爷爷的坟,一起迁回沈阳。可是全村祖祖辈辈的坟都在森林里,森林没了,坟也就都没了。我跟我爸在一片光秃的山坡上扑了个空,后来还迷了路,下山重新回到吕家村时,天已经黑透了。那年我九岁,打小我就没怕过黑,唯独挺惊讶,我爸待在监狱里还有精力关注全球变暖的问题。

说起我爸这个人,他是个酒鬼,自己把自己给喝废了。他的前半辈子,本来滴酒不沾,而且他最烦别人喝酒——骤变发生在2006年,我妈车祸去世,我爸从此被酒精缠上了。假如每个家庭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家族日历,那么2006年,在我们一家人的日历上,应该被圈上黑圈儿。那年春天,我妈没了,我爸进了监狱。这些都得慢慢回忆,十三年一晃,有些事我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我爸小时候挺苦的,五岁没了爹和娘,跟着爷爷在农村山里长大,一个叫新开农场的地方,本来叫吕家村,20世纪60年代跟周边几个村子合并叫成新开农场,90年代农场又拆伙,改叫回吕家村。刚叫新开农场的时候,我奶奶从沈阳过来插队,之后跟当地农民结婚,也就是我爷爷,生下我爸,从此跟沈阳的家人决裂,直到一场山火,把她永远留在了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里。关于那场山火,网上查不到,大概发生在1978到1979年间,再多我也不清楚,都是听姥爷讲的,他嘱咐过我,永远不要跟我爸打听。但我记住了一个细节,那场山火的起因是有人在森林里烧纸,一个村民进山给老婆上坟,在坟前喝醉了酒,纸还着着,人睡过去了——就因为这个,我妈去世后,我跟我爸和我姥爷去扫墓,从来不烧纸,只献花。我爸对烧纸有阴影。

那天晚上,我跟在我爸身后,从山坡上一路朝下走,他的脚步迈得很坚定,一路上也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可我感觉他也不擅长分辨东南西北,身为一个农村出生长大的孩子,似乎不太应该。下山的路上,经过一片木桩,粗细各异,有的已经冒出新枝丫,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被砍倒的,有条小草蛇穿梭其间,一路跟着我,画“S”前进,我反过来追它,它又跑掉,我想继续追,被我爸给骂回来。多年后,我考摩托车绕桩时,突然想起那条小蛇,我把自己想象成它,顺利通过。

我爸最后是奔着灯火走的。山坡下,河对岸,几间农舍的灯光很零散。我爸领着我,敲开眼前最近一家的门,是个独居的老猎户,八十多岁了,我爸竟还认得他,叫了声爷爷——吕家村的男人基本都姓吕,所以叫谁都习惯了不带姓。我爸随后报上自己名字,说,爷爷,我是新开啊。老猎户突然变得很激动,请我们进了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喝着白酒,唠了半宿,原来老猎户跟我的太爷爷是发小儿,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吕家村。老猎户跟我爸说,当年上边下来人推坟的时候,自己本来想替我爸守住祖坟,偏赶那年在山上摔断腿,下不了炕,也没我爸的联系方式,养到再能出门上山时,山都平了。我爸摇着头,没说什么,反倒问起村里的人都去哪儿了。老猎户说,一大半的人都搬到镇上了,留下来的人,基本都以伐木为生,外带卖卖山货。那晚我爸喝醉了,我俩就在老猎户的家里睡了一宿,第二天才回到镇上,搭火车往沈阳返。那是一趟来去空空的旅途,二十几个小时的回程,我爸跟我说的话加在一起没有十句。我后来想,我爸要是没回去那一趟,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跟他同名同姓,可自从那趟回来,他不再只是孤儿,连名字都丢了。

我爸的名字,是他妈妈起的。我的名字,也是我妈妈起的。我叫吕旷,旷野的旷。我妈眼睛不好,双目视力接近全盲,因此寄情于我——目之所及,旷野无边,能看多远看多远——这是她的解释。我妈的眼睛不好不是天生的,是一种后天的视神经疾病,加上当年吃错药,十岁开始,视力就越来越模糊,没出两年就基本看不见了。我姥爷为给我妈治眼睛,掏光了家底,还落了一堆饥荒,老婆跟他离婚,他一个人把我妈带大。我小时候,一年被我姥爷领去四院好几回查视力,人家大夫都说了我妈的病不遗传,他就是不放心。我眼睛特别好,随我爸了。我爸那双眼睛没利用好,大眼漏神,看待问题浮皮潦草,远不如我妈的心眼亮。

在我的印象里,我爸妈的感情应该是特别好,走在路上,永远手拉手。家里洗衣服做饭都是我爸,我妈多不少时间,常被用来教我背唐诗。上小学以前,我就会背三四十首唐诗了。小时候,我妈常教育我,人要多读书,书读多了,自然心明眼亮,人生才会进步。我高中一毕业就进入社会,也就是2017年。庆幸时代变了,名牌大学找工作一样难,心里也就平衡了。互联网领导一切了,手机玩儿得明白就能赚钱,年轻人只要把自尊心放一放,出头机会遍地都是,虽然这关并不好过,但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曾经我也一心想考大学,高中三年成绩还凑合,因为家里穷,本来报考了飞行员,盼着等进了航校就不用再跟我爸伸手要钱,体测跟面试都过了,没承想因为政审被刷下来,理由是我爸蹲过一年牢。为这事,我就想跟我爸要句对不起都没有,一赌气,干脆把高考也给逃了。那年国庆以后,我坐火车去了北京,找不到别的工作,只能送快递,最狠一天干过十六个小时,回宿舍的路上,骑摩托睡着了。宿舍六人一间,有个河南哥们儿,下班就趴床上看直播,工资都给女主播打赏了。开始我好奇,跟着看,接触多了,自己也玩儿了起来,但我的玩儿跟他的玩儿不一样。

2018年,我刚注册速手的时候,在注册页面卡了半宿,卡在想不出起啥网名。到后半夜,心一铁,直接输入那六个字:狗眼儿两张嘴。半年后我开通直播,粉丝在直播间都问,为啥叫这么个名?挺瘆人的。我就解释,第一,我上小学时外号叫狗眼儿;第二,我姓吕,双“口”吕,拆开两张嘴。就这么简单,没创意。最开始粉丝喜欢叫我“狗眼儿”,后来粉丝多了,公屏满屏“狗眼儿、狗眼儿”,说实话心里还是不舒服,总让我想起上小学挨欺负那段日子,后悔起了这个名,活该,改了又怕掉粉,于是慢慢引导他们叫我“二嘴”,等我开始被叫“二嘴哥”时,粉丝刚突破十万。

我的外号都是因为我姥爷。他的右眼是只狗眼睛,像个玻璃球,心儿是草绿色的。关于他的眼睛,我从小就问,姥爷自己说是执行任务时受的工伤,我爸也这么说,真实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上小学一年级那会儿,都是姥爷来接我放学,蹬个倒骑驴。我户口跟我爸落在大西菜行,小学最开始念的是二经三校,挨着彩塔街,不远就是浑河。我们班的男生,放学一见我姥爷来,就喊他:“老狗眼儿!老狗眼儿!”我也就成了“小狗眼儿”。為这个我没少跟同学打架,可是因为瘦小,基本都是挨打,给自己气得直哭。有几次脸上挂彩,坐上倒骑驴,我姥爷就问,又跟人打架了?我说,全都因为你,以后别来接我了,你给我钱,我自己坐公交。我姥爷说不放心,等我上了三年级才能自己走。当时我们班不少同学家长都是开车来接,奔驰宝马也有,我从小自尊心就强,看人家钻进小轿车,我跟一车空嘎斯罐,脸恨不得埋裤裆里。那年姥爷已经五十四岁,蹬不动了,咬牙下本给倒骑驴装了个马达,劲给足了也不慢,能跑三四十迈,裆底下嗵嗵冒黑烟,呛得我直咳嗽。

我姥爷是个好人,也是个 人,谁逮谁敢欺负两下,多少次我陪他一起去送嘎斯罐,连饭店小工跟他说话都像呲嗒狗似的,也没见他闹过脾气。但他总跟陌生人强调,自己是个警察,监狱系统的,别人当然不信,他就亮出自己的警官证,人家更当他精神不好。警官证我看过:廉加海,1951年9月18日出生,汉族,单位是沈阳某监狱,地址在苏家屯。当年我也不确定真假,但照片上他穿警服的模样确实挺精神,跟老了完全不像一个人。直到2006年底,我在广播里听到新闻,一个退休的前劳改局领导在深圳被抓,罪名是在20世纪90年代长期贪污受贿,当时姥爷一边做饭一边对我说,姥爷没撒谎吧。那领导就是被我姥爷他们一帮人告下来的,一告十来年。讽刺的是,带头告状的我姥爷,那年刚好到退休年龄,恢复公职后直接领退休金,到死也没再穿回那身警服。

我的初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当时我答不上来。分手以后的某天,我突然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回复我的答案,是猪爪跟螃蟹。点击发送才发现,她把我删了。不过我倒是挺感谢她问过我那个问题,因为我本人不是一个热衷回忆过去的人。我想起,在我五岁或六岁那年,我妈过生日,我爸买了猪爪跟大飞蟹。我跟我妈爱吃螃蟹,我爸跟我姥爷爱吃猪爪,两样都不便宜,一年上不了我家饭桌几回——那天的一桌菜,就是美好,美好得十分具体。我还记得,我爸上来就把一整盆螃蟹的壳都给揭了,拿勺挨个抠出黄儿来,凑了小半碗,一口口喂给我妈。那天还吃了好利来的蛋糕,我妈让我替她吹蜡烛。我妈平常也不喝酒,那天少喝了一点儿,脸红得厉害。饭后,她弹奏了一曲,家里那台电子琴,还是她小时候我姥爷给她买的。弹的哪首曲子我不记得了,总之是《小星星》一类最简单的调儿。我妈还在的时候,教我碰过几次琴,我完全没展露任何兴趣,我妈也没硬逼,后来她不在了,琴也就再没人碰过。

我妈说过,如果不是因为眼睛,她的理想职业是音乐老师。她说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学校。我上一年级那年,我妈每周都来学校几趟给我送饭。她干活儿的按摩院在怀远门,对面有家司机食堂,盒饭好吃还实惠,两荤一素五块钱。我最爱吃那家的锅包肉,番茄酱口的,我妈每次就打包了带来。怀远门到大西菜行要坐两站,我妈走路慢,下车再走到校门口,有时候菜都凉了。她会陪我坐在校门口吃完,听着校里校外孩子们的嬉闹声,她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像在欣赏一场音乐会。等我吃完了,她再坐车回按摩院。就那次我对姥爷甩脸子,嫌弃他那破倒骑驴丢人,第二天中午我妈就来了,肯定是姥爷跟她告状了。那天她是拎着一袋子肯德基来的。肯德基好吃,但是家里没条件,那天以前,我只在店里吃过一回,也是我妈带我去的。在校门口,我俩还是在那棵柳树下的石墩子上坐着,我妈先是对我展开批评,教育我不要跟别人攀比,虚荣心最害人。我低头认错,我妈才打开袋子:一个香辣鸡腿堡,一杯可乐,一盒上校鸡块,还有一个草莓圣代。我记得自己吃得特别快,就怕吃慢了圣代化了,过程中糊了好几嘴柳絮。吃到最后我又放慢下来,因为要等我班同学从外面回来,我得让他们亲眼看见我吃肯德基。平时我吃饭急,那天却吃了一整个中午,我妈倒什么也没说,就一直陪我坐着,肯德基的塑料袋在她手中叠得方方正正。

也就是那一天,在彩塔街跟青年大街的十字路口,我妈准备过马路,坐237回怀远门,一辆轿车把她撞倒了。刚撞完时我妈还能爬起来,意识也清醒,人是在坐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没的。当时有目击者称,是我妈过马路闯红灯。我妈不可能闯红灯。后来又有人说,我妈在等红灯的时候,背后被人推了一把,总之人家轿车没违法,判也是那么判的,最后象征性赔了三万块钱。

那天是2006年4月11日,星期二。黑圈儿中的黑圈儿。

墓地选在回龙岗墓园,我爸让刻碑的把自己名字也凿上去了。刻碑那老头儿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年纪轻轻,多忌讳啊。我爸说,早晚的事儿,何必再花两份钱。半个月以后,他在外面喝酒,跟人打架输了,竟然回机场取了他上班打鸟用的猎枪,回来找人报仇。机场同事发现枪丢了,一个先给我爸打了电话,另一个直接报案,最后我爸去派出所自首,录口供时酒还没醒呢。警察问他,知道偷枪是多大罪吗?我爸还跟人狡辩,说自己偷的算办公用品。还好是自首,最后轻判了。没人知道他到底咋想的,我妈没了以后,我好像变成了透明的,他无论干什么都不会考虑到我。一年后他出狱,我跟他就像陌生人一样。工作丢了,出狱后他又闲晃了一年多,大部分时间待在家养鸟,越养越多,最多的时候,阳台晾衣杆上挂着七个鸟笼子。他一天除了给我做早晚两顿饭,对鸟比对我上心。最招他稀罕的还是那两只黄鹂,活了十来年,高寿。自从那趟吕家村之行回来,他经常对着那两只黄鹂说话,管鸟叫爹娘,我就知道我再不可能懂他了。后來他出去喝酒,都是跟几个养鸟的朋友,他养得最好,别人就撺掇他干脆去八一公园卖鸟,他也去了,第一天就卖出去两对儿雏儿,都是那两只黄鹂的后代。鸟成了他这些年的营生,一个星期出去摆三四天,卖鸟也卖鸟笼子。我家的小客厅,常年被一地鸟笼子霸占。

我妈没了不久后,我姥爷也不蹬倒骑驴了,改种树。当时我爸劝姥爷别再折腾,搬回家来一起住,他伺候,那是在他出事儿之前。我肯定举双手赞成,姥爷来了,我就不用每天跟我爸大眼瞪小眼。姥爷不同意,倒骑驴虽然蹬不动了,但他还是闲不住,认准一个种树的“俏”活儿,项目被包装成公益事业,种树防风固沙,倒手还能赚钱,当时广告做得铺天盖地,结果半年不到,被揭穿是非法集资,几个老板跟演艺人员被抓。我姥爷就是被公司雇去种树的——植树人,每个月能领一千多块钱。一车车杨树苗用卡车运来,他们只管种。我姥爷分的片区在国道边,过了机场再往东,马上到农村了。他一共负责十亩地,道北边四亩,道南边六亩。姥爷把自己在市里租的房子退了,直接搬进了国道边的小砖房里,连吃带住地种树。我爸进去以后,我被姥爷送到了武校,就冲武校管吃住,一周五天住校,周六周日他接我回砖房去住。姥爷说他实在没精力一边种树一边带我,希望我理解。说真的,要不是小时候耽误那一年文化课,我学习应该能挺好。我用脚步丈量过那两块地的每一寸土,夏天逮蛐蛐、蜻蜓、扁担钩,到了冬天,赶上场一尺多深的大雪,就够我蹦跶一下午了。姥爷种树有自己一套规矩,他是先围着两块地界勾边儿,每块先种四条棱,好比画画前先裱好了画框,宣告这是属于他的画布,他人禁止涂抹。从夏天到秋天,我亲眼见证姥爷完成了自己的初步规划,南北两块地被杨树苗圈成两个四方的空场,可惜没等到用绿色填满,项目就黄了,姥爷自然也停止了种树,靠养老金生活,但那两块地始终没人来收,他就一直在那间砖房里住着,非说自己在那儿睡得踏实。十年后,在我动身去北京之前,去看过他一次,他整个人精神焕发,胃口很好,但比过去絮叨了,三句不离我七岁以前的事。他种的那些杨树苗,都已经长得很高了,每一棵树干上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其中正对窗子的一棵,树干正中刻着一个很显眼的“婕”字。

三、春梦

自己离婚都快二十年了,之前一直挺有定力,怎么突然开始想女人了?——某个雪夜,廉加海坐在万顺啤酒屋里,紧盯窗外驮满积雪的倒骑驴,冷不防这样问起自己。夹一筷子小凉菜,半杯散啤送下肚,他开始反思——老婆甩手走人那年,女儿廉婕小学还没毕业,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那会儿他还是个狱警,轮班不规律,一个星期至少两天得住苏家屯,没法回家做饭,只能让廉婕上爷爷奶奶家吃。可廉婕要强,眼睛几乎看不见以前,对他说,爸,你教我做饭吧,洗衣服我已经没问题了。他教女儿做的第一道菜是西红柿炒鸡蛋,一边颠勺一边哭,不敢哭出声,不出声女儿就看不见。他清楚,女儿那不是要强,是懂事儿,心疼自己爹,知道她爹跟她爹的爹关系不好,不想让自己爹总低声下气。廉加海老早年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有的亲人,只是亲在血缘上,实际上辈子兴许是仇人,他自己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廉加海是家里老大,下面有一弟一妹,从小到大,苦历来都是他这个当大哥的吃,当兵几年领的补贴全寄回家,弟弟娶媳妇他出钱,妹妹嫁人,嫁妆也是他包,爹妈咋就还嫌他做得不够呢?弟弟妹妹后来过得都强过他,他碰上难处需要钱,咋就一个比一个会哭穷呢?这些问题,廉加海想不通就想不通了,只要认清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指望家里,那就把亲人当同事处,谁也不该谁的,少来往就少计较,反倒豁然开朗。自己女儿自己养,他女儿比这个世上任何一家的孩子都懂事儿,这是福分,他得惜福。

不过也二十年了,他廉加海又不是唐僧,没想过女人不可能,但也只是身体上想,不是精神上的,身体上那叫生理需要,不归精神管,可以原谅。廉加海来万顺喝酒的历史并不长,一年多前被几个蹬三轮儿的老哥们儿领来的。这帮人爱往这儿糊堆儿,酒菜比别家便宜是一方面,主要是大落地玻璃正对北富舞厅,舞女们搔首弄姿地进进出出,白看不要钱,连吃带喝,品头论足,都当自己是选美比赛评委了,干过眼瘾也值個儿——夏天就赚了,挨个儿露半拉胸脯,光两条大腿,比菜下酒。不怪有人给这地方起了个缺德名,叫穷鬼乐园。廉加海刚来到乐园时已经入冬,没赶上露肉,他就跟人喝酒打牌,块八毛,玩儿得不大。可时间一长,廉加海寻思这不行,太耽误挣钱,害他一天少送好几趟嘎斯罐,越不挣钱,对女人越只能干眼馋,恶性循环啊。没等来年立夏,廉加海就再不来了。有嘴欠的编派他说,老廉啊,一天天数你最玩儿命,光知道挣钱,适当得放松一下啊。廉加海反问人家,老婆没了,跟谁放松?那人又说,咱哪个不是离婚的,自己想办法啊。廉加海又不傻,还明知故问,啥办法?

廉加海确实是演戏,其实私底下早采取过行动,只是不好意思跟人提——这种事说到底还是隐私,隐私都不背人,那不活成动物世界了?那天晚上,廉加海蹬着倒骑驴一路往西,就快蹬出铁西区了,停运的铁路道边,一排洗头房入夜就亮起粉红小灯。出来的时候,他肠子都悔青了,悔自己没板住,一百元花得太不值,省下来够买外孙子要的那套什么忍者的文具了,外孙子刚上小学,吵吵了有半学期了,他都没舍得给买,里边十分钟就败霍没了,关键是花钱还买不痛快,中间那小姐一直偷瞄自己右眼,比硌硬门口停那倒骑驴还明显,闹得他给钱时又把警官证亮出来,说自己眼睛是工伤,结果一屋仨小姐全乐了。

2005年的冬天,就在廉加海下定决心再不花冤枉钱以后,他爱上了一个女人,精神上的。

那个女人叫王秀义,六三年的,离婚带个儿子,在中医药学院工作。廉加海想起来也笑话自己,人家连你叫啥都不知道,自己搁这儿单相思,还合计爱不爱情。自己十六岁当兵,五年没见过几个女人,复员回沈阳,经人介绍认识了前妻,处了一年结婚,二十三岁就当爹。啥叫爱情?脚打后脑勺儿过日子的人,没闲工夫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再后来那日子过得更别提了:女儿治病,跟老婆打离婚,还债,下岗,告状,女儿大了又要操心对象,一年年的晃个神儿就老了。不过这一圈儿回想下来,一桩桩事自己都办妥了,除了告状还没个结果——廉加海突然就悟明白了,为啥自己开始想起女人了?因为他再没有那么多事可操心了。外孙子已经上小学,蹦精蹦灵的孩子,长大指定有出息。女儿跟姑爷感情好得要命,小日子过得牢实,不欠账就等于富裕,俩人又孝顺,一直张罗叫他搬回去住。就是在这么个心情下,刚巧碰见了那个叫王秀义的女人,爱情把他给堵门口了。

爱情到底该咋谈,廉加海外行。他第一次有冲动想跟人探讨这个问题,可身边跟谁探讨都不合适。赶巧那天中午女儿叫他回家吃饭,专门给他买了一手店的猪爪。姑爷吕新开滴酒不沾,也不耽误他喝高兴,心血来潮,对廉婕说,你带孩子上公园吧,晒晒太阳。廉婕最有眼力见儿,明白爷儿俩有话单唠,领孩子出了门。廉加海给吕新开也倒上一杯,说,今天为爸破个戒,整一口。吕新开没犹豫,干了,说,爸,你是不有话要说?廉加海突然害起臊来,还绕弯子,没啥,看你们过得好我就高兴,你跟小婕感情咋这么好呢?真让人羡慕。吕新开随口说,谁羡慕啊?廉加海说,我就羡慕。吕新开说,爸,你肯定有话,说吧。廉加海说,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吕新开说,你说。廉加海说,当初我拉拢你跟小婕好,你还骂我是骗子,后来见了人,咋就一下认准了呢?吕新开说,我还当你要说啥呢。廉加海又给吕新开倒一杯,来,你给爸讲讲。吕新开说,我也不知道咋形容,就是感觉。廉加海问,怎么个感觉?吕新开清清嗓子,说,就感觉想跟这个人过日子,不是处对象,是想要过一辈子。廉加海竟然鼓了个掌,说得好。那就算一见钟情呗?吕新开吓一跳,说,算呗,其实是二见。廉加海自干一杯,想说什么又咽了。吕新开又补充一句,反正就是想对她好,想一直对她好。廉加海跟磕头虫似的点着脑袋,又给自己起了一瓶。吕新开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说,爸,你是不是想找老伴儿了?

廉加海之前同样只见过王秀义两次,一次在中医药学院的食堂,一次在人家里。第一次,廉加海给食堂后厨换嘎斯罐,食堂管学生跟职工两千来号人吃饭,嘎斯费得狠,大罐平均十天就光。那天是十二月头,刚下过一场小雪,地滑,廉加海卸罐的时候摔了个屁蹲儿。上二楼换好了罐,当时下午一点半,他一向都是这个时间段来,整个食堂没人,就一个后厨的小伙儿招呼他。大罐太沉,正在大理石砖面上拧着圈儿拽呢,那个叫王秀义的女人,从卖饭票的窗口里走了出来,手里拎一塑料袋饭票,五颜六色,她叫住了廉加海。她说,大哥,你后屁股脏了。廉加海回头一看,哎呀。头再转回来时,两张餐巾纸递到了自己面前,她说,擦擦。廉加海像是接受命令,乖乖擦屁股,一直没好意思抬头,盯住女人鞋看,一双半高跟的黑色小皮靴,挺时髦,但皮子薄,他猜里面应该带毛,不然这大冬天得多冻脚啊。擦完,廉加海才抬头说谢谢,她的手又伸过来,把脏纸接了回去,冲他笑笑,走出了食堂。廉加海杵在原地,屁股后反劲儿地疼起来,心说,这女人长得可真好看。

第二次见到王秀义,是十二月尾,日历快换下一年了。中医药学院的职工楼有三栋,都是老笨楼,就在校区里,嘎斯罐也归廉加海。那天扛上五楼一家,门打开,竟是王秀义,应该是刚剪的短发,有点儿像成方圆。她还是冲廉加海笑笑,廉加海闹不清,她到底认不认得自己呢?屋里收拾得立立整整,红地板擦得亮,廉加海鞋底脏,正要换鞋,她说,不用换,没事儿。廉加海啥也没说,直接扛罐进了厨房,厨房也利索,大勺黑亮,菜刀跟剪子在钉子上挂着。拎起空罐正要走,一个男孩从里屋出来,管她叫妈。男孩看样子十六七八,长得一表人才,眉眼跟他妈一个模子扒下来的。男孩对廉加海点了个头,说了句“你好”。等廉加海扛着空罐出了楼栋,才反过味儿来,自己都没跟人孩子回问好,脑袋都想啥呢?乱了。全乱了。她这个年龄段,肯定结婚有孩子了啊,想啥呢?

直到第三次见王秀义以前,廉加海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叫王秀义,还是听卫峰讲了才知道。

卫峰是廉加海以前看过的犯人,比廉加海小七岁,属狗。八六年犯故意伤害罪进去的,八年。卫峰在号儿里那几年,廉加海跟他处得还行,能聊几句。卫峰一米七出头的个子,一点儿不起眼,可骨子里那劲儿挺瘆人,平时不惹事儿,但也绝不认亏吃,死刑犯照样儿不怵。进去之前,卫峰是车筐厂的一个普通工人,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开过一段时间大货车,又因为跟人打架被辞了,再后来托人留在了中医药学院烧锅炉。就前两年,廉加海跟卫峰在青年公园碰上,俩人都挺感慨,喝了顿酒,一来二去,卫峰牵线,廉加海提着两盒月饼加三条烟敲开后勤科长家门,中医药学院的嘎斯罐就都被他包了,打那起干脆把收瓶子的活儿给撂下,忙不过来,铆劲送罐。为表谢意,廉加海给卫峰也拿了两条烟,卫峰没要,最后单喝了顿酒。廉加海觉得这人挺仗义,能处。自打下岗以来,廉加海身边也没啥朋友了。

锅炉房就在职工楼底下,廉加海从楼里出来,屁股坐上倒骑驴又下来了,拐两步进了锅炉房。他跟卫峰也有小半年没见着了,应该瞅一眼。锅炉房不小,但向来只有卫峰自己。矮平层黑茫茫一片,水蒸气烫脸,地上跟空气里全是煤渣子,火苗从闭不严的大锅炉门里挤着往外蹿。锅炉后的角落里吊下来一个黄灯泡,下面一张小木桌、一个破躺椅,还有一地的烟头,那就到卫峰的地盘了。卫峰斜窝在躺椅里,脸上盖着毛巾,身上就一件衬衣,跟蒸桑拿似的,连人带毛巾都是黑黢黢的,谁要不知道这儿有个人,能给吓一跳。桌上摆着四盒菜,有红烧肉,还有炸刀鱼,三瓶大绿棒子空了,还有一瓶剩一半。廉加海发现照之前多了一把带靠背的小木凳,学生用的那种,坐下说,整挺丰盛啊。卫峰脸隔着毛巾说,喝点儿啊?廉加海说,不了,一会儿还得接孩子放学。卫峰扯下毛巾,额头一层汗,身子始终一动不动。廉加海握了握剩那半瓶啤酒,说,这都熥热乎了,我看节目里说,喝热啤酒对肾好。卫峰说,好不好能咋的,还能用得上是咋的?廉加海问,忙不最近?卫峰说,奇了怪,这两天总想起老孙。廉加海说,咋的呢?卫峰说,我合计这人到底是不是个精神病。廉加海又说,咋的呢?卫峰说,谁家正常人写诗啊。廉加海说,也不能这么说,那是挺智慧一个人,有大文化。卫峰说,那天突然想起来,他在号儿里写的一句诗,他天天写,天天念,我就记住了一句——我是个只存在于冬天的人——这他妈的不就是说我吗?廉加海在心里品了品,还是说,咋的呢?卫峰说,夏天谁他妈的还烧锅炉啊。

廉加海驮空罐回去的路上,一直顶着风,只好开了马达,多少心疼油。风好像从多年前就认识他,可风不会老,这挺不公平的。他想起在深牢大狱里工作的年月,自己跟犯人又有啥区别呢?都是在高墙里吃喝拉撒,只不过犯人不下班罢了。卫峰说的老孙,是个奇人,一个大学中文系的老师、一个诗人、一个死刑犯,四十岁那年杀了自己的老婆,被判死刑。他坚称是误杀,上诉两年,最后还是维持原判。离执行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人跑了,越狱。具体怎么实施的,成了谜,因为人最后被击毙在棋盘山上,问不着了。老孙跟卫峰住同一间号儿,两年时间,每天就是写诗念诗,一屋子都挺烦他,打又懒得打,臭知识分子,要死的人了。老孙越狱当天,幸亏不是廉加海值班,不然他现在就不是被下岗,是被开除公职了。当时是秋天,城里一半的警力都去追老孙了,廉加海这帮狱警也被领导拎去局里训,人到底咋跑的?能跑哪儿去?丁点儿线索都没有?人跑了五天,最后没想到是卫峰立了个功。他主动找廉加海汇报,说老孙跑之前,一直跟他提棋盘山。卫峰不爱搭理,他就自己在那儿嘚咕,说啥玉皇大帝在那儿落了一盘棋,大运压在底下,棋子千年不挪,他要挪一挪。廉加海赶紧跟领导汇报,反正都火上房了,派两队人马包围棋盘山,人还真藏山顶上了,身上就带一把大斧子,拒捕,一枪给打死了。最后卫峰因为立功,减了一年刑,出来以前,他对廉加海说,我得感谢老孙,我猜他肯定是个好老师,谈问题一点就透。

送完了外孙子,廉加海蹬着空倒骑驴,回到自己租的小单间,吃口饭,洗一把,躺上床,从脖颈子酸到脚后跟,天天如此。廉加海使劲儿先把老孙给忘干净,才能开始梳理下午卫峰跟他讲起的关于王秀义的那些情况。王秀义当姑娘的时候挺不省心,天天混西塔,处了一个对象,婚也没结,就怀上孩子,生下来没两天,那男的就跑韩国去了。她这段历史,中医药学院里的人都知道,连卫峰也总听人提。卫峰说,得亏落了个好儿子,学习特别好,在省实验念书,全校拔尖儿,给他妈长了脸,院里也就没人敢再多讲究。尤其那帮有孩子的大学老师,自己文化挺深,孩子学习啥也不是,打心眼儿里嫉妒。廉加海心说,懂事都是天生的,跟咱家小婕一樣。卫峰还透露个情况,说王秀义有男人了,就这两年的事。廉加海嘴上说,你了解不少啊,实际心里反思,他上门时咋没发现屋里有男人生活的迹象呢?以他的职业底子来讲,不应该啊。估计还是太紧张,眼睛顺一条线进出,左右没好意思多瞟。那是个啥样的男人?卫峰说,社会上混的,叫郝胜利,在北市挺有号。廉加海还问,俩人结婚了还是搭伙过呢?卫峰终于不耐烦了,你打听她啥意思,有想法啊?廉加海嘴硬想往回掰,反问,那你咋知道这么清楚?卫峰说,我在这院十来年了,啥不知道?后又追了句,说了你都不带信的,我俩天天见面。

过完春节,2006年正好踏入2月份,廉加海也有整一个月没再见到王秀义了。大年初三,“互助会”的蔺姐来了个电话,问他今年打算啥时候动身,这回去八个人还是十个人?另外会费吃紧,是不是该齐钱了。廉加海心不在焉,支支吾吾,一会儿说下个月,一会儿又说过了十一,齐钱的事让蔺姐做主,自己都行。蔺姐问他,你没事儿吧?廉加海说,没事儿,一切正常。蔺姐又问,要不咱们几个骨干出来吃顿饭啊?投票决定。廉加海又说,都行。他就再不说话了。蔺姐可能也觉得没意思,电话就撂了。“互助会”的全称是“监狱下岗职工互助会”,廉加海是会长,蔺姐是副会长。蔺姐对自己有意思,廉加海心里清楚,其他老同事也都知道,他自己愣装了好几年傻。但话说回来,他们这些个骨干成员,从十年前开始一起上访,早时候一年两三趟,慢慢岁数都大了,后改每年固定一趟,在哪儿扇扑克一扇一宿,感情比上班那会儿更深了。“互助会”最开始就是廉加海牵头组的,如今这些年,还是没个结果,他心里有愧,对不住这帮老哥们儿姐们儿。他甚至想过放弃,要不认了吧,人一直不愿从旧梦中醒来,新生活的大门也将永远沉睡。这不是他说的,这是他在一本书里看的,能写书的人,肯定比他活得明白。认 也是种智慧。

初八中午,廉加海回女儿家吃了顿饺子,猪肉酸菜馅儿。他活儿也不忙,下午蹬车路过北市,车把一歪,顺道就拐来万顺门口,果然有两个蹬三轮儿的老哥们儿正喝呢,隔落地玻璃冲廉加海招手。廉加海这趟来是带目的的,不喝也不吃,上来就跟俩人打听郝胜利。岁数大的那个,早年在社会上瞎混,还真知道。廉加海给他点了根烟,听他讲,郝胜利小名三利子,家里哥儿仨,他是老小,20世纪80年代就在北市这片儿混,人高马大,打架下手贼黑,严打那阵子犯过事儿,躲南方去了,九几年才回沈阳。廉加海说,难怪,要是蹲过号儿,我不该没听说过。那人又说,现在当老板了,有个拆迁队,没少划拉钱。你打听他干啥?廉加海随口说,打过交道。那人咂吧一嘴,给人家打工啊?你是够狠还是够恶啊?吹牛吧。廉加海不乐意听了,提高声音说,我白道他黑道,自古黑白不两立。那人看看他说,你吵吵屁啊。

背起人来,廉加海是真自卑了,于是又下定了决心,状还得告,说死必须恢复公职,不然真被郝胜利给比下去,太窝火了,那不就是个大流氓吗?那么温柔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跟大流氓好呢?可论实际的,人家挣大钱,自己蹬三轮儿,还瞎一只眼,掰掰手指头,哪样比得过?除非自己穿回那身警服,站到王秀义面前——他一直自信自己穿警服挺带劲的。爱情让人冲昏头脑,这话不假,不过自己姑爷也说了,爱谁就是想对谁好,想一直对那个人好,单论这一点,跟钱没太大关系。

从二月中开始,廉加海棉袄胸口里一直揣着两副女士鞋垫,他看电视购物买的,纳米发热,八十八一副。他买两副,因为怕目测不准,小的一副三六,大的一副三八,大了可以裁,再小咋也小不过三六吧,总有一副能用。可转眼都二月底了,学生还没开学,中医药的食堂只供值班的人吃饭,用气省多了,想要见到王秀义,只能指望她家里罐用完那天——她家里要真住了个大男人,外加一个正长身体的大小伙子,做饭用气应该不慢吧?廉加海心里躁得慌,脚底下都蹬不顺溜儿。最近他每三天就换身干净衣服,就怕突然接到王秀义家的电话——上次从她家出来,廉加海特意把号码存手机里了,这个心眼儿动了很正常,可那号码再也没响过一下,心思全白费。他也不是没想过打电话过去,但那就太明显了,得找个由头。坐在青年公园门口,廉加海双手捂住一个煎饼馃子暖手,犹豫再犹豫。心思乱的时候,廉加海就爱来青年公园坐坐。廉婕刚上小学时,最喜欢来青年公园,那会儿廉加海跟老婆感情也还不错,主要因为女儿当时眼睛还好好的。一家三口在湖上划小船,船是廉婕吵吵坐的,可一上去就晕船,头枕在廉加海大腿上睡着了。廉加海轻轻地摇桨,怕惊醒女儿,最后干脆任船被风赶着漂,晃晃摆摆,像三口人的摇篮。当时廉加海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平静、安稳,一点点波澜,四周望得到边。

煎饼馃子吃到一半,电话还是打了过去。嘟声响那几下,廉加海抓紧把嘴里嚼的咽了,调整呼吸,撒谎不是他强项,心里突突怕露馅儿——那边接起来,几秒钟没声。廉加海抢先说,你好,我是给你家换嘎斯罐那个,没啥事儿,就是上回去换罐的时候,发现你家管子有点儿漏,不知道咋的今天突然想起来,提醒一下,趁早换了安全,要是嫌麻烦,我帮你换也行,本来一会儿也要去你们院,就这事儿。那边停了几秒,传来说,你来吧,谢谢——是那个男孩的声音。

下午四点,廉加海把倒骑驴停在楼下。肩上少了罐,廉加海觉得自己脚步都轻快了,他站在门口,没有直接敲门,拍拍立整身上衣服,此时门自己开了,还是那男孩。男孩说,你好,请进。廉加海说,你好。进了门,廉加海一眼就发现了脚垫上那双男人的皮鞋,是双大脚。再往里看,一个玻璃烟灰缸翻在红地板上,烟灰铺散一地——准确说应该是砸上去的,因为地板上多出一个大坑,上次来时没有。男孩主动说,不用换鞋。门关上,廉加海才看见沙发上坐着的那个男人,留个毛寸,脑袋挺圆,虎背熊腰,光看腿就有一米八多,应该是郝胜利了。他正在看电视,手上烟灰直接往地上弹。廉加海没再多看,被男孩引着来到厨房,蹲下去装模作样地检查起胶管。男孩站在身后问,漏吗?廉加海说,多少有点儿老化了。男孩问,要换新的吗?廉加海说,今天过来得赶,没带管子,你家有胶带吗?男孩说,有透明胶,行吗?廉加海说,那不行,虎皮膏药有吗?

男孩在沙发旁的斗柜里翻东西时,廉加海就守在厨房里偷看——郝胜利连瞄都没瞄过男孩一眼,但他也没有在认真看电视,播的是《武林外传》,自己外孙子也爱看,逗乐的,可郝胜利连笑都没笑过一下,眼睛里明显有其他的事在转悠。男孩拿着一贴膏药回来,廉加海才注意到,男孩的嘴角跟眉骨上一青一紫兩小块,不细看不明显。廉加海自己摘下头顶挂的剪子,膏药裁一半,胶管接口缠一圈儿,拧开煤气,凑鼻子假装闻闻。男孩问,好了吗?廉加海说,应该没事儿,能凑合。脸咋整的啊?男孩眨了两下眼,说,磕的。廉加海说,你妈没在家吧?男孩说,出门了。多少钱,叔叔?廉加海起身说,不用了,再有问题,让你妈给我打电话。男孩点点头。廉加海往门口走时,赶上郝胜利起身进厕所,两人擦身而过,郝胜利猛过自己一头,脑袋左边有条一拃多长的大疤瘌,从太阳穴拐到脑顶,像只蜈蚣伏在草棵里。从进门到出门,廉加海就没被他正眼瞧过一下。

两副鞋垫一直没送出去,廉加海就一直随身揣着,转眼又进了三月。那天,“互助会”的骨干终于聚起吃了顿饭,在兴工街的甘露饺子馆,一间小包房生挤下十一个人,廉加海跟蔺姐坐主位,肩膀挨肩膀,不知道的进来,以为俩人办婚礼呢。菜没等上齐,投票已经决定,过了五一就上访,为节省会费,这次只出六个人,住五天,廉加海跟蔺姐在名单里雷打不动。廉加海没发表任何意见。饭桌上,他也没怎么说话,听别人扯闲篇儿,发现这帮人一年比一年爱唠过去上班的事了,主要集中在那八十二个下岗职工身上,谁谁老婆跟人跑了,谁谁在五爱街挣着钱了,谁谁孩子结婚酒席寒酸了,好像彼此的生活还紧密联系着,哪怕一年也见不了两回面。一顿饭从上午十一点吃到下午四点,回回都这样。那天廉加海话没说几句,酒喝了不少,最后实在坐不住了,先走的。蔺姐非留他多坐会儿,廉加海说还得接外孙子去,留下一百块会费,就跟大伙儿拜拜了。不过那顿饭也算没白吃,听大老刘提起来,目前有个种树的俏活儿,一个月给开一千八,还管住,就埋头种树,他自己计划开干。之前廉加海在电视上见过,明星做的广告。一千八算不少了,满打满算比自己送一个月罐还多点儿,确实可以考虑。

跨上车座,脑门儿给风一吹,廉加海比刚才迷糊了,左眼都重影儿,车一直往右边顺拐。右边这只狗眼,估计该换了,大夫说过,这玩意儿能挺个五六年到头儿了,过期了就得拿掉,要不就花钱换个晶体的,虽说也还是摆设,总比空落个眼眶吓人强。廉加海合计,等钱富余再说,先将就着用,也不耽误啥。骑到了二经三小学门口,廉加海一身酒味儿,怕孩子闻见,猛灌了两口随身的茶水。放学铃一响,他的外孙子吕旷,第一个飞奔出校门,三两步蹦上车板,催他快走。廉加海一边发动马达,心里一边乐,他明白啥意思,这孩子脸皮薄,还是怕被同学瞧见。一年级都上第二学期了,原来这个坎儿还没过去呢。坐上倒骑驴,吕旷的脸永远只向前看。廉加海发现他棉袄俩胳膊肘一边磨一个洞,像在地上蹭的,就问,没跟同学打架吧?吕旷脸也不扭,说,没有。廉加海又问,现在还有人欺负你吗?吕旷说,没有。廉加海心里也难受,吕旷打小冒话早,廉婕教他背首诗,扭脸工夫就会,这么聪明个孩子,不说生在金窝银窝,哪怕是条件能算上普通的家庭,将来的人生路也好走得多。没办法,谁跟谁凑一家是天注定的,好赖最后还得看他自己。廉加海一个酒嗝儿涌进嘴,憋气又给顶下去,说,旷旷,要是实在忍不了,就打回去,大小你也是个男子汉,姥爷理解。吕旷终于回了一下头,没说话,又把头转过去,继续迎着风。

第三次见到王秀义,是廉加海自己争取的。开学没过几天,他接到中医药食堂要罐的电话,专门掐中午十二点半到的,食堂里全是人,廉加海在地上斜着滚大罐,左右还得躲着人,后厨的小伙儿走出来帮他,四只手抬起走。小伙儿问他,今天咋赶这点儿来?廉加海说,我也排不开,以后可能都这点儿来。小伙儿说,这么多人,砸了谁脚你负责啊。廉加海说,我加小心就得了。抬完,廉加海一个人转着空罐出来,故意拐两个弯儿,假装路过属于王秀义的窗口,抬头才发现“饭票口”改贴了“饭卡口”,原来是鸟枪换炮了。窗口外,陆续有人拿饭卡朝充值机拍上去,王秀义坐在里面收现金,哔的一声,交易完成。廉加海注意到,王秀义对每个人都会微笑,熟人还会打声招呼,实在招人喜欢。他趁有一小段没人时,鼓足勇气来到窗口前,王秀义伸手正准备接钱,他从怀里掏出两副鞋垫,塞进窗口说,给你买的。王秀义定住两秒,是你啊,大哥。说完又那么笑一下。廉加海忘了笑了,说,一副大点儿,一副小点儿,但愿能合适。王秀义眼睛转着,见廉加海后面排了人,收起鞋垫,说,谢谢啊。廉加海说,那我走了。王秀义起身叫住他,大哥,要不你在楼下等我会儿,二十分钟下班。廉加海点头,临下楼时,空罐差点儿被他忘在原地。

都快一点半了,王秀义才下楼来。廉加海站在楼门外,冻得直跺脚。王秀义小跑着上前,说,你咋不在一楼大厅等呢,真死心眼儿。廉加海说,没事儿。王秀义说,我以为今天能早呢,不好意思。廉加海还说,没事儿。王秀义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廉加海说,啊,都行。其实他第一反应是,地方离多远?近就走着去,远了,说死也不能叫人家坐倒骑驴啊,不行打个车。正合计着,王秀义说,不远,坐我车吧。

市委对面的避风塘,廉加海平时总路过,一帮小年轻在里面搞对象,自己从没进来过,屁股坐下都分不开瓣儿。王秀义买了两杯咖啡,廉加海喝一口,不知道说啥。王秀义又笑了,嫌难喝?廉加海说,第一次喝。王秀义说,你这人挺实在。廉加海不说话。王秀义说,我儿子跟我说了,那天你上我家去给修管子,都没要钱。廉加海说,小意思。王秀义说,都没问你贵姓呢。廉加海说,免贵姓廉,公正廉洁的廉。王秀义问,为啥给我买鞋垫啊?廉加海嘴又笨了,扭捏两下说,我看电视上说保暖效果好,纳米发热,对女人好。王秀义笑了。廉加海问,笑啥呢?王秀义说,这都三月份了。廉加海说,也是,用不上了。王秀义说,又不是不过冬天了,來年能用上。廉加海点了点头,又喝一口咖啡,真挺难喝。王秀义说,我三六的脚,三八那副你带回家给嫂子吧,别白瞎。廉加海说,离多少年了。王秀义说,咱俩一个情况。廉加海差点儿脱口而出我知道,但他拐个弯儿说,自己带孩子,咱俩一个情况,我女儿跟我大的。王秀义说,我儿子就是我的命。廉加海说,你儿子真有教养,你不容易。王秀义说,说实话,都是天生。廉加海说,没错,没错。

俩人在避风塘坐了不到半个点儿,王秀义又开车顺廉加海回中医药取倒骑驴。车啥牌子,廉加海不懂,好像叫马什么达,标儿像个小燕。大红色车,挺配她。车是郝胜利给她买的。廉加海就记住这个了,王秀义说了两遍——他对我挺好。这句再往后,廉加海耳朵像是漏风了,脑袋里没留下几个字。原来她跟郝胜利认识多少年了,郝胜利脑袋里镶那块钢板,就是为她拼命落下的。话不用再多说了,啥意思还不明白吗?为啥非要出来喝咖啡说?人家心里都有数儿,给个台阶好看,他懂。王秀义故意往这个话题上拐的时候,其实还挺刻意的。廉加海坐在车里,有股香味呛人,加上刚才那几口咖啡喝得心慌,直恶心。虽然还有句话,廉加海憋在心里,也只能当自己忘了。

天猛地暖和起来,一场春梦也该结束了。来去匆匆的。三月中的某天,廉加海扛罐上楼时把腰给闪了,在家躺了两天,也没敢跟女儿和姑爷说,撒谎自己有别的事忙,得他俩自己接孩子了。闪腰也不是头一次了,可这一次,廉加海感觉自己老了,老到希望的大门只是朝他微微敞开过一道缝儿,立马又关死了。原来希望这东西,也是见人下菜碟。躺床上看了两天电视,廉加海一共打过两个电话,一个打给蔺姐,简单问了两句齐会费的情况,果然有人装死不交钱,能理解,都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呗。第二个电话,打的是那个种树项目的咨询热线,问一下种树都要啥条件,听动静对面是个小姑娘,挺客气,说啥时候想过来都行,只要有基本的劳动能力,别的没要求,最后把廉加海手机号记下了。

重新下床的第一天,是星期天,廉加海给中医药职工楼一家送完罐下来,见隔壁栋口前停了一辆警车,正是王秀义家那栋。巧的是,其中一个警察自己还认识。廉加海叫住刚下车那个年轻的,郑羽?对方吓一愣,细瞅瞅才反应,廉叔?你咋搁这儿呢?廉加海说,这三栋楼的罐都归我管。郑羽点个头,啊。廉加海问,办案呢?郑羽说,啊。廉加海主动说,那你忙去吧。郑羽又问,廉婕挺好的啊?我听说结婚了。廉加海说,孩子都上小学了,挺好的。郑羽点头,说,挺好就好。廉加海反问,你呢?郑羽说,结婚了。廉加海说,有孩子了吗?郑羽说,媳妇刚怀孕。廉加海说,恭喜啊。郑羽说,谢谢叔,哪天我上家看你去。说完他就被岁数大的那个警察催着进楼栋了。廉加海明白,最后那句就是客套,那心里也挺热乎。郑羽是个好孩子,他过得好也是应该的。

郑羽是廉婕的初恋。虽然俩人也是廉加海猛撮合的,但人家本来就是小学同班同学,自己曾经就有那意思,他只是添把柴。廉加海跟郑羽他爸老郑一起当的兵,老战友了,两家知根知底,老郑也没反对。廉婕跟郑羽都二十岁那年,俩人约会了三次,就算正式好了,当时郑羽还在刑警学院上学。处了半年,有一天廉婕回家跟廉加海讲,郑羽自己说从小就喜欢她,她不敢信。廉加海说,那有啥不信的,郑羽不像撒谎的孩子。本来挺好一段缘分,直到半年后郑羽把廉婕领回家吃饭,他妈死活不同意,刀架自己脖子逼俩人分手。廉婕回来,哭了半个月。结婚以前,郑羽就是廉婕唯一的一次恋爱。结婚以后,廉婕给吕新开讲过这段,吕新开不是小心眼儿,反倒跟廉婕开玩笑,孤儿有孤儿的好,人生大事,自己拍板,谁的窝囊气也不受。吕新开说这话时,廉加海也在场,他心说,这个姑爷自己没看走眼,老天对他们父女俩不赖。

廉加海站在王秀义家楼下,突然上来直觉,实在忍不住想求个对证,于是就进了锅炉房。卫峰正往炉子里一锹一锹添煤,见廉加海来了,又铲了两锹,关上了炉盖子,煤渣子绕着他周身飘。廉加海说,忙呢啊。卫峰说,咋的了?廉加海说,来警察了。卫峰放下锹,说,又来了?廉加海说,谁家出啥事儿了?卫峰说,找王秀义的。廉加海早知道自己感觉对,也没太意外,问卫峰,她咋的了?卫峰说,郝胜利失踪了,媳妇报的案。全学院都知道。廉加海心里揪了一下,问,郝胜利有老婆?卫峰说,儿子都上大学了。廉加海问,啥叫失踪了?卫峰说,一个礼拜不见人了,他媳妇跟警察咬死说是王秀义给拐跑的。廉加海问,实际呢?卫峰说,谁知道。

三月底的某天,大概是整个月天气最好的那天,廉加海一大早又给种树的热线打了电话,约好下午去看地。那片地——准确说是两块地,中间夹着国道,来去最多的是大客跟大货,放眼四周再无他物。廉加海第一眼挺喜欢这个地方,不知道为啥,让他想起当兵那几年,驻在山里,站岗的时候,眼前就是一片空地,生满野草,经常有黄鼠狼和野猪路过,它们偶尔也停下脚来,看一眼廉加海。销售的小姑娘问廉加海,大爷,你身子骨还行不?廉加海说,没问题。小姑娘说,人可能得住这儿。廉加海说,挺好的。小姑娘问,大爷你还有啥问题吗?廉加海想想,问,平时有领导检查吗?小姑娘笑了,说,没有。廉加海说,那我种给谁看呢?小姑娘说,大爷,样板间知道不?廉加海说,知道。小姑娘说,我以前卖房子的,打个比方,大爷种这十亩地,就等于样板间,虽然楼还没盖好呢,但是万一别人想看房,咱得能拿出房给人看。跟这十亩地一个道理。你种一棵树,背后其实是一百棵树。一百个人一起种,背后就是一片大森林,懂了吗?廉加海说,懂了,以点带面。小姑娘说,大爷真有水平。没问题的话,随时可以过来,一车树苗下周就到。

蹬回市里的路上,廉加海腰疼得厉害,后悔刚才坐小巴来好了,回去还能搭小姑娘车给他顺回去。廉加海想,既然决心种树了,干脆就把倒骑驴卖了吧,干完这礼拜,以后就不送罐了,用不上了。他又想,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见到王秀义了吧?郝胜利到底跑哪儿去了?那女人的命可真苦。可惜自己没本事,不能给女人托底的男人,就别把爱不爱的挂嘴边了。廉加海感觉自己终于想通了——如果不是因为自以为是,他也不至于冒出要跟王秀义做个永别的念头。

廉加海给自己安排的那场永别,在4月11号。日子本身没什么特殊意义,他只是在难得睡了一个大懒觉醒来后,突然就想起王秀义,趁着还没完全清醒,壮胆打了个电话,得知王秀义当天轮休在家。电话里,他对王秀义坦白,自己以后不送罐了,他要去城市的另一头种树了,手頭正好剩最后一满罐,就当送个人情,不要钱。王秀义没拒绝。廉加海迅速爬起床,洗了把脸,才算是醒彻底了,他对着镜子反问自己,为啥非要再见一面呢?留点儿念想不好吗?思来想去,只能劝他自己,好像还有话必须说,那话跟爱情没一个字关系。

路上,廉加海感慨,当天的天气挺合适,阳光不烈,云薄薄一层,风也微微的。车板上唯一的一罐嘎斯,是廉加海为自己准备的信物。到了王秀义家楼下,扛罐上五楼,家门大敞着,两个工人在撬地板。廉加海站在门口,王秀义还是冲着他笑。廉加海说,是不是赶得不是时候?装修呢?王秀义说,没关系,进来吧。廉加海穿越被炮轰过一样的客厅,进厨房换好新罐,手上掂量下旧罐,至少还剩一半。廉加海说,这半罐你要留下也行。王秀义说,拿走吧,家也没地方摆。廉加海问,儿子呢?王秀义说,再有俩月就高考了,住校比家里清净,正好趁这工夫整整地板。廉加海问,人还没找到吗?王秀义说,找人归警察,我不找了。想走的人,你也留不住。廉加海说,是姓郑那个警察吧?王秀义眼睛瞪大一圈儿,说,你认识啊?廉加海点头,说,老相识了,我以前也是警察,之前没跟你提过。王秀义说,确实没提过。之前咽回去的话,廉加海犹豫再三后,还是吐出了口——郝胜利打你儿子,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王秀义捋了一下刘海儿,眼神越过了廉加海,她说,我儿子是我的命。廉加海没话说了,该明白的都明白了,但最后还是撂下一句,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你多保重。没等王秀义说再见,他就转身下了楼。

与王秀义永别后,廉加海扛着半罐气走出楼栋,都撂上倒骑驴了,就最后那下寸劲儿,腰又闪了一把,这次他听见咔吧一声,疼到钻心,扶紧车座缓了会儿,动弹还是费劲,原地合计半天,决定去锅炉房里先坐会儿,歇口气。廉加海进去,喊了两声卫峰,没动静,他忍着疼,一步步蹭着往深了走,想去找那把学生凳。经过大锅炉时,脚底下踩了一裤腿炉灰,低下头看,锹横着,他又叫一声,仍没人应。廉加海回味,刚好像有道银光在灰黑中抓了自己一眼,于是左手撑腰,身子一寸寸地抻着劲儿往下蹲,右手探进那堆炉灰里扒拉——第一眼不确定那是个啥,可能是个水壶盖,也可能是个厚易拉罐——不对,那是件比那些东西都扛烧的金属。光太暗,廉加海蹲在地上一时辨不清楚,一时又起不来身——最后竟是卫峰的眼神令他刹那间拐了心眼儿——啥时候进来的?卫峰从角落里钻出来,面色暗红,不知道是火烤的还是刚喝了酒。他盯着半蹲在地的廉加海追问,你蹲那儿干啥?廉加海反问,忙活啥呢?卫峰说,停暖好几天了,掏掏炉灰。廉加海说,正好想跟你要点儿。卫峰问,要这玩意儿干啥?廉加海说,我现在种树了,都说炉灰能养土,树长得快。

撑饱四大编织袋的炉灰,卫峰帮着在车板上摞好,保证车板前后平衡。廉加海咬牙跨上去,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卫峰问,你这德行能行吗?廉加海说,没问题,进去吧。卫峰没进去,一直站身后望着他蹬出院的南门。等拐上了街,廉加海才把车停在道边,揉着老腰喘粗气。就是在他刚刚把东西偷偷揣进裤兜儿的那一刻,隔着布料的触觉令他意识到——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钢板,那是一块钛合金板,医用,当年廉婕她爷爷火化完推出来,胯里装那个假股骨头就是这种乌银色,烧不化,掂在手里轻飘儿的,比钢轻一半。廉加海叫不准卫峰刚刚到底有没有看见,他也来不及想更多,职业病告诉自己,该有说道的事,必须有个说道。随后他掏出手机,给郑羽打了个电话,没接,也不知道换没换号码,改发了一条短信,灌了自己一肚子茶水后,咬紧牙继续蹬。

他的腰好像被一双巨手给掰折了。廉加海不确定自己还能蹬多远,当他第一站路过敬康按摩院时,干脆把倒骑驴停下来。他朝屋里喊了两声廉婕的名字,等了两分钟,女儿从门内慢悠悠地走出来。廉婕问,爸你咋来了?廉加海说,顺路,看看你。廉婕说,我挺好。廉加海说,忙不?廉婕说,一般,正打算买肯德基给旷旷送去呢。廉加海说,爸拜托你个事儿。廉婕笑起来,啥事儿啊?还整这客气。廉加海从裤兜儿里掏出那块板,拉过廉婕的手,塞进她手心。廉婕看不清,问,这啥啊?廉加海说,郑羽还记着吧?廉婕说,说啥呢,当然记着,你跟他咋了?廉加海说,我刚才给他发了短信,说好去找他,但我有事儿过不去了,你帮我把东西交给他,沈河分局知道在哪儿吧,离青年公园不远,你打个车去。廉婕说,爸,你没瞎掺和啥事儿吧?怎么还跟郑羽联系上了?廉加海感觉自己的腰可能废了,揪起嘴说,他办案子求我帮个小忙,顺手的事儿。廉婕笑说,不信,吹吧就。廉加海说,不撒谎。待会儿一定打车去。廉婕低下头说,也不知道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儿,我都多少年没见过郑羽了。廉加海没在听女儿说话,他脑袋里正盘算,待会儿等廉婕进了屋,他就把倒骑驴停胡同里,打辆车上骨科医院,拍个片子,他真的是多一下也蹬不出去了。廉加海继续说他自己的,他说,今天我接不了旷旷了,我想,往后我也就不去了,让他自己坐车就行,旷旷那么聪明,离家也不远,我想他丢不了。廉婕眨眨眼,问,爸,你到底怎么了?廉加海说,我也得替孩子想,我确实给他丢人了。

四、女儿

是否每一棵树的生日都在春天?我不知道,也不确定,一棵树的生日该如何计算——假如按照扎根入土的日子算,我的生日就是2006年4月19号——廉加海的女儿,廉婕过世的第八天,正是春天。就在那天,那个叫郑羽的年轻警察,第一个来砖房找廉加海。他穿着便服来,手提两盒脑白金,一瓶虎骨酒。当时廉加海的腰只能是强挺着,走路始终用两手撑着后腰,像个老罗锅儿。此前几天,他才刚把自己那点儿家当——也可以理解为破烂儿,搬进这间砖房。他一个人蹬着倒骑驴来回市里,折腾了两趟。砖房把道北这四亩地的西北角,第一批树苗已经抵达,围砖房半圈儿,成排躺着,廉加海起初顾不上,每天从我们身上跨过来跨过去,就在他那间小房里忙活,奖状糊满墙,都是他以前当警察时立功的凭证。郑羽从我身上跨进门的一刻,迎面愣了一下,好像早都不记得廉加海曾经也跟他一样,是个警察。

房子里还没收拾完,廉加海只能请郑羽一起坐在土炕沿上,脑白金跟虎骨酒也摆上了炕。廉加海对郑羽说,何苦大老远跑一趟,还拿这么贵的东西。郑羽说,别人送的,也没花钱,虎骨酒不错,长骨头能有帮助,试试。廉加海说,有心了,孩子。郑羽说,腰可不能不当回事儿啊,骨折应该在医院躺着。廉加海说,没骨折,大夫看了说骨裂,养着就行。郑羽说,这样就别种树了。廉加海说,本来也不着急,一天种一棵,日子一样到头。郑羽说,叔,小婕的事儿,你应该第一时间跟我说的,葬礼我应该到位。廉加海说,太突然了,确实也没准备。郑羽这才想起,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还没张口,就被廉加海摁住了手。廉加海说,你能来看我,叔就感激不尽了,收回去。郑羽较劲说,这是我爸妈给的,你一定得收。没等说完,廉加海直接夺过钱,硬塞进郑羽的夹克兜里,说,绝对不能收,回家替我谢谢你爸妈,我心领了。郑羽像突然被泄了劲,也不再争,身子塌下来说,当初要不是我妈,我现在可能都不叫你叔了,廉叔。廉加海说,缘分没到,别怪你妈。他又说,你现在过得好,小婕在天上能看见,肯定也替你高兴。说完他发现,低下头的郑羽好像哭了,伸手揉了把眼角加鼻梁,又抬起头說,叔,你给我发短信那天,是不是就是小婕出事儿当天?廉加海说,对,4月11号。郑羽说,我那天开会,后来才看到短信,中午就在办公室等你来着,后来再打你电话你又不接。廉加海说,我中午就去医院了,拍片子,手机没在身上。郑羽说,都是那一天啊。廉加海说,赶得不巧。郑羽问,你本来有啥情况啊?廉加海把身子换向另一个角度坐着,腰稍微缓过来一些才说,其实也没啥情况,王秀义家的罐是我送,你知道吧?郑羽说,知道,咋了?廉加海说,我那天进屋,发现她把地板都撬了,就觉着不太正常。郑羽说,这个情况我们也了解,王秀义自己说是家里发水把地板泡了,后来我们跟楼下打听过,没听说哪天漏过水。廉加海点着头。郑羽掏出烟,给廉加海也点了一根。廉加海抽上一口,说,多少有点儿奇怪。郑羽以点头回应,叔,我明白你咋想的,我刚进单位那年,就跟过一个案子,男的把老婆砍死了,血渗进地板缝里洗不干净,男的就把地板全撬了,不过那家是一楼,当初为了防潮,地板底下还铺了一层毡子,得亏我们再回去的时候,毡子还没来得及揭,在那上面才找到血迹。你也是在想这个吧?廉加海抽着烟点头。郑羽问,就这个情况?廉加海说,就这个情况。郑羽说,叔还挺老练。廉加海摇摇头,也是瞎合计。郑羽说,其实电话里说就行。廉加海说,本来想当面比较严肃。郑羽烟抽得快,脚下刚踩灭,手上又续一根,接着说,问题是,郝胜利从失踪那天,车一直停在自己家楼下。廉加海也踩灭了烟,说,人可能真跑了呢,也说不定。郑羽说,郝胜利的社会关系本来就复杂——话紧接又被他打住,只说,叔啊,再多我也不方便跟你说了。廉加海说,理解。

那天郑羽临走的时候,廉加海双手撑腰,硬要送他出门。站在砖房门外,郑羽看着地上一排树苗,对廉加海说,叔,你也该歇歇了,早点儿回家去吧,以后生活上要是有困难,你就跟我说,就把我当半个儿子。廉加海说,叔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说完他也跟着看地上,说,要不帮我种棵树再走。

我被种在了砖房朝东开的那扇窗前。活儿都是郑羽干的,廉加海站在一旁,郑羽不让他上手。郑羽开车离开以后,廉加海回到屋里,还是在炕角上发现了那两千块钱,郑羽是趁进屋取水桶那工夫放的。下午三点,廉加海折腾饿了,土灶刚搬进来那天就收拾出来了,改过的土灶也用嘎斯,廉加海开了气,煮一锅水,下了半棵白菜、一块豆腐,就着两个大饼子,吃掉一整碗菜。吃完饭,他在屋里晃悠一圈儿,又走出来,站到我的面前,手里攥一把抹墙的小三角铲,面对面端详过一阵,才动手在我身上刻起字来,刻的是一个“婕”字。

那天的太阳落得慢。廉加海一直站在我面前,好像一尊静止的雕像,直到他又开口说,小婕啊,孩子都没有罪,你说是不是?她儿子是她的命,你也是爸爸的命,爸现在没命了,但我又没死,赖活着,是不是等于我就不存在了?——打那天起,廉加海每天都会赶日落那一小时,拉把折叠凳,坐在我的跟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他有时候会抽烟,大多数时候不会,就那么坐着。他时常跳跃着讲起他们一家人的某段往事,好像那是别人家的故事,想到什么说什么,偶尔还会停留在某个细节上重复。还有段时间,他总叨咕关于眼睛的话题,像做算术题一样。他这么说:以前家里就我们父女俩,一共两只好眼睛,平均一人一只,后来为我姑爷牺牲一只,他又进这个家,三个人三只好眼睛,平均还是一人一只,再后来就有了旷旷,四个人有五只好眼睛,平均每人一又四分之一只好眼睛,如今只剩下我们爷儿仨,还是五只好眼睛,我不会除了,但平均数肯定是更大了——原来咱们家的好眼睛一直在变多,按理来说,生活应该是越过越好,这个账没算错吧?他每次算完一通,自己还会再补一句,肯定没错。几年之后,当我已经长得很高,躯干上由于廉加海定期修剪枝丫,结出大小不一人眼状的痂,某天他突然绕着我观察了很久,嘴里嘀咕,小婕啊,原来你有这么多的眼睛,一定比我们看得都多,我们谁也比不上你看得多了。

透过砖房的小窗,刚好能看见廉婕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旁边还有张一家四口人的合影,彩色的。从照片里看,属于他们家的八只眼睛都是完好无损的,最亮的一双,属于那个叫吕旷的男孩。

郑羽走后的第二天中午,廉加海正给我浇水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叫王秀义的女人。电话里,她管廉加海叫大哥。廉加海对她说话的语气,跟平时不太一样。王秀义说,自己就是想问问他怎么样了。开始廉加海没怎么说话,就听王秀义一直说。她说,郝胜利可能不是失踪,很可能是死了。一开始她还安慰自己,这辈子就是被男人抛弃的贱命,郝胜利不过也是腻了而已,回到了他自己的家,现在她觉得,如果郝胜利是死了,自己心里反倒舒服一点儿。她问廉加海,会不会觉得她冷血。廉加海也没接话。王秀义又问,报纸跟新闻看了没?廉加海说,这儿没电视,也不给送报纸,但他在半导体上听了。王秀义说,上礼拜又死了两个人,都是郝胜利拆迁队的,算是左膀右臂,自己还跟那两个男的在一桌吃过饭。廉加海依旧面无表情,承认这个没听报道里提,光说都是被利器从后脑勺儿敲死的,尸体一具被扔在浑河边,一具被抛在北站附近的胡同里。王秀义说,警察现在怀疑是仇杀,郝胜利干拆迁这么些年,冤家数不过来,应该是得罪了哪个不要命的,杀一个是杀,杀三个也是杀,郝胜利可能就是第一个,尸体没找到而已。廉加海反问她,你给我讲这些啥意思?王秀义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知道你关心我,不然上次来家里,也不至于说那些话。廉加海说,早知有今天,我一句都不带问的。王秀义说,她确实再没有人可以说这些了。廉加海最后对她说,要是不愿意跟他说实话,就挂了吧。挂掉电话,廉加海放下水桶,直接进屋上了炕,当时刚过中午十二点,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早。

第二个来找廉加海的人,是他的姑爷吕新开。那天已经是半夜,吕新开骑一辆摩托车,人是醉的,后坐垫上绑了件长条的东西。他把车停在砖房门外,卸下东西,摘去外面裹的两层挂历纸,里面是一杆猎枪。廉加海从屋里出来,被他吓了一跳,问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吕新开叫了声爸,说,你别害怕,给小婕报仇的事,就交给我,你不用管。吕新开被廉加海拉进了屋,摁坐下,还一直要酒。廉加海说,别喝了。吕新开就突然哭了起来,说,爸,我要报仇。廉加海说,孩子啊,你傻透腔了。吕新开又问廉加海,你不是说找到卫峰了吗?人在哪儿呢?说话不算数?廉加海说,昨天又接到电话了,卫峰说他一定会来,叫我先别再找他。你赶紧把枪送回去。吕新开说,我不回去,我就搁这儿等他,只要他有胆儿来。说完自己又哭了。廉加海说,卫峰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廉加海又说,我这两天在想,可能有些仇,根本没有仇人。我一辈子的仇,都不知道找谁报。吕新开抹着眼泪说,爸,我听不懂。廉加海说,这件事你再也不要管了,我会处理,你现在就回机场去。

那天晚上,吕新开还是在砖房里睡了一宿,他太醉了。第二天,天蒙蒙亮时走的,临走时给廉加海跪下磕了个头。廉加海说,回去好好认错,其他你放心,爸会办妥。

呂新开骑摩托离开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两个人的背影像一个人。一年以后,吕新开出狱回来,我发现他们俩连模样也越长越接近,生人甚至会当成亲父子。出狱后,吕新开每个月都带吕旷过来一趟,爷儿俩喝酒,吕旷就在野地里自己玩。吕旷特别淘气,喜欢枪,夏天拿一把滋水枪,胡乱往哪棵树底下浇水,后来闹他姥爷给买了一把塑料手枪,可能因为我正对着窗口站,他从屋里往外射时专爱瞄我,偶尔也瞄我头顶落的麻雀和乌鸦。还好是塑料弹,打在身上并不疼。我算是看着那个孩子长大的,他直到上了高中,每年还会来这里住上一段,几年时间,个子蹿得比我还快。还是在某一年的春天,突如其来的感想令我为之一震——原来我是在替廉婕看他长大。

那年春天,卫峰是最后一个来找廉加海的人,廉加海一直在等他。那天是4月28号。卫峰到的时候,是黄昏,太阳还没落山。他先坐大巴到机场下车,自己两脚走了五公里过来,灰头土脸。他跟廉加海俩人第一眼相见时,彼此点了个头。卫峰点一根烟,站在砖房门口抽。廉加海说,等你半个月了,为啥才来?卫峰说,我也得留时间安排后事。廉加海说,以为你跑了。卫峰说,能跑哪儿去。王秀义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廉加海承认,打过。卫峰问,都说啥了?廉加海说,啥也没说,但我心里有数儿。卫峰说,事情本来走不到今天这步,算你倒霉,我也认。廉加海说,我就想知道,到底是王秀义,还是她儿子,谁?卫峰踩灭烟头,说,现在唠这个还有啥意思。廉加海说,我就是想弄明白。卫峰说,让你弄明白,就都白忙活了,你永远也明白不了。不可能让你明白。廉加海说,那你又图啥?卫峰不说话,又点起一根烟。廉加海说,对她有感情?卫峰说,那天你要是没赶上我正掏炉灰,你还能猜着?廉加海说,不是猜,家里地板撬了,厨房那把张小泉剪子跟菜刀都不见了,我就明白一半了,要不也不会进锅炉房找你。卫峰说,你就是赶巧。

廉加海跟卫峰一直站在门口,熬走了太阳。卫峰不耐烦说,咱俩别搁这儿废话了,再磨叽我可能改主意了。廉加海说,你可以自首。卫峰说,那孩子马上高考了,你知道吗?廉加海说,知道。卫峰说,他肯定能考上好大学,将来出人头地。廉加海说,我相信。卫峰说,我可以死,但不能自首。廉加海说,明白了。卫峰说,我答应来,你也得跟我保证,保证不再动她娘儿俩。廉加海说,我谁也没想动,证据都没了,但我得给我女儿要个说道。卫峰点头。廉加海说,你招儿挺高明,警察注意力都被你转走了。卫峰说,你说那俩?都惦记王秀义,多陪两条命,郝胜利不冤。廉加海说,是三条命,三条。卫峰又点上一根烟,抽掉一半才说,那天我骑车跟了你一路,以为事儿能在咱俩之间解决。廉加海接话说,把我也整死?卫峰摇头说,真没想到那步。我真不是故意推她的,知道她看不见,我就想抢她手里那个塑料袋。她要是直接去找警察,不是先给孩子送饭,也就没现在了。廉加海说,历史不能倒退,那天我不该去医院,我的命不值钱。卫峰说,电话里说了,今天就是来偿命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耗子药,又说,有备而来的。

两个人一直在砖房里喝到深夜,直到卫峰抽光最后一根烟。他揣了三包烟来。喝到一半时,廉加海还用土灶炖了一锅酸菜,切了半块五花肉下进去。肉是他前天早上在农村大集上买的。卫峰正对着窗户坐,窗半敞着,往外是一片空地跟那棵孤零零的小杨树。他望着窗外说,把我埋窗根儿底下,够胆儿咱俩做个伴儿。廉加海说,立块碑也行。卫峰说,啥也不要,记住,我不是死了,我是不存在,没人会找我。廉加海说,我可以给你种棵树。卫峰始终望着站在窗外的我,说,我看那棵就不错,现成的。廉加海说,随你意。卫峰又说,树长在我身上,我就又存在了。廉加海补充说,一年四季都存在。

五、沈阳

山崎川是名古屋赏夜樱最经典的路线,吕旷几乎是全程被欧阳阳拖着,沿河边走了小两公里。樱花早就在前面三天被他看腻了,加上刚刚从居酒屋里酒足饭饱出来,吕旷早困了。欧阳阳拉的是他的手腕,没有牵手。这样不失亲昵,彼此又都放松。欧阳阳果然是聪明女孩儿,心里自有轻重,上过床也不等于他们俩就是男女朋友,牵手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横跨一道小桥时,一对儿身穿和服的年轻日本情侣从他们身旁经过,女孩染着黄头发,两绺长鬓角打卷儿,撑把纸傘,伞顶画的也是一片樱花。吕旷把手腕从欧阳阳的手中收回来,掏出手机,对着那对儿情侣下桥的背影拍了一张,闪光自动忘了关,一圈儿白光将对方包围,情侣双双回眸,男孩的眼神里露出错愕。欧阳阳赶紧又拉起吕旷的手腕,从反方向下了桥。等拐到河的另一边来,欧阳阳才说,刚才那样不礼貌,日本人胆子小。吕旷揣回手机,说,当年侵略咱咋没见胆子小呢?欧阳阳打他一下,说,你怎么也这么说话。吕旷说,我发现日本人还挺会起名的。欧阳阳问,怎么呢?吕旷说,猪肉不叫猪肉,叫豚肉,鸡翅不叫鸡翅,叫手羽先,河泡子不叫河泡子,叫川,名起得洋气,听着一下就上档次了。欧阳阳说,你真没劲,好心带你赏夜樱,气氛全叫你破坏了。吕旷说,本来嘛,这不就是个河泡子?一步都能跨过去。欧阳阳说,不想跟你说话。说罢扭头朝前大步走。吕旷就在她身后跟着,樱花瓣浮在窄而浅的河水上,从两个人的右手边缓缓前进。吕旷还是不觉得晚上的樱花比白天好看,麻木是真情实感。

回到小公寓里,两个人洗过澡后,做了一次。欧阳阳租的地方很小,目测顶多十五平方米,卫生间比火车上的厕所大不了多少。宽不足一米的单人床,两人得并排侧身才能挤下。欧阳阳又冲了遍水出来,钻回吕旷怀里,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脸贴脸地说,你眼睛真好看。吕旷说,我一直有个问题,问了你别生气。欧阳阳说,可不保证,你问吧。吕旷问,你到底是姓欧阳还是姓欧啊?欧阳阳瞪起眼说,我咬死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演呢?吕旷说,是真不知道。欧阳阳尖声说,姓欧!欧!同学三年,你太让人伤心了!吕旷说,咱俩又不是一个班的,我听你们班同学都管你叫欧阳啊,我上哪儿弄明白去?欧阳阳说,他们那是故意的。吕旷说,我看是你父母故意的,肯定觉得复姓洋气,故意给你起这名字,混淆视听。欧阳阳说,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是挺讨厌,再说我真生气了啊。吕旷闭嘴。欧阳阳翻了个身,脸冲墙,又拱了拱屁股,换面重新贴紧吕旷的肚子。欧阳阳说,那我也问你一个,高中那三年,你为什么没跟我说过话?吕旷说,这得问你吧,那时候我不就是个透明人吗?你多优秀啊。欧阳阳说,你说话就不能不阴阳怪气的?吕旷说,实话啊。欧阳阳说,你应该再考个大学。吕旷哼了一声,上大学有没有用,你还不清楚吗?欧阳阳朝墙叹了口气,算了,不跟你说了。说罢,她的确没再出声。吕旷主动把前胸贴满她的后背,皮肤滑溜溜,像怀抱着某种小动物的幼崽,下面又起了反应,刚要试探,就听到细细的呼噜声传到耳边,只好又静止下来,对欧阳阳的后脑勺儿说,告诉你个秘密,这次来日本,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吕旷上高中那三年,说是透明人可能有些夸张了,但平平无奇是真的。高中学校管得严,学生一年四季穿校服,想引人瞩目只能凭长相,其次靠才艺。吕旷自认长得一般,身无长艺,七岁在武校学那几招套路武术,最后一次登台表演还是初一那年文艺会演,后来自己都觉着像耍猴儿,谁再撺掇都不上当了,打那再没跟人提过小时候上过武校的事。三年,吕旷几乎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集体活动也从不参加,足球篮球一个不爱,早恋也跟他不挨边,最常干的就是躺在宿舍里看漫画,也喜欢翻图书馆里的军事杂志,这两样都可以帮他减少刷手机的时间,当时很多同学喜欢偷偷聚在厕所里打《王者荣耀》,吕旷都替他们爸妈心疼话费。虽说也有一两个女同学给他递过情书,不过吕旷心里清楚,对方选自己当目标,无非因为她们自己也都是平平无奇的存在,先价值比对,再资源匹配,那不叫恋爱,那叫配对儿,吕旷觉得太可笑了。他在高中三年唯一得意的事,是学校批准了自己的住校申请,本来家离学校不远,不符合住校资格,但班主任了解过他的家庭状况后,多半出于对他的同情,特批了。吕旷一周只有周末回家,而周六周日正是父亲赶八一公园卖鸟最忙的两天,父子俩见面时间基本就是两个晚上,吕旷已经很知足了。到了寒暑假,他有一半时间都去姥爷在国道边的那个小砖房里住,父亲也不拦他。直到2017年,吕旷去了北京,他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地躲父亲了,他把整个沈阳都躲开了。

吕旷从小床上醒来时,欧阳阳妆已经化了一半。吕旷看手机,快中午十二点了。欧阳阳说,下午带你再吃一家壽喜锅,就送你去车站。吕旷起身,站到欧阳阳身后,盯着镜子看她化妆,自己全裸。欧阳阳回避着他的目光说,穿上点儿,羞不羞?吕旷觉着无聊,进卫生间简单冲了一下,出来套上衣服,拉开窗帘,楼下的街道很干净,离大马路远,零星有行人跟车辆经过。

下午那顿饭,吕旷还困着,胃没醒透,只拣了小锅里几片和牛吃,裹着欧阳阳替他打好的生蛋液。吕旷倒是对那颗鸡蛋起了兴致,不停地问欧阳阳,日本这鸡是怎么养的?生吃肚子里不长虫吗?中国的鸡蛋可以这么当作料吃吗?欧阳阳说,鸡是无菌环境养的,你回了北京,去进口超市肯定有卖,估计就是贵一点。她直接让吕旷记住两个牌子,回去照着买就行。欧阳阳又问,你吃饭有什么怪癖吗?吕旷问,什么算怪癖?欧阳阳说,我不吃香菜,葱也不吃,一顿饭不能同时吃三种以上的肉类。吕旷说,毛病真不少。我不吃肯德基。欧阳阳说,这算什么怪癖。随后她转移话题,问吕旷,你之前一共有过几个女朋友?吕旷反问,你是说正经的?欧阳阳一口苏打水喷出来,那你还有多少个不正经的?吕旷放下筷子,装模作样地掰起手指头,从左手数到右手,接着对欧阳阳说,把你的手给我。欧阳阳中计,伸出手问,干什么?算命啊?吕旷说,我十个手指头不够用。欧阳阳狠狠打吕旷的两只手,吕旷反应快,只命中左手。欧阳阳气哼哼地说,上学那时候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坏一个人呢?吕旷说,上学时你就没发现过我。欧阳阳收起表情说,其实我认识你,也知道你名字。你住校,头发特别长,晚饭点儿总碰见你从宿舍里出来,头发永远湿漉漉的,在夕阳底下闪金光,还挺跳眼。吕旷若无其事地说,这倒不像撒谎,我爱洗头。欧阳阳说,有一次,高主任把全高三头发不合格的男女生都揪到主席台上罚站,拎把剪子挨个剪,所有女生都哭了,里面就有我。吕旷说,也有我呗。欧阳阳说,对,轮到你是最后一个,你说死不让碰,高主任都快跟你动手了,最后还是没得逞。吕旷说,我记得,后来找家长了,我叫我姥爷来的。欧阳阳问,最后头发保住了吗?吕旷说,毫发无损。说罢得意起来,搂了一把自己的长发。欧阳阳说,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吕旷再度装起严肃,说,正经女朋友就有过一个,北邮的大学生,重庆人,玩逗音认识的,好了不到一个学期,都觉得没啥意思,就分了。欧阳阳问,长得好看吗?吕旷说,没你好看。欧阳阳呸了一口,少来。那不正经的有几个?吕旷说,逗你呢,我多正经一人啊。欧阳阳拿筷子搅着自己那半碗蛋液,低头问,那我算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吕旷说,算一起落发的战友。欧阳阳说,你可没落成,你叛变了。吕旷撂下筷子,说,那你觉得我这趟来日本是找谁来了?欧阳阳嘴一噘,说,谁知道还有几个女的在后面排着呢。吕旷说,我明天早上六点飞机,你说呢。

下午四点,吕旷被欧阳阳送到名古屋站,身背一个大双肩包。欧阳阳帮吕旷买的是JR线最快的车,票也最贵,吕旷给钱她硬是不收。进站前,欧阳阳又跑到便利店给他买了一排养乐多,两袋零食,还有一瓶矿泉水。吕旷说,整得跟小学生春游似的。欧阳阳说,上车发微信。吕旷说,知道了,妈。欧阳阳捶他肩膀一下,两人互看一眼,最终默契地浅浅抱了一下,没有亲吻。

进站上车,车厢里不到一半人。吕旷找到自己座位,靠窗。车刚启动,欧阳阳的微信就在裤兜儿里振起来,吕旷掏出手机——

阳阳:坐下了吗?

二嘴:马上安排入睡。

阳阳:到了发微信。

二嘴:妥了。

阳阳:东京的酒店还没订吗?要不要我帮你订?

二嘴:想骗我身份证号没这么容易。

阳阳:正经的。

二嘴:计划睡大街。不用管我。

阳阳:懒得管。爱跟谁睡跟谁睡。

二嘴:也不是不可以。下车微信摇一摇。

阳阳:你能不能改个微信名?

二嘴:为啥?

阳阳:土。

欧阳阳仍在输入中,收到对方一个动图,是两个卡通红唇在不停地接吻,唇间飘出小心心。

二嘴:“二嘴”要是这个意思,还土吗?

阳阳:你会想我吗?

吕旷又在收藏的表情库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那张小女孩扑进小男孩怀里的动图,截自宫崎骏动画《悬崖上的金鱼姬》,正要落手点,被欧阳阳打断。

阳阳:算了。不问了。

吕旷还是把图发了过去。过了半分钟,欧阳阳又把那个动图发了回来。

阳阳:宫崎骏的动画片,都是女人更主动。不说了,你睡会儿吧。这几天都没睡好。

吕旷手指空舞了几下,最终划掉了微信,点开云音乐,掏出无线耳机戴上。

车进东京火车站时,六点刚过,下了车,吕旷直接傻眼,周身的人潮让他怀疑自己是只被拔了触角的蚂蚁。他长这么大,眼睛里从来没有一次性容纳过这么多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向四面八方涌去,吕旷感觉自己被同类的呼吸围剿,就快要淹死。吕旷在站内至少被困了半小时,问路语言又不通,最后干脆跟随一个方向的人流闭着眼睛走,总算逮住一部向上去的滚梯,尽头有半光不光的天色在守候。到户外,吕旷深吸了两口气,方向不复存在,他继续学瞎蚂蚁原地三百六十度转了个圈儿,意识到自己身处站前广场的某一角,身后是东京火车站的红砖建筑。吕旷掏出手机,随手拍了一张,随后挑了眼前最近的马路横穿,追逐新的人流。

第二天早上四点半,吕旷坐酒店小巴到成田机场,飞沈阳的航班是六点半,值机窗口正开,吕旷抢了第一个。值机的年轻女孩,低头偷偷在嘴巴里憋死了一个哈欠,恰赶上吕旷站到面前,抖了下身子,马上点头说了句日语,吕旷听不懂,也能猜到是道歉。吕旷递上护照,女孩动作麻利,机票一边打印,她一边伸手朝下方的传送带指了指,说了两句,吕旷也没多余反应,顺势把背包从肩上卸下,甩上传送带,后换来一张贴着托运签的机票。吕旷目送背包平移向远处,才回过味来,自己从北京飞来的时候,背包一直随身,现在忽感脊背上空落落的,一点也不踏实。

过了安检,吕旷饿了,往登机口走那一路,开张的几家都是西餐,完全没兴致,继续走一段,已经到了,就索性找了个靠登機口最近的窗边位子坐下。巨大的玻璃窗外,晨光穿透一层低厚的云,看起来还挺美的,天气算不错。吕旷戴上耳机,闭目养神。

于半睡半醒中,吕旷回想着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一晃而过的——他记得,他背着大包走了很远一段路,直到前方再无成规模的人流,自己已经来到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上。街边有一家门脸不大的小酒店,他进去查看房价,拿手机换算,单人间合人民币六百多,在东京已经算便宜了。办好入住,他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返回刚才路过的那家街角的OK便利店,买了四罐麒麟啤酒。啤酒很冰,他捧在怀里回到房间,脱下背包,坐进小沙发里就开始喝起来,就着欧阳阳买给他的两袋零食。四四方方的一块死玻璃窗外,是东京的夜景,东京塔很出挑,红白相间了一阵,又变成蓝绿色。他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来趟日本,跟东京竟然就是隔窗一望的缘分,也是过于随意了。自己酒量不好,四罐啤酒下肚,已经有点儿晕了,衣服也没脱,上床斜躺着。欧阳阳的微信进来,问他找到酒店没有,他才想起来还没报平安,顺手把刚刚拍的东京火车站发了过去。欧阳阳回复他,不觉得眼熟吗?他回复,什么眼熟?欧阳阳回复,东京火车站,跟沈阳站一模一样。他放下手机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长得像,但又懒得百度照片,就继续想,真的是一模一样吗?沈阳居然都跟他到东京来了。想着想着,他就那么睡着了。

吕旷被人拍醒的时候,是五点半。两个身穿安检制服的日本男人,在他面前弯着腰不停地说话。吕旷摘下耳机,蒙怔片刻,对方意思应该是叫他起身,他才站起来。年纪大戴眼镜的男人,操着磕巴的英语对吕旷连说带比画,可是吕旷除了“yes”跟“no”一个字都听不懂。两个男人有些急了,吕旷更急,对方伸手想拉他走,他也不动。老眼镜手里不停比出“八”的手势,嘴里还学怪声,吕旷都想笑了。两个日本人忙活了二十分钟,眼看都开始登机了,吕旷终于不耐烦起来,逼不得已掏手机给欧阳阳打了两个微信语音,没接,这个点儿肯定睡得正死呢。正值此时,一个披米色风衣的男人,从登机口走了过来——这人刚才站在登机口一直看吕旷,三十上下的模样,个子不矮,短背头一丝不苟,半长的风衣里面,棉白布衫配藏蓝色九分裤,纯白运动鞋上裸着脚踝——整个人像是刚从MUJI店里走出来的。如果不是他用流利的日语跟两个日本人沟通一番后,又对吕旷说起中文,吕旷真以为这也是个日本人呢,讲话都是一样的细声细气。这人问吕旷,你的托运行李里,是不是有把枪?吕旷一时神飞,没有啊!这人说,再想想,是玩具枪吗?吕旷定了下神,恍然大悟——原来刚才老眼镜手上比画的不是“八”,是“手枪”,嘴里配的音是“bang!bang!bang!”

枪是一把金色的沙漠之鹰,钢制枪身,长短、口径、手重,跟真枪丝毫无差,已超出玩具枪范畴,应归为仿真枪——是欧阳阳送吕旷的礼物。吕旷从京都到名古屋的第一天晚上,欧阳阳领他轧马路,路过一家军事玩具店,吕旷在门口就被迷住了。吕旷喜欢枪,不像大多数同龄人因为玩“吃鸡”才开始把武器型号挂在嘴边,他是上学那会儿看军事杂志就已经如数家珍。他独痴迷手枪,尤其某些特制款式,闪金亮银,雕花带刻,简直就是艺术品。为此他不是没动过当兵的念头。吕旷与橱窗中的那把沙鹰对视时,眼神甚至令欧阳阳嫉妒——她欧阳阳一个大活人还比不过件死物?多半就是出于嫉妒,欧阳阳没问吕旷一句就把东西给买了。

好心帮助吕旷的这个男人,姓王,叫王放,也是沈阳人,生活在东京。王放一路陪着吕旷又从安检出来,进了一间小屋。小屋里还有两个日本警察在,加上那两个安检,六个男人一起等吕旷的行李送过来。王放问吕旷,你是把玩具的盒子都拆了吗?说明书也扔了?吕旷说,嗯,占地方都扔了。他又补充说,不是玩具,除了不能开火,跟真枪没区别。王放瞅瞅他,笑了,说,这时候不用这么实在。四个日本人看着眼前两个沈阳人扯闲篇儿,默不作声,一个个表情比当事人还紧张。吕旷对王放说,今天太感谢你了,哥,不然真给我整蒙了。王放说,都是老乡,不说了。你多大?吕旷说,九九年的,刚二十。王放说,真年轻,属兔吧?吕旷说,对。王放说,我正好大你一轮。此时,欧阳阳打回来一个微信语音,吕旷嫌麻烦就给挂了,看手机时间,都快八点了。吕旷说,哥,为了我你都没上去飞机,心里过意不去。王放说,我怕你语言不通再惹麻烦,反正我也不着急,机票公司给报销。吕旷说,这钱应该我出。王放突然眯起眼端详吕旷,你网名是不是叫——二嘴?吕旷愣住无语。王放继续说,我看过你的直播,其实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一个女安检携吕旷的大背包进门,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吕旷在注视下当场开包,脏衣裤、洗漱包、两盒巧克力、手机充电线、转换插头,逐一摊晒,那把金色沙鹰埋在最底下,用一件黑色T恤裹着。两个警察先接过枪,仔细检查一番,再等三个安检重新把其他物品筛摸一遍,五人细语几句,老眼镜才跟王放和吕旷点点头。此后二十分钟,王放至少替吕旷填了五份表格,吕旷只管签字。王放说,枪得扣下,如果还想要,他们可以代为保管,等你下次再来东京,或者寄到日本的朋友家里也行。吕旷说,我不要了。王放说,不要还得再签一份文件。吕旷不耐烦了,日本人可真磨叽。

两人从小屋被放出来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吕旷问王放,你的行李怎么办?王放说,比我先一步到沈阳,刚才我跟他们沟通了,等到了沈阳再找机场的人要。吕旷说,我欠你的,哥。王放说,还是先买机票吧,下午一点半还有一班飞沈阳的。

买好票,吕旷重新托运了背包,跟王放一起再过安检。折腾来回,眼瞅十一点了。吕旷提议请王放吃个饭,王放没有拒绝,选了一家日式拉面。吕旷又提议喝一杯,王放也点头。两个人早都饿了,吃完两碗拉面,才开始慢慢喝啤酒。吕旷还是第一次见吃饭这么斯文的男人,吃拉面的时候,左手筷子右手勺(是个左撇子),右手掌心一直攥一张纸巾,额头吃出一层薄汗时就拿纸巾浅浅地蘸两下。等到喝起冰啤酒时,再把纸巾折成长条,绕扎啤杯的杯腰缠一圈儿,手不沾水——要是搁以前,吕旷会管这叫“娘”,但是安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吕旷觉得这就叫“讲究”。王放问他,现在来日本自由行是不是很方便?吕旷说,其实挺方便,但我没工作,办签证费劲,不过现在上网花三千块钱就能搞定,人都不用去领事馆。王放问,你为什么没考大学?吕旷说,就是不想念了。哥,你说读那么多书,真有用吗?王放说,人虽然不一定非要在学校里读书,但读书一定是有用的。吕旷问,你高中是哪个学校?王放说,省实验。吕旷说,学霸,牛。后来就到日本上大学了?王放喝了一口啤酒,说,高考那年遇些事情,考砸了,二本掉到大连外国语,二加二,大三那年才来的东京。吕旷说,我那朋友也是大二才过来。王放笑了,女朋友啊?吕旷说,不算,就是高中同学,在名古屋大学。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王放说,大学专业是日本文学,毕业后在出版社跟广告公司都做过,现在在一家动漫公司,快五年了。吕旷突然兴奋起来,咧嘴说,太牛了,我最喜欢日本动漫,真的!不信咱俩加微信,我头像都是“自来也”!——激动过后,吕旷稍有点儿后悔,感觉自己在人家面前毛愣得像个小崽子,但还是忍不住说,我的签名就是那句,“游龙当归海”——想不到王放直接跟他对起暗号——“海不迎我,自来也”。吕旷突然体会到什么叫相见恨晚了。他淡定一下,才说,哥,像你这种人,怎么会看我直播呢?王放反问,我这种人,是哪种人?

吕旷刚开始玩儿速手那会儿,胡乱拍拍段子,根本没人看。后来一次跟快递公司的几个男孩去京郊烤串儿一日游,偶然发现一间废弃多年的小独栋,吕旷醉着酒,趁夜进去楼上楼下拍一圈儿,谎称是间鬼屋,没承想小火了一把,点赞五万多。之后他受评论启发,干脆把自己定位成“鬼屋探险”,每周末都在北京周边搜寻所谓的鬼屋拍段子,著名的“朝内81号”他也去过,不过被打更的给骂了出来,有时候再跑远点儿,去天津跟河北的农村。他胆子大,得益于小时候跟姥爷住在荒郊僻野,生生锻炼出来的。粉丝慢慢多起来后,他一周开四天直播,靠打赏每月能赚个八千一万,钱虽然不比送快递多,但再也不用起早贪黑,连玩带闹地把日子给过了,更符合他对二十岁的预期。如今他在速手粉丝二十七万,逗音粉丝也攒了四万,行情却大幅下滑,钱几乎赚不到多少。他渐渐发现,自己玩儿那一套,在短视频领域里越来越没人看——这也是为什么王放建议他尽快转型:改作“up主”,制作高质量长视频,可以继续专攻“鬼屋”跟探险,再拓展到神秘事件和都市传说,找专人剪辑配乐,往内容的上游走。王放觉得吕旷口才不一般,适合走这条路。王放说,当初我看你直播的时候,就这么想。吕旷提问,光做视频不直播,还怎么挣钱?王放说,目光要放长远,挣钱是后面的事,未来一定是內容为王,你永远打不败有内容的人,谁活到最后,金钱就忠于谁。——吕旷若有所思,虽然一时也不觉得王放说得都对,但他确信,这是个高明的人。吕旷还发现,王放说话基本听不出东北口音了,普通话很标准。他问王放,你为什么懂这些?王放说,B站你知道吧。吕旷说,当然。王放说,他们挖我去上海的总部,我这次回沈阳看完我母亲,就去上海办入职。

两个人一共喝掉了七杯啤酒,大部分时间是吕旷在说,王放听。但王放听得极认真,甚至是专注,拿东北话讲,是走心了。因为母亲是盲人,姥爷单眼失明,眼睛对吕旷一家人来说,异常珍贵,也导致吕旷从小就对别人的眼神无比敏感——自己说了这么久,王放的眼神从没有一刻飘忽到他的后脑勺儿去,或者偷偷放空。吕旷注意到,王放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睫毛很长,衬在一张本就清秀的脸上,更显明净。吕旷讲到了自己的童年,还有他的姥爷、他的父母,彻底刹不住闸。王放不时也穿插几句他自己,自幼单亲家庭,没见过生父,自己跟母亲姓,在东京十二年,如今已拿到日本永居,娶了一个日本老婆,小女儿去年刚出生。提起他的母亲,王放的话明显多了几句,他说自己的母亲是个善良又温柔的人。

直到机场广播第二次呼唤吕旷和王放的名字,两个人才发现时间早被忘在了脑后,幸好都没行李,一路小跑到登机口,总算赶上了。航班接近满员,都是来赶日本樱花季的东北游客,听口音一大半是沈阳人。吕旷的座位靠前,王放靠后,挨着窗。临起飞时,欧阳阳的微信又进来,问吕旷到沈阳了没有?吕旷懒得解释这个怪梦一般的上午,随手回她,到了。欧阳阳迅速回来一条,记得到家给我拍那两只黄鹂,我不相信它们能活二十年。吕旷烦得关了手机,心说这女孩智商也不算高,看照片你就能分辨出鸟的年纪吗?还当真了。他警告自己,千万别中了樱花的计,再美的景色也掩盖不了欧阳阳不过也是俗人的事实——如果不是因为他在网上有了点小名气,欧阳阳怎么会在高中的微信群里主动加自己?没劲。都挺没劲。

飞机升空时,吕旷才觉出有点儿醉,闭上眼,努力想要睡一会儿,却怎么都睡不着,他总觉得跟王放有话还没说完,嘴跟心都痒痒。等到飞机平稳后,吕旷起身来到后排,跟王放身边的沈阳大哥商量换座,大哥不太乐意,但还是换了。吕旷坐下,问王放,哥,接着喝啊?王放微笑,点点头。吕旷跟空姐要了两罐啤酒,王放要了一个塑料杯。王放小口抿着喝杯中酒,吕旷观察,他应该是醉了,酒量比自己还差。吕旷没话找话,我刚才跟你提过我学过武术的事儿吗?王放说,嗯,学一年。吕旷说,一年以后,我感觉自己是李小龙了,我从武校出来,换了一所小学,大西三校,但我要回二经三校去报仇,原来班里最高的那个男生叫余斌,以前总欺负我,那天放学,我就去二经三门口堵他,非揍他一顿,可是等到余斌出来,我发现他比以前更高了,没等我出招儿呢,又被他胖揍了一顿。后来我就思考,原来人就算有天大的能耐,在绝对力量面前也全是白费,所以我猜,李小龙要是活到今天,肯定打不过泰森,估计连巨石强森都打不过。王放这回好像没有在听。吕旷有些失落,又找话说,我爸给我讲,他以前当驱鸟员的时候,机场里会立假人,架喇叭放噪音,吓走那些鸟,可是就有那些老鸟,敢飞到假人头上拉屎,站喇叭顶,拿噪音当歌听,根本吓不走,那就只能拿枪打下来。王放这回接话说,人经历的痛苦多了,自然会对痛苦免疫,鸟也一样吧。吕旷听出王放说话故意换了一个腔调。他又起话头,问,哥,你说是所有的女人都爱慕虚荣吗?王放终于侧脸看了他一眼,说,小吕,你还年轻,看待生活有些偏颇,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公正一些。吕旷一时无语。王放又说,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从北京飞京都时,飞机一路颠簸,吕旷才发觉自己好像恐飞,幸好飞回沈阳这一程相当平顺。他见王放真的睡了,自己又跟空姐要了两罐啤酒,总算在把自己灌醉后,也睡着了。等他再醒来时,飞机已经开始下降,看手机,睡了快两小时。王放的头靠在窗户上,睫毛频闪,吕旷看不出他是醒还是没醒。吕旷就当是自言自语,又开始说,哥,刚才我认真想了一下你说的话,挺对的,挣钱不着急,目光要长远,再说我马上也不愁钱了——他又看看王放,仍没反应——我这次回家,其实是因为我大姨奶,就是我爸的大姨,就这月初,她死了。我从来都没见过她。大姨奶很早跟她老公去了海南,后来俩人离婚,也没孩子,她死以后,有律师打电话给我爸,说遗嘱写的是我爸名字。大姨奶留下三套房子,两套三亚,一套海口。我问过人,说加起来一千多万。都是我爸的了。

此时,机舱广播提醒下降。王放终于睁开眼睛,收起了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随后打了个含蓄的哈欠。吕旷也不知道刚才他有没有听见自己说什么。飞机下降得很快,王放的脸一直望向窗外,他开口说,你有钱了,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吕旷说,实话,有点儿飘。我从小到大都是班里条件最差的那个,二十岁,突然变成富二代了,哈哈。吕旷是想开个玩笑,但王放并没有笑,仍旧望着窗外问他,所以你会跟你父亲,还有你姥爷,搬到海南吗?吕旷叹口气,说,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在电话里问他俩,俩人口径一致,都说绝对不走,永远都不走。这次回家,我就是要跟他们谈谈,实在不愿意走也行,至少先把海南的房子卖一套,改善一下生活,我姥爷都快七十了,吃了一辈子苦,该享两天福了。话音未落,王放伸出手朝小窗上戳了戳,唤吕旷说,你看,那像不像一个“吕”字?吕旷迷惑,凑近脑袋,顺王放手指停留的地方向斜下俯瞰——飞机距离地面越来越近,一条道路由细渐粗,在道的两侧,是两个用绿树勾边儿的“口”字,一大一小。吕旷顿时醒悟,那些树是杨树,枝叶繁茂,油绿似漆。吕旷并没有太惊讶,而是下意识地用目光搜寻那间他再熟悉不过的砖头房。王放说,我想你也走不了,年轻人。——吕旷闻见王放的酒味很重,又听他说,有人把你种在这片土地上了。

原载《芒种》2020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张启智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双脚不可离地

郑  执

我确实不擅写创作谈,这是句真话,并非为偷懒或逃避,只因在小说之外,我向来对“小说”本身没太多话说,而这也恰恰是“小说”之于我最大的魅力所在——只对笔下的一切人、事、物诚实,笔一撂就还俗。脱离了小说,我很確定自己说不出几句含金量高的言语,本性中的阴暗面常常失控,无非是硬挤出些不咸不淡、绕弯子兜圈儿的口水嗑儿罢了。小说消耗了我对文字全部的精气神。写小说时,我可以挺直腰杆,除此之外,写什么都要栽歪在沙发里,甚至是以更不堪的身姿,比如此刻,我的头跟这段文字之间呈四十五度角,眼晕得很。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此等篇幅的小说,其实我一直不太清楚中篇小说的字数范围具体是如何划分的,但我知道,五万字,就算在“中篇”里也是个体型不小的家伙。故事本身体量就大,笔下稍一走神,极易赘述,遍地臃肿。毕竟前前后后构思了一年多,太多东西堆积在脑袋里,有的甚至早落了灰,不倒不快,导致失去节制,中途一度写不下去,遂停笔反问自己,难道要写成一个长篇吗?答案是否定的。长篇不是这篇小说的命数,于是回过头来从头开始“瘦身”,慢慢寻找它的生命节奏,最后才算一气呵成,中间坎坷,也懒得再回想了,每一个写小说的同行都懂。

于我看来,节奏就是小说的一切,甚至是所有艺术形式的一切。创作此篇的过程中,我吃的最大的苦头就是不停地去调节奏。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长篇是马拉松,短篇是冲刺,那中篇就是竞走,既要快,双脚又不可离地,分寸拿捏是重中之重。我一般在写完一篇小说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回看,无他,只因疲惫。而当下一刻,这篇小说留在我脑海中最清晰的印象,是开篇与结尾——由飞鸟始,由飞机收。五万字的篇幅于一头一尾间,逼自己生拉硬拽出某种意义,硬作一谈,拿出来说说,那就是人永远不可能成为飞鸟,却同样可以自由飞行,甚至不需要某种载体,而这正是小说存在的意义。我相信,小说可以把我除肉身以外的一切,带到比庄子笔下的鲲鹏与马斯克造的火箭所能及的更高更远的地方。至于在那么高远的地方,是否仍有“意义”二字存在,则另说。只要我的双脚仍站在某片土地上,我便只管写好我的小说。

郑执,男,1987年出生,沈阳人。19岁出版长篇小说处女作《浮》,

2007年至今出版多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

代表作:《生吞》《我只在乎你》等,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

2018年12月于首届“匿名作家计划”大赛中凭借短篇小说《仙症》夺得首奖。

2019年获首届“钟山之星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特别奖。

最新中短篇小说集《仙症》即将于年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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